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为正义
“我们又见面了,款冬先生。”
“很荣幸与您交谈,大法官先生。”
房间里只有款冬和文殊兰两个人。
“我这次来,只有一件特别的事想请您帮忙,”文殊兰说,“还是上次提到的,关于化装舞会后那具尸体的事。我找到了尸体的身份,也搞清楚了死者参加化装舞会的目的。他是南水的没落贵族,那晚是去舞会刺杀铃兰陛下的。”
“刺杀铃兰?”
款冬睁大了眼睛。
对于这个向来保持着扑克脸的男人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见得到的表情。
显然款冬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文殊兰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试探着问:“大总督先生,您已经知道刺客的幕后指使者是谁了吗?”
这时款冬却嘴唇紧闭,不给予任何回答。
“一开始的时候我猜测是石楠,毕竟他现在是南水公国的实际掌权者,也是与铃兰陛下结怨最深的人之一。”文殊兰只好自己继续说,“可是铃兰已经放弃皇位和继承权了,他没有费如此大精力去策划刺杀的动机。于是我重新开始调查现场,然后发现……那个刺客,是被利利安人杀死的。”
对于这个消息,款冬反而并不意外了。
“纳西索斯的贫民窟是没有秘密的,所有事件都会被黑暗里的一双双眼睛、一双双耳朵记录。”文殊兰又说,“更何况利利安人的剑术身手,还有他们与纳西索斯截然不同的口音,很难做到完全隐藏自己的身份。”
“于是呢?”款冬问,“您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所以,我想请您帮忙,帮我找出杀死刺客的利利安人,以及利利安人背后的势力。”文殊兰说。
“您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事?”然而款冬却这样问,“如果我告诉您,这个案件背后所牵连的势力相当复杂,建议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呢?”
文殊兰犹豫了两秒,然后面带微笑说:“大总督先生,这是您的警告吗?”
“不,是忠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一个黑衣士兵打开门进来,向款冬敬了个军礼。跟随在士兵身后的还有一个人,是皇宫里的一位仆人。
“大总督先生,皇帝陛下请您到皇宫去。”仆人看到款冬,马上对他说。
“我知道了。”款冬马上答应道。“我马上就过去。”
“奇怪了,距离庆功宴开始不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吗?”文殊兰这时笑着插嘴道,“而且陛下只通知了款冬,却不通知在下么?”
“大法官先生,我也不清楚。”仆人一板正经地解释道,“皇帝陛下可能是因为别的事情找大总督先生吧。”
“原来如此。”文殊兰点点头,又转向对款冬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大总督先生……”
文殊兰正要离开,却被款冬叫住。
“等一等,大法官先生。”款冬说,“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假泽兰愣在那里,并不是因为款冬说的话有多么让他惊讶,而是他第一次看到款冬露出如此严峻的表情。
皇宫门前,款冬身穿军装、带着马刀,带着副官假泽兰走了进去。几十人组成的利利安卫队则站在门外,按照每两米一个岗哨的阵势展开。
“大总督先生,我们可是去见吧陛下,带武器、还带那么多士兵真的好吗?”假泽兰低声问道。
“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觐见皇帝的资本。”
“资本?”
假泽兰还没反应过来,款冬已经带着他快步穿过皇宫庭院,走进了大殿。
刚刚进入大殿的一瞬间,两旁就有数个人影包围了上来。
这是纳西索斯卫队,每个卫兵都由水仙亲自从本地贵族子弟中挑选出来,作为他的心腹队伍。
“把叛徒款冬拿下。”大殿那一头,高高在上的水仙坐在皇位上命令道。
“开枪。”款冬丝毫没有慌张,一边伸手去拔腰间的马刀,一边冷静地向身后的假泽兰下令。
假泽兰的身上带着一把已经上膛的燧发手枪,只要他扣动扳机,枪声一向,外面的利利安卫队就会涌入。
然而假泽兰没有这样做。
在款冬命令开枪之前,假泽兰已经拔出自己的佩剑。当款冬伸手拔刀的时候,假泽兰的佩剑正好压在了款冬的手腕上。
下一秒,皇宫大殿的大门便关上了。
“抱歉,大总督先生。”假泽兰在款冬身后一边道歉,一边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哪怕款冬不回头,也能感觉得到。
水仙从皇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款冬面前。
“你居然带了军队进皇宫,居然还想对皇帝拔刀?”水仙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果然我看错了你,利利安的叛徒。”
无数寒光闪闪的剑锋,全部指向了款冬一人。
“背叛的人是您,皇帝陛下。”款冬说,“您曾经发誓不会伤害铃兰。”
“这件事与铃兰无关,而且……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她是我的亲妹妹。”水仙义正言辞地说。
“谎言。”款冬说。
“款冬,利利安的大总督。”水仙提高了声调,“你在没有我命令的情况下,私自指挥军队进攻皇都,按照帝国法律已经是死罪了。”
“既然如此,那么您为何不向全帝国宣布我的罪状,再正式将我送上断头台呢?”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水仙的视线,犹如又一道寒芒指向款冬。
款冬毫不避让。
“为什么,为什么?”水仙低声撕扯着嗓子问,“我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你却还要站在她的一边?就因为她是你的学生吗?还是因为你已经爱上她了呢?”
