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倒塌的石碑
一年前的今天，纳西索斯帝国与诺尔林纳耶王国在阿泽利亚签订合约，结束战争。
然而恰好在一年之后，和平的日子便戛然而止。
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大军从港口出发，如同潮水般涌向各个街口要道，扑向万神殿、扑向中央广场。
那是海燕王国的军队。
中央广场是纳西索斯城内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占据了这里就可以轻易地将城内的敌人分割包围，奠定城区争夺战的胜利。
“女皇陛下，我想您是时候出发了”
“松露陛下，瑞香先生没跟你说过吗？不要叫我‘女皇’陛下。”
“好的，千镇的女王陛下，不过这也就是最后几个小时还这样称呼您了，等到了皇宫之后，还得按照‘女皇’的称呼来。”
在宅邸里，正在客气地与铃兰交谈的人，是那个总是留着八字胡的海燕国王。今天早上他和海燕的大军一起出现在纳西索斯，不同的是他的大军已经率军出发，他却驻留在了这座宅邸里。
“你们要我去做什么？”铃兰问。
“您只需要跟着我们一起，去中央广场上，等待我们瑞香公爵凯旋归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
“就这样？”
“就这样。”
“那请等我半个小时，至少让我稍微梳妆打扮一下。”
“十五分钟，我们只给您十五分钟。”松露国王笑着说道，“如果过了时间您还不出来，我们的战船就会向这里开炮。”
“皇帝陛下……中央广场，中央广场已经失守了……”
“怎么可能，我在那里布置了整整六百人的军队！”
水仙在大殿里，气愤地挥着手，向前来报告的士兵大吼道。
“陛下，这是我亲眼所见，海燕大队人马压迫上来，他们的火绳枪齐射不到一个回合，驻守广场的军队就四散而逃了”
“不可能！给我重新去探查！如果你再敢撒谎，我就要当场把你处死！”
士兵唯唯诺诺地答应，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为什么海燕有数量这么庞大的陆军，他们是什么时候登陆到纳西索斯的？是之前靠着夜色一点点偷运过来的吗？”来回踱步的水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自觉地伸手摸着自己腰间的皇帝佩剑，“不行，我们必须马上就走……不对，刚刚报告说海燕士兵已经提前控制了纳西索斯周边的要道，现在出去只会自投罗网……除非……”
“陛下，陛下！”又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进来，“利利安军队，利利安军队出现了，他们从东面逼近纳西索斯城了！”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军官和侍卫纷纷面露喜色。
“陛下，我们向东边突围吧，和利利安军队汇合！”一个军官建议道。
然而水仙却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你们怎么知道利利安军队是敌是友？”水仙转头斜视这个军官问，“我早就命令款冬和他的军队回利利安了，现在他没有我的命令，也没有提前知会我，竟然私自带领军队开进首都？”
这番话一出口，整个皇宫大厅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那我们现在，该……”
“我们应该死守这里，等待形势明朗之后再决定。”水仙说，即便危机当头，他仍然比大殿里左右人都要镇定。
“是……是的，陛下。”可是其他人并不如此。
当水仙重新部署了皇宫周围的防务之后，他回到了卧室。
在卧室里等待他的是皇后石榴。
“您回来了，外面怎么样了，是发生了什么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石榴一看见水仙进来，马上从床边起身说道。
水仙却轻轻把手放在嘴上，示意她安静，然后小声对她说：“小声一点，我的卫兵在房间外面，我不希望他们听见。”
石榴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们走吧。”水仙却说道。
“走？”石榴学着水仙的样子轻声问道。
“没错，海燕和利利安夹击我们，皇宫迟早要失守，现在只有走了。”
“可……从哪里……”
“不要问，跟我来就好。”
说完，水仙走到床边伏下身子，在地板上摸索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稍稍用力一撬，一块地板就被掀了起来。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地板被掀开。
最后，一个像是地道入口的东西出现在了那里。
这便是纳西索斯的皇宫密道，从皇宫卧室穿过地下遗迹通往城外，是纳西索斯众多密道中最鲜为人知的一条。几年前，款冬就是从这条密道在瑞文骑士团包围之下逃离了皇宫，出城后转入另一条密道去往天平堡救下铃兰。
