她愕然仰面,眸底交错复杂的惊讶闪过,眼前的蒋怀南神色自如,铮铮傲骨,对待抚养兄长遗孤之事,竟如举手之劳般随意。她心底猛然漾起层层的波澜,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在英国时和友人说过的话。
“我若嫁人,也必定嫁予有担当,有理想的男子。他无须多富有多高贵,但他得有远大的志向,遇上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能畏惧。”
友人笑她:“这般气性的男子,约莫是年轻气盛的学生。你倘若想嫁,家里人也必不会答应!”
她阖上书本,细长的手指压上去,力道执着而笃定:“我只说倘若嫁人,可我不愿嫁人。”手底下的书卷好似在发烫,烧得她手心都在发颤。
那是威斯坦·休·奥登的诗集,他像一剂毒素般深刻的钻入骨髓,卷席风靡了整个圈子。她被那些振聋发聩的字句冲垮了原有的狭隘认知,惊艳于优雅又漂亮的诗句,还有那尖锐的批判而反讽。
诗集的扉页里夹着泛黄的信纸,那是国内寄过来乘着渡轮跨越大洋的家书,里面絮絮叨叨的写着商海愈发繁盛的情形,还夹杂了几张剪报,说着些今年发生的要事,不咸不淡的日态平稳。父亲知道她喜欢诗歌,特意在信里提了一笔“左翼联盟三月初,成立于四川北路,你若及时归来,应当能瞧见那盛况。”。
总算是生了点曙光。她盲目乐观的想着,商海亦有那些清醒的人。可诸多美好的设想,全在她回来的那一日消磨殆尽了,靡靡繁华的街巷,歌功颂德的诗刊,尸位素餐的政司。她跌入了深切的恐惧之中,唯独此时此刻,却有人平淡的和她絮语。
“四少,你会担心吗?”她咬唇一笑,雪白的皓腕掠过耳畔,“北伐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知道爸爸想做什么,也大致是清楚你要做什么的。可这南北不合,积怨深深,绝非一时半刻就能消减的。爸爸为了生计,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蒋怀南幽寂的眼瞳深邃得好似一汪寒潭,像是藏着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他下颌有些泛青,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及至颈口的暗金色铜扣也是妥帖的:“我从不想那么多为什么。”
他穿着这军服,亦将蒋氏一族的兴衰牢牢的枷锁在了身上。各地军阀分制,他虽被恭恭敬敬称上一声“督军”,但这里头的分量,却是实打实的靠着实力赚来的。
“我明白你为何想去见孙成毅,但他是个土匪头子出身,流汗流血不流泪,性子刚硬。最近因为阎易山下了新修铁路的令,借着机会横跨大半个地图,孙成毅恼火得很。你若是表现好些,我便带你去。”
他抬手摁了摁顾绮罗鬓旁卷着的一朵桃瓣,信手拂落下去,瞧着她澄澈的眼眸,有些恍惚道。
“三春好时节,你若无聊,可以找我,这次……我不会再嫌你了。”
顾绮罗迷茫道:“找你,我如何找你,去蒋公馆吗?”
蒋怀南动作一顿,说:“倘若你当着无趣,可以写信,或是拨了电话,叫接线员转给我。”商海稍有些地位的商贾军阀,家里都是接了电话的,只是还需要接线员转播,还需得监听几刻才行,到底保密性不大够。
显然顾绮罗也是知晓的,撇撇唇:“我才不要拨电话给你,叫人听去了,我可是大麻烦。不过……我先谢过你的好意,我若是哪里想不通,绝对第一个找你!”
她进门的时候,瞧见佣人正端着瓜果往客厅里去:“大小姐,您回来啦,太太正和宋家的二姨太在吃茶,就等着您呢!”
宋家二姨太,可不就是宋恺鸣的生母?
顾绮罗捏紧帕子,踩着羊皮小短靴“咔哒咔哒”的走了进去。
“妈妈!”
顾太太正捏着长条麻黄色纸盒的腮红盘子,笑得眉眼弯弯:“绮罗,来,看看,这是二姨太特地送来的,说是什么……”她忘了词,朝宋姨太望过去。
宋姨太以花柳出身,成为马政司副司长宋学瑞的宠妾,手段不浅。她凤眼微勾,笑得甜蜜:“大小姐回来啦,这是妙巴黎的,咱这儿的胭脂呀都湿腻腻的,这洋货可不同啦,是烘焙的,国内可是有钱也买不着呢!”
顾太太也笑:“宋姨太有心。”她拉着顾绮罗坐下,“你瞅,这个打火机是……”红酸枝垂幔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丝绸束带,很是精美。
顾绮罗说:“多谢宋姨太,可惜我爸爸不抽卷烟。”
宋姨太笑:“大小姐,你不如劝劝顾先生,旱烟伤身,那卷烟可就康健多了。”
顾太太瞧她这般,心道不好,便说:“我和宋姨太闲扯些话,你若觉得无趣,不如也去约一些朋友?”