“皇帝陛下,”款冬说,“她已经不会再威胁到您了,今天的宴会一结束,她就会带着军队离开天平堡去千镇。”
“款冬,那天广场上发生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纳西索斯人为铃兰山呼万岁的声音你也听到了,你也是久经政治场的人,决不能‘放虎归山’的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吗?”水仙说,“更何况你说她不会再威胁我,又有几分可信呢?”
“我不会骗您的,陛下。”
“可是她会骗你啊,利利安大总督!”
款冬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就是帝王之间斗争的法则,铃兰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最大威胁,即便她抛弃了一切,只要人们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功绩,她就是水仙的敌人。
这与铃兰本人的想法无关。
“假泽兰先生,”水仙忽然转过脸,对款冬后面的假泽兰说,“利利安的军队都已经撤离纳西索斯了吗?”
“是的,陛下。”假泽兰说,“上次回报是已经进入了森林地区,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利利安境内了。陛下您请放心,我已经安排人一直跟踪,一旦军队动向出现异常,将马上向陛下您汇报。”
“好了,款冬,你还是和上次一样,先回去利利安休息吧。”水仙说,“我会让假泽兰送你的。”
天平堡。
太阳落到了西边的海面上,橘红色的阳光扑进窗来,映照在铃兰的身上。
她从未这样精心打扮过自己。
在利利安继位、在千镇结婚、在纳西索斯加冕的时候,她虽然也以隆重的装扮出现,但那是别人替她打扮的。这一次,却是她自己在房间里,如同艺术家一般,一点一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精雕细琢。
终于,在庄重而洁白的连衣长裙衬托下,她仿佛变回了那个女孩,变回了身为纳西索斯公主应该有的样子。
“陛下,我回来了。”
“山茶,海边宅邸的事情解决了吗?”
“已经解决了,我把它卖给了商行,他们会把钱记在千镇王室的账上。”
“那就好。”
在夕阳下,铃兰的身影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落寞。
“陛下……”山茶低下头,开口道,“我们真的要去千镇,再也不回来了么……”
“嗯。”铃兰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那是近卫军的官兵们正在整理装备和补给。
庆功宴结束之后,近卫军也将会和铃兰一起离开天平堡,前往千镇。
纳西索斯东郊。
渺无人烟的荒野小道上,假泽兰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款冬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便也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假泽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抱歉,大总督先生,有人要买您的性命。”假泽兰说。
“能否在死之前,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款冬说,“是海燕人、利利安人,还是北国人?还是皇帝陛下?……陛下若还有理智,应该明白我不能死在纳西索斯。”
“抱歉,我也不知道。”假泽兰笑了。
“你连买主是谁都不知道,就答应交易了吗?”
“当然了,生意人只问金钱。”假泽兰说。
“渣滓。”款冬平静地说。
“真不愧是利利安大总督,死到临头了还那么冷静,哈哈哈哈。”假泽兰大笑起来,“可是现在你没有一兵一卒,连你的武器都挂在我的腰上,你凭什么和我对抗呢?你还是留着这口气,去向众神忏悔吧!”
