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触即发
纳西索斯,款冬的临时宅邸。
虽说是临时,但是款冬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之久,也就是说身为大总督的他一年没有回利利安了。
“您特意造访,就是为了看我有没有回去利利安么?”
“当然不是,不过大总督先生现在确实可是我们利利安的守护人呢。”
今天前来拜访款冬的,是纳西索斯大法官文殊兰。
“那就请大法官先生直接开始主题吧。”
“哈哈,果然是个直接的人,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坐在可以看见院落的落地窗前,文殊兰体型与款冬相似,仅仅略瘦一些,可那长长的秀发,还有如同女子般美貌的颜容,与款冬那饱经风霜的、棱角分明的扑克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款冬先生,您知道陛下带着北方军队进城的那晚,出现在北区贫民窟的尸体吗?”文殊兰问。
“不知道。”款冬回答。
“本来,在贫民窟出现尸体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文殊兰继续说,“可是那个尸体衣着光鲜,一身贵族才有的打扮,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着一副面具。”
“面具?”款冬听完思考了几秒,说:“他是去参加那天晚上化装舞会的贵族吗?”
“不愧是大总督先生,那天您并没有去参加舞会,但是马上就猜了出来。”文殊兰夸奖道,然后又说,“那天我有幸参加了舞会,对那个男人还有一些印象。一开始我很好奇,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纳西索斯不应该有我不认识的贵族。可是突然间,他被皇后殿下意外撞到,接着铃兰陛下便走了过去。”
听到“铃兰”两个字,款冬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铃兰陛下说,他是她好久不见的朋友,然后他们便到角落里去交谈起来了,不久后,男人就独自一人离开了舞会。”文殊兰说,“第二天早上,他变成贫民窟里的一具尸体。”
款冬没有说话,等待着文殊兰继续往下说。
“他手握短刀,短刀上有血迹,他的腹部有一处致命刀伤,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受伤的痕迹。”文殊兰说,“可能性有两种,一是自杀,二是遭遇了突然袭击然后用短刀反击,在伤到敌人之后仍旧死亡。”
款冬微微低头,沉思了起来。
“自杀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他的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如果是自杀的话根本没必要刺伤自己后再一路移动,静静等死就好了。”文殊兰说“可是很奇怪,如果是他杀的话,谋杀者为什么不处理他的尸体,而让他死在街道上,天一亮就被人发现呢?”
“那是因为谋杀者来不及处理他的尸体,或者谋杀者自己也受伤了,无力追击他。”款冬开口说道。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现场为什么没找到谋杀者的血迹呢?”文殊兰问。
“这个很简单,凶手是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或者老兵,他知道怎样处理自己的伤口。”
“那这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或者老兵,又是谁派来的呢?”文殊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款冬问道。
款冬沉默了。
“这就是今天我来拜访您的目的。”文殊兰站起身来,“不知为何,这件事情非常让我在意,总觉得隐藏了某些秘密在其中。所以我特意来向您请教,也希望您今后能帮助我留意一下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我知道了,如果有线索的话,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法官先生的。”款冬说着,也站了起来。
“好了,那我就告辞……”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色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是款冬的副官之一,主要担任大总督卫队队长的男爵假泽兰。
“大总督先生,皇帝陛下的来信。”假泽兰向款冬递上信件。
“哈哈哈,”正要告辞的文殊兰却笑了起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是要把这次的苦差事,交给您了呢。”
在铃兰的宅邸里,出现了一番奇妙的光景。
在一间像是会议室布置的房间中,来自东方的克洛瓦少年们整齐地坐在那里,听老师给他们讲课。老师在会议室的主席台后面竖起了一块巨大而平整木板——这是很珍贵、很罕有的建筑材料,但老师将它涂上黑漆,然后踮着脚,让自己的身高能够上黑木板上半部分,并用石灰笔在上面粗鲁地写着什么。
如果不是正在听课的克洛瓦少年,谁也无法想象在台上讲课的老师,正是昔日的女皇铃兰。
可能是不习惯用石灰笔的原因,她的字歪歪扭扭地并不好看。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上恰恰证明了之前卡萨布兰卡先生提出的理论:地理条件决定经济模式,经济模式决定文化特征,文化特征决定政治组织;虽然实际情况下会受更多外界因素影响,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要了解了一个地方的位置、气候、耕地、矿产、交通等信息,就能知道这个地方的财富利益如何流动,知道了财富利益如何流动,就能明白这个地方的其他所有事情。”
比起木板上的文字,铃兰老师的讲话内容更加枯燥,下面的少年们大都一脸苦闷,大概也就是碍于铃兰的身份,他们才没有公然开小差或者干脆呼呼大睡吧。
就像当年,面对款冬老师那些枯燥课程的铃兰一样。
“钉——”地一声,摆在会议室一角的发条钟响了一下。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大家休息一下,”铃兰放下手中的石灰笔,对台下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学生们说,“二十分钟后是山茶老师给大家带来的课程《算术学》。”
听到“算术学”三个字,少年们就像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样,不但没有从枯燥的课程中解脱,反而更加难过了。
“陛下,为什么我们要学习《算术学》这么无聊的课程?”
