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远很长一段时间,就这么不死不活的运营着。整个公司只有四个人,经理白琚琛,助理沐岳,销售程徽,财务陶彦谷。白琚琛带着沐岳在沿海城市推销与考察市场,程徽在上海推销罐头,陶彦谷则留守公司负责后勤。白莞开始当白琚琛不在上海的时候来公司里帮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白琚琛给她写了一份《全权授权书》,方便她和程徽谈来的小老板签订合同。她可以代表白琚琛决定所有事情,她有保险柜的钥匙,需要时可以取用法人印鉴、公章、财务章和存折。只是源远门可罗雀,她没有机会使用到这些信任。
白莞也跟着程徽一起去推销过狗饲料牛肉罐头。程徽当时想了个鬼主意,他去印了罐头成分的中文标签,在中文标签里隐去了“狗饲料”的字样,他把中文标签贴在德文标签上,在没有洋人养狗的地方推销罐头的时候,就只说这是进口牛肉罐头,德国口味,跳楼价出售。白莞看着他陪着小老板试吃,笑得很开心。
下雨天的时候,他们会窝在公司里发呆。陶彦谷和程徽喜欢下象棋,他们俩一天可以杀上几十盘。白莞不善棋艺,就在一旁写作业或是看小说。
当时有一个很大的八卦财经新闻,说是有一个名唤孙天孙的铁路局长,从每股20多银元开始陆陆续续购进物品所的本所股,现在以40多银元卖出,仅仅半年多的时间一下子身家翻倍成了富豪。程徽有炒股票,他最先在交易厅里听说这个传奇故事,兴致勃勃地又讲给陶彦谷与白莞听。他讲这个八卦的初衷其实只是想与大伙一起白日做梦一下:如果你也赚了20万银元,你会怎么花这钱?
白莞很敏感,听他言毕,双眼瞠目,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
卓温瑾在大学里学经济的时候,选修过一个课程叫经济历史,授课的老教授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他在第一堂课上对着所有学生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个课程内容当成故纸堆里的故事读来消遣而已,人类最大的愚蠢就是从来学不会以史为鉴。我们现在世界经济上犯的任何一个错误,先人都已经犯过了,只是它们表现形式略有不同而已。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不要低估了历史上这些前车之鉴的价值。”
这门课有大半学期讲的是1929年至1933年波及全球的美国大萧条,可是期末写论文的时候,老教授却不允许学生挑美国大萧条作为论文的研究题目,他说这个题目资料太丰富,你们写得太轻松了。他要求学生写自己国家近代历史上的一次经济危机,卓温瑾选了“信交风潮”。
1921年冬,上海发生的一次信托公司和交易所纷纷倒闭所导致的金融风潮,史称“信交风潮”。物品所的本所股的暴涨是这场风潮的前奏曲。
白莞问程徽:“现在本所股多少钱?”
程徽答说:“昨天还是42块上下,今天可能要涨到45块了。”
白莞的神情很不寻常,程陶两人面面相觑又皆是小心地望向她。只见白莞思虑片刻,又问:“我们现在帐上有多少钱?”
陶彦谷没想到她会问公帐,预感不祥,便说:“6万,但是这笔钱大部分是零售商的定金,应付厂商的货款,未缴纳的税费,需要用于公司经营的各项开支,可取用的未分配利润只有4千。”
白莞再问:“我们能向银行申请到多少信贷额度?”
陶彦谷头大,他隐隐觉得不安,他说:“小姐,你不是吧……”
“回答我。”白莞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摆出说一不二的强势,却也确实震住了陶彦谷。
他回答说:“15万左右。只有三井商社银行上门谈过,但是白经理觉得没有需求就拒绝了。”
“如果我们向销售商催收货款的话,可以拿到多少钱?”
陶彦谷说:“2到3万之间,但是我们的牛肉罐头不是很好卖,所以我们一直都是给销售商一定时间的帐期,先销售再收款。如果我们单方面忽然改变合作模式,催收货款,就会得罪销售商,也许以后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陶彦谷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源远姓白,白家小姐要折腾,他一账房能说什么?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劝住白莞。他给程徽打眼色,让他也敲敲边鼓,一起劝白莞打消这些荒唐的念头。
可惜程徽和陶彦谷并没有处在同一个频道上,他接收不到陶彦谷发出的协作信号。程徽也猜到白莞想干什么,但他是认同的,他的血液藏着冒险的分子,只是出生寻常人家,没有这般机会。白莞要冒险,他能陪看着她这般兵行险招也是痛快。
白莞石破天惊地宣布:“我要买物品所的本所股,ALL IN!”
