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礼服

　　这里是利利安最美丽的宅院。

　　壁画、雕塑、瓷器，那些艺术家的杰作填满了整个房间，一层又一层的百合花香从窗外的花园扑鼻而来。

　　被温暖色调包裹的卧室中，大红的天鹅绒地毯上，铃兰孤单地伫立。

　　她的一身军装，与这个为少女准备的房间并不相衬。

　　可是她并不能改变什么，哪怕连离开这个房间也做不到。

　　从铃兰被软禁在利利弗罗瑞家，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一周。

　　短短一周时间，铃兰就变得无比憔悴，好不容易从虚弱中恢复的她，又回到了伤病缠身的状态。她的胸口频繁疼痛，严重的时候只能蜷缩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抱着自己发抖。

　　所幸，她的信念仍然支撑着她。

　　她过去的行李也被送到了这里，疼痛难忍的时候，她可以拿出前些日子，款冬寄给她的信件重新阅读。这些信件的文字非常枯燥，全部都是对各项工作的陈述和交待，没有丝毫的感情在里面，和款冬那张扑克脸一样。

　　但即便如此，阅读这些信件，铃兰的痛苦就会减少很多。

　　不论何时，款冬一直在全力支持着她。

　　铃兰不禁想：要是在天平堡的时候，她能理解款冬为她所做的付出就好了。她会留下更美好的回忆，得到款冬更多的肯定和赞扬。她会不那么贪玩，花更多的精力去学习那些枯燥的课程，不至于成为如今这样无能的人。

　　这一天，郁金香派来了几位仆人，她们为铃兰送来晚礼服，并通知她准备出席晚上的舞会。

　　当然，这也是命令，铃兰不能拒绝。

　　这天下午，铃兰被带到了利利弗罗瑞家豪华的大浴室里，在仆人们的簇拥下进行沐浴。由于之前受伤的缘故，铃兰平时很少这样彻底地清洗自己。这一次沐浴足足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到铃兰从浴室出来时，疲惫、憔悴的脸色已然驱散殆尽。

　　接着，仆人们又开始打理起她的长发。和加冕仪式时的风格完全不同，她的长发被梳成辫子，再配上色彩明亮的头罩和发饰，展露出来的是一副充满少女气息的模样。

　　再接着，仆人们为她穿上了晚礼服。

　　这件晚礼服完全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紧致的腰身和轻盈的裙摆，诉说着少女独有的青春与活泼；从上至下由浅到深的颜色渐变，又适当增加了身为女皇沉稳与庄重。深色的裙摆上面没有太多花哨的图案，只是装饰着数粒细小的珍珠，这些珍珠在灯光下闪烁着如同繁星一般的光芒，使得晚礼服的下半部分宛如美丽的夜空一般。

　　也许唯一不足的，就是这个时代利利安所流行的低胸设计了，虽然展现了少女锁骨和肩膀那可爱的线条，却也暴露出铃兰胸口巨大的伤疤。

　　尽管如此，当铃兰被女仆们推到镜子前的时候，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镜子里的人，比她一直认为的要更加美丽。

　　最后，她穿上了公主时代从未体验过的，让无数女孩心驰神往的水晶鞋。一个又一个童话里，穿上水晶鞋的公主，最后一定能获得幸福。

　　利利安大剧院。

　　这个大剧院深受利利安权贵们喜爱，是聚会的好地方，今夜的舞会就在这里举办。而它也是利利弗罗瑞家的私人财产。

　　伴随着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车夫的吆喝声和新军士兵的敬礼声，这场舞会的主人姗姗来迟。当郁金香亲手牵着身着盛装的铃兰，踏入大剧院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原本喧闹的大剧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这寂静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之久，整个舞厅中只听见水晶鞋鞋跟发出的清脆声响。直到舞厅中某处出现了第一个掌声，然后掌声如同爆炸般扩散，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欢迎女皇陛下！”

　　每个人都在鼓掌，每个人都在堆起笑容，每个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小小的女皇身上。

　　只有铃兰自己没有笑。

　　“美丽的女皇陛下，我能否请您一起跳一支舞呢？”

　　音乐响起的时候，郁金香当着所有人的面，向铃兰伸出了手。

　　铃兰没有感到惊讶，这是谁都能预料到的景象。她既没有马上拒绝，也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选择沉默了一小会儿。她静静地站在灯光中，用蓝宝石般的双眼看着郁金香。

　　雪绒和其他卫兵们的生命，还有她自己的生命，此刻都落在了郁金香的手里，无论郁金香提任何要求她都可能无法拒绝。但即便落到这个地步，她仍然是女皇，仍然要保护住自己的尊严。

　　“当然可以，郁金香先生。”

　　数秒之后，铃兰回答道。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面对郁金香的微笑，她微微点头，然后同样报以微笑。

　　郁金香拉起铃兰的手，走到了大厅中央，那个早已为他们留好的位置上。

　　在天平堡的时候，款冬曾经聘请阿泽利亚伯爵夫人，作为铃兰的舞蹈和礼仪老师。伯爵夫人的舞蹈可谓闻名全国，只要一同参加舞会的，不论男士女士都曾对其赞叹。

　　铃兰虽然没有按照伯爵夫人的要求刻苦练习，但在日复一日的课程里，她的身姿也有了几分伯爵夫人的模样。

　　或许是音乐和舞蹈有着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在接下来短暂的时光中，她渐渐地放下了压在胸口的沉重。她的眼前浮现了伯爵夫人那优美的身段和动作，她当然做不到和伯爵夫人一样，但这些回忆仿佛让她回到了纳西索斯，回到了身为公主的美好时代。不知不觉中，她脚下的舞步变得轻快，变得越来越像十四岁的少女该有的样子来。