“妈妈这是要赶我走?”顾绮罗撒娇,“我今日偏要缠着你。”
因着顾绮罗在,宋姨太也不好开口提亲,只得和顾太太随意聊了几句,一扶额,“哎哟”一声,说:“顾太太,您瞧我这记性,浑忘了今日恺鸣还邀了朋友来家中。”
顾绮罗眨了眨眼,一派天真的说:“宋姨太,他邀请的是不是蒋家的小少爷?”
宋姨太惊愕:“大小姐如何知道?”
“今日我和婉之去梨园听戏,岂知督军也在。不过督军是捉蒋琮桓回家的,督军生没生气,我倒是不知道。但我可瞧见宋三少和督军认错了。”
督军是什么身份,宋家又是什么身份?
宋姨太脸色煞白,仓皇离去。
她满意的收敛唇边的笑意,却听顾太太说:“绮罗,你是故意的?”
“不然呢?您还真的想让我嫁给宋恺鸣?”
“绮罗。”顾太太叹息道,“我们顾家做香料生意的,上不得台面。宋家好歹也是高门,听说宋家老爷也快要提正司长了。宋姨太虽是二房,可她得宠。连带着宋恺鸣也得势。你嫁过去享福,出去也叫人高看一眼,有什么不好。”
顾绮罗几乎被她的观点气笑了:“妈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上不得台面?我顾家正正经经做生意赚钱,不偷不抢,哪里不好?我总归就一句话——不嫁!你若要我嫁,我立刻便从这个家里逃出去,永远不回来!”
顾太太流下一行泪:“我……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当初真不该让你出去留什么学,你看看你现在……这些想法都是什么?女儿家就该学学相夫教子,别想着……”
顾绮罗清楚,她母亲的迂腐和守旧已经深入骨髓了,只说:“我上去休息了。”她锁上门,心情有些低落。眼下商海分了四署两司,权衡利弊之下,宋家的确算得上是不错。宋学瑞又和警察厅的副厅长关系密切,官位拔擢只需时间而已。
可她不想沾染这些官场上的事情,上头本就混乱,二七年的工人内讧,还是官商勾结下,又混杂了几个帮派内斗的结果。非得在乱世里头一门心思攀龙附凤,万一站错了位,那可真是满盘皆输。
但她自知劝说不动,又碍于自古的孝道无法直言批驳。顾绮罗抵额拧眉,只觉十分为难。她左思右想片刻,从抽屉中拿出一叠信纸,捏着钢笔写了下来——
“蒋怀南先生勋鉴:
暌违故土,而今再逢,顿觉时移世易,犹以所思所想为甚。困扰于心,孝义难全。顺心失孝悌,违心则意难平。先生年长,不知可告我良解?
顺祝事安
顾绮罗
一九三零年三月廿一日”
她想,蒋怀南年长自己整整十二岁,应当是清楚,该如何抉择的吧?谁叫他方才允诺了,说自己要是有烦恼便可以寄信给他?她横竖不管合不合适,只找来胶水,胡乱的封了口,才刚封好,便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声,李叔捧了瓜果来叩门:“大小姐,太太在楼下哭得很伤心。”
顾绮罗咬着唇,轻声道:“李叔,我不是不想下去,我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妈妈。”她顿了顿,“我是真心不愿意嫁人,可何况是嫁给宋恺鸣。”
“其实……”李叔叹息道,“大小姐,要不我让秀儿陪您去采采风吧,最近的春日到了,栖霞山那边的枫叶开得不错。”
“不用了。”她将信封递给李叔,“对了,麻烦您帮我投出去。”
李叔应了,收入衣襟:“大小姐,我待会就给您寄。”
恰巧她房里电话来了,铜制的手柄震得“嗡嗡”直响。
“绮罗,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督军的?”阮婉之语气里满是惊讶,“我真的差点被吓死了!我今儿在天津路撞上的,就是督军的车!他当时没下车,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四少缺个翻译,很巧,我就去了。”顾绮罗说,“其实我也不算单纯,我想跟着他,多了解各地的民生情况,好写报道。”
阮婉之无奈:“你怎么还想着那个劳什子报社梦呢?”
“说实话,我想当的是记者,专门上前线的那种。”顾绮罗卷着电话线,入迷似的道,“我觉得那样才有价值,我才不会后悔自己的一辈子。”
“我看你是疯了。”
顾绮罗笑:“我已经给社长写了申请书,还夹带了几份我在英国写的评论。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戏。”
阮婉之愕然:“你什么时候写的?”
“早着呢,在我回来的那天。”
那天她支开了李叔,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将给报社的自荐信,投了出去。劳伦斯的诗集,替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里面充斥着自由与热血。她想,既然英国都能有劳伦斯那般年轻又朝气的少年,国内,更应该有了。
这不,左翼联盟已经成立了。她满心欢喜的默念着,大约新的曙光亦是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