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诸侯大会
转眼间,帝国与北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几个月,康尼河重新覆盖上了厚厚的冰盖,北境大地一片雪白,当初南下逃避战火的难民陆续回归。
相比北境,纳西索斯更是一副繁华景象。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乐队、剧团、劳工、商贩却都从帝国各地出发,聚集在纳西索斯城,他们的到来使得纳西索斯城内的拥挤程度并不比难民涌入的时候少多少。一时间,纳西索斯街头到处都是来自异乡的陌生面孔。
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赚钱的机会。
从明天开始,就要召开帝国的诸侯大会。
自从石斛兰老皇帝去世之后,纳西索斯就再也没有举办过这样盛大的诸侯集会了。一大早皇宫的大殿里就坐满了人,来自帝国各地、操着各式各样口音的大小领主们相聚一堂,和自己的亲家好友们叙起旧来。
当然,也有不少“敌对”的领主,一见面就怒目相视,恨不得在大厅里拔剑决斗的。
相较于领土广袤的帝国,纳西索斯皇宫的大殿确实太小了。
正当大殿里嘈杂不堪的时候,铃兰在几个克洛瓦卫兵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可能是因为她的个子比起那些贵族大老爷们相对矮小,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款冬、烟堇等人与她打招呼。
可接下来,以“纳西索斯公爵”身份前来的水仙皇子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人们纷纷上前问候,一度堵得水仙无法前行。
铃兰一脸并不在意的样子,在大殿正中央坐了下来。她环视着周围,身边的文殊兰大法官则充当向导一般,向她一一介绍参加这场诸侯大会的那些贵族。
首先是纳西索斯以及周边辖区,作为帝国的核心地区,这里基本都是一些势力微小、领地分散的小贵族,只有纳西索斯公爵和北方公爵两个大势力。纳西索斯公爵就是皇子水仙,而北方公爵在丁香去世之后名义上收归女皇铃兰。
为什么说北方公爵只是名义上收归铃兰,因为只要看一看大殿里的北方贵族就知道了,他们就像西海岸其他地方的小贵族一样,都围绕在水仙身边,为纳西索斯公爵马首是瞻,并不把铃兰这个北方女公爵放在眼里。事实上,北方公爵这个头衔早在许多年前就因为一场反叛战争而被石斛兰皇帝取消了,铃兰回归纳西索斯之后,以阿泽利亚伯爵木犀的个人威望为基础又重建了北方公爵领。木犀和女儿丁香去世之后,这个北方公爵这个头衔便名存实亡。
接下来是利利安方面,作为帝国最发达的新兴地区,利利安前来参加大会的贵族人数却不多。因为以利利弗罗瑞家为首的市长、行会巨头、商业领主们都没有来。一方面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常常不被其他贵族承认;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对帝国的内政并不感兴趣,这些骨子里满是铜臭味的家伙更注重自己商会联盟的事务。
即便如此,利利弗罗瑞家的家主郁金香还是写下了一封书信送给驻守纳西索斯的款冬大总督,抄送女皇铃兰,书信中表示利利弗罗瑞家以及利利安商业联盟在此次诸侯大会相关的议题上,全听款冬大总督安排。
再下来是千镇方面,千镇方面的情况就很简单了,在之前的内战中,势力较大的贵族已经被老暴君曼陀罗——也就是铃兰的丈夫全部清洗,目前唯一保有威望的领主就是上索朗林西亚伯爵烟堇。他曾忠诚于暴君曼陀罗,现在则是千镇王国摄政大臣,女王铃兰在千镇的代理人。
在近两年时间里,烟堇按照铃兰的意思对千镇进行了改造,原本通过土地贵族层层分封的统治方式变成了任命行政官员进行管理的统治方式。被清洗后的土地贵族们势力衰弱,根本无法对抗拥有民众支持的女王和摄政大臣,于是他们大都向王权妥协,放弃自治权而变成了王国管辖的官员。剩下的少部分土地贵族,也忠心依附于烟堇所代表的女王王权身边。因此今天的大会,千镇王国来的人数是最少的。
最后是海燕王国方面,可以说今天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海燕王国的领主们了,尤其是领头人——海燕王国国王松露。由于海燕是孤悬于帝国西南方的海外岛国,松露国王很少出现在大陆上的各种场合,但是他夸张的衣着风格和打理得异常整齐的八字胡,让见过他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让自己成为了帝国其他贵族们常常谈论起的话题。更重要的是,他是水仙皇子的岳父,是用无敌舰队将水仙送上纳西索斯,使之成为帝国英雄的幕后之人。
