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傀儡女皇
马蹄声响彻了整条街道。
两百名黑色军装的利利安“黑衣骑兵”与一百名白色军装的利利安“白衣骑兵”在城市内行进。他们衣着整洁、装备精良,步伐有序,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是精锐中的精锐。除了军队的装备,他们还带上了来自利利安正规军各部队自己的旗帜,各色的旗帜在队列上方随风飘扬,使得他们无比抢眼。
这是从前线抽调回来的精锐部队,其领头者正是利利安大总督款冬。
与上一次带着小公主进入利利安城时完全不同,此刻的他身穿黑色军礼服,一侧肩膀披着代表利利安大总督身份的黑红白三色相间的短披风,犹如从正战场凯旋的胜利者一样。
事实上,利利安军队在前线接连取得进展,渐渐掌握了东线的主动权。利利安人感到这位新任的大总督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们给予了热烈的欢迎。
然而位于欢呼声中央的款冬,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笑容。
穿过大半个利利安城,款冬来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利利安万神殿。接下来,这里将要举行女皇的加冕典礼,而款冬正是这场典礼最重要的嘉宾。
不过在参加典礼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款冬刚刚从马背上下来,不等士兵随从跟上,就只身走进了万神殿。一路上各地权贵们都上前来向他问候,他只是简单地敬礼示意,脚下的脚步并未放慢多少。
终于,他来到万神殿的侧厅,在这里,他久违地见到了自己的学生,加冕典礼的主角铃兰。
和之前跟随郁金香出门的时候不同,今天的铃兰穿上了与娇小身材并不相称的、巨大的礼服长裙。长裙主要由蓝白两色组成,上面绘有象征帝国的凤凰图案、象征遗迹众神的八角星图案、还有象征她自己的铃兰花图案。她的长发被盘了起来,整齐地扎在脑后,宛如当年康乃馨皇后的形象一样。
虽然她那张脸庞仍旧稚气未脱,但在身衣装衬托下,也有了一两分成熟与稳重。
款冬进门的时候,铃兰正低着头坐在镜子前面。周围的女仆们忙碌地来来往往,利利安口音的话语也是嘈杂不休,只有她一个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下一刻,款冬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才猛然从恍惚中醒来。
铃兰一边从椅子上起身,一边转过来向款冬的方向迈步。但是她忘记了自己这身打扮并不适合这样大的动作,结果她踩到了自己的裙摆,摔倒在了地上。
旁边传来女仆的惊叫声,不过在她们靠近之前,铃兰就已经自己爬了起来。
她再度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穿着军装,站姿笔挺笔挺的,和过去在天平堡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张棱角分明的扑克脸上,多了一丝丝憔悴。
款冬举起手向铃兰敬军礼,然后说:“公主殿下,我回来了。”
铃兰连忙也举手向款冬敬军礼,这是过去在天平堡时的习惯。但由于她现在穿着的是礼服而不是军服,这个敬礼的动作显得特别奇怪。
“您应该微微点头,以示还礼。”款冬说道。
他的语调平淡而冰冷,也和之前在天平堡时一样。
铃兰放下手,微微点头向款冬还礼。
“款冬老师……大总督先生……”然后铃兰开口了,一开始她习惯性地用“老师”这个称呼,但是说到一半却又改口了。更奇怪的是,当她说完“大总督先生”这几个字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明在见面之前,她积攒了很多很多话要说,但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女仆们悄悄退了开去,万神殿的侧厅里,只剩下铃兰和款冬两个人。四下里忽然安静起来,铃兰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从今天开始,您就是女皇陛下了。”款冬一边说,一边走到铃兰面前,他蹲下身子,将铃兰被自己踩踏凌乱的裙摆整理好,“您的一举一动代表整个帝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铃兰看着款冬,过了好几秒才开口:“老师,您这次回来,在利利安城呆多久?”
