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交所的本所股在酷热难当的七月涨到160元。这时候全中国的民众似乎已经都被火热的股价引诱成了股民,红这眼要杀进股市中去。此时源远的公帐上已经仅存不到400银元。可是人人都神态怡然自得,淡定从容。沐岳甚至提出他们的薪水可以暂时停发,共体时艰。程徽与陶彦谷也纷纷表示赞同。可是白琚琛却摆摆手说:“用不着。”
一个星期之后,本所股的股价波动地到达了170元。白莞决定分批清仓,白琚琛当即就将卖出的指令下给了股票经纪人,他于股票之事上对白莞言听计从,虽然他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白莞能诡异准确的推测一只股票的股价。推测股票的涨幅已是难中之难,推测节点的股价,这是经济学界的泰斗也做不到的事情,更不是她应付程徽之流一句“内幕消息”可以解释得通的。他最初选择相信她,是因为她望向他时的眼中一片赤诚,他知道她不会害他。她那样笃定,他也昏了头的便肯信,便肯赌。
他过后曾坦白地问过白莞自己的疑惑,但是他见她犹豫了一会,眼珠骨碌碌直转,然后她说自己有一次梦见自己来到百年之后的世界,在那生活了几年,读了那儿的书,看见里面记载一些历史大事。醒来之后也没有想到梦里书中所写竟和生活中发生的一模一样,便想博上一博。他知道她这是在鬼扯,但是他也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疑惑。他见她不愿意说,他遂也不愿问。他猜觉她必有秘密为自己所未知,见她一派天真,竟也有事相瞒,心口不禁郁郁,落下一个心结。但是股价随后直冲飞天,他也转念一想,人活在世,谁没有几件不愿为人道的隐事呢。
7月20日,白琚琛与白莞将手中所有本所股以均价178元全部卖出。银钱落袋的时候,白琚琛默默数了好几遍存折上面的零,觉得特别不真实。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白莞,只见她正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心里的欢喜才荡漾开来。两人慢慢散步到外滩,满心欢喜之下竟然也两两无言,只是一路都冲着对方傻乐。晚上的时候,他们又坐黄包车去虹口吃怀石料理,白琚琛不吃生食,白莞贪食便将他的那一份刺身也都吃了,回到家后就上吐下泻发起了低烧。急诊室的医生诊断是中暑了,吃了生食不消化,便开了几瓶药水。可白莞服药之后症状并不见好,她生病的时候特别任性,白琚琛从餐厅叫回了一整桌的席面菜,她却什么也不肯吃,只肯喝米汤水。白琚琛苦无办法,隔日便向租车公司租借了一辆汽车,待日落后暑气消散了一些,载着白莞夜驶莫干山。
白琚琛刚刚学会开车不久,夜驶的半途中熄火了好几次。他从前未曾想过自己会去学开车,毕竟汽车极为昂贵,其开销非达官显贵难以负荷。但今年四月,他与白莞郊游时遇见了杨盛廷一伙人,几位公子哥在十里桃林赏花伴溪流,拥美人入怀,一时尽性喝得有些过头。散了花宴之后杨盛廷还拉了几人要送他们回去,白莞见几人皆醉态十足,犹豫片刻,把他们都塞进后座,自己坐到驾驶座上,行云流水地开起车来,把一伙人全部稳稳当当地送回了杨宅。
杨盛廷见了白莞开车哈哈大笑,坐在后排得意地向人炫耀:“我妹妹了不得吧。”
白莞只当他说醉话没理他们,但三人马上醉醺醺地附和:“了不得,了不得。”
白琚琛当时只是喝得有些朦胧,白莞开车后却一下子被激灵得酒醒了,一路震惊无言,也没开口询问白莞何时学会的开车,隔日就给自己请了个洋教练开始学车。
白莞倒是很支持他学车,本所股的股价早就一飞冲天了,她觉得交割之后买车也就是或迟或早的事情。她还未去考驾照只不过是年龄太小所限。
白琚琛考到驾照后,今日却是第一次开车,车技极烂。白莞躺在后座上被震得有些晕,几次急刹车都被甩到了地板上,中途还下车搜肠刮肚地吐了两次,后来整个人疲惫不堪也昏睡了过去。
白琚琛有点惭愧自己的车技,见她熟睡后就停车将西装脱下,盖在她的身上,到了山间酒店后也并没有唤醒她,而是办理入住后直接将她抱进了房间。
莫干山间气温凉爽宜人,白莞的苦夏症状睡醒后就烟消云散了,她像才发现至宝一般当下决定住下不走,说要一直呆到九月大三开学才肯回去。白琚琛想这半年来的神经紧绷,又想到手中的丰厚收益,虽然源远堆积了甚多乱麻似的事务等待处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陪着她在山上度假。
白莞又回到了顽性难改的模样,她拉着他到池塘里捞鱼,拉着他划着澡盆去采莲花,拉着他偷砍了竹杆敲果子……她和他爬山,看风拂山林的层层叠叠。她走不动了,便一定要他背。山道上迎面遇见人,路人笑问:“小姑娘脚崴啦?”
