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物归原主
一个诗人被酒馆老板赶了出来。
因为他唱了一首不受欢迎的歌，歌词引起的内容使得酒馆里的酒客，还有另一位诗人对他大打出手。因为桌椅酒杯破坏了的酒馆老板气坏了，将他扔在外面大街上。
诗人擦了擦鼻血，站起身，离开了酒馆。
看来这里，还不能容忍他说真话。
明明她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是夺走他家一切并让他从北方贵族之子沦为流浪者的元凶，人们却蒙在鼓里，维护着她。
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羡慕那些能出入上流场所的同伴，他们可以在贵族伙伴们的欢呼声中纵情歌唱，揭发女皇背后的邪恶和残忍，推翻女皇虚假的神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帝国女皇各式各样的谣言开始散布开来。
说她是异教徒，曾经住在双神的修道院里。
说她是野蛮的强盗，洗劫了罗萨雷斯岛的宫殿，夺走了南水积攒数百年的财富。
说她是毫无道德的淫妇，谋杀自己丈夫，骗取千镇国王王位。
说她是北国王子的情人，她联合北国异教徒清洗了帝国北方的贵族，害死了忠诚于她的阿泽利亚一家，并夺走他们的财产和土地。
“陛下，关于谣言的事，我已经在安排调查了，”大法官文殊兰站在办公桌前对铃兰说，“但是目前只追查到几个诗人，还没有找到关键的线索。”
“哦。”
明明是与铃兰切身相关的事情，她却表现得心不在焉，比起这个，她似乎更喜欢手里看得入迷的书本。
“在看什么书呢，陛下？”文殊兰也不在意，反而和铃兰攀谈起来。
“《南方童话故事》呀，这里面的故事都是从民间收集来的，可有趣了。”铃兰这下倒积极回应起来。
“哈哈，这本书呀……”文殊兰笑了起来。
“怎么，大法官先生也知道吗？”铃兰问。
“当然了，这是我小时候的最爱，”文殊兰说，“里面有些故事，放到现在来看也觉得包含了许多哲理呢。”
铃兰使劲点头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不过，我想陛下还是先把书放下为好。”文殊兰话锋一转，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铃兰仍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您刚才说的我就知道了，不就是谣言嘛，按照你们法院正常的程序处理就好了。”
“不，陛下，”文殊兰说，“谣言的事已经说完了，我想提醒陛下的是，有一个人正在办公室外面等候。等我出去之后，他就会前来找您。”
“谁呀，让他进来不就好了嘛。”
“好的，那我就先行告退了。”文殊兰说着，向铃兰行礼告别。
铃兰倒是放下书本，好好地还礼了。
文殊兰刚刚走出办公室，那个一直在外等候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走进来了。
“陛下，有个重要的情况我要跟您汇报。”
是曼珠沙华。
铃兰把书签一放，迅速合上了书本并放在一旁，态度和刚才面对大法官时完全不同。
“怎么？”她问。
“千镇远征军出问题了，今天早晨，已经连续有几批军官到我这里来，要求返回千镇。”曼珠沙华说。
“这个问题我知道，前些天他们就已经向我抱怨想回家了。”铃兰说。
“不止如此，”曼珠沙华说，“我去他们军营里看了，已经有不少士兵开小差回去了。这是军官们带我去看的，他们甚至都主动做好受处罚的准备了。”
铃兰很平静，看来对这样的事情早有准备。
“官兵们思乡的情绪已经非常严重了。”曼珠沙华说。
铃兰又想了想，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唉，其实就应该是这样，是我让他们离开得太久了。这些征召兵当中大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他们已经为我，为帝国付出了太多。”
事实上，在曼珠沙华告诉她这件事前，她已经收到烟堇的文件。铃兰离开千镇之后，这位千镇骑士作为摄政，一直在替她管理着千镇王国的事务。烟堇表示经历连年内战，千镇的经济已大不如前，维持这样一支远征军已经非常吃力了。而复苏经济，恰好又需要这些在外远征的年轻人，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那……现在怎么办？”曼珠沙华问。
“那就让他们回去吧。”铃兰说。