“加冕典礼一结束,我就回去前线。”款冬站起身,同时回答。
“前线……前线的战事很紧张吗?”铃兰问完,便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是的,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款冬简单地说,但没有做任何具体解释。
铃兰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前线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跟在您的身边。”
款冬用冰冷的语气说:“我刚刚已经说过,从今天开始您就是女皇陛下了,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要挽救这个帝国,仅仅凭借我们在前线的努力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凝聚起这整个帝国才行。”
“我知道,可是女皇的工作,我在前线也可以……”
“没有可是,如果您不愿意留在利利安城的话,那我就命令您留在利利安城。”款冬果断打断了铃兰的话,“按照法律,帝国皇帝在十六岁之前是不能亲政的,必须由其监护人摄政,也就是说您必须按照我的要求执行。”
这一刻,款冬看起来和在天平堡的时候没有区别,尽管她就要成为女皇了,款冬的话却依然像是命令一样,毫无妥协的余地。
铃兰的脸上,见到款冬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几分神采,又渐渐黯淡下去。
“我知道了……”铃兰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般说道。
“抱歉,铃兰。”款冬却道歉起来。
不过这次,他没有叫公主殿下,也没有叫什么女皇,而是像过去那样直接喊她的名字。
这个细节,多少又让铃兰的眼中恢复了一点神采。
又过了十余秒,铃兰努力地,让自己的脸上展现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虽然满是勉强,却是自来到利利安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铃兰说:“我知道了,我会在利利安,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的。”
这大概是款冬最想听到的回答,即便是那一直毫无表情的扑克脸,如今也露出了一丝宽慰。
“可是……可是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当好一个女皇……”铃兰说。
“只要把以前学会的东西,都用上就好。”款冬说。
“可是……以前的我根本没有好好学过……”铃兰低下头,这样说道。她说的是事实,在天平堡的时候,她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不要担心,虽然我在前线,但一定会全力支持您的。同时郁金香会代替我在利利安城管理后方事务,如果您有疑问,可以多多咨询他的意见。另外我还会派一个顾问给您,她一定会成为您的好帮手。”款冬说。
“嗯!”铃兰答应道。
“加冕仪式快要开始了,我先出去,在万神殿的大殿门口等您。”款冬说完,再度向铃兰敬礼。
铃兰正要举手回礼,却马上意识到错误,改为微微点头。
然后款冬转过身,走了出去。
刚刚好不容易展露在铃兰脸上的一点笑容,又渐渐地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想对款冬说的并不是这些。但是昔日那个开朗、活泼,会把任何想法都坦然说出口的铃兰似乎不在了,如今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孤单又无助的女孩。
加冕典礼开始了。
首先响起的是和大总督上任时一样的庄严钟声,钟声之中,郁金香作为利利安共和议会议长、利利安人的全权代表,进行了一番致辞演说。然后是利利安大祭司出场,他双手端着橄榄枝编制而成的花冠,站在了天空之神瑞文的神坛旁边。
按照正常的加冕仪式,应该是纳西索斯的大祭司将皇冠戴在新皇头顶。但如今皇冠仍留在纳西索斯,纳西索斯大祭司更是成为了敌人,最终只能用这种利利安的方式来代替。
不一会儿,铃兰就出现在了大殿的正门前,她一身庄严稳重的装扮,收获了众人赞叹的目光。
然后款冬走到了她的身边,作为监护人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万神殿的大殿里鸦雀无声。
在众人的目送下,他们抵达了终点。
款冬松开了手,铃兰则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回过神来面向众人。
下一刻,大祭司双手举起花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瑞文神坛的后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上用各种颜色拼成了美丽的图案。阳光从这些图案中透过,落在铃兰的身上,勾勒出了小女皇的轮廓。
“女皇万岁!”款冬跪了下来,向铃兰高声喊道。
随后是郁金香,最后是其他那些来自各地的权贵们。
“女皇万岁!!”
“女皇万岁!!!”
人们高呼着,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
铃兰呆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震耳欲聋的呼声也好,众人下跪的场面也好,这些其实她都经历过,但那时候这些东西都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她的父亲——石斛兰皇帝的。
而现在是给她的了。
加冕典礼结束后,人们对铃兰的称呼从“公主殿下”变成了“女皇陛下”。
不过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女皇的工作和她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早在天平堡的时候,她就被当作皇位继承人来进行培养。虽然她学习态度并不积极,但多少还是了解了一些关于政治和管理方面的知识。
可现在,这些知识完全没有用上。
在这里,没有需要她真正操心的事情。
虽然款冬不在身边,但是郁金香每次都安排好了一切,铃兰只要简单地按照日程表上的编排,一项一项完成即可。签署各种文件、出席各种仪式、参加各种交际宴会。
就这样,她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一天,一位新的访客出现了。
从她走进房间的一刻起,就牢牢地吸住了铃兰的目光。
她穿着白色的利利安军装,戴着宽檐头盔,眼睛以下的半张脸则完全用白布面罩遮住。她的身材高得惊人,甚至超过大部分的男性,几乎要把这个房间给撑满。如果不是因为紧致的军装勾勒出她身材的线条,铃兰几乎无法辨认出她是一名女性。
在主人面前不能遮挡自己的面容,这是作为访客基本的礼仪。可是她并没有摘下头盔,也没有解开面罩,甚至没有开口向铃兰问好。她只是敬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然后双手将一封信件递到了铃兰面前。
铃兰似乎有些吓到了,过了好几秒她才把信接过来。
这是款冬从前线寄来的,标题上注明了“介绍信”的字样。她立刻把信封拆开读了起来,而信中所介绍的人,正是她面前的这个白衣女性。
看到一半,铃兰就露出了更加惊讶的表情,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这个女性,脱口而出般地问道:“你……您就是雪绒,白杨大总督的女儿?”