款冬不再说话,只是用老鹰一样锐利的双眼,盯着假泽兰和他左右另外两个卫兵。
那钢铁般的轮廓,伫立在夕阳之中一动不动。
“弟兄们,上啊!”假泽兰大吼道,“款冬今天若是不死,他日回到利利安,死的就是我们了!”
天平堡门前,随着车夫的吆喝和马匹的嘶鸣,车轮慢慢开始转动。
车上坐着的,是盛装打扮的铃兰。
马车前后同行的,是清一色骑在马背上的克洛瓦卫兵。
这里是纳西索斯通往南方诸多地方的交通要道,即便到了傍晚时分仍旧非常繁华。沿街的商贩、进出城的农民和劳工、来往的旅人,他们在看到这样一个车队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事情,把目光投了过来。
人们在挥手,在和铃兰打招呼。
铃兰也在向他们挥手,甚至还能叫出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名字,以及童年时给他们起的外号。
已经够了,这就是她想要的了,纳西索斯人已经迎来了和平,已经夺回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城市。也许如今的统治者对她过去的做法并不认同,但至少从今以后,他们会迎来比以往她统治的时候,更加美好的生活。
这样想着,她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却停住了,在一座小小的石拱桥这头。
马车前面,是同样停在石拱桥之上的克洛瓦卫兵们。
石拱桥的那头,是几个身披斗篷的人,他们一字排开,拦住了铃兰一行的去路。斗篷下面的,是昔日瑞文骑士团银光闪闪的盔甲。
“请留步,铃兰陛下!”他们当中的领头者,是大法官文殊兰。
“大法官先生,请问……”
“请铃兰陛下立刻返回!”不等铃兰说完,文殊兰便打断她道,“款冬先生托我在这里等您,他说若傍晚时分收不到他的讯息,则必须阻止您参加宴会!”
铃兰呆在了那里,刚才还在脸上的笑容,一瞬间灰飞烟灭。
就在铃兰呆住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下一秒,石拱桥的位置爆发出了耀眼的亮光,还有惊天的巨响。
桥面崩塌,火焰四溅,碎石纷飞。
久经战阵所历练出来的直觉救了铃兰,她在发生爆炸的一瞬间向后翻身跳下马车,以马车为屏障躲过了爆炸的冲击。可如果之前不是文殊兰在对面出现拦下她,她的马车就会走到石拱桥上,那样的话无论她再怎么直觉敏锐,也没有办法躲避爆炸了。
铃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转身,环视了一整圈。
这真是地狱般的景象。
坍塌的石拱桥下面,到处是四分五裂的尸身,还有被烤至沸腾的血液。
铃兰的身边,更多的克洛瓦少年抱着自己被火焰灼伤、被碎石击伤、被发疯的马匹踩踏伤的身体,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哀嚎。
“保护陛下!”
剩下还能行动的少年们,跟随山茶的声音,拔出了武器。
山茶的脸上,也全是不知道自己的还是同伴们的血迹。
铃兰自己也是。
远处的人群已经陷入混乱,就在这人群之中,十来个男人手握尖刀,向铃兰所在的地方冲了过来。
“杀!杀!杀!”这些人大吼道。
转眼间,那些手握尖刀的人已经到了面前,四周响起了金属碰撞的战斗声。
铃兰将手移向腰间,握住了她的皇后佩剑。
然后闪电般地一个踏步,撞进了正好冲到自己面前的敌人怀里,将他整个人刺穿。下一秒她用肩膀顶住敌人,猛然将已是鲜红的皇后佩剑拔出来。
精心打扮的妆容已被毁坏。
原本盘起的长发也已散开,和裙摆一起在硝烟中飞扬开来。
战斗结束了,手握尖刀的刺客们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克洛瓦卫兵、还有前来增援的骑士们的刀剑下。
只是这番地狱般的景象还没有结束。
远处的人群渐渐从混乱中恢复。不知道是刚才的爆炸和打斗太过可怕,还是此刻个个都满身鲜血的卫兵们的形象太过吓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石拱桥附近的一切。
当然,为了保护铃兰,卫兵们紧紧盯着人群,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上前。
铃兰跪到一个又一个奄奄一息或已经断气的少年身边,试图将他们救醒。
可是除了让她那件庄重而洁白的裙子,沾染越来越多的血污之外,并没有任何改变。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铃兰道歉着,向每一个死在自己怀里的少年。
“对不起……没能拯救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的眼泪不停往下流,可每次用手去擦,不但不能拭去泪水,却只会在脸上再增加一道血迹。
“对不起……”
最后,在石拱桥下面的废墟里,她跪在碎石堆中,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
“咳——咳!”
