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国的新主人
朝霞将东边的夜空点亮，纳西索斯迎来了又一个清晨。
最早从梦乡苏醒的第一批人，透过还未散去的迷雾，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同。
纳西索斯城里到处都是士兵。
有些地方看到的是黄色军装的海燕士兵，有些地方看到的是黑色军装的利利安士兵，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并在城市里沿着一条漫长的交界线对峙。
人们吓住了，久久不敢出门，只是躲在房间里的窗口边，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有一个懵懂的孩子推开家门，一边揉着迷糊的双眼，一边走上了利利安士兵和海燕士兵的中央。
小孩差点和一个黑衣士兵迎面撞上。
黑衣士兵主动地让开，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小孩依然自由地走穿过街道，从一方走向另一方。
这时，有更多的人试着出门，一个、两个、五个、十个。然后大家发现，这些看上去在对峙的士兵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的生活根本没有影响。
这里还是纳西索斯的街道，还是纳西索斯人的地方。
人们觉得很奇怪，他们不明白这些士兵，是为了什么目的站在这里的，难道是女皇陛下安排的什么演习吗？
接下来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几个皇宫那边过来的人一路大叫着，说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了。可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大事，只是说帝国的官员和各地诸侯领主天没亮就聚集在了皇宫。
没过多久，“流言”就出现了。按照正常来说，“流言”一定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但是今天的“流言”内容却非常统一，就像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一样。
很多人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在一个个纳西索斯人口耳相传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宫门口。
站在皇宫门口的是海燕王国的士兵，现在这些士兵派上用场了。一开始聚集过来的市民们还是闹哄哄地乱作一团，现在在火枪与长矛面前，庞大的队伍完全像是羊群一样被圈了起来，老实、安静地等候在皇宫门外。
皇宫内外的景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一样。
利利安白衣骑兵代替了克洛瓦守卫，环绕在大殿四周，一把把明晃晃的马刀甚至没有入鞘，全部握在他们手上。
大殿中间，那些在自己领地上不可一世的贵族老爷们，现在一片鸦雀无声。甚至还有不少人手脚冰凉，脸色惨白。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场恐怕没有几个人明白，利利安军队和海燕军队是什么时候拉开架势，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了整个纳西索斯城的。大多数贵族一觉醒来，就发现皇宫派来的信使已经站在旅店门口，利利安的士兵紧跟在这些官员身后。贵族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信使和士兵来到皇宫。
大殿正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一边坐着四个人，四个人此时带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第一个位置坐着的是皇子水仙，这些天来一直温文尔雅、面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他现在竟然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安与焦躁。他频频转头看向坐在他旁边的海燕国王松露，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小声说道：
“这个和约好的不一样！连我的海燕卫队都被控制住了！”
水仙所说的海燕卫队，是海燕王国派给他的私人卫队，相当于铃兰的克洛瓦卫队，这些天一直驻扎在皇宫。
比起有些焦躁的水仙，海燕国王松露一直捋着自己的八字胡一言不发，倒不是有多么镇定，而是他面临的情况太过复杂。他是这件事的知情者之一，昨天夜里，海燕军队察觉道利利安军队控制纳西索斯的意图，双方爆发了一场冲突。幸亏他控制得当，没有演变成一场战争。
这次冲突的结果是利利安军队控制了皇宫内部，海燕军队控制了港口到皇宫的路线，并控制皇宫外围。另外利利安军队占领了除港口到皇宫的绝大部分纳西索斯城，包括中央广场、东南北三个城门、万神殿等战略要地。南水的舰队则使出港岸，在海面上将炮口对准纳西索斯一字排开。
现在纳西索斯的局势就像卷心菜一样，利利安和海燕相互一层包一层，并在控制区交界的地方形成一条犬牙交错的势力分界线。