名叫雪绒的女性点了点头,从动作来看她对铃兰并不失恭敬,但仍然没有开口出声。
铃兰早就听说过白杨这个名字了。白杨是和父皇一起复兴帝国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因为毕生征战未尝败绩,被利利安人誉为女武神嘉尔降临世间;她连续十几年身居利利安大总督的高位,是每一个利利安人仰慕的英雄,也是纳西索斯酒馆里吟游诗人和听众们的最爱。
而且她还是款冬的老师。
相传,白杨有着一头瀑布般的美丽银发,而面前这位女性的头盔下面,垂落着编织成长辫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铃兰继续低头看信,接下来的内容她不经意间读出声来。
“雪绒曾在利利安军队中担任白衣骑兵指挥官,兼职利利安军事学院教官,后来因为事故受伤,离职修养至今……现在特推荐她前往铃兰陛下身边,担任卫队长及临时顾问的职位。”
读到这里,铃兰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叫雪绒的女性要用面罩遮住自己的面容。她放下信,再度抬头看向雪绒,这一次她注意到了雪绒的脸上,唯一没有被遮挡住的眼睛周围的部分,可以看到一点点伤疤的痕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任何人看上去都会觉得不舒服,包括铃兰也是如此。
“您……可以说话吗?”接着,铃兰问了这样的问题。
“可以,如果您觉得不讨厌的话。”这一次,雪绒开口了,她的嗓音沙哑而干燥,显然是受过伤导致,甚至听起来已经不太像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了。
听到她的声音,铃兰微微一愣。
不过也就只是微微一愣而已。
一秒之后,铃兰就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雪绒面前。身材娇小的她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雪绒,接着——她忽然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这次轮到雪绒愣了一下。
“那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我的卫队长和顾问了!”伴随着那一点点笑容,铃兰眼睛里也露出了一点点兴奋,看上去就像刚刚结实了新朋友的小孩子一样。
“当然,如果您不反对的话。”雪绒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铃兰身边的情况随着雪绒的到来产生了很大的变动。
原本庭院附近的卫兵们全部被撤走,换成了清一色的利利安正规军士兵;与一般士兵的黑色军装不同,他们的黑色军装上多了个凤凰图案的胸章。他们组成了一支大约两百多人的队伍,被雪绒命名为“铃兰卫队”。
这是铃兰作为女皇的第一支私人军队。
最早庭院内的仆人们也被召集了起来,他们现在有了明确的管理制度、详细的工作日程和需要遵守的条例。
整个小庭院的外围都被翻新了一遍,虽然气派上远远不如纳西索斯的皇宫,但作为女皇的临时办公居所,它不再被叫做旧街军营,而有了新的名字——铃兰官邸。
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渐渐地,铃兰也觉得身边原本陌生的人和事正在变得熟悉和亲切起来。她的身份,好像真的从来自纳西索斯的公主,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利利安的女皇。
这一天上午,郁金香依循惯例造访铃兰官邸。
“女皇陛下,您最近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郁金香坐在茶几一边,带着微笑说道。
“当然,我现在毕竟是女皇了,不能总像以前一样一脸阴沉吧?”铃兰坐在椅子上,同样抱着微笑对郁金香说。
“记得两个月前初次见面,您还对我感到有些害怕呢,想不到现在能像朋友一样和您一起聊天,这可真是我的幸运呀。”郁金香温雅地调侃道,不过他的视线却没有看着铃兰,而是移到了铃兰身后另一个站着的人的身上。
那是一身白军装的雪绒,不过她的并没有看他。
“请不要这么说,郁金香先生。”铃兰说,“我能像现在这样,也是多亏了郁金香先生的帮忙,没有您的资助,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的庭院了。”
“哈哈……哈哈哈。”郁金香的视线移回到铃兰身上,嘴笑得更开了,“我过去总听纳西索斯的朋友说,您是一位不注重礼仪、没有贵族气度的公主,现在看来都是谣言而已嘛。”
听到“不注重礼仪、没有贵族气度的公主”这个形容,铃兰微微一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她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刻意要把这个东西给甩开一样。
这时候,一位女仆端着一套茶具进门,瞬间扑进来一股浓浓的香味。
郁金香问道香味,马上说道:“是千镇的红茶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上索朗林西亚的名品?”
这种只属于上流社会的话题,铃兰似乎接不上话来。
“是的,郁金香大人。”所幸女仆接过了话题,“这是这个月刚刚买进的上索朗林西亚茶叶。”
说完,女仆将沏好的茶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女皇陛下,最近资金还够用吗?”郁金香说,“虽然本月我已经按照约定提供了定额的资金,但是只要您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提供更多的资金——当然,这额外的部分只是借贷,而且是要收取利息的。”
说完,郁金香拿起了茶杯,放在嘴边微微闻了一下这浓郁的茶香。他的一举一动都异常优雅,和纳西索斯的贵族们一样,但是他所说出来的话语却又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和路边精明的商人没有区别。
铃兰却没有觉得反感,或者说,郁金香比纳西索斯的贵族们更让她感到自在。
“对了,郁金香先生,我一直感到很好奇……”铃兰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一张纸,“这些纸张,它既不是真金白银,也不是帝国的官方纸币,为什么我们可以当作钱使用呢?”
铃兰手里的并不是一般的白纸,而是利利安金库的凭证。郁金香给铃兰提供的资金,就是用这一张张凭证的方式兑现的。
“因为上面有利利弗罗瑞家的家徽呀,拿着它就可以在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里换取账面等量的黄金。”郁金香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的金库遍布整个利利安共和国,上到贵族、下到平民,有千千万万的人都在使用它。”
铃兰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但是片刻之后,她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每一张凭证都能领到黄金的话,那利利弗罗瑞家到底有多少黄金?
郁金香仿佛完全看出铃兰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陛下,别误会了,我们的金库里可没有那么多的黄金哦。”
“那……那为什么您能够开出这么多的金库凭证?”铃兰问。
“陛下,您知道钱为什么是钱吗?”郁金香反问。
很奇怪的问法,但是铃兰很快就理解了。
过去在纳西索斯的铸币厂里,劳工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将金、银、铜等贵金属加工成等量货币,整个过程受到帝国军方的监管,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
“因为它本身有同等的价值。”铃兰回答。
“没错,因为它本身有同等的价值,纳西索斯的铜币如此,这张金库凭证也是如此。”郁金香说。
铃兰有些不解地说:“可是……金库凭证本身只是一张纸而已啊……”
郁金香摇了摇头,说:“哪里,陛下您仔细看,这张纸上面不是还有利利弗罗瑞家的家徽吗?”