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自己的眼泪大块大块地掉下来。
碎石磨破了她的血红长裙,也磨破了她膝盖的皮肤。
就这样,她跪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夕阳已经落到了海平面下面,只在天空中留下一抹明亮的殷红色晚霞。
终于,一切都变得寂静。
最后,铃兰在寂静之中缓缓起身。
“款冬,我的老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文殊兰回答道,“那时他正要去皇宫,然后对我说了那番话。”
“如果他没有出来,就让你来阻止我参加宴会的,是吗?”
“是的。”文殊兰点点头。
“我明白了。”铃兰忽然说,“我会去参加宴会的”
“果然……我就知道您会这样决定。”文殊兰露出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哥哥是不会杀款冬的,他不会让利利安大总督死在自己皇宫里,那样的话他以后就无法统治这个帝国了。”铃兰说,“其实他的目标只有我,如果我刚刚死在这桥上,款冬就会安然无恙。”
文殊兰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赞同她,也没有反驳她。
铃兰提起自己的连衣裙,用佩剑割下长长的、累赘般的裙摆。
“山茶,好好安葬他们,他们都是我重要的朋友。”铃兰又转过身,对山茶说,“然后,和曼珠沙华先生一起离开,去千镇,永远不要回来纳西索斯。”
“那陛下您呢?”山茶问。
“我要去参加宴会,去救我的老师,去给死去的朋友们报仇。”
“您疯了,陛下!”
“您疯了,铃兰陛下!”
山茶和文殊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铃兰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举起皇后佩剑,将剑锋指向山茶说:“从现在开始,克洛瓦卫队解散,你也不再是我的随从,你自由了。”
“不!”山茶一边说,一边往前迈步。
“你看到那些人了吗,纳西索斯人,千千万万的纳西索斯人、千镇人、利利安人……我要保护他们,守住他们的和平。”铃兰说,“如果你敢阻止我,我会杀了你,说到做到。”
只要看着铃兰的眼睛,就知道她没有说谎。
山茶不敢再动一下。
“再见了,山茶,再见了,天平堡,再见了,纳西索斯。”
优雅的音乐、摆满食物的长桌、来自各地的宾客、充满宴会厅的笑语欢声。
纳西索斯光复的庆功宴,正在进行。
宴会的主人,也是帝国的主人,皇帝水仙。他示意让人们安静下来,然后起身来到宴会厅最里端的讲台上,准备致祝酒词。
突然,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不理会在场的宾客,也没有被卫兵所阻拦,径直就来到水仙身边。
“干什么?”水仙露出不悦的神情。
“陛下……她……她还活着……”
水仙呆住了。
“而……而且,她正在过来……”
“过……过来?”水仙张大了嘴巴,“多少人?整个……整个红衣兵团吗?还有……还有别的军队吗……”
“不……就她一人……”
“一人?!”水仙瞪大了眼睛,仿佛这是有生以来遇到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在场的宾客们听到水仙突然大喊出声,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天啊——”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厅门口。
少女手握寒芒四射的佩剑,身穿血红诡异的盛装。
披散的刘海下,双眼闪耀着和佩剑宝石一样刺眼的光芒。
她向前迈步,血红的鞋子,踏在同样红色的地毯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像石化了一样,呆在那里,看着铃兰一步、一步地走进大厅,一步、一步地向红地毯的这一头走来。
红地毯的这一头,是水仙。
“卫……卫兵呢,为什么没有人拦住她!给我拦住她!”
水仙攥紧了拳头,冰冷的汗珠从脸上渗了出来,他的话语成为了大殿上唯一的声音。
“铃兰……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铃兰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她只是不停地、一步步往前。
卫兵也好,宾客也好,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胆敢上前去阻拦这个女孩。
“诸位,铃兰已经谋反!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将她拿下!”水仙大吼道,“不……杀了她,立刻给我杀了她!”