这些年来,海燕王国远离大陆上的斗争,选择了开拓海洋。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海燕王国成为大洋上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它的崛起与南水公国的衰落形成鲜明对比。后来,它拥有了遍布世界各地的贸易站和比本土还要大的海外殖民地,各地总督管辖这些远离本土的辖区,犹如独立王国一般。如今,松露国王一声令下,世界各地的海燕贵族便漂洋过海,汇集在帝国的皇宫大殿里。
因此,他们也是众诸侯之中,人数最多的一支。
了解完各路诸侯的情况之后,铃兰发现了一个问题。
“南水公国的人在哪里?我之前有收到过月季大公的回函,他说会按时前来参加诸侯大会。”她问道。
大法官文殊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目前我还没有收到南水公国的信息,纳西索斯各处旅馆、驿站也没有关于南水大公的消息。我问过千镇和利利安方面,他们称没有看到南水的人。”
“这就奇怪了,如果从陆路走,南水到纳西索斯是一定要从千镇或利利安经过的。”铃兰说,“除非……他们从海上过来?”
“有这种可能。”文殊兰点点头。
“那就稍微再等一等吧,”铃兰说,“如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到,那我们就先开始。”
结果,南水公国的贵族们并未及时赶到,纳西索斯的诸侯大会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
首先是女皇和每个地区的一位领袖人物为此次诸侯大会致词发言,其中纳西索斯为水仙皇子、利利安为款冬大总督,千镇王国为摄政大臣烟堇,海燕王国为国王松露。
在漫长的客套话结束之后,正式的内容才终于开始。
为了这次诸侯大会,铃兰做了非常多的准备工作——这并不是她所擅长的,比起编写这些议题相关的文件,她宁可研究行军作战的地图。不过她还是加班加点工作数日,准备了这厚厚一叠的材料。
这里面有关于利利安和千镇的领土边界划定问题,有关于海燕王国和南水公国在南方海岸的贸易权纠纷问题,有关于全帝国战后重建的问题等等。
这些都是她认为,必须要在这次大会上讨论的事情。
现在,要由她提出来,然后一个个地解决掉。
然而,就当铃兰刚刚打开自己准备的第一个议题,说了不到半句话的时候,大殿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
克洛瓦卫队长山茶快步走入,来到了铃兰身前。
“陛下,南水公国的贵族们来了。”
铃兰察觉到了异样,因为如果没有情况,并不需要山茶亲自来向她汇报。
“怎么?”铃兰问道。
“他们的确都是南水各地的贵族,我已经确认过了,但是……”山茶低声地说,“他们的领头人并不是月季大公,而是石楠。”
铃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第一时间环视了整个大殿。
大殿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但是铃兰明白了,因为她看见了款冬早已知晓一切的冷峻神色,看见了海燕国王松露那八字胡下面那不经掩饰的笑意,甚至还看见了水仙皇子——自己哥哥胸有成竹的自信表情。
“陛下……”
“请他们进来。”铃兰不等山茶问完就说。
“陛……陛下……”山茶怀疑自己听错了。
“请他们进来!”铃兰提高了音量。
她明白,自己此刻别无选择。
山茶立刻点头,转身就走了出去。
下一刻,名叫石楠的男人带着南水众贵族,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这个男人,曾经跟随铃兰一年有余,做过第二近卫军的军长,并为她赢得过天平堡战役,后来却背叛了她,将阿泽利亚一家置于死地。这个男人,即便在地狱里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
“哈哈哈哈,”石楠大笑着,说道:“对不起,亲爱的女皇陛下,因为海燕王国的帆船太老太旧了,我手下的士兵数量又太多,所以我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还请见谅。”
“没关系,我已经为您安排好了座位,先生。”铃兰平静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铃兰一副冷静的样子,石楠笑得更开心了,“不过,在陛下您念叨那些无聊烦人的话题之前,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讨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呢?”
铃兰没有说话。
石楠可不在乎女皇说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觉得,我们的帝国,应该有一个伟大的,能配得上这个帝国的君主。而你,铃兰,不配成为女皇!”