“可是……”
“没关系，战争已经结束了。”铃兰补充道，“哦，对了，战争已经结束，您也不是纳西索斯的最高军事统领了，所以这件事不用您处理，我这两天就组织他们回家。”
第二天，帝国内阁会议。
和之前的战时制度不同，战争结束后，在水仙皇子的组织下，帝国成立了和石斛兰皇帝时一样的内阁。内阁成员定时聚在一起，召开会议探讨和安排帝国政府相关事宜，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也会召开临时内阁会议进行商议。
今天的会议议题，是战争结束后的军队安置、以及重建的问题。
按照石斛兰时期的惯例，内阁会议首先应该有大臣们提出问题和方案，然后由君主来进行抉择，但今天一开始，女皇就打破了这个规矩，自己提起方案来。
“我要将千镇远征军遣回千镇，然后解散。”
坐在会议桌中央的铃兰简洁地说，话前没有铺垫，话后也没有解释原由。
旁边的水仙皇子和大臣们都是一愣。
“啊，那可再好不过了，”一个大臣应道，“这些士兵常年在外征战，想必思乡的情绪已经非常浓烈。”
“确实如此，”另一个大臣说，“而且维持这么一支军队，对帝国来讲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在财政状况每况愈下，到处都在用钱，战争结束了，也就没必要留着这些军队了。”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这时又一个大臣说，“军队开拔回千镇的路费也是不小的开支，这笔费用要由谁来负责呢？”
“当然是帝国来负责。”铃兰想都不想就回答。
“可我们哪里能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呢？纳西索斯已经……”
“我没有说纳西索斯，我说的是帝国。”铃兰说，“这笔费用让海燕王国和利利安分摊掉就好了。”
“这……”大臣们面面相觑。
按道理，作为诸侯国是拥有自己独立财政的，帝国政府如果要征用钱财物资，需要有正当的理由，而且要经过正式而冗长的程序。因此除了定期固定税收之外，不到万不得已，帝国政府并不会向自己的诸侯伸手要钱。
但是让大臣们苦恼的可不是这个。
现在纳西索斯城、甚至帝国的皇宫，就在利利安骑兵的刀口之下、海燕舰炮的射程之内，向他们要钱恐怕并不容易实现。
可是铃兰毫不在意。
要不就是她头脑昏庸，要不就是她胸有成竹。
果然，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水仙皇子开口了：“这件事情交给我吧，我会尽可能与海燕、利利安沟通的。”
“嗯。”面对水仙的时候，铃兰的态度马上变得和善，笑容满面，和面对大臣们的冰冷完全不同。“那就交给哥哥了。”
不少大臣面对这样的光景，感到十分反常。
女皇竟然不去放低姿态拉拢大臣们，反而对挑战自己权力的人信任有加——虽然他是她的亲人。
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混迹权力竞技场多年并在激烈的争斗中存活下来的官僚们很清楚，选择队伍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他们可千万不敢站错队。
铃兰的提议算是就这样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大臣们的提议。
今天不止是铃兰提到了遣散征召军的问题。
“陛下，战争已经结束，纳西索斯民兵是不是也应该和千镇远征军一样解散，将士兵遣回原籍了？”
提议的是文殊兰大法官，他是少数内阁会议上，铃兰觉得并不陌生的面孔。
“当然，”铃兰的爽快出乎人们的意料，连水仙都稍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件事就交给大法官先生您来处理吧。”
“遵命，陛下。”文殊兰恭敬地回答道。
于是大法官的提议也结束了，但遣散军队的话题，还没有结束。
“尊敬的女皇陛下，尊敬的皇子殿下，”一个年老的大臣开口了，“老朽觉得，近卫军也应该解散了。”
铃兰看向这个年老大臣，却没有像之前文殊兰提议时那样爽快回答。
虽然大臣的年龄比铃兰大了不少，但是被铃兰这一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毕竟这些住在纳西索斯的人，是见过当年小女皇横扫西海岸，兵临纳西索斯的。
“我……我认为，近卫军里面，大都不是纳……纳西索斯本地人……他们长期驻留在这里，一方面是他们自己会想念家乡，另一方面……也会引起……引起本地人的反感……”这位大臣的话语都变得不太连贯了。