这并不用郁金香说,凭证上花瓣状的家徽图案是那么明显。但是铃兰忽然明白了,郁金香想表达的真正意思。
凭证之所以不是一张纸,就是因为它有利利弗罗瑞家的财富和信用为它撑腰。这个帝国最富有的家族并不需要真正握有黄金,只要他们一个承诺,就能买下任何想要的东西。
铃兰再次抬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身为首富家族家主的男人。到现在她才有些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是多么强大。
郁金香微笑着,仿佛在享受着铃兰无声的惊叹。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氛围。
“郁金香先生,陛下的午休时间到了。”开口的是一直站在铃兰身后的雪绒,“如果您没有什么要事的话,还请回吧。”
听到雪绒这样说,郁金香马上接过话说道:“万分抱歉,请陛下原谅我没注意到时间。”
“哪里,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和郁金香先生继续聊下去呢。”铃兰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起身,就像主人为客人送别一样。
郁金香也站了起来,他先是向铃兰,然后再向雪绒,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带着微笑转过身,自己朝门口走去。
“郁金香先生……”铃兰却叫住了他。
已经走到门口的郁金香回过头来,这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与刚才和他聊天时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铃兰。
“款冬老师……大总督先生他,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呢?”
铃兰这样问道,然后她像一个普通少女一样低着头,抿着嘴唇,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蓝宝石般清澈的双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郁金香先是收起了微笑,短短半秒之后又把这微笑摆了出来,他说:“等到战争胜利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等到战争胜利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一周?一个月?一年?还是更久……
而且,更关键的问题是,这场战争一定会胜利吗?
“这场战争……我们会胜利吗?”铃兰问了出来。
郁金香没有说话,他再一次向铃兰鞠躬行礼,然后不等铃兰追问,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噩耗传到了利利安城。
信使们骑着快马在街道中穿梭,伴随着雨点般的马蹄声,恐惧与不安迅速传播,瘟疫一样感染了整个利利安城。
其中一位信使,也将这噩耗带到了铃兰的面前。
利利安的东方,又有四个异教国家宣布加入战争,现在异教联军的规模足足扩大了一倍有余,从利利安整个东边边境汹涌而来。
利利安的西方,纳西索斯军在铃兰宣布加冕为女皇之后,行动便开始迟滞起来。但他们仍然进军到了利利安共和国的大粮仓——维特兰领地附近,对利利安的粮食构成巨大威胁。
但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大的问题是西南边。
千镇王国,那曾经也是纳西索斯帝国领内的诸侯国之一。石斛兰皇帝遇害之后,千镇王国立刻宣布中立,不加入纳西索斯和利利安中的任何一方。如今它也没有对任何势力宣战,然而它的军队却迈过了边境,正在开向利利安城。
一切都变了。
城内弥漫的恐惧与绝望,甚至连深居宅邸内铃兰都能感受到。
因为郁金香给她的金库凭证,不再拥有强大的效力了,纸面上的价值不断下跌。上午一张凭证还能买到一个店铺,下午便只能买到店铺里的一件衣服。女仆告诉铃兰,市民们已经在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前排起了长队,叫喊着要将凭证兑换成黄金。人群中甚至出现了关于“贵族和官员们利用职权抢先换走黄金,已经逃出利利安”的传言。
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很快就要见底了。
郁金香又坐在了铃兰的面前,这一次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不是茶几,而是办公桌。
让铃兰感到惊讶的是,面前这个男人脸上没有半点狼狈,相反,他还是洋溢着自信的微笑,仿佛他依旧如从前那样无所不能。
“军,军事化?”
看完郁金香递来的文件,铃兰呆在了那里。
“是的,我们别无选择,”郁金香从容地解释道,“现在利利安四面受敌,民心不稳,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我们必须要组建新的军队,同时停止利利安的一切民间贸易,关闭城门,封锁路口,阻止人民的随意流动。否则的话,我们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敌人,甚至有可能在与敌人交战之前就内部崩溃。”
“可是……”
铃兰手里拿着的,是郁金香递给她的银黑色羽毛笔,名为“恶魔”。
“请尽快签署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郁金香语气平静,但不知为何铃兰从他的话语中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可……可是,我们的粮食怎么办呢?”
“我会组织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去把粮食运到这里来的,而且我们现在还有许多存粮,足够利利安城的军民支撑一年半载。”
“那……那款冬老师……大总督那边呢?”