“就是呀,我们只要会计数就行了,那些冗长又复杂的定理和公式,根本就用不上。”
少年们开始了抱怨。
“谁说用不上的,就像我刚才讲的那些内容,如果不懂算术,是没办法搞清楚金币从哪里流向哪里的。”铃兰说。
“可是……我们只是士兵而已,为什么要学这些呢?”
“你们可不只是士兵,”这时站在一旁的山茶说道,“陛下对大家寄予厚望,希望大家今后都能独当一面,成为有所作为的……”
“好吧,既然你们认为自己只是士兵,那么我就来说一说士兵吧。”这时铃兰却轻轻挥手,打断了山茶自己说,“在利利安、在北国,有不少的平民都有条件有机会接受教育,都能接触到简单的算术和几何知识,这些知识未来将会成为他们从事管理后勤、绘制地图、操纵火炮这些工作的基础,这也正是利利安和北国军队能独步天下的原因。在北境,我们人员物资都占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一溃千里,在纳西索斯城下,我们凭借地理优势和全体国民的支持,才堪堪取得一场惨胜——时代已经变了,弓箭被火枪取代,擅长拉弓的大力士也被熟练操作火枪的射手取代,随着未来器械、技术和理论的发展,身体的力量也终究会被知识的力量取代。你们身为帝国最精锐、也是最年轻的军人,打算让自己被时代抛弃吗?”
听完这段话,少年卫兵们几乎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这个和少年们年龄相仿的女孩,讲述着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懂的道理。她刚开始讲的时候甚至有些得意,就像事业有成的长者在教导孩子人生经验一样,可说完之后她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沉默起来。
众人没有敢出声,直到数秒之后,一个原本应该在门外站岗的少年卫兵走了进来。
“陛下,瑞香先生来拜访了。”卫兵一进门就说道。
铃兰从沉思中醒来,对卫兵说:“告诉他今后不用再来了,我不会见他的。”
那一晚化装舞会,皇帝亲自带领北方军入城,夺回了皇宫以及大半个纳西索斯城的控制权,解散了海燕王国安排在他身边的私人卫队,将海燕王国的势力范围压缩到港口及海岸线附近狭小的区域中。自那以后第三天,老公爵瑞香便每个早上来到铃兰宅邸前,要求与铃兰见面。
不过铃兰至今都没有答应过他。
纳西索斯每年一次的祈祷之夜来临了。
在纳西索斯生活多年的款冬对这一晚的情景并不陌生——按照习俗,人们一般都会在自己家中点起蜡烛,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祈祷;一些虔诚的组织则会来到神殿,为他们的理想或目标向神明祈祷。
可是今年的情况却和他想的不一样。
一些市民出现在中央广场上,围绕着前女皇竖立的石碑,开始了祈祷。他们三三两两而来,三三两两而去,并不像是有什么组织,可是却源源不断地来到石碑前,驻留、祷告、离开。
款冬静静地站在广场边,看着这令他不解的一切。
忽然,半年前的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就是在这中央广场,就是在这石碑前,铃兰向他低下了头,交出了自己的皇冠。
摇曳的灯火下,他闭上双眼,用意志驱散那浮现的回忆画面。可是无论怎样驱散,铃兰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仍然投射在他的眼前。
他睁开双眼,向自己的身边的副官假泽兰要来了一盏烛火。
“大总督先生,您是要?”