“他们已经没有家乡了，”铃兰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近卫军里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因为家园被毁才跟随我走上复国之路。我曾经答应过他们将会给他们荣誉，为他们重建家园，这件事情不论如何我都不会食言。如果你们不允许，我就自己来办这件事情。”
“不，陛下，并不是我们不允许……是，是纳西索斯实在没有土地来安置他们……”
“我有。”铃兰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给把阿泽利亚给他们……”
“怎，怎么可以！北……北方的几大家族都不会同意的……那时候，帝国北疆一定会大乱……”
“如果他们不同意也行，那我就带他们去千镇，把我最富裕的下索朗林西亚给他们。”
“这……这恐怕也……”
“怎么，你们这些帝国官员，想插手我千镇王国的事情吗？”铃兰冷笑了一下，“别忘记我除了帝国女皇，还是千镇女王！”
关于遣散军队，她似乎唯独在近卫军的问题上无法让步。
“咳咳，”水仙出声，打破了这愈发升级的冰冷气氛，“女皇陛下，具体如何安置近卫军的事情可以以后再慢慢讨论，但首先我们得物归原主才对。近卫军现在占据了天平堡，但天平堡是我们父皇封给款冬先生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将天平堡还给他。”
铃兰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因为她对自己哥哥的态度特别，还是因为水仙的话句句在理，让她实在无法反驳。
过了一会儿，铃兰四周看了一下，说：“老师……款冬大总督先生没有来吗？”
“这是帝国内阁会议，”水仙解释道，“诸侯领主是不参加的。”
“但他是我的老师，我也没有解除他帝国摄政的职位啊。”
“陛下，”大法官文殊兰开口了，“根据帝国法律，皇帝、女皇16岁成年之后，帝国摄政将自动交出所有实权，只保留虚职头衔作为顾问；再一年之后，帝国摄政的虚职头衔也自动取消。”
铃兰似乎想了起来，以前老师是和她讲过这些法律条文。
“陛，陛下……”之前那个年长的大臣又开口了，“皇子殿下说得没有错，近卫军一直霸占着利利安大总督先生的城堡和土地，按法理来说，是应该归还的。如果您……您继续袒护近卫军，会造成许多不好的影响：第一，败坏帝国的法律和您自己的公信力，破坏法制；第二，得罪纳西索斯人，正如我刚刚所说，使得外地人和本地人的矛盾加剧；第三，得罪利利安人，陛下呀，他们的军队可是就在城外呐，第四……”
一条又一条的大道理，铃兰听不进去，也不想听进去，其实也不需要听进去。
她只要听明白，是谁在背后为他们撑腰，谁在他们的提议和方案中获益就可以了。
这个大臣固然害怕她，但是他背后的势力如此强大，足以让他鼓起勇气，在桌前向她发起挑战。
而她此刻却只有孤身一人，无法与这个大臣背后的势力相对抗。
她沉默了。
大臣们还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最终答复。
最终，铃兰看向了水仙。
“我明白了，哥哥说得有道理，这是款冬先生的东西，近卫军应该物归原主。”她说，“但是能不能先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先替他们安排好之后的事情，毕竟这是我当初向他们许过的诺言。”
水仙点了点头，笑笑说：“当然了，不要说两个月，更长时间也可以。款冬那边我会去和他沟通，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会听从我的请求。”
天平堡。
近卫军军长曼珠沙华迎来了一位客人，但他知道其实这位“客人”才是天平堡的主人。
利利安大总督款冬，他穿着一身黑色军装，走进城堡主楼的大厅。对款冬来说，这座城堡距离他带着铃兰离开的时候已经经过了好几个年头，外围的防御设施一再改造加固，但主堡内部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每个房间、每条通道，甚至每一面墙上的石头纹路和装饰，都和以前相差无几。
“欢迎……光临，大总督先生，很荣幸能与您见面。”面对既是主人又是客人的款冬，曼珠沙华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欢迎致词。
“我也很荣幸见到您，曼珠沙华先生。”款冬礼貌地回应。
