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失落的记忆 如石上青苔般干涩沧凉(下)
麻雀在窗外枝头清脆鸣叫,叽叽喳喳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微风拂过银杏,泛黄叶片如雨般落向地面,其中偶然一片掉在屋内书桌前的绘图本上。
“好吵呐~”罗伊娜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伸了个大懒腰。今天没有日间课堂,她原本计划睡个懒觉,却还是被屋外嘈杂声所干扰失去了睡意。
这个声音不像拜克斯,这只从小陪伴成长的白色信鸽不仅会说人话,而且几乎没有普通鸟类其他特征。就像把人的灵魂装入鸟的躯壳内,似人非人,似鸟非鸟。
“拜克斯,在吗?”
起床来到窗沿前,捡起那枚精致漂亮的银杏叶片,罗伊娜调皮地把脑袋伸出纸窗,寻觅同伴踪影。
她以为拜克斯在玩捉迷藏,他们经常这么做,然而今天却并非如此,窗外没有白色信鸽身影,只有堆满落叶的树根,和不曾停歇的徐徐清风。
“好奇怪,不在外面…”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萦绕于罗伊娜小小脑袋内。把银杏叶别在灰色发丝内,她推开木门走入连廊。
蓓露丹迪修道院由主教堂和副教堂两部分组成,连廊负责连接两栋不算宏伟的建筑。特妮莎修女长在教堂后侧空地上,筹备建设新居住楼和工作屋,用来安置新加入修道院的年轻修女。
修女人数暴增得益于日间课堂的开设,诺欧通流民区于年初设立,都市内涌入新人口——流民。他们被规划在一片独立区域内生活工作,与其他诺欧通人互不干涉。
流民的出现势必带来许多孩子,这些孩子有的也是流民,有的则是流民后代,因为父母身份而漂泊在遗迹之外。流民孩子无法得到遗迹城邦正规教育,别说学习文化知识,连基本识字都很困难。
在特妮莎据理力争下,诺欧通政务厅同意蓓露丹迪修道院开设日间课堂,为诺欧通普通穷人孩子和流民提供基础教育。
三月花开满地之际,首期日间课堂正式开学,十几个孩子成为首批学生,其中包括罗伊娜在内。她身为孤儿,从小收养于修道院内,自然也在这里读书学习。
“没有人在…”
走进简朴但整洁的教室,三排四列共计十二个木质座椅整齐排列,这便是日间课堂学生总人数。讲台前,黑板上写有昨天教授的地理课,标注有诸如峡谷、高原、沙漠等复杂文字,介绍诗蔻蒂表面各种特殊地质形态。罗伊娜对这些概念一知半解,不过她擅长记忆,早已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通过日间课堂,她知道有种职业叫做邮差,需要来往于世界各地寄送信件。如果未来有一天能用双脚丈量诗蔻蒂每一寸神奇土地,那肯定很好玩。
咚咚咚!声音由教室外传来,罗伊娜竖起耳朵聆听来源。
周六是蓓露丹迪修道院例行闭院日,不仅日间课堂停止授课,也不接待其他礼拜之人。
修女们会获得难得假期返回各自家中,修道院内除了她和特妮莎修女长、拜克斯以外,不该存在其他任何人。
“特妮莎婆婆…?”她战战兢兢地往庭院移动,寻觅声音主人。
早晨,恒星密米尔的朝阳由东方升起,阳光被教堂高耸塔尖遮蔽,无法照射到坐落于西侧的庭院。
这座袖珍庭院由特妮莎亲自栽培打理,中心是颗古老银杏,四周由柳树和枫树环绕,经过五年修缮维护,颇有郁郁葱葱之景。
听说特妮莎来到诺欧通前,曾经是诗蔻蒂正面某座大教堂司铎,拥有一片长满月见草的大型花园。出于对故乡思念,她依样画葫芦造了个小庭院。
起初罗伊娜很喜欢庭院,隔三差五就会跑到银杏树下,感受阳光透过叶片时的斑驳陆离。暖意渐浓时,她总能放下紧张和不安,静静酣睡。
可是随着绿树成荫,光线逐渐被茂密枝叶遮挡,站在庭院里时常连修道院塔尖的十字架都看不见。她开始害怕待在这里,便不再光顾。
“特妮莎婆婆…是你吗?”