“走吧。”水仙对石榴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石榴问。
“嗯，只有我们两个人。”水仙点头。
石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水仙却不再等她，先行进入了地道里。石榴见状马上就要跟上去，不过却又稍微停了停。
“怎么了？”已经在地道里的水仙回头问。
“没什么，我只是怕这个东西，万一我要用上。”
石榴说着，从卧室床头上摸出了保护她从海燕一直来到纳西索斯的匕首，放在了身上。
在纳西索斯的中央广场上，海燕士兵建起了一个小小的高台，铃兰在松露国王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这是什么，特意为我建造的舞台吗？”
“当然了，铃兰陛下，比海边的小宅子，这里才是配得上您的舞台呀。”
站在高台上，铃兰看向周围。
许许多多的纳西索斯市民就在广场四周，他们被海燕士兵分成一个个区块，排成不算整齐的队伍，全部面朝铃兰所在的高台。
看到铃兰的时候，所有民众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些人甚至呼喊起了铃兰的名字和“女皇”这个已经不存在的称号。一些市民队伍里甚至出现了混乱，当然他们很快就被海燕士兵控制住了。
“是您把他们都逼到这里来了吗？”铃兰问台下的松露。
“怎么能说‘逼’呢？”松露微笑道，“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都‘请’到这里。”
“就像‘请’我一样，是吗？”铃兰也微笑道。
此时的铃兰身边虽然有克洛瓦卫队，但是他们的数量远远不能和周围的海燕士兵相提并论。铃兰和松露，两人力量的对比一目了然。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只需要在这里等，是吗？”铃兰问。
“对，从现在开始，您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好。”松露说。
纳西索斯城北郊，密道出口。
“结束了，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瑞香老公爵放下烟斗，恭恭敬敬地向着水仙、还有水仙身边石榴行礼道。
已经摸清楚纳西索斯密道走向的瑞香，早已料到水仙会放弃皇宫从这里逃走，所以带着部队一直在出口处等待。当水仙刚刚从密道里出来，就落入了海燕士兵的包围圈。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逃出来的并不只是水仙一人，还有石榴。
“瑞香，你这是在谋反！”石榴厉声呵斥道。
“殿下，是不是谋反不是您说了算，而是皇帝陛下说了算。”瑞香的语气里出现了少有的硬气。
“你们想要做什么？”水仙问，他的脸色比起石榴反而要更镇定。
“我们松露陛下有请您到中央广场上去一趟。”瑞香说。
“然后呢？”
“然后在广场上宣布这次制造叛乱事件的犯人名单，以及宣布新内阁的成员名单。”瑞香说，“当然，这两份名单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您不需要操心。”
“如果我不答应呢？”水仙问。
“陛下，千镇女王已经在中央广场上了，”瑞香说，“如果您不答应，那么我们就会让她来宣布这两份名单，那时候的话……”
“那时候的话，我的妹妹就会取代我，重新成为这个帝国的女皇，是吗？”
“不止如此，”瑞香说，“如果她取代了您，那我们就不会再让您活在这个世上了。”
瑞香的神色里有着平日里罕见的硬气，自从他头发变白后，很少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你……你们想要伤害皇帝陛下吗！”
这时候，石榴却开口了，她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
小小的匕首，和一个个海燕士兵的铁甲、长戟、火绳枪比起来，就像是玩具一样。
“不要再闹了，皇后殿下。”瑞香说着，迈出脚步向两人走去，同时周围的其他士兵也开始向两人靠近。
“你们再过来，我就会死在这里！”石榴喊道。
这是她曾用过的方法，凭借着这个方法她成功地从海燕来到了纳西索斯。
果然这个方法还有一些用处，瑞香和其他士兵都停下了脚步，并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可是下一刻，瑞香却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希望殿下您受伤。可是松露陛下已经命令，如果您出面阻拦，我们可以不必为发生在您身上的任何事情负责。”
“什……什么？”石榴呆住了，“父王他……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瑞香说，虽然面露难色，但是语气却仍然坚定。
石榴低下头，像是石化了一样不再说话。
瑞香也许觉得这是个机会，又也许觉得石榴已经放弃抵抗了，他又重新迈出脚步，和士兵们一起走了上去。