“你们在这里等我。”
“可是我们的任务……”
款冬没有回应假泽兰的话,自己一人走上广场,和那些纳西索斯市民一样,在石碑前手捧烛光,向神明祈祷。
许久之后,他转身离开石碑,回到了广场边上,回到了自己的副官身边。
副官身后,是清一色的利利安黑衣正规军。
“任务按原计划执行,”款冬说,“拆除石碑。”
“是的,大总督先生。”副官假泽兰敬礼道。
清晨时分,铃兰从床上惊醒。
在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战场,到处是污泥和鲜血,到处是怒吼与哀嚎,到处是火药和铁锈的味道。恐惧与振奋交织在一起,变成沸腾的热血涌上心头。
即便醒来之后,这种感觉仍然久久没有散去。
“陛下。”
直到山茶的声音和敲门声一起传来,铃兰这才从梦里彻底回到现实。
“什么事?”
“有客人在拜访,请求与您见面。”
铃兰还坐在床上,她转头看了看窗外——这个角度除了天空和遥远的海平线什么也看不见,可她还是出神地看着那里,看了好一会儿。
“是瑞香先生吧,和之前一样请他回去吧。”她说。
“陛下,除了瑞香先生之外,有另一个来拜访……”山茶说到这里停了停,“是来自克洛瓦的芦苇。”
铃兰听到“芦苇”这个名字,愣了大概两三秒,立刻从床上翻身下来。
“让他进来,在大厅里稍等我一下。”
说完,铃兰光着脚快步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少有地开始打扮梳妆。
大厅中,身穿斗篷、一副旅人打扮的芦苇坐在客人的位置上,昔日的好友,一身军装的山茶来到他的对面。
两人时而相视,时而各自低头,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
直到铃兰出现。
铃兰显然经过精心的打扮,虽然穿着围裙,一副女仆的样子,却也和过去在外征战时不修边幅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将亲手将红茶端到芦苇的面前。
芦苇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包裹和一柄双手大剑。这柄大剑名为“力量”,的大剑,过去由阿泽利亚家的木犀一直带在身边。
为了把红茶放下,铃兰轻轻将大剑移开。
“好久不见了,芦苇,真高兴你能回到我这里来。”铃兰微笑着说,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
与之相比,芦苇却低着头,连弯起嘴角假笑都做不到。
“您这样,真的好吗?”芦苇开口问道。
“嗯?”铃兰没有在旁边主人的位置上坐下,而是像好朋友一样在芦苇面前弯下身来,“怎么了?”
“您就这样放弃了一切,真的好吗?”芦苇问道。
铃兰沉默了几秒,但是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她说:“当然了,我只是回到本应该属于我的位置。”
她这样说的时候,甚至故意表现得有些自豪。
可是芦苇的眼里却流露出了愤怒,他抬起头,与铃兰相视。
“那么多人追随您,从最东方的大草原一直到纳西索斯的北境,我们所付出的鲜血,所堆积起的白骨,您都不屑一顾吗?”
即便已经不是女皇,在纳西索斯,仍然没有一个贵族胆敢这样直视她,与她说话。
唯独这个平民少年敢。
铃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消散。
“女皇陛下——”
“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
“女皇陛下。”
铃兰打断芦苇的话,却又被芦苇反过来用更坚定的语气打断。
“和平并不会因为您的退让而到来,”芦苇说道,“您知道在纳西索斯的中央广场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您知道您所立下的石碑上的文字早已失去了法律效应,但石碑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广场上屹立不倒吗?您知道那些爱着您的人,是如何仅凭着区区肉身,和全副武装的利利安正规军对抗吗?”