奇怪的咚咚咚声,毫无疑问来自庭院深处。罗伊娜声音很轻,害怕招来书里描述的鬼怪,无人应答后,她吞咽口水壮起胆子往里走去,
深秋寒意夹杂清风,不仅染红了枫树,还把叶片吹下枝头,堆积在庭院泥土上,变成一摞摞“山丘”。
穿梭于粗壮结实的树干间,光线完全无法穿透,林道如同黑夜般。罗伊娜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快哭出来。
干嘛要走进庭院,干嘛要理会奇怪声音,明明可以无视一切,回到房间里继续睡懒觉。
恐惧、懊悔、自责,多种情绪混杂在五岁女孩幼小脑袋内,相互交织打架,混淆了大脑仅剩的判断力。她依旧不受控制地往深处走去,连终点都不知为何方,直到看见那颗硕大银杏。
银杏比大教堂塔尖还高,叶片染上金黄色,时不时从高空飘落,缓缓落入地面世界。
看见银杏意味着来到庭院中心,这里空间相对宽敞,蓝天白云尽收眼底,不用再身处黑暗世界之中。
但罗伊娜不敢继续向前,因为有个陌生男人正坐靠于树根旁,嘴里喃喃自语。
咔吱!由于太过紧张,她无意识地踩到脚边落叶。声音引起男人注意,随即停下说话的嘴唇,双目紧盯她所在位置。
男人拥有黑色头发和棕色瞳孔,站起来后身材异常高大,比特妮莎婆婆还要高上一大截。男人身边没有其他人,手中透明沙漏里面闪烁着亮灰色光芒。他藏起沙漏,放到内侧衣服口袋内。
罗伊娜鼓足勇气,复述修女长教的话:“你是谁?这里是…蓓露丹迪修道院,周六…不允许外人入内…”
“对不起…我不该擅闯庭院。”男人用手绕头,微笑着向她道歉。不知为何,这份笑容完全打消了女孩紧张害怕的情绪,“你是…?”
“我叫罗伊娜…是修道院里的孩子。”平时有其他外人询问,她也会这样介绍自己。
“原来如此。”男人用手招呼她过去,近距离站在银杏树下,男人显得更加高大,“初次见面,我从圣都过来,名叫托尔。”
“托尔…”
“嗯。我来找特妮莎,但她似乎不在教堂内,所以就独自走到庭院来了。”
“刚才还有其他人吗?你好像在说话。”
“没有,这里就我一个人,平时我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托尔耸了下肩,“罗伊娜有什么习惯吗?”
“习惯…我喜欢爬上教堂顶部看整座小镇,然后好奇城墙外面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哈哈哈~原来罗伊娜小姐是位冒险家,这点和我很像。”
“呐呐~圣都在诗蔻蒂正面吧,听说那里有很多月见草,真得吗?”
“当然是真得,不仅有月见草,还有喷泉和宫殿,和诺欧通完全不一样。”
“那一定得去看看,然后牢牢记住这些美丽景色,我可擅长记忆呢~”
罗伊娜越说越兴奋,忍不住垫起脚来,连珠炮似得发问。托尔轻轻抚摸女孩额头和灰色发丝,布满老茧的手心虽然有些干涩,却传递着柔和暖意。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耐心地回答所有问题。直到罗伊娜倦意味浓,在银杏树下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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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庭院,吹落下大片金黄色银杏叶,落在草地里的睡美人身上。
罗伊娜侧身屈膝,鼻子发出轻轻鼾声。灰色发丝从耳垂后面吹起,擦过白皙精致的侧脸,把脸颊上的叶片“推”到鼻边。
顿时一阵痒痒感觉袭来,一记小声喷嚏后,睡美人醒了过来。
“睡着了吗?”摇晃昏昏沉沉的小脑袋,她发现银杏树下早已空无一人,“托尔叔叔,你在哪里?”
走出光线昏暗的庭院回到大教堂,恒星密米尔升得更高了,光线透过彩绘玻璃窗花映入礼拜堂,在烟灰色石岩上留下琉璃光景。
找遍修道院里里外外,包括用于居住的副教堂,罗伊娜都没能看到男人,连特妮莎修女长也不见踪影,不安顿时在女孩幼小心灵内油然而生。
“只剩一个地方…但是…”
来到教堂外,面前是通往后山的小径。从懂事起修女长便再三嘱咐禁止擅自进入后山,如若发现便会惩罚禁闭和断食,此前有过一次教训后,罗伊娜再没敢破戒过。
“但是,那个叔叔也许走错路不小心进入后山,所以必须把他找回来!”