她声音洪亮:“崴得可疼了!”。
她到泥塘里捉泥鳅,脏成个小泥人,咧嘴对他笑,她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白琚琛觉得岁月静好得不真实,如今世道混乱,各地军阀混战,却没想也能在这乱世中觅得一处桃源。
沐岳每隔三日,会来莫干山送取一趟文件。晚饭后的时间,白琚琛还是开始处理一些公事,这半年来源远的经营是直接瘫痪的,厂商与零售商两头都是怨声载道,各项应付账款,违约金,滞纳金……这一堆的烂摊子现在要一一撮拾起来,盘条理顺。白琚琛决定不再续签狗粮罐头的代理,他也说:“那罐头难吃的像烂木头一样。”
白莞哈哈大笑,原来他也吃过。
白琚琛处理公事的时候,白莞就窝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有趣的片段,她会读给他听。他也和她讲公事,毕竟她也是源远的股东,占有15%的股份,如果算上化名的,则足有23%。
每隔几日,白莞还会陪着白琚琛去练车,两人挑一个周边的小镇,一日往返。白莞坐在副驾驶座上,拿着地图为白琚琛导航。白琚琛车技进步很快,待到开往西溪的时候,白莞不用再提醒他打灯或是注意后方来车,两人可以一路闲话家常。白琚琛此时倒是问起白莞何时学会的开车。白莞料想他早晚必有此问,也想好怎么回答,她把事情都推到白志衍头上,反正他都化成灰了,也不能诈尸起来辟谣。
白莞只说这是白志衍从前在法国教她的,至于为什么教,她说:“父亲说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不同,我们眼见的世界会更广,日常活动的半径也会比他们扩大许多。所以他要我学会开车。他说自己会开和司机接送是两码事,司机接送思想上仍会有惰性,出行也想着依赖旁人。自己会开车,遇事就会更活络,想法也会更开阔,不会只局限在走路骑车的方寸之间。”
这是卓温瑾学车的时候卓父和女儿说的话,但是她想父母之心皆同,她套到白志衍身上也一定是合理的。
白琚琛听后果然也没有生疑,他却是又想起白莞拉着他租借汽车爬长城的事情,这是一种好玩法,但这种玩法从前在他脑中却连闪念也不曾有过,这大约便是那时他对汽车少有接触,局限了思维。想到这他不免觉得讪讪然,于是只答:“三叔开明。”
山居的生活里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富在深山有远亲,更何况莫干山并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江浙一带的富户大多早都在山上建有避暑的宅院。白琚琛自股市获利而身价百万的消息已经慢慢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他前朝官宦之家的门第,留洋英伦的学识,一掷千金的气魄,竞猜他除了投资股市的获利,背后还有多少隐形的财富。仿佛白琚琛始终都是富贵荣华的王孙公子,白家从来没有破落过,持续着白老太爷为相时的鼎盛,白琚琛自然就该是他们圈子里的人。于是住在酒店的白家兄妹也每日总能收到各式名目的拜帖与请帖,有些不好推脱,便也只能应邀赴宴。
杨家在莫干山也有一栋英式别墅,整栋房子都是麻石所建,是晚清时候一位苏格兰的传教士所建。杨家兄妹此时也都在山间避暑,也邀请了白琚琛与白莞前来做客。
热热闹闹的晚宴过后,杨盛延请众人到书房鉴赏他刚刚收进的一幅文征明的《湘君湘夫人图》,众人先品茶后赏画,又交流品鉴了各人随身几个文玩。随后杨盛延又开了藏酒,一众宾客醉醺醺也玩起行酒令。白莞自知对于传统中国文化她腹中没墨,便坐在白琚琛身后看着他们玩,听他们对于金石古玩讲得头头是道,见他们神志模糊仍信手拈来诗词歌赋,觉得十分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也算出生在殷实人家,父母对她的素质教育也是竭尽所能,学些乐器,学些体育项目,大多人知道了都是赞叹一句:多才多艺。可是这些一对比起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即使是白家这样败落的世族也万分不及其一。
她那时候没有察觉,爱情的最先表现的形式并不是欢喜,而是自卑。怕自己不好,怕自己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