“正因为大总督那边也需要支持,所以我们才要军事化。这样前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而且我们还能将新组建的军队用以支援前线。”郁金香说,“这个提议我已经派出信使给大总督送去,相信他很快就能看到,而且也一定会表示支持。”
铃兰还在犹豫着,所以刚才她连续提出了两个问题。但是她掏空脑袋才想出来的问题,却被郁金香用句句在理的回答给轻易挡了回去。
这一次,又是雪绒开口了。
“真的有必要军事化吗?”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却仍然有着军人的力量,“军事化会严重影响生产和通商,同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可能会进一步增加城内的恐慌。”
“雪绒女士,您所担心的恐慌,现在已经到处都是了。”郁金香回应道,“您知道吗,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凭证很快就不能购买任何东西了,而且它也不能兑换黄金,因为金库已经见底了。”
“说到底,您只是在为了自己的黄金说话么。”雪绒问。
透过头盔与面罩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雪绒的双眼,可以感受到来自这位军人的肃杀与威严。
然而,郁金香却毫不畏惧、毫不掩饰地说:“当然了,我当然是在为自己的黄金说话了,但是您也知道,如果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破产,就等于整个利利安的经济都失去了血液。您难道要为了我们间的派系斗争,把利利安双手奉给异教徒联军或纳西索斯叛军吗?”
雪绒没有说话,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还没有认输。
但是她沉默了,因为她无法否认郁金香所说的话。
郁金香没有浪费时间,雪绒沉默后,他马上就把视线移回到了铃兰的身上。
铃兰握着郁金香给的羽毛笔,眼神游移,显然是在犹豫。笔尖数次几乎要碰到纸张了,但是在最后一刻又停了下来。
郁金香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只是缺少一点点鼓励罢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女皇陛下,上一次战争的时候,您的父亲,圣明的石斛兰陛下同样签署同意了这样一个决议。只要您支持,我们利利安这次也会和从前一样,成为谁也无法攻克的胜利之城,我们将会保护陛下您,保护我们伟大的帝国。”
铃兰抬头,看向了郁金香。
这一刻,铃兰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脸,还有传记和诗歌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的形象。
郁金香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几秒种后,铃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那支羽毛笔,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铃兰签字之后的不到一个小时,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就出现在了利利安街头。他们自称是利利安新军,没有统一的军装,只是戴着黑色袖章作为辨认标志。他们的武器来自利利弗罗瑞家的私人武器库,他们的军官直接由利利弗罗瑞家进行指派。
这样的行动效率,已经不仅仅可以用“惊人”来形容了。
按照利利安法律,一切军权归属利利安大总督,只有大总督本人可以任命军官和组建部队。而这支利利安新军,俨然如同一支私人部队,独立于利利安正规军体系之外。
当然了,这支私人部队并没有违法,因为它的建立,得到了比利利安大总督更高一级的帝国女皇的亲笔许可。
数小时之内,新军就控制了全城,他们按照利利弗罗瑞家家主郁金香的命令,关闭了利利安的城门,封锁了运河码头,甚至还把守住了铃兰官邸门口。
包括铃兰在内,所有人出入官邸都要郁金香本人的许可,也就是说铃兰与外界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从女皇本人,到整个利利安,仿佛也成了郁金香私人所有。
一封匿名信被送到铃兰的手里,里面描述郁金香曾与纳西索斯教会来的使节见面,密谋联合纳西索斯教会反叛利利安。
当铃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整个人都懵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自己签下名字的双手。
“陛下,这不过是一封匿名信而已,并不能完全相信……”站在一旁的雪绒却非常平静,她像平常一样用沙哑的声音向铃兰解释目前的状况,“不过现在看来,郁金香早已储备好了军官和武器,一直等待着机会组建军队。”
“我……我是闯祸了吗……”
“不,我认为陛下您也别无选择。”雪绒说,“而且不论您是否签署命令,郁金香都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除了大总督先生,在利利安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
虽然雪绒在宽慰铃兰,但铃兰仍旧低着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陛下……”
泪水已经在铃兰眼眶里打转了。
“女皇陛下!”
从未在铃兰面前大声说话的雪绒提高音量,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变成低吼,吼声传到了面前铃兰的脑海里。铃兰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了,她抬手,用力把泪水擦去。
而擦泪水这个动作,似乎又让她想到了什么。
铃兰过去并不爱哭,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常常被夸赞坚强。现在她成为了女皇,却不知为何变得软弱起来。
“对不起,雪绒。”她抬起头,向雪绒道歉。
“没关系……陛下。”雪绒说道,“比起过去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
铃兰想说些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完全接不上话,因为关于现在的局面,关于郁金香还有整个利利安的情况,她一直都不了解。这些天里,她完全把自己当作了郁金香的提线木偶,却没有一丝自觉。
“没关系,陛下,”雪绒用沙哑的声音说,“您的任何疑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为您解答。”
雪绒站到了铃兰的对面。她在办公桌上展开一张白纸,然后弯下高高的身躯,像在军校里讲课一样,边讲边在纸上写画了起来。
“利利安的全称是利利安共和国,顾名思义,它拥有一个共和制的政体。长久以来,议会掌控着利利安的最高权力,通过定期选举的方式,委托任命一位大总督,对利利安进行管理。”
“嗯。”铃兰点了点头,“这点和许多城邦小国一样。”
这副光景,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天平堡中。
而那个顽皮的学生,现在却全神贯注地听着新老师的讲课。
“是的,和许多城邦小国一样。”雪绒接着说,“但是又不一样,利利安并不是城邦小国,而是拥有相当领土面积的大邦国。随着领土扩张和人口增长,共和制效率开始日益低下,到一百年前的时候,利利安的这套制度走到了终结。”
铃兰问:“一百年前终结?那后来呢?”