然而他错了。
“我警告过你们不要靠近了！”
突然反应过来的石榴大声喊道，然后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就刺进了自己的腰间。
鲜红的血，从洁白的裙子上渗了出来。
瑞香连忙伸手示意士兵停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心痛，眼泪从石榴的脸上落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父王要这样做……为什么……这个世界难道就容不下我们吗……”
她咬着牙，将匕首从自己的腰间拔出，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已经布满了她的血迹。
然后，她再次举起匕首，向刚才的伤口处刺去。
“不要！！”
匕首停住了。
水仙从背后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了她。
“瑞香，我们认输，我们认输了！”水仙大声说，“现在开始不论您说什么，我们都会照办。”
纳西索斯中央广场。
海燕士兵们押解着一队队的俘虏，从广场一头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铃兰好奇地问。
“这是我们抓获的叛徒。”松露回答。
“那么这些叛徒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铃兰问。
“当然有关系了，等下会让您亲自宣布这些叛徒的名单，并由您来对他们进行惩罚。”松露笑着，眯起了眼睛，“不用担心，这份名单我们早已准备好了，到时候您只要直接宣布就行。”
“这份名单，可以现在给我看看吗？”铃兰问。
“当然可以。”松露笑着说，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随从过来。
“等一等，还是先让我猜一下吧。”铃兰像个调皮的孩子般阻止了松露，“我猜……这份名单的第一个，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我的哥哥水仙，是不是？”
松露只是在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过，这份名单，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是不是？”铃兰又问。
听到这句话，松露的笑容消失了。
就在这时，又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广场。
是瑞香所率领的海燕精锐部队回来了，但这之中最受瞩目的并不是老公爵，而是在老公爵身后，坐在马车上的帝国皇帝水仙。
进入广场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水仙。
包括高台上的铃兰。
而水仙的视线，也落在了高台上铃兰的身上。
水仙的手里，拿着瑞香刚刚交给他的，叛乱者的名单。
名单的第一个，便是铃兰。
此刻，到底谁是叛徒，谁要上台宣读叛徒名单，对于海燕王国来说都无所谓了，他们似乎已经获得了胜利。
“不过，你们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呢。”高台之上，铃兰回过身来，对台下的松露国王说道。
“什么？”
“你们费尽心机，步步算计，却连一个基本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铃兰说，“那就是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哼。”眯着眼的松露裂开嘴露出牙齿，冷冷地说：“您难道还有资本逞能吗？”
“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是没有搞明白吗？”铃兰却报以更冷的嘲笑。
就在这时，几个海燕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他们满身血污。
“陛下……他们，利利安，利利安人，已经来，来了！”
话还没说清楚，广场的边缘就出现了骚动。
接着骚动变成了震动。
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脚底的大地在颤抖，整个纳西索斯城都在颤抖。
黑衣骑兵首先出现了，这些骑兵身披胸甲，手执马刀，如洪水般进入广场，无论是海燕士兵还是普通的平民都只能四散避让。紧随黑衣骑兵身后的是大量的黑衣步兵，他们背着长长的燧发火枪，迅速占领了好几个街口。
不一会儿，广场的东边就被清理出一大片的空地出来，海燕一方被压缩到了西半边里。
在混乱中，海燕方面瑞香的队伍也和松露汇合在一起。
水仙的马车，也被驱赶到了铃兰所在的高台前。
“海燕王国的诸位，请你们认清目前的形势，放下武器投降吧。”
利利安军阵之前，一个男人高声说道，那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利利安大总督款冬。