原本就安静的大殿里,现在除了大笑的石楠,更是全部像冰冻起来了一样。在这仿佛凝固的氛围里,所有视线都抱着期待盯向铃兰。
不是期待铃兰的反击,而是期待着看这个小女孩的笑话。
铃兰果然没有反击,她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这个正在大笑的男人。
山茶和卫兵们正要冲上去,却被铃兰伸手拦住。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见纳西索斯、海燕王国的许多贵族就像早已约好一样站起身来。只要克洛瓦卫兵们再往前走一步,他们就会抱团对抗,届时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如果她赢了,就会彻底和贵族们决裂,成为大殿上的孤家寡人。如果她输了,就会名誉扫地,沦为全大陆的笑柄。
如果是以前,这个男人已经人头落地了,可现在,她知道不可能了。
皇后佩剑已经不再锋利。
“哈哈,铃兰女皇,贱民们口中的英明君主,实际上只是个暴君!”石楠有恃无恐地继续大笑着,“请诸位先生女士,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铃兰女皇的‘罪状’,在这个神圣的大殿里公之于世!”
“好!”
“好!!”
大殿内响起了零星却不断的应和声。
“第一,沽名钓誉!在南水公国的时候,她曾利用……”接下来,石楠开始声色并茂、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论调。
在众人目光被石楠吸引的时候,铃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她大概没有仔细去听,因为这些话的内容自己几乎都能猜出来。
“第四,阴险残暴!”石楠的声音愈发激动,整个大殿里的空气都随之震动,“在千镇王国,勾结丈夫曼陀罗将二百六十一名千镇贵族,连同他们的随从都诬陷为叛国者,在无限王宫门外全部残杀。那一天我们都在场,广场上的惨叫足足持续了几个小时,而千镇人民为之哀悼的哭声更是延续了五天五夜!”
说到这里,大厅里的贵族们更安静了,他们似乎被“残杀二百六十一名贵族”这样可怕的故事吓住,把满是惊恐的视线投向铃兰。
只有千镇的贵族们反而没有动摇,有一个小贵族甚至站起来说:“你这是胡说,杀人命令是曼陀罗国王下的,和女皇陛下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而这句话似乎起到了反效果,等于向众人承认了“杀害二百六十一名贵族”的事实。至于那道命令到底是丈夫和妻子哪个人下的,并不重要。
而且接下来,一位来自纳西索斯北方的贵族主动起身,给予了完美的反驳:“你们是那场屠杀之后上位的受益者,当然为她辩护了!”
“没错,他们根本没资格发言!”南水和海燕的贵族们纷纷跟着起哄,千镇方面人数最少,且都是没什么势力的小贵族,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反对铃兰的人们,甚至开始对千镇贵族开始了人身攻击。
“请注意秩序,先生们。”大法官文殊兰开口了,他的威望在普通人眼里非常高,但面对这一大群贵族老爷们,还是略显不足。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站起身来。
石楠和松露看见他起身之后,马上挥手示意,于是一瞬间大殿里就安静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铃兰的哥哥,皇子水仙。
铃兰就猜到会是这样,而且她还能猜到接下来她的哥哥要说什么。
“诸位,请注意大会的秩序,注意自己的身份形象。”他露出一脸平时很少见的怒意,“这可是在女皇陛下面前,你们这样做,就是在挑战整个帝国的权威。”
“哼,”石楠张开双臂,满不在乎地说,“我们不承认她是我们的女皇。”
“对,不承认!不承认!”贵族们纷纷叫道。
“哎呀,大家先别吵了,我倒是有个建议,”一直笑眯眯的松露国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我觉得应该让水仙殿下来当皇帝,领导我们整个帝国。从法理上讲,水仙殿下是石斛兰皇帝的长子,是帝国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从情理上讲,水仙殿下才华出众,能力过人,受到众多臣民的拥戴;因此无论于法还是于情,水仙殿下才是帝国的皇帝,才是我们共同的领主,大家说对不对呀?”
“对!对!对!”
松露话音刚落,大殿里立刻响起震天的吼声。
“承蒙各位信任与厚爱!”水仙提高了音量说,由于他的开口,人们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但是!我们的帝国已经有一位女皇了,她是我的妹妹。虽然你们对她存在许多有争议的看法,但是我相信她,我认为她能够治理好这个帝国,完成父皇留下的使命!”