　　“您比我想象的要更适合舞会呢，陛下。”

　　郁金香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面前传来，铃兰如同在梦中被惊醒，从遥远的纳西索斯回到利利安的大剧院里。

　　她的舞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怎么了，陛下不想跳舞了吗？”郁金香微笑着问。

　　“不，对不起。”短短一瞬间之后，铃兰摆出满是破绽的微笑，“我们继续吧。”

　　郁金香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熟练而优雅的舞步引领着铃兰重新开始。

　　在郁金香的安排下，铃兰先后与利利安的数名权贵执手共舞。很长一段时间里，铃兰都在听着人们对她的赞扬。

　　她知道，这些赞扬，还有之前的那些掌声，都不是献给她的。

　　今夜舞厅中真正的主角，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郁金香，她所做的一切不过衬托那个男人的权力和地位，为他获取更多的政治筹码罢了。

　　这大概也是郁金香“邀请”她一同参加舞会的原因吧。

　　终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舞会迎来了最高潮。

　　郁金香站在中央，向所有宾客举起了酒杯。

　　酒杯里的红酒，在灯光照耀下，像鲜血一样夺目。

　　“众神授予吾等权力，在祖先的遗迹上创造新的世界。”郁金香所说的，是利利安大祭司在祭祀仪式上所说的那句话。

　　所有人都应声举杯。

　　“胜利属于利利安。”

　　“胜利属于利利安。”

　　“胜利属于利利安。”

　　随着郁金香开口，所有宾客都应声说道。

　　舞会结束了，人们从利利安大剧院里出来，踏上各自回程的旅途。

　　身穿晚礼服的铃兰，一如既往地坐上了郁金香的马车。

　　“我们回去。”郁金香对车夫说完，就放松下来，向后靠在马车的座椅上。

　　相比之下，郁金香旁边的铃兰直挺着腰身，几乎是正襟危坐。

　　除了舞会上的演戏，今天郁金香还未对她说过一句话，包括来大剧院的路上也是如此。不过，就在马车快回到利利弗罗瑞家宅邸的时候，郁金香却向铃兰开口了。

　　“女皇陛下，您前些天是不是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铃兰微微一愣，但是没有回答。

　　“信中说我背叛了您和利利安，您相信吗？”郁金香问。

　　“我……不相信。”铃兰回答。

　　“嗯，您做得很对。”郁金香平静地说，“那是我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在诬陷诽谤我，昨天士兵们找到了他，并当场执行了死刑。”

　　铃兰没有说话。

　　“女皇陛下，您觉得您身上的礼服美丽么？”

　　郁金香突然转变了话题。

　　铃兰仍然没有说话。

　　“当然美丽了，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郁金香自己回答道，“但是，礼服再美丽也好，终究也只是主人的陪衬。它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只能听从主人的摆布，然后在适当的场合发挥适当的价值。”

　　铃兰微微低下头，她明白了郁金香想讲的是什么。

　　“有资格掌控权力的，永远不是礼服本身，而是礼服的主人。”郁金香继续说，“明白了吗，我的礼服陛下？”

　　铃兰没有转头去看郁金香，但是光是听他的声音，就仿佛已看到了郁金香特有的，胜利者的微笑。

　　车轮停止了转动，马车在宅邸门前静止下来。

　　一位家仆站在马车旁，向铃兰伸手，准备牵她下车。这个家仆似乎身兼护卫的职责，他的腰间别着一把佩剑。

　　瞬间，一个念头出现在了铃兰的脑海里。

　　几乎没有犹豫，这个念头就化为了行动。

　　下一刻，站在车上的铃兰弯下身猛然向前一推，正要牵她的家仆往后一个踉跄。趁着这个空隙，铃兰伸手抓住了他腰间的佩剑剑柄。

　　伴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一道寒芒冻结了马车四周的空气。

　　坐在马车里的郁金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铃兰的大半体重却已压在了他的身上。她居高临下，将冰冷的剑锋已经锁定在了他的喉咙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正从咽喉内陷的肌肤中传来。

　　“家主大人！”

　　“郁金香大人！”

　　周围的几个家仆，全部发出了惊呼。

　　“您是要杀了我吗？”只有郁金香自己的声音保持着从容。

　　可是不难发现，一丝冷汗正在从他的额头上滑下。

　　月光之下，铃兰的眼神和表情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小小的女孩，眼神却燃烧着疯狂，宛如那些以命相搏的战士一样。

　　“带我出城，现在。”因为用力过度，铃兰的声音在颤抖，“否则，我会杀了你。”

　　“遵命，女皇陛下。”郁金香没有思考，马上给予回答。

　　然后，郁金香移动视线，看了看马车前方的车夫。车夫马上吆喝了一声，驱使马车重新前行。

　　车轮重新转动，由于路面不平整，马车开始颠簸。在颠簸中，佩剑割开了郁金香的皮肤，但是铃兰一点也没有放松。

　　“如果我死了，您可是出不了这座利利安城的哦。”郁金香说。

　　铃兰没有说话，她的手仍然没有丝毫放松。

　　这大概是郁金香在铃兰面前最狼狈的一次了，连他的笑容都变得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