“不要慌张，皇帝在我们手里，”松露对包括瑞香在内的海燕军官们说，“大家先稳住局势，然后我们慢慢往港口后退。”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以为能全身而退吗？”高台上的铃兰却笑着对下面的松露和瑞香说道。
“什么？”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刚才所有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利利安大军上，却忽视了自己身后所发生的事情。
在那里同样也出现了一支军队，虽然规模不能和利利安大军相比，但是却是一支真正的杀手锏。
独角兽的徽章，红色的军衣，银光闪闪却也锈迹斑斑的佩剑，年轻却也历尽风霜老兵。
纳西索斯近卫军。
自从铃兰宅邸上升起的狼烟，收到信号的近卫军便从天平堡倾巢而出，一路上迅速突破了海燕、北方军等多个势力的阻拦，在这两个势力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到达了广场。此刻他们已经展开部队，阻隔了海燕军从中央广场退往港口的最后通道。
胜负已定。
不过松露国王此时手里还有最后的底牌——帝国最重要的两个人还在他手里。
“将士们，捉拿帝国叛徒铃兰！”松露指着高台大喊道，胡须都震动了起来。
旁边的海燕士兵先是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足足花了十秒钟才搞清楚国王的命令，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戟和火绳枪。
这一刻，铃兰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然后用右手拔出腰间的皇后佩剑，将剑锋轻轻地搭在自己高举的左手手腕上。
一划。
手腕上的血管破裂，夸张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淌了下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海燕士兵们震住了，明明是被威胁的一方，她却主动伤害自己，无惧死亡。
只有松露明白，这个小女孩已经把他的弱点完全看穿。
“松露国王，你知道吗？”铃兰一边咬着牙，一边露出被疼痛扭曲的微笑说，“这样的流血量，八分钟就能让一个人死亡。”
松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我只给你八分钟。”铃兰说。
“松露陛下，我们根本不用和她说那么多……”旁边的一个海燕军官开口说。
“愚蠢！”松露愤怒地打断他，“如果她死了，今天我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纳西索斯！”
的确如此，此刻的海燕军已经被压缩在半个广场内，且退路已被近卫军截断。他们或许可以在铃兰死后全力一战，然而——看着那些红衣士兵们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能明白，这对他们来说将不再是战斗，而是复仇。
何况还有钢铁般的利利安黑衣军团。
更有人数是他们千百倍的纳西索斯民众。
松露低下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当他再次抬头时，就像戏剧里的演员一样，脸上堆满了谦卑与讨好。他问：“铃兰陛下，请问现在我要怎么做呢？”
“松露国王，我不想为难你们海燕王国，你可以回去港口，然后坐上你的帆船回家。”铃兰说，“但是你的人必须一个不剩地全部留下，向我缴械投降。”
“什么……”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近卫军绝不会阻拦，更不会伤您一分一毫。当然了，你的这些士兵，我也不会伤害他们，除非他们胆敢反抗。”
铃兰那扭曲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当日化装舞会上那可以妆扮过的邪恶魔女一样。
松露只是与铃兰相视，一时之间仍无法回答。
也许是因为失血较多，铃兰感到有些晕眩，她受伤的左手仍然高举，只好用握着剑柄的右手轻轻砸了砸自己的脑袋。
这个动作，在松露看来反而成为了对他的威胁。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松露大声说，“所有人，放下武器！”
相较一般贵族来说，这位八字胡国王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下已经足够理智，而且足够当机立断了。
海燕士兵面面相觑，仍然不敢执行命令。
首先放下武器的是瑞香，看见老公爵放下武器之后，周围的士兵才陆陆续续地开始弯下腰，把武器放在地上。
后方的红衣近卫军迅速出击，将海燕的军阵分割，并收走他们放下的武器。
“瑞香，接下来交给你了。”松露对瑞香说。
