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源远确实开始事务繁多,它搬迁了新的办公地点,也扩大了公司的规模。白琚琛一口气重金签下了三项高端商品的中国总经销权,一个是法国的青纹奶酪、一个是牙买加的蓝山咖啡,一个是古巴的科伊巴雪茄。
白莞听完白琚琛的决策后一时有些懵怔,奶酪是乳制品业,咖啡豆是咖啡业,雪茄是烟草业,源远这般业务分散,短期内又快速扩张,是不是太冒进了?她一直认为每个行业都有许多学问和窍门,公司的成长应该是扎根在一个行业中后,再往其上下游扩张。
白琚琛却认为,源远并没有业务分散,贸易公司思考的是市场销售。这三样商品都是针对高端消费人群,客户的群体是重叠的。源远先前狗饲料罐头合作的下游客户皆为中高端商品的零售商,已具有较成熟的销售渠道。而且,这三样商品都已经在欧洲打开了市场,具有较高的知名度和品牌效应。因此,当下引入中国,很容易就在上流社会畅销起来,尤其是崇洋媚外的租界里。
白莞听后觉得有道理,于是她也对此点头赞同。但是随后,白琚琛又决定斥资30万银元收购了上海一家濒临破产的纱厂。
这家富亨纱厂是清末洋务运动浪潮中官督商办的纺织企业,创立于1893年,最初是一家仅有2万锭纺纱机的小纱厂。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因日本倾销东北的洋布锐减,富亨纱厂于是销量产量大增,扩厂至纺纱机4万锭。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全面陷入战火,外货锐减,国产纱布棉布畅销,富亨纱厂迎来“黄金时代”,于鼎盛时期拥有纺纱机8万锭,织布机900台,每年能获利逾越百万银元。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企业卷土重来,不仅向中国倾销洋布,还运来最先进的纺织机器开办外资工厂。富亨纱厂由此受到严重打击,迅速亏损累累。1920年秋天,富亨纱厂终于资不抵债,其所欠债的各号钱庄以及银行组成了浙江财团接管了纱厂的经营。但是信交风潮之后,江浙的钱庄尤为受到重创,于是董事们商议后,决定将仍然亏损累累的富亨纱厂止损出售。
白琚琛决定购买富亨纱厂是因为他相信纱厂能盈利。白氏堂在京郊拥有多家织布坊,所产土布都借由白氏堂在各地的商号分销,洋务运动之后织布坊所产的土布就被物美价廉的洋布打得兵败山倒,但二十余年来落后的织布坊都仍有微利,更何况能规模化生产洋布的纱厂。
白莞不了解纺织业,乍然听到“纱厂”二字还以为是生产纱布的工厂,听完白琚琛的解释才知道是棉纺工厂。她觉得白琚琛的脚步迈得太快了,先前代理的狗粮罐头不赚钱,刚刚谈下的经销商品也还未看见收益。他又急切想收购工厂。一家濒临破产的纱厂本身就有一些很严重的问题,扭亏为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基本都需要重建整个工厂的管理团队才能重整河山。而如今源远的员工都是新招聘来的,团队的协作都还在磨合,源远的管理能力相对浙江财团只会更差不会更好,她不相信白琚琛有能力一下子把生意铺得这么开。而且她见过太多公司都不是经济萧条时破产,反而是盲目扩张时资金链断裂而倒闭,她反对白琚琛收购纱厂。
白琚琛很是坚持己见,他见白莞不同意,转头就用自己的个人名义购下了纱厂。白莞是第一次在公司的经营上与白琚琛意见相左,也第一次发现原来白琚琛的好说话从来只在闲事上,公事上他一直极有主见,甚至刚愎自用。白莞很生气白琚琛一意孤行地收购纱厂,可她转念想到自己之前挪用公款投资股市时的独断专行,白琚琛这次用的还是他自己的银钱,便觉得没有什么立场再对他横加指责,只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白琚琛在股市发家的传奇故事在信交风潮的股市崩盘后越发不胫而走。驻守上海的皖军来源远敲诈了几次,一直逼着白琚琛要拥军爱国。白琚琛为了应付他们把身为杨盛廷推了出去,杨盛廷于是兼任了源远的执行董事和公关经理。直军在两年前击败皖军取得BJ政权,又在6月刚刚大败奉军。皖军虽盘踞江浙,也不敢到直军司令长子的杨盛廷面前耍威风,但又不甘心没敲到银钱,于是一日夜里,白琚琛独有的富亨纱厂被一群歹人泼油纵火,烧得一片狼藉。
白琚琛站在废墟里心痛了很久,他是在股市里豪赚了一笔,可银钱也经不起再烧一次。白莞赶来站在他身后站了很久,最后才上前握住他的手,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来。”
白琚琛回头看见是白莞,却微笑了一下以示自己无事,可是转脸就斥责司机老王:“怎么能送小姐到这儿来!”
他对白莞说:“这儿还有一些余火,不安全,我送你回家。”
白莞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遇到挫折的白琚琛。她爸爸是个惧内,卓母拍板的事情,卓父向来言听计从,从前家里的生意遇到困难,都是父母两人相互安慰,相互鼓励。她与朋友交往又都停留在一起去图书馆温书,或是游乐园吃喝玩乐上头。她不知道怎样去说服一个人说:我们一起面对困难吧,我能与你风雨同舟,携手同行。
白莞躲到自己的卧室里去想法子,她一边打腹稿,一边对着镜子模拟演练。她把说服白琚琛的讲话稿设计了十几个版本,可没有一个满意。她想得烦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她心中焦虑,冲着天花板痛骂:“白琚琛,你个傻蛋!”
白琚琛的俊脸适时地就这么出现在白莞的视野里。白莞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她不知道他有没听见她骂他,她很担心他会误解他在失败时她还来讥讽他。白琚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两两相看。最后,他倒是先开口问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白莞看着他的脸,她忘记了自己所有设计的讲稿,她想了又想,最后问他:“清铎,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小妹妹?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合作伙伴,是要同舟共济的。纱厂的事情你一见我反对就转身自己去做。难道你遇到麻烦,我能置身事外吗?”
白琚琛问:“那我见你反对应该怎么做?”
白莞说:“你要说服我。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是正确的决策,我为什么要反对呢?”她反问他:“你是觉得我年纪小,所以我的思维很幼稚,还是觉得我见识浅,所以我的顾虑很可笑?”
白琚琛没有回答她,他眼眶湿润却是微微笑了,白莞的言语令他心生感动。他是把白莞视为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妹妹,但是他很信任她,从她义无反顾地拿出自己所有的银钱支持源远开始,她便是他的至信之人。他回到公寓后依旧心情败坏,甚至有些绝望,他不知道纱厂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来房间唤她吃晚饭,他在她的门外听见了好几个版本的说服稿。他忽然觉得,即使白莞什么也不懂,能对着一个全然信任之人倾述烦恼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