雪绒说:“一百年前,双神邪教如草原上的野火般席卷整片大陆,我们遗迹信仰的子民迎来了最黑暗的时代,利利安共和国也沦为多个异教国家争夺利益的角斗场。从那以后,大总督几乎由异教统治者直接指派,议会选举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过场。异教徒为了统治利利安地区,便扶植本地有一定势力的家族,利用他们来管理利利安,而这之中势力最强大,常年占据大总督职位的家族,就是依靠商业发展起来的利利弗罗瑞家。”
“利利弗罗瑞家长期占据大总督职位?”铃兰听到这里,不由得感到有些惊讶。这和今天郁金香身为议长而非大总督的情况完全相反。
雪绒接着说:“三十六年前,您的父亲——石斛兰陛下在纳西索斯起兵重建帝国,同样信仰遗迹神明的利利安共和国、千镇王国、南水公国、海燕王国纷纷响应,终结了被双神邪教奴役统治的黑暗时代。”雪绒接着说,“当时,利利安大总督是利利弗罗瑞家的家主卡萨布兰卡先生,他主动带领利利安反对异教宗主,后来他也和您的父亲一样被称为复兴帝国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
这段故事铃兰在酒馆里听过无数遍,卡萨布兰卡的名字,也早已记在她的脑海里。
雪绒说:“在迎来和平之后,卡萨布兰卡先生身为利利弗罗瑞家的家主,并没有着手重建过去的共和制度,而是开始进行集权改革。”
“集权改革?”铃兰露出了一丝不解。
“是的,集权改革,”雪绒点了点头,“这场改革持续了近二十年,贵族也好,平民也好,包括利利弗罗瑞家族的其他人也好,全部因为这场改革,而成为了卡萨布兰卡不可戴天的仇敌。所以最终卡萨布兰卡也迎来了自己的末路。”
“可是……我们都知道,卡萨布兰卡是因为背叛了遗迹信仰,所以才被驱逐流放的。”铃兰说,“在纳西索斯,我们将它称作‘英雄堕落’事件。”
“款冬先生也是这么对您说的吗?”雪绒问。
铃兰忽然就不说话了,的确,她刚才所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款冬的课程上却从未提及过。
“陛下,您说得没有错,那就是著名的‘英雄堕落’事件,但这只是官方对民间的说法。”雪绒说,“您是女皇陛下,作为统治者,您必须清楚所有‘官方对民间说法’背后的真相。”
这句话,似乎当初款冬也对她说过,可是终日与平民为伍的她不以为然。
雪绒接着说:“卡萨布兰卡先生收留和保护了滞留在利利安的异教徒,所以被冠以‘背叛神明’的罪名;但倘若他没有这么做,不过就是换个罪名而已,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些政治相关的话题,对出自深闺的公主是难以理解的。但是对铃兰而言不一样,自从父亲将她交给款冬起,就是在按照皇位继承人的要求来培养。
虽然过去没能好好了解这些知识,但如今铃兰仍旧马上明白了。
雪绒接着说:“利利安城发生暴动,卡萨布兰卡先生被流放,整个利利安地区都陷入了混乱。这件事情也就成为了帝国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第二次帝国战争的导火索。”雪绒说,“有史以来数量最庞大的异教国家组成联盟,趁乱向利利安、向整个帝国发动战争。战火席卷下,贵族派也好、城市派也好,那些反对卡萨布兰卡先生的势力也损失惨重。”
说完这里,雪绒停了下来。
“那后来呢?”铃兰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雪绒稍微想了想,才继续开口说,“后来卡萨布兰卡先生的一位心腹爱将出面,重新整合了利利安的各方势力,经过几年的努力打赢了这场战争。”
这句话轻描淡写,但铃兰马上就明白了。
雪绒所说的“卡萨布兰卡先生的一位心腹爱将”,正是后来为世人所传颂的白杨大总督,带领利利安、帮助帝国反败为胜的女武神。
她也是款冬的老师,雪绒的母亲。
雪绒沉默了片刻,从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铃兰没能看懂她的表情。片刻之后,雪绒用继续用沙哑的声音往下说:“卡萨布兰卡先生虽然不在了,却已经留下了自己的制度遗产。白杨女士继承了大总督职位之后,凭借威望和手腕,很快成为了利利安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从此共和议会更加边缘化,各地贵族也再无法对抗手握军政大权的大总督,所谓‘共和国’一词也名存实亡。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转折点出现了。”
“转折点?”铃兰问,“那是什么?”