瑞香向松露点头行礼。
“那么铃兰陛下，我就告辞了。”松露又对高台上的铃兰说，“铃兰陛下，希望您能信守诺言，不伤害我们海燕的士兵。”
“当然。”铃兰的回答简单有力。
“还有，如果未来有空的话，请来我们海燕王国做客……不是像今天和过去一样作为敌人，而是作为从今往后的朋友。”松露最后说道，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居然再次露出了微笑，而且还把视线转向了旁边，马车上的皇帝水仙，喃喃说道：“依我看来，比起您的哥哥，铃兰陛下您才是……真正有资格执掌帝国的人。”
冲突结束了。
纳西索斯城头上的火炮发出巨大的响声。
不是为战争而鸣，是为庆祝作为礼炮而鸣。
不知哪里找来的花瓣，被少女们抛向天空，飘满了纳西索斯城的天空，洒满了通往中央广场的每一条街道。
今天，侵略者终于被赶出了纳西索斯，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都市回到了纳西索斯人自己手里。
而且是以兵不血刃的和平方式。
为纳西索斯守护和平的，仍旧是那个人。
中央广场之上，一辆马车之前，铃兰弯下身来，向马车上的水仙单膝下跪。
“一切都结束了，请皇帝陛下安心。”她恭敬地说道。
在漫天飘落的花瓣中，在民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水仙从马车上走下来。可是他知道这些花瓣、这些欢呼，并不是献给他的。
“谢谢你，铃兰。”水仙极尽温柔地说。
可是这声音，在铃兰听来却更加无情、更加冰冷了。
“皇帝陛下，感谢这些天在纳西索斯您对我的照顾。”铃兰继续恭敬地说，几乎整个人都要伏在地上，“现在所有危机都已解除，我想我也应该回千镇去了。”
“可是你受伤了，不休养一段时间再走吗？”水仙弯下腰，用关切的眼神看着铃兰刚刚包扎止血的左腕说。
“我这点小伤，不必再麻烦皇帝陛下了。”铃兰说，“其实我一直喜欢清静的地方，千镇的下索朗林西亚正适合我，而且……我的这些士兵们也一直想要有个家，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去千镇建立一个自己的家园。”
水仙点了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们这么大的队伍开拔要做不少准备工作吧，如果有需要的话尽管和我说。过几天我会在皇宫里举行一场庆功宴，邀请你还有款冬一起参加，也算是给你的送行吧。”
“谢谢陛下。”
说完，铃兰站起身，走回到了高台之上。
回到马车上的水仙没有马上出发离开，而是看着高台上的铃兰。
“她想做什么？”水仙的脸色紧绷。
“纳西索斯人！”铃兰大声喊道。
“铃兰陛下！铃兰陛下！”广场周围的民众回应着她。
“从今以后，我就只是千镇的女王了！请你们全部忘了我，也忘了我之前所说、说做的一切吧！”铃兰大喊道，“只有这样，纳西索斯的和平和繁荣，才能永久！”
花瓣仍然在飞舞，仍然落在她的衣裙上，可是这一刻起，广场上的欢呼声却逐渐消失。
克洛瓦卫队走了上前，这些少年们手里的不是缰绳和马刀，而是一个个笨重的大锤。
然后，伴随着一声声巨响，高台前面那个曾经由铃兰竖立的石碑，记载着前任女皇向国民定下的律法的石碑，逐渐碎裂。
最后轰然倒塌。
看到这一切，水仙呆呆地坐在马车上，过了很久之后，他只是向身边的卫兵和车夫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纳西索斯皇宫，主人卧室。
石榴半躺在床上，她的背部被垫子支了起来，为的是方便医生为她的腰部进行包扎。和铃兰割腕造成的浅伤口不同，她的伤口是较深的刺伤，治疗难度要大许多。
除了石榴之外，卧室里还有一个医生和两名女仆，他们正为皇后的伤急得团团转。反而石榴自己一副坦然的样子，甚至还能从她的痛苦中看到一点点笑容。
今天她没能像誓言里那样，保护好自己的丈夫。
但是他的丈夫却挺身而出保护了他。
她忘不掉那一刻，水仙不顾一切从背后抱住她，生怕她再受伤害的感受。
“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不，不会的，这样的幸福，以后还有很多很多……”
她这样想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仙走进了卧室。
看见爱人的石榴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可是现在太累了，光是坚持着睁开眼看着他，就已经很累了。
不过他说的话，石榴倒是听得很清楚。
水仙斥责了医生，说他治疗不力，然后又把两个女仆数落了一遍。最后，他命令他们去外面再找更好的医生来，就把这三个人都赶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水仙和石榴了，也因此变得安静了许多。
“陛下……我……我……”石榴想说话，可是没有力气，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水仙这样说着，在床边坐下，查看起石榴的伤势来。