铃兰没有说话。
“您知道?”
芦苇从铃兰的表情上已经读出了答案。
“您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放任利利安人,放任您的哥哥这样做?”芦苇的声音不大,可是却像是在质问铃兰,他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个身材瘦小的少年并不比铃兰高出多少。
“所以呢,我该怎么做?”铃兰露出了笑,不过是苦笑,“让这些‘爱’着我的人都回到我的麾下,然后再发动一场席卷全帝国,甚至席卷全大陆的战争么?从大草原到纳西索斯北境所留下的鲜血和白骨,我要再让这样的惨剧再来一遍是吗?”
“那么,您以为认输了,惨剧就不会再来一遍吗?”
面对芦苇的质问,铃兰毫无动容。
“当然不是,但我也没有认输,我只是做回我应该做的事情,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保护纳西索斯,去保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可是这根本不是大小姐所期望的结局。”
少年这样说道。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铃兰沉默了。
少年随之也沉默了。
当他提起“大小姐”时,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许久之后,铃兰伸出手,像老友一样搭在了芦苇的肩膀上。
“芦苇……你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不如回来和我,和山茶一起吧。”
芦苇摇头。
接着,他将桌上的几乎赶上自己身高的大剑双手捧起,递给了铃兰。他说:“按照帝国法律,阿泽利亚家绝嗣,财产将由女皇继承。”
铃兰明白了,他不是来回归的,而是来告别的。
犹豫了几秒之后,她接过大剑,并将它转交给了身边的山茶。
然后芦苇又递上来了一个东西。
手枪“命运之轮”。
它本应在几年前就夺走铃兰的性命,可是没有,最后代替铃兰死在这枪口下的却是另一个无辜的女孩。
铃兰也接过了它。
“虽然大小姐已经不在了,但她永远都是我的主人。”芦苇说,“您是‘女皇’也好,不是‘女皇’也好,倘若您今后辜负了她的期望,辜负了她和阿泽利亚家的牺牲,我就一定不会原谅您。”
说完,芦苇向铃兰深深鞠躬道别。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世界那么大……我想总有能让我找到未来意义的地方。”
“等一等,芦苇……”山茶这个时候忽然开口了,他先叫住芦苇,然后回过身来面对铃兰说,“陛下,我可以去送一送他吗?”
“嗯。”铃兰点了点头。
于是,两位少年并肩走出了房间,只留下铃兰一人在那里。
“少年们看着父亲的背影,
少年们踏上遥远的旅途,
少年们遇见自己的初恋,
少年们停在命运的路口,”
“或正面或反面,父亲是过去的榜样,
或平坦或坎坷,旅途是今后的人生,
或欢喜或悲伤,初恋是定格的回忆,
或向左或向右,路口过去以后,他们就不再是少年。”
“一个聪明又机警,一个顽固又执着,这两个人,和当初在草原上时反了过来呢……”铃兰看着两人的背影,幽幽叹道。
铃兰宅邸门外,老公爵瑞香静静地站着。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个早上来这里拜访了。
他没有带随从,没有带卫兵,没有带武器,甚至连自己的大烟斗也没有带。他除了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诚意,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等了许久之后,门打开了,老公爵抱着希望看去,但出来的却是另外两个少年。
看来今天,宅邸的主人依旧要把他拒之门外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去时,一个卫兵走了过来。
“公爵先生,女王陛下请您进去。”
“什么?”