如果现在就拉开架势动手，恐怕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所幸的是，双方都没有真正动手。
这样的话松露国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他虽然还不明白利利安人的意图，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大总督先生还不至于成为敌人才对。
松露国王的旁边坐着南水“大公”石楠，他是这桌人里面，神色最严峻的人了。除了海燕王国用舰船送来寥寥的几队雇佣兵，他没有任何资本。一旦离开了海燕王国的支持，他根本无法和其他势力抗衡。
一旦形势真的脱离控制急转直下，他的生死胜败，就完全取决于他人了。
至于最后，坐在石楠身边的，是千镇的摄政大臣烟堇。
身为伯爵的他在身份上显然不能与大公、国王、皇子这三位显赫之人相提并论。但此时他的表情反而最平静，仿佛利利安军队的所作所为与他毫无关系。
他的女王早已把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通知了他。
终于，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下，今天的主人翁们登场了。
首先走进来大殿的是利利安大总督款冬，他一只手拿着一卷纸，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正义马刀刀柄上，径直往大殿中央的桌子走来。人们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的扑克脸却依旧没有一丝情感变化。
接着是女皇铃兰，她今天的打扮有点特别，女仆们为她盘起长发，戴上精致的饰品，穿上只有在继位、加冕仪式上用过的隆重衣装。人们发现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带着山茶和克洛瓦卫队，只是自己一人跟在款冬的身后。
和两人有一段距离的身后，遗迹观测团圣女紫菀和纳西索斯大法官文殊兰进场。身为遗迹世界最高位的圣职者，紫菀代表的是神明的规则，因此周围所有世俗贵族都不由自主地对她肃然起敬。文殊兰个人来说虽然远不如紫菀的身份那样高高在上，但与之相对的，他是世俗规则的代表者。
紫菀和文殊兰，将会是今天最重要的见证者。
四个人来到桌前，除了款冬以外，在水仙、松露、烟堇、石楠对面一一坐下。
款冬则走到了桌子旁边，把手中那卷纸放在铃兰面前。然后他走向旁边的讲台上，将另一份看上去有些老旧的、满是褶皱的纸打开。
眼睛尖锐的人，已经认出来他手里拿着的是帝国皇家文件，即使从远处还能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文件末尾，帝国君主的签字印章。
不是铃兰女皇的签字印章，而是石斛兰皇帝的签字印章。
除了坐在桌上的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款冬并不等待众人反应过来，就大声宣布道：“先皇石斛兰陛下遗命——朕去世以后，全部财产、头衔与爵位都将依照遗迹帝国法律，由皇子水仙继承。同日起剥夺铃兰公主的皇位继承权，且铃兰公主不再拥有对帝国皇位及朕其他爵位头衔的宣称！”
“石……石斛兰陛下的遗命？”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惊呆了。
昨天在水仙与铃兰两派斗争的时候，至关重要的款冬没有选择站队，可今天一早，他却将这个重磅砝码，放在了天平上水仙皇子的一方。
这份文件这几天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最好的朋友水仙。
不，应该说这几年来，他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的学生铃兰。
那时候，为了帝国，他不能把这份文件拿出来，现在，终于到了让老皇帝遗命重见天日的时候，终于可以为老皇帝交予自己的使命画上一个圆满的终结。
“因此，我维特兰的款冬，以大总督之身份代表利利安，请铃兰陛下归还皇位，并遵守石斛兰陛下遗嘱，从此放弃包括皇位在内的，石斛兰陛下所有头衔、爵位的继承权。”
款冬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没有半点动摇。
这时人们纷纷把视线投向了铃兰。
而坐在桌前的几个人才想起来去看刚刚放在铃兰面前的那卷纸，才发现那是什么。
退位诏书。
只见铃兰在众人面前淡定的拿起羽毛笔，她的脸色和款冬一样平静，看不出一丝情感。
“等等，我们还有没有商量过退位诏书的条款……”南水的石楠第一个开口，打破了众人的震惊和肃静。
可是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大法官文殊兰却打断了他：“石楠先生，君主的退位诏书，难道也是你们有权力‘商量’的吗？”
“咳咳……”海燕的松露国王故意咳了两声，似乎是在提醒石楠住口。
现在大殿上的人们，性命可都捏在利利安大总督和他的白衣骑兵手里，当然也都捏在他海燕国王和他皇宫外的大部队手里。
铃兰可没有理会石楠的话语，她自顾自地拿起笔，流畅地在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朕为纳西索斯遗迹帝国之女皇，从今日起宣布放弃女皇、放弃北方公爵、放弃阿泽利亚伯爵头衔，并放弃其继承权，永不宣称。”
诏书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一共三份的诏书，铃兰签字也只用了不到十秒钟。