铃兰猜对了,她知道水仙会这样说,而且她还知道接下来其他人会说什么。
“这很简单,我们的女皇只要宣布退位,将皇冠交给水仙殿下就好。”松露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我相信,女皇陛下一定能识大体,会为帝国的未来做出正确选择的。”
“没错,退位!退位!”人们的嚷嚷声传到她的耳朵里。
果然,铃兰又猜对了,现在她猜,接下来她的哥哥会继续为她说话,反对众贵族。
“住口,各位先生,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水仙大喊道,不顾自己一向文雅的形象,“我是不会伤害铃兰的,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害我的妹妹!”
水仙的语气斩钉截铁,可是铃兰却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因为她知道这是谎言。
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如此地熟悉这一套权力斗争的规则了,哥哥和诸侯们的一举一动,竟然都毫无例外地猜中。
下一步,必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大概是最后一步了,这步过后,一切都会结束。
现在,现场已经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纳西索斯、海燕、南水三派支持水仙,千镇一派支持铃兰。支持水仙的势力已经获得了压倒性优势,然而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因为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势力没有点头。
他当然会点头,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站在哥哥那边,一切都不过是走个程序罢了。
“利利安的款冬大总督先生,您和您的属下们似乎很久都没有说话了,”开口的仍然是海燕国王松露,“我想现在已经不是躲避的时候了,还请您拿出利利安的态度吧?”
款冬站起身来,一身笔挺黑色军装的他,和那些身披华丽长袍的老爷们是那样不同。他先看了看松露、石楠、烟堇,再看了看铃兰,最后看了看水仙。
水仙嘴角悄悄翘起,似乎已经看见了胜利。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可以草率定下的事,如果你们执意如此,请原谅我利利安不能奉陪。”
然而,他那钢铁般冰冷的声音已经出口,所有人都愕然呆住。
包括铃兰也是如此。
她猜错了。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人,却猜错了。
下一刻,款冬转过身,自顾自地走出了大殿,利利安的贵族们全部一言不发,也跟着他们的大总督转身离开。
没有人敢去阻止他,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大殿里剩下的贵族们面面相觑。
“既然……既然如此,那我们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水仙向众人说道,“款冬先生说得对,大家抱着这样冲动的情绪态度,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希望大家今晚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明天的会议能整理好自己的姿态。”
贵族们没有说话,他们呆立了一会儿之后,才陆续向水仙行礼,然后离去。
“铃兰陛下,”水仙转过身,对自己的妹妹开口了,“今夜还请好好休息,刚刚的事情不要太在意,明天一定会有办法使之好转的。”
然后水仙向铃兰恭敬地行礼道别,和其他贵族们一起走了出去。
他害怕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铃兰知道他害怕了。之所以急匆匆地道别,和众多贵族一起离去,是因为他摸不准铃兰的想法,他担心自己再不走,等人少的时候铃兰一声令下,大殿里的克洛瓦卫兵就会上来把他杀掉。
妹妹猜透了哥哥,哥哥却一点也看不懂妹妹,这和过去妹妹长大之前的情况,完全相反了。
这天夜里,纷飞的大雪降临在纳西索斯城的街头。
铃兰缓缓走在路上。
每当经过一个建筑,她就停下来,静静地看上好久。
每当有行人向她打招呼,她都认真地招手回应。
在没有人的时候,她还会不时地俯下身,揉一揉自己那双只要天冷就会感到疼痛的,至今没有痊愈的双腿。
俯下身之后,厚厚的裙摆几乎拖到了雪地上。落在她头发和睫毛间的,一直没有融化的雪花,也会化作白色的光点掉落下来。
她从来没有那么虔诚过。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走到了万神殿的门前。
这里曾经住着杀害了自己父亲的仇敌,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只想进去,听一听众神的声音。
踏入万神殿,她看到景象却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数量不少的伤残病号、无家可归的流浪男女、孩童,都蜷缩在神殿的角落里,躲避着夜晚冰冷的风雪。
铃兰本来想问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这里,但是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住惯了宫殿的人,似乎已经忘记几个月前那场将纳西索斯城浸在血水里的战争了。可是在宫殿外面,那场战争留下的创伤远远没有消除,对很多人来说甚至一辈子都会存在。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双亲去世的孤儿,无法治愈的残疾人,他们仍然在这里,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神明对他们如此不公。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看到铃兰出现的时候,还是露出了笑容。
几个还不到铃兰一半高的孩子,围着她蹦蹦跳跳,还蹭起了厚厚的,看上去很温暖的裙摆。
克洛瓦卫兵不会赶走这些看上去脏兮兮的孩子,因为他们知道,她并不讨厌这样。
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男孩偷偷地伸出手,摸了摸铃兰腰间的皇后佩剑。
“想看一看吗?”铃兰问道。
小男孩用力点头。
铃兰让几个孩子站好不要动,然后自己退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刷”地一声,把皇后佩剑抽出来。
干净利落的动作,仿佛和剑身融为一体的姿态。
即便穿着厚厚的长裙,也能想象到她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的那一番气派。
“哇,是一把剑!”