瑞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爵先生,女王陛下请您进去。”少年卫兵重复道。
阳光透过窗户,投在古朴的茶几上。
瑞香一个人来到茶几旁坐下,随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一动不动。
主人以“泡茶以招待他”为由,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候。
从礼节上来讲,客人理应得到主人的招待,但瑞香十分清楚他和主人之间的身份高低,怎么可能让一位女王,或者说一位前女皇来为他泡茶。
此刻的他就像身陷敌营一般紧张不安。
如果那个烟斗带在身上就好了,不用抽一口,哪怕只是摸一摸也能安心不少。
过了一会儿,主人回来了。
铃兰端着茶盘走进门,她的这一举动配上她一身朴素的衣服,和皇宫里的女仆无异。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其他仆人了,只能我自己动手来招待。”铃兰一边将茶杯递给坐在椅子上的瑞香,一边解释道。
瑞香并不擅长人情与礼节,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起身答谢这位高贵的“仆人”,还是就这样泰然接受。结果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铃兰已经走到茶几的另一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瑞香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把杯盖打开了。
一股茶香瞬间散开,溶解在本就充满书香的空气里。
带着狐疑与不安,他试着喝了一口,他不知道这样的味道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喝了茶之后应该对为自己泡茶的人说什么。
生活在甲板和海洋上的男人只懂酒不懂茶。
他现在只想快点完成此次前来的目的,在这栋宅邸里的每一秒钟,他都感到如坐针毡。
“公爵先生,您每天都来我这里,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请说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帮忙的?”铃兰似乎知道瑞香的心思,单刀直入地问道。
瑞香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问:“铃兰陛下,您知道这半个月来,纳西索斯发生的事吗?”
“我每天都被你们层层监视,连自由出入都做不到,哪里能知晓外面发生的事呢?”铃兰平静地答道。
瑞香露出些许尴尬的样子,说:“您误会了,我们并没有限制您的自由,虽然过去的一些时候,我们确实对您的出行做了一些过激反应。”
“比如说上次去化装舞会的时候吗?”铃兰说。
瑞香尴尬地微微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那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铃兰为瑞香解围,主动问道。
瑞香回答:“皇帝陛下废除了大部分您过去立下的法案,并派人去中央广场拆除您建在那里的石碑。”
“原来如此,”铃兰并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这没什么,他现在是帝国皇帝,这些都是他的权力。”
“祈祷之夜,纳西索斯发生了动乱。”瑞香继续说,“利利安人前往中央广场拆除石碑,结果和聚集在广场的市民发生冲突。在一番对抗之后虽然部分市民伤亡,但利利安人最终选择了撤退。”
听到这里,铃兰脸色依旧平静。
“现在,皇帝陛下下令由我们海燕军队去执行这件事情,而且要求不惜使用血腥镇压的手段,”瑞香说,“您知道,我们海燕王国是来追求财富,而不是来做无意义杀戮的。”
“所以呢?”铃兰淡淡地问。
“所以我们海燕王国希望与您合作,”瑞香说,“您是千镇女王,如果愿意与我们联手,就能制衡皇帝陛下的权力,也可以拯救纳西索斯民众于水火。”
终于,瑞香把要说的话说完了,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等待铃兰回答就好。
铃兰先是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盯着那些平平无奇的书册,沉默了许久。之后她又转过身来回到茶几旁边,在老公爵对面坐下。
坐下的时候,她的表情自然笃定,答案已然在胸。
“要制衡的恐怕不是陛下的权力,而是你们的权力吧。”铃兰音调骤然下降,宛如出鞘的剑锋,之前待客的热情态度瞬间消散,“有些事情我不需要出门也能知道,虽然皇帝陛下已经借助北方军队夺回了大半个纳西索斯城的控制权,但现在帝国中央半数官员仍然都是你们海燕王国的,纳西索斯城最关键的港口区域也在你们手里。而且——我每天只要看着码头上进出的船只就知道,你们正在不断地往纳西索斯增兵。”
“不,铃兰陛下,我们……”
瑞香想解释,但是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尴尬和紧张。他纵然身经百战,却始终不擅长这种外交家和生意人的差事。
“对你们海燕王国来说,本来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只是最近才出了一些意外。”铃兰继续说,“皇帝陛下在北方甩开了你们的监视,与北方众多贵族私下达成了协议,得到了他们的军事和经济支持。”
瑞香还想尝试解释,但是刚刚张开嘴又放弃了。
“虽然帝国中央政府目前仍在你们手里,但是皇帝已经打破了你们的绝对控制,再加上利利安方面的势力协助,如今皇帝已经有了正面与你们抗衡的资本。”铃兰说,“不仅如此,放眼整个帝国来看,由你们扶植起来的南水公国也开始渐渐不安分。区区一个海燕王国,既要发展本土,又要经营遥远的殖民地,还要扶植体量不小于自己的南水公国,更要控制纳西索斯和整个帝国,这个胃口,不觉得太过夸张了吗?至于废除石碑宪章和之后的镇压行动,那不过是无聊的借口,对你们来说本就不值一提,何必拿这件事来和我商讨呢?”