罗伊娜喃喃自语,与其说担心别人,更像找借口说服自己。最终她放弃挣扎,迈步进入后山。
小径是条通往高处的坡道,两边长满红色枫树,通往后山深不见底的森林。罗伊娜不敢离开主道,只能卯足力气往上攀爬。这段上坡对五岁孩子而言颇有挑战,没过小会她便气喘吁吁,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息片刻。
大概十多分钟后终于抵达尽头,眼前是由高耸阔叶林环绕而成的平地,周围没有了小径,全是茂密森林,找不到继续前进的道路。罗伊娜内心不安、焦虑和恐惧达到顶峰,泪水早已溢满眼眶。
“特…”刚想呼唤修女长名字,森林深处传来了女人和男人对话声,正是熟悉的特妮莎。躲在树干后面,她小心翼翼地注视远处身影。
“诺欧通现在安全吗?听说政务厅说服遗迹城邦不派驻军,这样就可以保护好你们。”男人正是刚才庭院里的托尔,而应答的沙哑女声则来自特妮莎。
“多亏你之前做的工作才没有引起怀疑,把她交给我尽管放心。当年没能实现的使命,老妇绝不会再次食言。”
“别这么说,特妮莎司铎。既然来到诺欧通,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翻篇吧。”
“哎,还是这么乐观坚强,托尔。但愿她以后也会如此。”
“哈哈~刚才银杏树下我有见到她。她很健康,而且…”
托尔叔叔说得人是我吗?罗伊娜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被修女长斥责声吓退,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蠢货!你们怎么能相见!如果…”特妮莎的怒吼声惊起树枝上麻雀,每当罗伊娜犯错时,修女长责骂起来也是这么可怕。
“别担心啦~特妮莎,这件事不怪托尔,只怪我太大意了,在庭院聊天没注意到她会来。”
温柔的女性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声音既非特妮莎,更不可能是托尔,而是存在于森林深处的第三人。
但无论如何探头观察,罗伊娜都没看到第三位女性。这个声音很熟悉,印象中有听见过,也曾对话过,她是谁?
罗伊娜的小脑袋瓜用尽全力思考回忆,霎那间找到了答案。
希芙——诺欧通阳衍。这正是希芙大人的声音,来源则是托尔藏起来的沙漏,那一定是遗迹圣器冈格尼尔沙漏。
“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遇见希芙发生在十年后的将来,在自己十五岁,诺欧通遭受星际风摧残之时。”
精神恍惚之间,躲在树干背后的罗伊娜制造出动静,被特妮莎发现了。
“罗伊娜!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明规定不准进入后山!”修女长声音有些颤抖,与其说严厉斥责,更像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交给我吧。”托尔拦下中年妇人,一把抱起哽咽抽泣的女孩,高高举到肩部带她来到森林外延。
这里是隐藏于后山的空地,也是诺欧通制高点之一。没有了树木阻挡,眼前宏伟壮观的都是全景一览无遗。
女孩停止哭泣,表情由阴郁逐渐转为开心,如同收到生日礼物后心花怒放的寿星,两眼散发出光芒。
“记得罗伊娜小姐说喜欢爬上教堂顶部看整座诺欧通,好奇城墙外面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吧。这里比教堂可高得多了,能看到吗?”
“嗯嗯,能看到,能看到!”罗伊娜兴奋异常,好像瞬间拥有了这个世界。
“喂,这样很令人困扰,万一她以为…”特妮莎站在旁边无奈地按压太阳穴,思考这一切突发情况如何收场。
“没关系的,等她开心完,会用圣器…”托尔凑近修女长耳际,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也只能这样…”修女长似乎被说服了,示意自己先行离开,留下男人和女孩短暂的相处时光。
罗伊娜嘴巴变成圆形,不停描绘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细节:“哇!诺欧通好漂亮,城墙好厉害!”
“看到城墙外面的世界了吗,我举得再高点,看仔细哈~”托儿抓住女孩腋下,确认安全无误后,摆直胳膊提升高度。
“看到了!有土黄色,还有…横七竖八的山峰,还有大太阳,还有天上两颗大大的圆球。它们是什么呀,也是太阳吗?”
“它们…是命运,也是希望…”
索尔弯曲双臂,把女孩重新摆回与自己视线平行的高度。他的眼神看向城墙之外,变得异常锐利。
“嗯,未来的希望。”
重复这段话的,正是阳衍希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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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娜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处于一片丛林之中。
她左手自然垂向身体侧边,肌肤覆盖了许多枯黄叶片。右手则搁在额头上,无意识地遮挡天空耀眼的光芒。泪水划过脸颊,为身下枯叶浇灌水分。
“梦吗?”
她对梦境产生了怀疑,因为它过于真实,过于印象深刻,而且是一份“失落的记忆”。
明明发生于五岁童年的往事,脑海中却没有任何记忆。她对名为托尔的男人没有印象,更不记得曾见过诺欧通阳衍希芙。
“果然梦都是反着来,经过大脑加工后虚伪的影像。”罗伊娜一笑而过,决定不去在意。
进入梦境前,她正在埃吉尔湖里游泳,触碰到坠落于湖面的光环。随后便失去意识,直到如今醒来。
这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何自己不在埃吉尔湖畔?又是谁带她来到了丛林?
“诺恩斯?拜克斯?你们在哪里?”
她呼唤同伴姓名,可除了响彻天际的回音,周围静如死寂。
往丛林深处走去,这里和梦境中的庭院和后山很像,漆黑让罗伊娜感到害怕。
好在没走几步便来到丛林尽头,眼前出现一块小湖泊,体积与硕大埃吉尔湖不可同日而语。湖畔边,一个女人坐在岩石上,用温柔眼神凝望着她。
女人似乎有意识在等待,看见罗伊娜出现后,她从岩石上站起,拍掉沾染于衣服上的青色苔藓,主动自我介绍道。
“我是盖娜,欢迎来到视界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