没有半点犹豫，半点慌张。
签字之后，她自己起身，将一份交到了遗迹观测团圣女紫菀的手里，一份交到了大法官文殊兰的手里，最后一份交到了这场仪式的主持者款冬手里。
紫菀拿着退位诏书，走到讲台上，代替了款冬的位置。
而铃兰走到紫菀面前，跪了下来。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在干什么。
“先生，无论是按照帝国法律，还是按照石斛兰陛下的遗嘱，”文殊兰起身对水仙提醒道，“您现在已经是帝国的皇帝了。”
这时水仙才意识到什么，他立刻站起身来，走到紫菀面前，和铃兰一样跪了下来。
紫菀取下铃兰头顶的皇冠，将它戴在了水仙的头顶上。
众人这才明白，这是旧皇退位与新皇加冕的仪式。
“新皇万岁，我的哥哥，帝国的皇帝陛下。”
说这句话的，是曾经是帝国女皇的铃兰。
戴着皇冠的水仙站了起来，而铃兰则像其他臣民一样在自己脚边，向他下跪。
“新皇万岁。”接着下跪的是款冬。
再接着，便是大殿内所有的官员领主们。
水仙伸出手，轻轻地扶了扶自己头顶的皇冠。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在他的计划中，应该拥有一场最盛大的继位仪式，一场最神圣的加冕典礼，还有一场比前些天庆祝战胜更隆重的游行庆典。
结果是这一切都被款冬的擅自行动搅黄了，他没有和自己商量，就动用武力逼迫妹妹，草草地了解了这件事。
不过这样也好，这个结局他一点也不讨厌。
因为想成为帝国皇帝的话，他不能是迫害自己妹妹的恶人，更不能是诸侯操纵的傀儡。
今后人们只会记得逼迫女皇让位的是款冬大总督，而不是水仙自己。
而且现在他还有了“先皇遗命”这个正统名义。
更重要的是，让嚣张跋扈的海燕国王松露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要尊重他，知道要忌惮利利安的实力。不仅如此，接下来他还要借助利利安的力量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一点一点摆脱海燕王国对自己的控制。
要不第一步，就从清楚身边那些监视自己的“海燕卫队”做起吧？
要利用这个大殿里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让自己真正地得到这个皇位。
等真正坐稳在帝国顶端，君临天下的时候，他再补上那最盛大的继位仪式、最神圣的加冕典礼、最隆重的游行庆典吧。
他自信一定能做到。
连十几岁的妹妹都能做到的事，自己又怎么会做不到呢？
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了。
纳西索斯的皇帝，在诸侯与群臣的拥戴下走了出来。
他们要向在皇宫外面等候的市民们，向整个纳西索斯，整个帝国的子民们，宣布新皇帝的到来。
“诸位，铃兰已经退位，从今天开始，水仙陛下是帝国的皇帝！”
大法官文殊兰高声宣布道。
密密麻麻的拥挤人群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想象中的高声欢呼，也没有想象中的俯身跪拜。
“向新皇致敬！”
文殊兰继续高呼道，然后簇拥在周围的官员领主们都跪了下来，像他们在大殿里的时候那样喊道：“新皇万岁！新皇万岁！”
可是聚集在皇宫门口的，数量比官员领主们多出数十、数百倍的平民们却无动于衷。
不，不能说无动于衷，因为有人躲在人群中低声谩骂，有人背过身去悄悄痛哭。
然而接下来，另一个人从皇宫里走了出来。
曾经的女皇铃兰。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了她。
之前在大殿内一直镇定自若的她，却在这一刻愣住了。在寂静凝固的空气里，她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和自己一样饱经风霜的，纳西索斯人的脸，久久不能再往前一步。
她才发现，自己匆匆签下退位诏书，却忘记向她的子民们、她的朋友们相告。
“向新皇致敬。”
于是她说道。
她的音量远不如大法官的高喊，可是却好像拥有某种奇特的力量。守在皇宫门外的人们在短短一瞬间之内，全部都跪了下来。
“新皇万岁！新皇万岁！新皇万岁！”用比官员领主们响亮百倍的声音喊道。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铃兰迈出了脚步。不起眼的小小身影，远离了皇帝和簇拥着皇帝的官员领主，也远离了匍匐下跪的平民，悄悄消失在街口的小巷中。
帝国的新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万千平民的致敬臣服并没有让他得意，而是让他感到止不住的心慌。直到在退位诏书签字之前，她的妹妹在他心中的印象，仍然和儿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可如今他才第一次见识到，隐藏在她背后的那股自己从来不敢去触及的力量。
那是被全世界都认为是“邪道”的，只有“暴君”才会使用的力量。
也正因为此，这股力量没有保住她的皇位，反而将她的权力推向灭亡。
就像千镇的老国王曼陀罗，还有他们的父亲石斛兰那样。
昨晚才停的大雪，现在又降临在了纳西索斯城。
利利安士兵、海燕士兵、还有聚集在皇宫门口的市民渐渐散去，纳西索斯城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只是皇宫的和整个帝国的主人有所变化。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诸侯们现在全部站在了一起，他们甚至还计划在今晚召开一个盛大的宴会，以庆祝新皇继位。