铃兰说完,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自己泡的千镇红茶。
面对咄咄逼人的年轻女孩,老公爵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铃兰冷静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拐弯抹角的言辞,这个年轻的小女王和宫廷里那些圆滑的老家伙们完全不一样。自己真是老了,在宫廷里待太久了,连怎么和年轻人打交道都忘记了。
“千镇的女王陛下……不,帝国的前女皇陛下,请与我们海燕王国合作,”瑞香说。
“为什么?”铃兰问道,这一次她的脸上浮现出不知是真是假的微笑。
瑞香坦白地说:“纳西索斯人憎恨我们,但是爱戴您,所以为了征服纳西索斯,我们需要您;相反,您有纳西索斯人的支持,却没有将这些支持变成权力的力量,所以您需要我们。”
这一次,瑞香没有绕弯,直截了当地阐述道理。
铃兰马上问:“那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不见得吧,”铃兰笑了,“虽然今天您没有带随从和武器来,但是我可清楚得很,包围监视这座宅邸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对准这个房间的舰炮也是一天比一天多。而且,这座纳西索斯地下的密道,你们也差不多要摸清了是吗?”
“铃兰陛下,我知道这些是瞒不过您的……”瑞香说,“但是请谅解,如果我们不能控制您,又哪里能让您与我们合作?”
“那么也就是说,我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对吗?”
“对。”瑞香诚实地回答,脸上却渗出了冷汗。
纳西索斯皇宫,皇帝办公室。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站在办公桌前的款冬大总督,一个是坐在办公桌后的水仙皇帝。
“所以呢,已经三天过去了,拆除石碑的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是吗?”
面对昔日的老友,水仙丝毫没有掩饰自己不悦的神情。
“抱歉……陛下。”
款冬低着头道歉说。
“帝国最精锐的利利安正规军,连几个街头暴民都收拾不了吗?”水仙声音不大,却是在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质问。
“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毫无畏惧,虽然付出了一些伤亡,但还是冲散了我们的人墙。”款冬说,“为了避免事态恶化,我只能命令军队撤退。”
“毫无畏惧?虽然付出了一些伤亡?”水仙说,“可我接到的报告,那些暴民伤亡都是自我踩踏造成的,而且最终死亡人数也没有超过一百人。”
“这还不够多吗,陛下?”
款冬抬起头来,忽然向质问自己的水仙反问道。
也许是款冬的态度太过强硬,水仙愣了好几秒。
“款冬,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那么心软了?”水仙说,“这不是我曾经认识的你,不是那个果断、决绝的你……难道是和铃兰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也变得和小女孩一样软弱了吗?”
款冬没有说话,因为当水仙提起铃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解释什么也没有用了。
“你还记得吗,过去我们在利利安、在纳西索斯时立下的誓言?”水仙问,“时至今日,你却要背叛我吗?”