“那不是剑,是佩剑!”
“就是剑!”
“是佩剑,是佩剑!”
“你们都错了,都错了,这个叫长~剑!”
孩子们三言两语地争论着在大人看来毫无意义的话题,可是铃兰却听得入迷,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可是今天她最高兴的时刻了。
只是这个笑容并没有能持续多久。
“陛下,款冬先生来了。”山茶走近身边对她说。
铃兰转过头,这才发现款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万神殿门口。
没有士兵没有随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收起皇后佩剑,走到款冬的面前。
“陛下,我有话想对您说。”款冬向铃兰行礼,说。
“嗯,”铃兰点了点头,“可是能否先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先去祭奠一下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
广场和街道逐渐冷清下来,风雪中的纳西索斯城,比平时更早进入梦乡。
沉睡的人们不会发现,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股股暗流涌动。这些暗流不但藏在夜色阴影之中难以被看见,还如同悄然来临的寒冷一般无声无息。
这股暗流,正是军队。
身穿利利安黑色军服的军队。
他们戴着头盔,拿着火枪,带着佩剑,完全是一副战斗状态。
他们熄灭了火把,借着街道建筑间透出的微弱灯光迅速前行。
长长的队伍,仿佛无穷无尽。
铃兰为逝者做完祷告,从万神殿里出来。
随从山茶和其他克洛瓦卫兵都远远地跟咱后面,和女皇拉开了距离。
只有款冬在她身边。
两人没有说话,既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去做什么。铃兰只顾一直往前走,也许是有些疲倦,也许是腿脚的伤痛让她不便,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那么快走完这段路,她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款冬默默地在一边,始终跟着她。
穿过长长的积雪街道后,两人来到了纳西索斯中央广场。
中央广场的夜晚虽然不如白天繁华,但也会看到少数流浪者、旅人、商人的身影,此刻却反常地,除了铃兰、款冬,远处的几个克洛瓦卫兵之外空无一人。
纷飞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铃兰的旅程也终于结束,她站在自己竖立的石碑前,缓缓转身面向款冬。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呼着白色的水汽。她没有看款冬的脸,因为她的身高和他相差很大,必须努力抬头才能做到。
她大概真的累了。
仿佛觉察到了这一点,为了照顾她一般,款冬自己单膝跪了下来。
现在他们两的视线一般高了。
可是还不够,款冬深深地弯腰、低头,最后只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铃兰脚底的雪地上。
他用几乎不流露一丝情感的声音,打破了最后的沉默:
“女皇陛下,我是来请求您退位的。”
这下,铃兰总算能看着他了。
白天在诸侯大会上的时候,她猜错了他的行动,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猜错。
“好啊。”
“不止是退位,还要您宣布从此放弃遗迹帝国皇位的继承权。”
“嗯,只要是老师提的要求,我全部都答应。”
款冬大概也猜对了铃兰的回答,因为她是那样聪明伶俐,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会没注意到纳西索斯城各个角落里那些已经子弹上膛、刀剑出鞘的利利安士兵。
只是没有猜到她的回答这般不假思索,看不出一点踟蹰犹豫,看不出一点城府心思。
她的语气就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烂漫天真。
可款冬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因为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烂漫天真的女孩了。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是他仍然跪在那里,久久没有抬头。
“老师,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铃兰用仍旧平静的语气说道。
“可以,陛下。”款冬回答,“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今天的诸侯大会上,您之所以没有站在我哥哥那一边,是因为您还不知道我的想法。您害怕我会不顾一切反抗,从而引发一场波及整个帝国的战争,所以您要先想办法让两派保持平衡,是吗?”