石榴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以前一直觉得纳西索斯的形势错综复杂，各股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摸透。”水仙说，“可是现在才终于发现，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其实在纳西索斯只有两股势力，一股是我，以及背后支持我的海燕、南水，另一股是铃兰，以及铃兰背后的千镇、利利安。我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明白，居然在另一股势力没有覆灭之前，我先和盟友海燕开始了内斗。而这一举动造成的结果，就是今天的一败涂地，啊，真的是一败涂地呀……你说对不对？”
石榴听不懂，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款冬根本不是我的人，他能够逼迫铃兰退位，就能够逼迫我退位；利利安军队今天能为铃兰杀进皇都，明天就能为铃兰杀进皇宫……纳西索斯的贵族虽然是我的人，但是他们早就在铃兰面前吓破了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而真正的赢家呢，却站在广场之上，得到万民的敬仰和欢呼。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悲？”
石榴用力，才做了一点点摇头的动作出来。
“不过，我也不是只会坐以待毙的人，不论任何方法和手段，只要能重新执掌帝国，将这些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不遗余力地去做。”
“啊……”石榴的双眼突然睁大，因为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水仙解开了她腰间包扎好的布带，而且扒开了她刚刚好不容易才凝结的伤口。
鲜红色和暗红色相混合的几股血液同时流了出来。
正要痛苦得叫出声的石榴却被水仙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我知道，你虽然是海燕公主，却不是海燕王国的人——相反你是铃兰的人，对不对？”水仙的语气冰冷至极，“这次来到纳西索斯，你首先并不是来找我，更不是见你们海燕王国的人，而是通过密道进入铃兰的宅邸与她见面。化装舞会上，你发现刺客之后故意干扰，破坏了刺杀铃兰的计划。和我一起住进皇宫之后，你还曾背着所有人通过密道去找铃兰。最终不仅仅是我的部署，连海燕王国的一举一动，处在宅邸之中不得外出的铃兰能尽数知晓，这唯一的原因就只有你了，不是吗？”
“呜——呜——”
石榴发出着无意义的声音，可是不要说反抗了，此时她连捂住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没想到我什么都知道吧，我也是有我的眼线和能耐的，铃兰的事情也不是都能瞒得过我。你的确是个演技出色的女人，这些天里和我共同上夫妻相亲相爱的大戏，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呢。”
石榴的双手终于移动到了伤口处，她想捂住伤口止血，可是水仙轻轻地用一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腕全部抓住。
“呜…………”
“不过我却不明白，我的妹妹到底有什么魅力，连你一个女人也要站在她一边吗？相比之下，难道我就真的这么不堪吗？啊，算了，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问你了。”
滚烫的眼泪从石榴的眼睛里涌出，滑落在水仙那石头般冰冷的手上。
“哭了吗？不想死，感到后悔，感到绝望了吗？”水仙嘴角渐渐勾起，浮出了一丝仿佛无尽温柔的微笑，“我本来也不想你死的，可惜啊，这场游戏海燕王国已经出局了，留着你这个间谍也没有任何政治意义了，不是吗？”
几番话之间，鲜血已经染红了大半个床单。
与殷红的鲜血相比，她的眼泪是那么渺小，那么透明。
“再见了，石榴，再见了，这段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婚姻。”
渐渐地，石榴的双手也没有了最后的力气，她的瞳孔慢慢放大，视线焦点也随之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她的脑海里，响起了最后的声音。
那不是爱人水仙的声音，而是铃兰的声音。
“那么就请珍惜现在的幸福吧，不要再来这里，不要再和我见面，不要再和外面的风风雨雨扯上任何的关系。把自己关在皇宫里，做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女人，这才是您唯一能守住幸福的方式。”
这一刻的她，脸上虽然还流淌着泪水。
却已没有了心跳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