“不,陛下。”款冬说,“只要您还站在正义一边,我就不会背叛您。”
“那么,这次我让你去拆除石碑的要求,是非正义的咯?”水仙问。
“不,是正义。”款冬回答。
“那为什么你做不到!”水仙提高了音量。
“因为我希望有更好的手段,能实现这个目标……”
“够了,够了,”水仙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看来经过长年的战争,你已经太疲劳了,现在我决定解除你在帝国中央政府、帝国军队的所有职务,你可以和你的军队一起回去利利安了。”
面对皇帝的命令,他没有接受和回答。
“回去休息一下吧,在纳西索斯一年了,算上整场战争有四五年了,你累了,士兵们也累了。”水仙继续说,“我已经安排好人接替你了。”
从语气上看,“我已经安排好人接替你了”这句话并不是假话。也就是说,在今天召见他之前,水仙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事已至此,款冬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我明白了,陛下。”
于是他回答道,然后便不再犹豫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
然而,刚刚到门口,却被水仙叫住了。
听到这句“等一下”,门口站岗的卫兵立刻伸出手拦住正要出门的款冬。
这是纳西索斯卫队的卫兵,水仙亲自从纳西索斯的贵族子弟中选出来的,年轻人组成的卫队。将海燕卫队解散之后,他们是皇宫的守护者,是仅效忠于水仙一个人的卫队。
款冬没有回头,只是问:“陛下,您既然让我走,为何又要阻拦我呢?”
水仙说:“这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款冬说:“请讲吧。”
水仙说:“我今天收到一份报告,铃兰在宅邸里接待了瑞香公爵,并和海燕王国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同盟。”
一直是一副扑克脸的款冬,听到这里神色却有了些变化。
不止是脸色,即便水仙只是看着款冬的背影,也能明白他内心的动摇。
沉默片刻后,款冬说:“不,铃兰已经放弃了继承权,她不可能再威胁您的皇位了。”
“我可没有说她会威胁我的皇位,”水仙却这样说,“也许她只是想和海燕王国的老公爵交个朋友,也许她只是以千镇女王的身份与海燕王国进行一些普通的交流合作……”
款冬的脸色依旧严峻,他知道水仙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
“她是不会背叛您的,陛下。”款冬明确说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水仙说到这里停了停,“我想问你,如果真的有一天,铃兰背叛了我,与我拔剑相向,你会站在谁的一边呢?”
“陛下,她不会……”
“我是说如果,如果她会呢?”
“那我会在您出手之前便杀了她。”
款冬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水仙微微一愣,款冬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此刻也说出了他所期望的答案,这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了惊讶。
款冬重新迈出了脚步,门口的两个卫兵也不再敢阻拦他。
看着款冬消失在门外,水仙重新往后倒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
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空洞洞地远方。
“款冬,我知道,你不可能永远忠诚于我……你忠诚的只有自己心中的正义,只要我们理想不同,总有一天也要分道扬镳。”
许久之后,水仙这样感叹道。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办公室前。
门外的卫兵向她敬礼,因为她正是这座皇宫的另一位主人。
皇后石榴。
然后,不等水仙招呼,她就擅自走进了房间。
“啊,抱歉,是在等我吗?”水仙看见石榴,立刻堆起了满脸的微笑,“你看,说好的要陪你去出席音乐会的,差点都忘记时间了。”
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温暖,可是石榴的脸色却有些冰凉。
“怎么了,亲爱的?”水仙看到石榴的样子,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
石榴拉住了水仙的手,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两次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
水仙仍然在耐心地等待着她。
终于,第三次开口时,她说了出来:“刚刚……刚刚我听到了……您是说,铃兰,铃兰要背叛您,是吗?”
水仙没有回答,但是脸色明显立刻暗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
“那么你怎么看呢?”
“诶?”