终于,几个卫兵走上前来,拔出佩剑挡在铃兰身前。
铃兰微微张开嘴巴,说:“滚开。”
“女……女皇陛下……”站在最前面的卫兵手在发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进攻或防守的动作。铃兰经过他身边时,把手按在他肩上往旁边一推,他就跌倒在了大厅边上。
第二个卫兵摆出了战斗的架势,而且在铃兰进入攻击范围时,率先一剑刺了出去。作为男性,他无论是体格还是力量都在铃兰之上,他的攻击距离也要比铃兰更远。因此即便这一剑铃兰闪开,他还有充分的时间进行第二次攻击。
然而铃兰却伸手抓住了刺来的剑刃。
这是在战场上常见的招式,带着护手的士兵抓住对方武器,然后发起反击。只是铃兰此时的“护手”不过是轻薄的白纱手套,夺剑的一瞬间,皮肤就连同手套一起被剑刃划开,鲜血流了出来,将白纱染成了红色。
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了,铃兰的佩剑已经从卫兵的下颚下面刺了进去。鲜血溅在铃兰的脸上,她却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铃兰还在往前走。
剩下的几个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些卫兵都来自水仙新组建的纳西索斯卫队,是他从纳西索斯贵族子弟里精心挑选出来的人,他们既不效忠于海燕,也不效忠于利利安等其他势力。可正因为他们是纳西索斯人,他们过去或是与铃兰并肩战斗的战友,或是亲眼见识了铃兰回归纳西索斯时的霸道。
他们或是爱她,或是怕她,唯独没有人敢挑战她。
豆大的汗珠从水仙脸上落下,英俊的脸庞逐渐扭曲。
然而,经历过慌张的他,此刻内心却平静了下来。
铃兰是只身而来的,她的血色身影虽然可怖,但却又那样孤独无依。
而自己则有着整个宴会厅、整个纳西索斯的千军万马。
更何况,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也能胜过铃兰。因为即便是铃兰的老师,那个名满天下的款冬,当年比试剑术的时候也败在了自己的剑下。
这样想着,水仙深呼吸了两下,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
“谁能杀了她,谁就是阿泽利亚的伯爵。”水仙握住皇帝佩剑的剑柄,这样说道。
这句话,比任何军令都要管用。
卫兵们,还有一些在场的宾客们纷纷拔出武器,将铃兰团团围在中间。虽然一时之间还没有人上前,但是铃兰终于再也不能往前走上一步。
铃兰站定,仰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然后露出了疲惫又沧桑的笑容。
“住手。”
突然间,一个声音在大厅门口响起。
人们应声看去,看到的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款冬……款冬大总督?”
款冬站在门口,如同一棵劲松屹立。他的黑色军装竟然和铃兰的白色长裙一样,沾满了明暗不同的血迹,他手里的正义马刀,也闪耀着纳西索斯夜晚灯火才有的光芒。
“谁再敢伤她一下,就是向利利安宣战。”
款冬这样说道。
铃兰呆住了,她没有回头,可是她知道这个声音是谁。
她也知道,款冬说的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人们全部怔住了,包括水仙也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款冬迈出脚步,穿过卫兵和人群,再经过铃兰来到了她的面前。他微微俯身,抓住了铃兰握着佩剑的手。
“结束了,”款冬说,“把剑收起来吧。”
铃兰没有抬头,没有去看款冬,但她的手却听从了命令,松开了剑柄。
款冬替她将皇后佩剑,收回了她腰间的剑鞘中。
“干得好,款冬!”水仙大声喊道,“大家快上,把叛徒铃兰拿下!”
卫兵们听见命令纷纷准备上前,可是款冬突然抬头,举起正义马刀,环视了一圈。正要行动的卫兵立刻被这股气势给震住了。
“皇帝陛下,请放过铃兰吧。”款冬此刻面对铃兰,背对水仙,他那洪亮的声音铃兰比水仙听得更加清楚。
“你说什么?”水仙咬着牙说,“她可是叛徒!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在宴会上拔剑准备杀我!我怎么能放她走!如果今天让她离开,明天整个帝国就会陷入内战!”
“皇帝陛下,您是要向我利利安宣战吗?”
款冬一字一句地说。
“款冬!!”水仙近乎咆哮起来,“你要为了她发动战争吗?你所谓的正义呢?你要为了这个女孩,背叛我,背叛父皇,背叛神明,背叛自己信仰的一切吗!!”