她说:“源远的情况你们都很清楚,我们费尽心力不过达到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能获得些许的微利,还不如钱放银行吃利息来得高。我们在营销上有思路有想法,却没有资金来支持;在项目上看得见机会,却缺乏本钱去投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赌上一把,从而彻底走出当下的生存困境。”
她开始下达指令:“彦谷,从今天起,停止所有货款费用的给付,全部赊账或者直接拖欠。你现在去和之前往来过的银行经理挂电话,就说我们想上门拜访他一下,了解一下源远最高可以获得的授信总额度。从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跑银行。”
“程徽,我现在写一张6万银元的支票。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延安东路的德士古大楼开户,我们去买物品所的本所股。然后下午,你就开始催收货款,重点是要拿回钱。如果有些小老板威胁说不再合作,不用管他。至于理由,就说是源远决定全国销售铺货,需要资金。”
陶彦谷有点晕眩,他语气微弱:“小姐,股市是有极大风险的,不是姓孙的发了家,我们也能发家,你做这么大的决定,我们还是要先请示白经理一下吧?”
白莞签着支票,头都没有抬:“不要横生枝节,告诉他就不一定能做得成了。你放心,我有内幕消息一定能赚钱。”
这样的白莞他们是陌生的。白莞年纪比他们小上许多,又是白琚琛的堂妹。白琚琛头疼她顽性难改时,常抓着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像一个长辈一样叨叨,白莞低着头无奈的挨训,这样场景见得多了,程陶二人的心里,也视白莞为一个需要他们守护的小妹妹。可是转眼这个妹妹目光沉沉,像个小大人一样向他们发号施令。程徽接受的很快,白莞所做的,即是他所想做的,他心随意往。陶彦谷不认可,可是他眼见程徽已经开始行动,也只能绝望地服从命令,硬着头皮开始联系银行经理
陶彦谷自我安慰:“老板应该不会报警抓他坐牢的。又不是他挪用公款,是老板的妹妹做的决定,他只是个经办。天啦,钱是经他手里流到风险极高的股市。谁叫老板自己签了《全权授权书》。他应该保不住工作了,虽然这工作也很烂。”
白莞一共买进了26万银元的本所股。从42元8角,到54元3角的价位都有,平均价是每股48银元。公司的帐上还留了2000银元,白莞对陶彦谷说,这些要留着给大家发工资。陶彦谷一时间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之后,源远的办公地点就挪到了延安东路的德士古大楼,上海证劵物品交易所的营业大厅。白莞知道,其实他们不用去的,股票涨到抛售点还有半年的时间。只是源远现在业务陷入停摆,他们根本无事可做,既然全部身家加外债都压到了股市上,人在营业大厅盯着,似乎精神还能轻松一点。
由于陶彦谷的积极告密,白琚琛在白莞决定的第二日就得到了消息,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阻止白莞与程徽高效合作地将所有的公司现金都购买了股票,他唯一能截住的是当时还未下放的银行贷款。但是,白莞最终说服了他。
多年以后,被喻为“先生派”的陶彦谷始终对白莞马首是瞻。有人问过他,他说:“先生是不会拒绝小姐的任何要求,小姐的意见一定会成为先生的意见。”旁人常不信,觉得怎么可能?有听过惧内的,还没有听过惧妹的。陶彦谷在心里冷笑,再夸张的事情爷都亲眼见过,你们懂什么。
白莞也很佩服自己能说服了白琚琛。她至今都不太相信,可望见营业大厅里白琚琛的背影,又是那么真实。
白琚琛赶回来的时候,脸都已经气绿了,怒发冲冠来描述他都是太含蓄。白莞见他隐隐暴怒的状态心里非常害怕,她瑟瑟往程徽身后躲,程徽很仗义地伸手护她,但自己也是也后退好几步。白琚琛见她如此,却是一言不发,转身到了屋外吸了整整一包烟,而后又铁青的脸走进来要她给个解释。她想了想,让员工们都先出去,她和白琚琛单独谈。
她怎么说呢?说她是穿来的,说她知道信交风潮,说她知道物交所的本所股最高会涨到200块,然后跌的如同废纸?怎么说他才能信呢?
她对他如实说了,但没有讲她是穿来的。她像做一个论文答辩的演讲,她从现状开始分析,一步步摆事实讲道理。站在俯看历史的高度上,她能将事态演变的节点一个个清晰的抓出来,而不是如当下的人们只把它视为一件平常的小事。她讲了每一个她记得的时间点的股价,她分析了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事情发展,最后推演出一个结论:如此现状必将引发的信交风潮。
她说:“我说的话你不信,我知道。但既然事已至此,你能不能等等看,看看这些时点股价是不是就是如此,然后选择信任或者不信任我。”
白琚琛始终端凝着她的眼睛,白莞坦然地回望着他。她不知道他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什么,但是她愿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他。她不知道白琚琛是无可奈何木已成舟,还是她真的说服了他。最后,她听到他说:“好。”
她松了一口气,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