“郁金香继任利利弗罗瑞家的家主。”雪绒说,“他过去和款冬先生一样,都是我母亲的学生。但是他行事的理念、风格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没有任何道德和荣誉感,为了金钱和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兼并土地、吞并行会、奴役平民、谋杀反对者。在他的运作下,利利弗罗瑞家成为了横跨整个大陆的势力,影响力甚至到达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一直以来只是如同花瓶摆设的共和议会,也在他的光环下恢复了力量。”
铃兰微微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她与郁金香接触多日,却从未思考郁金香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经历。
“母亲在世的时候,郁金香不敢挑战她;款冬先生在利利安的时候,郁金香大概也不敢挑战他;但如今利利安四面危机,款冬先生自顾不暇,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这些事……”
铃兰低着头,似乎又开始自责起来。
“不必难过,陛下,就算您知道也无法阻止他。”雪绒说,“我说过了,比起过去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
铃兰点了点头。
这时,铃兰才发现自己面前的白纸上,已经被雪绒写下了密密麻麻字,全部是刚才她一边讲一边整理的内容,就像过去款冬老师写给她的板书一样。虽然声音沙哑,她却很从容地组织语言,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将利利安的历史告诉了铃兰。
她显然是和款冬老师一样优秀的人。
“雪绒,我们离开利利安城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铃兰忽然说道,“去前线找款冬老师,和他汇合。”
尽管雪绒戴着面罩,但是从眼睛中仍然能看出她惊讶的神情。
“当……当然可以,您是女皇陛下,我们听您吩咐。”雪绒回答。
“不,我要的不是执行命令。”铃兰摇头说,“你是我的顾问,应该给我建议,或对我的命令给出自己的意见。”
雪绒再度露出了些许惊讶。
眼前这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我的意见是‘未尝不可’。”雪绒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郁金香的意图,他也许仍站在大总督先生一边,也许已经成为了敌人……但不论如何,我们趁早行动,总是没有错误的。”
铃兰听到雪绒肯定的回答,马上就说:“那事不宜迟,我们马上集合卫队,冲出利利安城吧。”
雪绒又是惊讶,她没想到铃兰的做法是这么直接,甚至可以说是鲁莽。但她没有提出反对,因为这正是最高效的方式。
而且,雪绒觉得能成功。
深夜时分,大约两百余人组成的铃兰卫队,带着数天的行礼、干粮,在铃兰官邸集结完毕。
铃兰换上了过去轻骑兵的军装,这身来自纳西索斯的衣装已经被仆人们重新缝补和清洗干净。曾经属于母亲的皇后佩剑,也再次挂在了她的腰间。
在马厩里,铃兰告别了她的小马山茶,因为已经饱受伤病折磨的山茶,不可能再跟随她进行这么一趟远行了。
她没有表现出不舍,反而特别的决绝。
然后,铃兰骑上雪绒为她准备的新的坐骑——来自利利安正规军的战马,和卫队一同出发。
在队伍的最前方,雪绒率领着一百名前锋开路。
雪绒的打扮与一般士兵截然不同,她骑着高大的骏马,身穿白色的军装,佩戴漆成黑色的胸甲。她的腰间挂着一柄马刀、一把燧发手枪,她的背后背着一把长度夸张的银色长枪。
铃兰曾经见过瑞文骑士团的骑士们,他们装备的重型骑枪粗实厚重,和雪绒这把细长的银枪完全不同。虽然在夜色中,银枪的枪身上仍然能看出精致的纹路和图案。
这把银枪正是曾经白杨在战场上使用过的,在第一、第二次帝国战争中杀敌无数的武器,它和铃兰的皇后佩剑、款冬的正义马刀一样有着一个独特的名字——战车。
传说中,女武神嘉尔就是驾驶着一辆战车,征服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强敌。
由于利利安已经军事化,新军控制了全城,夜晚的利利安显得特别安静。
铃兰卫队前进的脚步声犹如湍急的流水声一般,打破了这种宁静。
把守铃兰府邸附近的新军没有,看到来势汹汹的女皇卫队便纷纷散开,之前连女皇出门都要盘问阻拦的新军士兵,现在一溜烟都躲得无影无踪了。
铃兰卫队一口气通过了三个路口。
铃兰不禁有点怀疑,是否郁金香一时大意了,忘记了铃兰自己拥有一支私人卫队?又或者郁金香根本就没有控制她的意思,府邸周围的新军士兵只是为了保护铃兰?
雪绒可不这么认为。
她知道,真正的对决还还在前面。
果然,铃兰卫队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雪绒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根据她所熟悉的利利安城门制定好了几个夺取城门控制权的计划,但此时这些方案都无法使用了。
在城门前小小的路口广场处,一千多人的黑袖章新军士兵将三百人的铃兰卫队包围在了中间。对手仿佛已经预料到了铃兰的行动,他们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抢在铃兰之前到达增援这里。
这一幕景象,是铃兰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面对铃兰卫队,新军组成了密集的战阵,数排长矛全部指向女皇及其卫队所在的方向。在这密林一般的长矛之间,夹杂着许多火枪。由于新军所装备的并不是近年来新发明并列装的燧发火枪,而是已经普遍装备的火绳火枪,在夜晚里点燃的火绳放出繁密的光芒,照亮了新军的战阵。
这是战场上才能见到的景象,和皇宫门前的阅兵式,和竞技场里的比武大会完全不同。
铃兰被震慑住了。
不过,久经沙场的雪绒并没有慌乱,她不但没有后退,反而驱马向前,同时从腰间拔出燧发手枪,指向了正上方的夜空。
“退下!”
