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琚琛对白莞细细说起他坚持收购厂的原因。富亨纱厂短短四年从年盈利百万银元到负债累累的原因很复杂,表面来看是由于外商洋布的倾销,其根源是它经营体制落后,又缺乏人才和技术的支持。
白琚琛也很震惊地是,民国以后,富亨纱厂仍旧沿用了晚清时期的“官利分配制度”。这项制度规定了股东的资金入股,不论企业经营状况如何,均需按年息8%起息。在结算时,先派利息,然后结算营业利润。不足,即谓之亏损,有余,再分红利。这种“有利尽分”的制度就如永不停歇的抽水机严重枯竭了纱厂的现金流。这便是富亨纱厂一遇困难,经营就恶化如此之快的根本原因。
其次就说到纱厂设备老旧,缺乏人才。富亨纱厂自成立之初使用的便是从英国进口的旧代纺织机器,随后扩产时购进的也都是西方的旧代机器,每匹洋布的生产成本相较新机器的外资工厂都足足高上一成。这并非是纱厂意识不到新机器的好处,只是新机器较旧代机器更为昂贵,还需耗资培训工人的操作;其次,纺织机器故障频多,中国少有懂新技术的维修人员,购入的新机器出现故障,都得先从外资工厂请来技术人员,再从海外订购需要更换的零配件,往往机器都要停工一两个月,权衡之下,纱厂就偏好使用旧代机器。
浙江财团在前年接管纱厂后,就意识到问题结束了纱厂的官利分配制度。他们一方面缩小生产规模,减少经营的压力;同时也逐步更新纺织机器,缩小成本的差距。但是,富亨纱厂仍旧亏损的主要原因是去年适逢“花贵布贱”之期,纺织业的整个行情都不好,纱厂的营运也自然未能好转。加上淘汰旧机器所造成的资产减值损失,就更加恶化账面的亏损。
但是,棉花市场的规律一直都是“三丰一歉双平年”,白琚琛知道棉花和洋布的倒挂行情很快就要过去了。浙江财团在最后关头放弃纱厂,不是因为纱厂难以盈利,而是因为他们钱庄本身出现经营问题,资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只能断臂求生。
白琚琛的观点是:一旦洋布的行情上涨,不再沿用官利分配制度的纱厂就能盈利。
他盘算着纱厂新机生产高质量洋布通过源远销往租界和沿海城市的市场。旧机所产普通棉布借由白氏堂的商号低价分销,而后逐步淘汰旧机。而且源远借着杨盛廷直军司令嫡子的名头,洋布销往各地时也能少了很多各路军阀的盘剥。
最重要的是,白琚琛知道白氏堂合作多年的陕西棉商。关中的棉花市价一直都比汉中的便宜一成。因为战乱运输等原因,浙江洋商为了保证稳定的货源都是在汉中收购棉花。因此,使用关中的棉花的富亨纱厂在成本上会比洋商更有优势。他也担心关中的棉花供应不稳,但眼下乱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将纱厂扭亏为盈再谋发展。
最后,白琚琛讲起的白莞的顾虑,他说:“小莞,你说的是对的,源远当下莫说能派驻一个团队进驻富亨,它自身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管理团队。只是富亨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值得冒险一试。”
白莞听完便点头赞同,其实这一刻她也只会点头赞同,纱厂如今是已经砸在白琚琛的手上,就算她再反对收购纱厂,在当下她也会先和白琚琛并肩作战,同面困难。
白莞召开了源远第一次的董事会来决议是否收购富亨纱厂。杨盛廷听了开头就在决议文书上签字同意,他没把这些银钱放在眼中。杨司令刚刚在直军中获得高升,掌控了辖地里一省的财税,银钱每日就和流水一般涌入杨家。杨大夫人管着账房,又偏疼自己的亲儿子,除了府里按例的月钱,私下里每年总会多拨几笔款子给他。加上一些商贾买办的攀交巴结,杨盛廷在好几间大商号大银号都有干股,他当初接下源远那点小股本,就一直是当成人情来应酬。
杨盛廷一签好字,就撺掇白琚琛一起去礼查饭店跳舞,他说那儿现在有很多沙俄流亡来的贵族小姐在当舞女,妩媚动人。白莞把脑袋伸进来,她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想去。”
杨盛廷听闻之后哈哈大笑,白琚琛尴尬得脸都黑了,他狠狠瞪了杨盛廷一眼,然后像劳模一样表态自己要加班工作。白莞于是把殷殷的眼神望向了杨盛廷,杨盛廷吓得赶紧收敛了形骸,生硬地把话题转开,他也没胆当着白琚琛的面带他的宝贝妹妹去狎妓。
白琚琛一头扎在工厂里,忙得昏天黑地。他辞退了见火即逃的厂长,重建了工厂焚毁的基础设施,向英国订购最新的织布机组生产利润更高的洋布,将富亨纱厂命名为了富亨纺织厂。
有段时间,坊间一直传言富亨得罪了皖军,再被纵火只是时间迟早的事情。白琚琛于是常常留宿在工厂里,领着保安们一起守夜,谨防着歹人再来放火。
白莞开始给白琚琛送饭。她让司机每天接她放学时一起送来两人的食盒,她提着食盒来纺织厂和白琚琛共进晚餐。工厂的条件很艰苦,白莞觉得心疼,白琚琛一个官宦人家的公子什么吃过这些苦头?她想留下来陪白琚琛一起守夜,两个人可以说话解闷。白琚琛不同意,他连哄带骗地把她塞回汽车里,他说:“别闹!这不是姑娘家呆的地方。”
后来,白琚琛招聘了一位新厂长乔大甲,终于从纺织厂的琐事里脱身出来。
白莞来给白琚琛送饭时恰好碰见了这位新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乔大甲一身墨色长衫,身型消瘦,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如锋。他见着白莞,即刻礼貌地欠身问安。
白莞见之却觉得不放心,她悄悄问白琚琛,她觉得乔大甲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管理者,而像一个简单粗暴喜欢拿刀枪吓人的酷吏,她很疑惑:“他真的能管理好一个工厂吗?”
白琚琛听后哈哈大笑,直夸白莞眼光厉害。他说这位乔大甲出生镖局世家,随着火车、汽车、轮船的出现,加之金融业的发展,镖局逐渐难以为继,他们也只好离乡背井,来到上海谋求生计。他聘任乔大甲只需要他能守卫工厂和监督工人的考勤,并不需要他有多优秀的管理能力。
白琚琛没有对白莞说全实话。乔大甲不仅出生镖局世家,他还是三青帮的二当家。
三青帮是上海滩地界的小帮派,盘踞在上海货运码头附近,以彪悍敢死闻名。三青帮的主要帮派份子是北地乔家屯的乔家人,当年乔家屯闹起易子而食的大饥荒,大当家乔四带着一村族人外出逃荒,辗转流离,最后落脚上海,取堂号“三青班”,做起了刀口舔血的买卖。
富亨纺织厂位于浦东三青帮的地界附近,白琚琛出让30%的红利以换取三青帮对富亨的保护。乔四收了银钱便派了乔大甲来纺织厂镇场子。
白琚琛见把白莞糊弄了过去,就乐呵呵地要带她下馆子吃饭。他身边有太多前朝的金枝玉叶跌落泥尘,他也知道人生皆有起伏,单纯未必是一件好事,可唯有白莞一人,他执念地觉得她就该一生平顺,喜乐安康。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守护她一生,却偏偏不忍让她知晓世事的黑暗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