欢乐的氛围弥漫在整个皇宫之中。
相比之下，另一个地方却有些冷清。
到新家了。
克洛瓦卫兵们把一件又一件行礼从马车上卸下来，搬进这个不久前重新修缮的宅邸里。按照铃兰的要求，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摆在指定的位置上。
这趟“搬家”的工作量不小，但几十个卫兵一起，不一会儿就全部解决了。
铃兰从袋子里拿出一把纳西索斯银币，放在卫队长山茶的手中。
“陛下，您这是？”
“这是请你们帮我干活的报酬呀，”铃兰说，“还有不要叫我陛下，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女皇了。”
“可您还是千镇的女王陛下。”山茶说。
铃兰愣了一愣，说：“好吧，那随你们喜欢好咯。”
“还有陛下，我们不能收钱，”山茶又说，“我们是您的卫队，理应服从您一切命令。”
“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女皇了，所以你们也就不再是我的卫队了。”铃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再留在我的身边了。”
“可您还是千镇的女王陛下。”山茶仍然说，“烟堇先生已经向我们交代了，如果陛下您不要我们的话，他就以千镇摄政的名义将我们组建成女王卫队，并派遣到您身边保护您的安全。”
“好吧，我等下就写个退位诏书给他，不当千镇女王了。”
“烟堇先生也说了，如果您退位了，他就以上索朗林西亚伯爵的名义将我们组建成行动小队，并派遣到您身边监视您和保护您的安全。”
“……”
铃兰第一次被这个千镇骑士整得说不出话来。
山茶把银币交还到铃兰的手里。
“陛下，烟堇先生还说，您如果不希望我们住在您的宅邸里，他会通过王国的财政支付我们经费，我们将在附近住宿，以保护您……”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这个宅子那么大，你们就住这里好了。”
铃兰说完，就不耐烦地转身往楼上走。
“陛下……我有个问题，”山茶说，“这里接近海燕王国的控制区，为什么要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不回去千镇呢？”
铃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再打扰我了，我已经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是的，陛下……”
山茶无法再说下去，只好安排卫兵们站岗，保护好他们的女王。
铃兰的新家曾是纳西索斯骑士团在海港边的一个办事处，半军营式的结构，面积巨大且有多个居室，完全可以容纳这几十个卫兵。后来骑士团覆灭，大法官便文殊兰买下了这里，将它改为非军事作用的宅邸。
纳西索斯守卫战中，文殊兰和铃兰打赌，最后把这座宅邸输给了她。
现在，铃兰交出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所有财产，于是这座宅邸就成为了她在纳西索斯唯一拥有的东西。
铃兰把卫兵们留在楼下，自己上了楼。
她的确很累了，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合眼过。但她没有马上去睡觉，而是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景象。
不远处便是海港，可以看到海燕王国的旗帜，海燕王国的站岗的士兵，海燕王国停靠在码头的巨大战舰。
纳西索斯城三分之一的城市，都在这些战舰舰炮的射程之内。
山茶的担忧其实很好回答：铃兰是女皇的时候，他们想控制她；铃兰试图反抗的时候，他们会杀死她；可铃兰不再是女皇的时候，他们反而就会去保护她了。
这个道理卫兵们不懂，可是身经百战的大总督老师懂，聪明过人的八字胡国王懂，替她执掌一国的千镇骑士懂，为帝王而生的哥哥懂，从硝烟与火海中一步步走出来的自己也懂。
当然，已经逝去的皇位，和名义上还在自己手上的千镇王国，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留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这里是纳西索斯，是她的家，是生她养她的城市，是她花了好几年才回到的地方。利利安的士兵也好，海燕的战舰也好，他们都不过是这座繁华古城的匆匆过客，纳西索斯才是她最终的归宿，她的家乡和梦乡。
数天之后，纳西索斯那场漫长的大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人们走上街头，把这些天的积雪全部铲走。
街坊邻里之间，还在聊着纳西索斯的现状，和过去那个女皇的事情。
利利安的大总督款冬仍然带着部队驻守在东边城门，海燕王国的瑞香老公爵仍然和舰队一起留在海港。除了他们以外，帝国各地的贵族纷纷启程离开了纳西索斯，赶生意的工匠、商人们也纷纷随之散去。
利利安和海燕，也在经过几次会谈之后陆续减少了驻守纳西索斯的船只和军队。
再加上寒冷的冬天还没过去，纳西索斯和以往相比有些冷清。
没有了教会统治时期令人窒息的高压，也没有了铃兰统治时期纷飞的战火，这坐落于西海岸的古老都城，看上去是那样地祥和平静。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想。
“那些人就是混蛋！混蛋！抢走了我的货物，还不让我的船出海！呜呜呜……呜呜呜……还有该死的官员们，他们全都站在海燕那边，欺负我们自己人……呜呜呜……”