“皇帝陛下,请放心吧,她不会再伤害您了。”比起水仙的怒吼,款冬却放低了声音,“出了这个大厅之后,我会带她去利利安,让她变成一个平民女孩,让她一辈子都不再离开我的身边。”
这一刻,铃兰才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从不放弃、从不言败,也从不违背誓言的男人。
“我们走吧,铃兰。”
款冬与她相视,对她说道。
他的眼神,如钢铁般坚毅,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一刻,铃兰的心中,忽然有什么从沉眠中苏醒了过来。
生命明明是那样美好,可是自己刚才却差点放弃了。
“我可真是个笨蛋啊……”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慢慢张开。
然后再抓着他的手,缓缓转身,和他一起迈出了脚步。
和过去一样,款冬刻意放慢了脚步,以配合上比他矮小许多的铃兰的步伐。
“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把他们都给我拿下!我说过了,谁能做到,谁就是阿泽利亚伯爵!”水仙大吼着。
可是再没有人胆敢上前一步。
没有任何人敢为了一句不知是否能兑现的承诺,向整个利利安宣战。
甚至连水仙自己也不敢。
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去。
刺眼的大红地毯,金碧辉煌的厅殿,倒在地上的尸身,宾客们满目惊恐的注视,还有牵手的主角两人,以及他们身上那血红色相互辉映的长裙和军装
简直就像是古老传说里,魔鬼的婚礼再现。
一辆马车停在皇宫门前,驾车人是又一位一身血污的克洛瓦少年,山茶。
“上车吧。”款冬对铃兰说,然后拉住铃兰的手上了马车。
与其说是款冬拉住铃兰的手,从力量上来说,倒不如说是铃兰拉住款冬的手。
而这一点铃兰隐约有所察觉。
马车启动了,将富丽堂皇的宫殿抛在身后,驶上了纳西索斯的街巷。
“陛下、还有大总督先生,我们是去利利安吗?”
山茶问,显然在皇宫外面的他,也听到了款冬要带铃兰去利利安的宣言。
铃兰和款冬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不,去天平堡。”
山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问。
铃兰低下头,割下自己裙子上一块碎布,开始给刚才受伤的手掌进行包扎。由于只能使用一只手,她只好用牙齿咬住碎布另一头来配合,这是战场上老兵们才有的习惯动作。不过由于马车的颠簸,她努力了两次都没有包扎好。
这时款冬伸过手来,帮她一起包扎。
但是款冬没有用力,他只是帮她固定一头,剩下的动作全部由铃兰自己完成。
铃兰抬头,在夜晚纳西索斯的灯火中,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款冬。
突然间,他的脸变得那样苍老,那样衰弱。
铃兰立刻低头,看向款冬的身体。她试图伸手去触碰,可是又胆怯地缩了回来,就像生怕自己伤害到了他一样。
他一身都是血,有别人的,却也有他自己的。
那件黑色军装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面积大到夸张的包扎处理痕迹。
款冬注意到铃兰的视线和举动,注意到铃兰表情的变化,但是他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微微侧过身体,依靠在了马车的靠背上。
这个钢铁般的身躯,第一次需要寻找依靠。
铃兰跪在马车座位上,在颠簸中向款冬半伸着手,可是再也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她大概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
款冬一口一口地呼吸着,一次比一次更废力。
“铃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
“放心吧,老师,”铃兰打断了款冬,“等到了天平堡就好了,那里有最好的军医,他们会治好您的。”
“铃兰……究竟……”
“请不要再说了,如果一定要说,就等到在天平堡疗好伤之后再对我说吧。”铃兰再一次打断了款冬。
“铃兰……究竟……什么……”
“我说过了!等我们到天平堡之后再说!”铃兰忽然大声吼道,“利利安大总督,我以女皇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再这样了!”
话语里说的是女皇的命令,语气上却只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更何况,这个女孩早已不是什么女皇了。
她什么也阻止不了。
款冬终于用力地,将这一句话说完:
“铃兰……究竟……什么是正义?”