然后,雪绒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再然后,是扣动扳机后的巨响。
虽然仅仅是一声枪响,却仿佛要把整个利利安夜空都给震碎一般。马匹们不安地嘶鸣躁动,摆好阵势的新军士兵也不由得后退。火绳点燃后的星星光亮中,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恐和慌张。
这些利利安人许多都没见过铃兰,大概也不太把铃兰放在眼里。可是眼前这个白衣军人不一样,她是白杨大总督的女儿。尽管白杨已经去世,她留下的威望却像光环一样仍然围绕在雪绒的身边。
新军的队伍出现了混乱,在后退之中阵型逐渐开始分裂、崩溃,瓦解——本该是这样的,可就在这个关头,局势再次出现了变化。
车轮声响了起来。
铃兰知道是谁来了,这些天,这马车的声音几乎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出行。
而且来的还不止有这辆马车,伴随着这辆马车,很快又有了新的密集的脚步声,显然是数量不少的军队已经到来。
新过来的士兵很快填补了原来阵型崩坏后的空缺,原本不知所措的士兵现在也重振了士气,新军一方的阵线重新稳固了起来。
现在新军的人数已经接近两千了,是铃兰卫队的近十倍。
前面的新军士兵们慢慢移动,让开了一条小路,然后一辆雕刻着花瓣图案的利利弗罗瑞家的马车从中间缓缓驶来。在马车上,身穿华服的男子坐在那里,虽然周围都是火光但是却无法将他的表情照得清晰。
“郁金香!”雪绒用低沉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叛徒!”而那一边,郁金香从马车上站了起来,用响亮数倍的声音奉还。
叛徒这个词从郁金香口中说出,完全出乎了铃兰的意料。
“女皇陛下,”虽然相隔着一段距离,但郁金香向着铃兰的方向鞠躬行礼,“您的卫队背叛并挟持了您,但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将您救出来的。”
“诶……什么?”铃兰呆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陛下不必害怕,请到我们这边来吧。”郁金香站在马车上,向远在这边的铃兰伸出了手,“叛徒们已经被我包围,他们不敢再伤害您了。”
“不……不!他们没有背叛!”铃兰慌张地回应着,“是……是你……”
“我们都知道利利安城已经军事管制了,如此危险的时候卫队竟然还想带着女皇陛下出城,必然是图谋不轨。”郁金香自说自话一般,完全不理会铃兰说了什么,“放心吧,事后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给予背叛者应有的惩罚。”
这一番话在铃兰卫队当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响。
“我们不是叛徒!”
“我们不是叛徒,你们才是!”
铃兰身边的士兵们大喊着,不难听出他们语气中的愤怒和慌乱。
“如果不是反叛的话,不是挟持女皇陛下的话,你们要怎么证明呢?”郁金香大声地说着,“难道此时女皇陛下叫你们放下武器的话,你们会答应吗?”
这句话再次出乎了铃兰的意料。
但是铃兰听懂了,郁金香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说给她的士兵们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
因为是晚上而且有些距离,铃兰看不清郁金香的脸和表情,但她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站在新军阵中的郁金香,仿佛在等待铃兰的什么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所流逝的每一秒都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长矛、枪口、视线都在对准她和她的士兵们。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像过去面对风信子的剑锋时一样。
公主也好,女皇也好,她终究只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女孩,在这种生与死之间的狭缝中冷静思考,连一般成年人包括许多战场上的士兵都难以做到。
“英勇的士兵们,为了救出女皇陛下!”郁金香向新军官兵们开口了,视线却仍然看着铃兰,“向叛徒——进攻!”
雪绒收起燧发手枪,然后用马刀刀锋指向了郁金香所在的方向。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准备迎战”。
“等!等一下!!等一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铃兰骑着马冲了上来,拦在了两军之间。这个小女皇一边骑马一边像发了疯一样大喊着。
她很清楚开战的后果。此刻郁金香新军恐怕有着接近十倍于铃兰卫队的人数,只要双方接战,不出二十分钟就能结束,而且是以一种屠杀般的方式结束。
她的卫队是那么勇敢,直到此时也没有退缩,尽管她最近几天才认识他们,但她为这些卫兵们感到骄傲。这些勇敢忠诚的卫兵们和雪绒一起,都是她到利利安之后最重要的朋友。
她是他们的女皇,他们竭尽全力保护她,她也有义务去保护他们。
“卫队听令,放下武器!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她拼命地大喊着,害怕她的卫兵们以及敌人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因为过于拼命,几句之后她的声音就变成了完全失态的嘶喊。
随着小女皇的命令,卫队开始动摇了。
对面这边,被火绳火光所照亮的郁金香的脸上,露出了惯有的胜利者的笑容。
但恐怕连站在他身边的士兵也不知道,在露出笑容之前的郁金香,他的身体也在因为神经紧绷而微微颤抖。
第一个执行命令的是雪绒,她首先下马,抛下马刀和手枪,然后从背后卸下骑枪“战车”,将其放在面前地上。在她的带领下,卫兵们也纷纷将手中的的长矛和火枪放下,随后把腰间的佩剑也全部解了下来。
就这样,铃兰卫队被利利安新军完全缴械了。
确认现场已经安全的郁金香终于离开马车步行上前,走到了铃兰面前。铃兰骑在马上,视线比郁金香要高出一些,但此时她却觉得自己正在仰望着对方。而郁金香自信地微笑着,如同胜利者对待败者一样,骄傲地看着铃兰。
“女皇陛下请放心,我们将卫队带回去进行严格的调查,以确保他们对陛下您的忠诚,同时我也希望能洗刷他们的冤屈。”郁金香说,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造作,像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样。
然而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都像刀锋一样割在铃兰的心中。
“因为卫队要接受调查,官邸也变得不安全了,所以女皇陛下您就请到利利弗罗瑞家暂住吧,我将会尽我所能为陛下服务。”郁金香接着用提议的语气对她说。
铃兰知道这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命令是不能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