“是的。”
“然后您私下来找我,是因为您真正支持的是我哥哥。您希望能请求我的主动让步,从而完成皇位的和平交接,是吗?”
“是的”
“如果我不答应,您就会一声令下,让利利安军地控制纳西索斯,然后用武力逼迫我退位,是吗?”
“是的……”
“但是出动利利安军队的原因不止是为了逼我让出皇位,更是要抢在海燕王国的军队之前下手,这样才能保住我的性命,是吗?”
“……是的。”
“如果您和海燕王国的行动都失败了,我调动近卫军进入纳西索斯,您就会正式站在我哥哥的一方,与我开战,是吗?”
“是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根本不像是在提问,因为铃兰在问题中就说出了答案。
接下来,才是她的第一个真正的问题。
“可尽管有开战的风险,您却还是让我的近卫军留在天平堡,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这里可以保护您,您就会在最后关头多出一分生机。”款冬回答道。
铃兰沉默了半分钟。
款冬依旧没有抬头,所以他看不到铃兰的表情变化。
当然,铃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变化。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铃兰说到一半停了停,“我的哥哥,他又是怎么打算的呢,是和老师您站在一边,还是和海燕王国、抑或南水公国站在一边?”
一直有问必答的款冬面对这个问题,迟疑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您,因为他在我面前立下誓言。”
这一次,铃兰真的沉默了。
一切都到此为止,女皇和大总督的旅程终于结束。
款冬在寒风中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但总算稍稍抬起头来,看向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自己带大的女孩。
女孩背靠石碑,拭去石阶上的积雪,小小的身体坐了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他露出微笑。
可惜这的微笑里,没有一丝快乐。
“老师,我也有一个请求,你愿意帮我实现吗?”
这一次,铃兰开口说道。
“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话。”
款冬回答。
“带我离开纳西索斯。”
款冬愣住了,那张冷酷的扑克脸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但不要做帝国女皇,也不要做千镇女王,不要做阿泽利亚女公爵,不要做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了。你给我一个身份,妻子、妹妹、女儿、学生、部下、仆人,什么都可以,我从此就只是一个名叫铃兰的普通人,从此就只跟在你的身边。”
铃兰这样说。
她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款冬,就像冰雪一样晶莹剔透,也像冰雪一样脆弱、柔软。
然而就是这么柔软脆弱的东西,比皇后佩剑还要可怕,狠狠地插进了他那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心脏里。
如果不堵住这个伤口的话,血就会一直往下滴。
可是不能堵。
不能答应她的请求。
“已经不能再回到从前了。”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也不需要进一步解释,因为她那样聪明伶俐,如此浅显的大道理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掉下来。
父皇去世后的这些年里,从纳西索斯到曦城,再从大草原回到纳西索斯的漫长旅途中,她已经哭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都只是默默地流泪,只是将苦痛咽回自己的心里。
唯独这一次哭出声来。
帝国的女皇随寒风散去,留在广场石碑下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受尽委屈的小女孩。她的啜泣成了寒风里唯一的声音,她落下的泪水成了冰雪中唯一的温暖。
“这样……这样的话……”她哽咽地,用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说道,“我不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钢铁般坚毅的男人,眼泪也掉了下来。
过去他把铃兰那平凡的幸福全部夺走,让她戴上皇冠。
现在他把铃兰的皇冠夺走,却不能再把那平凡的幸福还给她。
干下这样肮脏卑鄙的勾当,他又如何敢说自己恪守了心中那名为“正义”的信条。
最可笑的,是他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看着已经一无所有的女孩,刺入款冬心间的剑深深地扎在那里,再也拔不出来。
然而,款冬心中最后的疑问,此刻终于解开。
沉稳而冷酷的一国之君,任性又柔弱的普通女孩,到底哪个是虚伪的面具,哪个才是真正的铃兰?
不,根本没有哪个是虚伪的面具,因为两个都是真正的铃兰。
看似截然相反的形象,一丝不差地重叠在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会一直活在和自己的战斗里。
所以她才能够用冷酷去面对亲人和朋友,才能用笑容去面对苦难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