一瞬间,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了军人的气魄与意志,只剩下饱经风雨后的沧桑,以及一生信仰崩塌后剩下的悲凉。
眼泪,在从不会流泪的男人眼里,无声落下。
铃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这时她才发现,这副血肉身躯原来也是和自己一样柔软。
“老师,您就是正义,您所做的一切……就是正义。”
她用尽全力去回答。
可惜这并不是款冬想要的答案。
带着无法停止的眼泪,带着一个男人毕生战斗后留下的不甘,他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天平堡燃起了无数火把与烛台,将城堡内外照亮得如同白昼。
原本已经整装待发的红衣官兵们全部停了下来,他们全部聚集在城堡的广场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城堡大厅中,放着一口棺木,里面躺着的是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
除了他,大厅里只有铃兰一人。
胸口传来的剧痛,就像当年遭遇枪击时一样,让她跪在棺木边苦苦呼吸,无法起身。
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哭出来。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一个小时。
整整一个小时之后,铃兰从棺木旁边起身。
她用皇后佩剑,割下了自己的一束头发,然后放在了棺木里,款冬的身上。
终于,天平堡大厅的大门打开了。
她走了出来。
那是士兵们许久许久没有见到过的装扮了。
腰带、马靴、皇后佩剑,轻骑兵的胸甲和军装。
还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无论何时都充满信心的,让臣民爱戴,让敌人恐惧的笑容。
“我的近卫军哟——”她在风中吼道。
“嗷!!”她的士兵们也在风中回应道。
“我改变主意了!”她大声宣布,“我才不要跟随我的士兵们,我最爱的士兵们,去千镇那里分那么一点点贫瘠的土地!我要把整个纳西索斯给你们!把全帝国最富饶的纳西索斯全部给你们!”
“嗷!!!”
“但是!你们看,看那满城的火光,那是帝国的皇帝正在集结大军,他们人数众多,他们钱粮丰富!”铃兰大声喊道,“你们害怕吗?”
“不怕!不怕!!”
铃兰那一直在扫视的目光停了下来,停在那近卫军的领导者,曼珠沙华身上。
这个独臂将军走上前来。
“您是认真的吗,女王……女皇陛下?”曼珠沙华问道。
“曼珠沙华先生,您是在全体官兵面前,怀疑我的决心吗?”铃兰微笑着问。
“不,陛下,我是在怀疑您的眼光。”曼珠沙华却认真地说,“您凭什么认为,我们这些跟您一起走到这里的战士们,会害怕那些乌合之众?”
这句话一出,下面所有官兵都跟着欢呼起来。
一开始是无意义的高吼,但是随着一些士兵带头,渐渐的全部变成了“女皇万岁”,而且一遍比一遍更整齐,一遍比一遍更洪亮。
铃兰昂起头,张开双手,仿佛在与那欢呼声拥抱。
这一刻,她笑起来了,像所有书中那些反派人物一样,毫不顾忌自己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也是这一刻,她的眼泪却终于流了下来,滚烫的泪水像是刀锋切过自己的脸颊一样。
只是它没能切断铃兰高傲的笑容,却切断了铃兰与过去纳西索斯街头、天平堡教室里的那个自己的,最后一丝联系。
“老师,您说过,永远都不会让铃兰离开您的身边。”
“为了兑现您的诺言,就让这束头发,就让‘铃兰’与您一起埋葬吧。”
“再见了,我挚爱的老师。”
“再见了,曾经的帝国公主,纳西索斯的铃兰。”
天平堡的大厅里,燃烧殆尽的烛火终于熄灭。
数年前的那一天,同样是在这里,温暖的阳光透过大门,洒在大厅的地面上。
那一刻,他弯下腰,将皇后佩剑交给了女孩。
“你就是父皇说的老师吗?”女孩歪着脑袋问道。
“是的,公主殿下,我是您的老师,维特兰的款冬。”他用严肃的语气,不带任何表情地回答。
“哼!你就是那个被叫做‘正义’的利利安人吗!我最讨厌利利安人了,我才不认可你是‘正义’!在纳西索斯,我才是正义!”女孩生气地指着他说道。
男人想这是他和这个女孩成为师生之后的第一次交谈,一定要给女孩最好的印象。可是对向来直来直往的他而言,找一套女孩喜欢的说辞是那么困难。
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努力尝试着,用稍微温和了那么一点点的语气说道:
“我期望多年以后,我问您什么是正义的时候,还能听到您同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