面对水仙突如其来的提问,石榴不知所措。
看见石榴久久答不上来,水仙的笑容回到了脸上,他轻轻地把她抱在了怀里,说:“放心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论其他人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
可是石榴脸上,却远远没有水仙那样平静。
傍晚时分,石榴出现在了铃兰宅邸。
她并没有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走进来,因为那样必须穿过海燕卫兵的防线。她走的是地下遗迹的密道,和当初去参加化装舞会一样但方向相反的路线。
刚从密道出来,克洛瓦卫兵就将她拦住。
没有被当做客人,也没有被当做朋友,没有任何的接待,就这样让她原地站在那里。
片刻之后,铃兰出现了。
与之前那个身穿女仆装的形象不同,与之前那个打扮成魔女的形象也不同,此刻的铃兰盘着头发,提着裙子,整洁而端庄,俨然是真正千镇女王的模样。
或者说,俨然是当初帝国女皇的模样。
“皇后殿下,您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铃兰用冰冷的语气,开口说道。
石榴显然被铃兰的这身正式装扮,还有冷峻的气势给吓住了。铃兰年龄明明比石榴小不少,身高也不如她,甚至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如她,但如今却散发着巨大的威压。她呆站在那里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铃兰说:“看在过去的友谊上,我会放您回去,但是如果下次您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将您送还给海燕王国,还请您记住。”
“你……你……”石榴挣扎许久,才说出话来,“你真的要背叛皇帝吗?”
铃兰没有回答。
石榴看着铃兰那蓝宝石般的眼睛,丝毫不从自己身上避开的视线,就知道了。
铃兰不是无法回答,而是觉得不需要回答。
“为……为什么?”石榴问,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皇后殿下,您再不走,我可就要改了主意了。”铃兰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克洛瓦卫兵就开始上前。
“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是你的哥哥!”
然而,尽管声音在颤抖,尽管手指在颤抖,她还是大声喊了出来,她还是攥紧了拳头。
一瞬间,铃兰的眼中有了些闪烁。
这半秒钟的迟疑,足够给石榴更多的勇气。
“铃兰,我不相信你会背叛他,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我一定会保护他,不会让你伤害到他一丝一毫!”
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一般,石榴对铃兰说道。
女主角手握佩剑,发誓要守护自己的丈夫,这一幕和话剧《纳西索斯恋歌》里有几乎相同。
《纳西索斯恋歌》里,康乃馨皇后手执皇后佩剑,危险中挺身而出,护在皇帝身前。
只是此刻,“扮演”康乃馨皇后的是石榴,康乃馨本人的女儿却成了“反派”,连那柄皇后佩剑,也挂在了“反派”的腰间。
那真的是“反派”吗?
渐渐地,铃兰脸上的冰冷融化了开来。
铃兰说:“嗯,我知道了。可是也请您转告我的哥哥,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不能、也不会背叛他。”
“真……真的吗?”面对铃兰的态度反转,石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千真万确。”铃兰承诺道。
石榴发现,铃兰在许下承诺时,那双眼睛真的和她哥哥一模一样。
“好的,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的。”石榴终于答应道。
“对了,我还有一个建议想送给皇后殿下您。”铃兰突然说。
“什……什么?”
“您现在的生活幸福吗?”铃兰问。
“我……当然,当然幸福了。”虽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石榴显得有些无措,但她的回答没有一点谎言,“我现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爱情,我的爱人不再是远在天边的幻影,更不是仅仅睡在枕边的陌路人……”
“那么就请珍惜现在的幸福吧,”铃兰说,“不要再来这里,不要再和我见面,不要再和外面的风风雨雨扯上任何的关系。把自己关在皇宫里,做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女人,这才是您唯一能守住幸福的方式。”
夜幕降临在纳西索斯。
万神殿门外,一些在前些天广场冲突中受伤的市民正在等待教会的医生给他们治疗。
大大小小的酒馆中,客人们吹嘘着这些天在广场上的见闻,咒骂着利利安人和海燕人是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侵占和掠夺纳西索斯的邪恶匪徒。
皇宫里,刚刚回来的皇后紧紧地抱着她的丈夫,告诉丈夫可怕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他的妹妹永远不会背叛。
东郊军营,利利安驻军终于收拾行囊,结束了长达一年的纳西索斯驻守生活,启程返回利利安;北方领地的军队进驻了东郊军营,并接替了利利安军队在纳西索斯城的所有防区。
铃兰宅邸地下,刚刚送走石榴皇后的克洛瓦卫兵们,立刻按照铃兰吩咐毁掉了密道出入口。
港口外的远方,一艘接一艘伪装成商船的运兵舰,正在陆续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