一个醉汉摇晃着脑袋，一边哭一边喊道。
“嘘……小声点，小声点！”边上的人一直在拍他的肩膀，“被他们听到就完蛋啦……”
“我不怕，我不怕！有本事抢走我的船试试看！”
醉汉像孩子一样哭闹道。
这个男人已经喝了整整一夜酒了，他是这家酒馆的熟客，小有名气的“不倒翁”船长。往日里大家看到的都是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现在却是这样一幅烂醉如泥的窘样。不但如此，他的脸上还带着淤青，据说是带着水手们和港口的海燕士兵打架造成的。
“呜呜呜，丢掉的货物，还有兄弟们的工钱，这次我可真是倾家荡产了呀……”
“喂喂，大船长。”这时候远处的酒馆老板突然说话了，“你虽然倾家荡产，但今晚的酒钱可一个都不能少哇，不然我可要把你今晚说的话都告发出去。”
“哈哈哈哈。”酒馆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这时酒馆的木门吱一声打开，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
“哦，山茶先生，您是来找她的吗？”侍女看见他，马上上前说道。
少年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侍女说。
因为山茶的进门，人们纷纷转头看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全部安静了下来，连那个醉汉都不再哭闹了。
可能是大家现在突然想起来，在酒馆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客人在。
她穿着街头男孩们才会穿的轻便衣服，半躺在最里面的长椅上，一脸迷迷糊糊的样子，手里还捧着大得夸张的已经喝空了的木酒杯。
乱哄哄的酒馆里，只有她的附近被打扫得特别干净。
没有人舍得弄脏这里，没有人愿意打扰她的休息。
甚至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还为她盖上了毯子。
“陛下，陛下……”
“嗯……”她睁开迷糊的眼睛，看了看正在喊自己的少年。
“刚刚信使来说，烟堇先生已经回到千镇了。”
“烟堇……唔……哦。”她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总之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回去吧。”山茶又说。
“为什么……要回去？”她迷糊地问。
山茶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
她哪里知道，这个少年和他手下的卫兵们突然发现自己的主人不知所踪，差点就要把整个纳西索斯城都翻过来找一遍。幸亏后来少年想到了这里，想到了这个她过去常来的地方，想到了应该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是故意绕过卫兵们，一个人出门了而已。
不过既然是有意绕开他们，那他现在就不应该继续打扰她了。
“我明白了，我会在……”山茶说到一半停住了，他本来想说会在外面等她，但是看她一个人在这乱哄哄的酒馆里，始终不太放心。
“来，少年，这是那边的夫妇送给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材肥胖的酒馆老板来到了他们面前，然后把和铃兰手里一样大小的，装满葡萄酒的酒杯递给了他。“就留在这里，稍微陪一下她吧。”
于是山茶就接过酒杯，在距离她不太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又陷入半睡之中。
过了一会儿，酒馆里的其他人又打破宁静，渐渐聊了开来。
一对诗人拿出了从不离身的小鼓和竖琴，坐在火盆前为大家演唱。
他们正是刚刚送酒给山茶的那对夫妇。
“孩子
答应我的事呀切不可反悔
否则魔女会在夜晚
降临在你的房间”
“她的声音比老鼠还要尖锐
她的相貌比死人还要可怕
她会偷走你所有的糖果
她还会让你的玩具们全都背叛”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歌呀！”
“这个大概是谁家哄小孩的故事。”
“喂，该不会是你们俩瞎编的吧？哈哈哈哈——”
大家哄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这是根据《南方童话故事》里的一段经典故事改编的歌曲。”负责弹琴和唱歌的诗人妻子认真地解释道，可她那负责打鼓的诗人丈夫却和其他酒客一样大笑起来。
酒馆角落里的醉酒女孩，并没有听见周围吵闹。
不知何时，她已深深地跌入了梦乡。
梦里的纳西索斯是那样美丽，七色的彩虹跨过街口的房顶，涂在雨后的晴空上。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人们在谈论自己的生活如何充满希望。他们夸赞着为他们带来和平的伟大皇帝，崇拜着这个伟大的国家。
她像普通人一样走在街道里，没有人记得她。
现实中，她身上的毯子滑落下来，山茶连忙上前替她盖上。
她没有被少年的举动吵醒，而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
小小的笑容，出现在疲惫的嘴角上。
少年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但他想，再美好的梦，终究也会醒来，
这一点，她自己应当比谁都更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