在打招呼之后，款冬立刻放下了礼节，单刀直入地说：“将军先生，陛下已经决定让您和近卫军撤出天平堡，将这里交给我了。”
曼珠沙华没有表现出惊讶，因为这毕竟是物归原主，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撤出城堡，转移去什么地方呢？”曼珠沙华问。
“按照陛下的说法，她会在两个月内为你们找到新的土地，还有相应的人事职务，到时候再做安排。”款冬回答。
“两个月是么……”
“但是，你们先不要急着准备撤离。”突然间，款冬话锋一转。
曼珠沙华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款冬继续说：“只要铃兰陛下还在纳西索斯一天，你们就不能离开天平堡。”
这句话似乎和款冬前面所说的话矛盾了。
“可是，您不是说……陛下已经让我们把天平堡交还给您了吗？”
“是的，所以现在天平堡的事是我说了算。”款冬说道。
“那为什么……”
曼珠沙华的确是个出色的军事将领，但他不擅长政治上的斗争，更何况自从铃兰回到纳西索斯之后，他一直远离权力中央。眼下的局势，比他能看到的表面更加复杂。
“天平堡是纳西索斯的门户，也是通往千镇的第一道关卡。”款冬说。
这点曼珠沙华当然知道。
“只有近卫军在这里，才能威慑纳西索斯，才能保铃兰陛下平安。”款冬说。
这个显而易见的事情，曼珠沙华却迟钝地没有意识到。
两人的会面非常简短，在交代完几句话之后，款冬便转身告辞。在送别的时候，曼珠沙华叫住了他，因为此刻的心中有一个最大的疑问要他解答。
“大总督先生，请问您究竟是支持女皇陛下，还是支持水仙皇子，还是中立，或者支持其他？”近卫军军长问。
“我并不支持女皇陛下，相反，接下来我还会反对她。”利利安大总督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
“那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大总督沉默了半晌，拒绝回答。
“您到底支持谁？”近卫军军长追问。
“我支持帝国。”大总督答。
罗萨雷斯岛，白水宫。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砖墙，一具具水兵的尸体倒在地上。
粗鲁的雇佣兵们举起了南水公国的旗帜，在一个男人的带领下大步踏入这座世间最美丽繁华的宫殿。
罗萨雷斯岛的文武官员俯身低头，战战兢兢地列在一边。
那个男人走上宫殿尽头最中间的椅子上，然后泰然坐下。
一路上都是他留下的血脚印。
那些瑟瑟发抖的官员们无一不认得他。
石楠，洛斯兰的领主，过去挑起南水公国内战，甚至差点就获得了胜利的人。由于最后一刻被铃兰女皇打败，功亏一篑，从此成为了女皇的部下。后来在北境对异教徒的战争中反叛，使得帝国军在白色荒原的战斗中惨败。从那以后他没有了音讯，人们或传言他死在了木犀的剑下，或传言他已经成为了北国的封臣。
可如今，在海燕王国的舰队护送下，他却出现在了罗萨雷斯岛。
或者说是回到了罗萨雷斯岛。
这一次，他真的获得了胜利。
白水宫外面的海面上，海燕王国的风帆战舰一字排开，南水公国曾不可一世的桨帆船舰队数日之前已在他们的炮火下灰飞烟灭。
罗萨雷斯岛引以为傲的几座海岸要塞，也全部被登陆的雇佣兵们所攻陷。
守卫罗萨雷斯岛的水兵，几乎都倒在了白水宫门前。
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他对抗了。
“我的好弟弟呢？还有他的老提督呢？”石楠咧着嘴，笑着问道，“他们逃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敢开口回答。
“你，你来回答，他们在哪里？”石楠看着站在最右边的一个官员问。
“我，我也不知道，月季大公他……”官员战战兢兢地回答，然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已经晚了。
“杀了他。”石楠笑着说。
两个佣兵走上前，那个官员本能地想逃跑，可是这边长戟一挥，他就惨叫着倒了下去。
“不要总是让我提醒你们这件事情，”石楠说，“现在我才是南水公国的大公。”
“是，是，是……”官员们齐声应和道。
倒地的那个官员还没有死，他捂住自己腰间的伤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看着自己的血不停地流出来。下一刻，那两个佣兵把他直接架起来，拖到宫殿外面，丢进海里去了。
只留下地上那条长长了，令人恶心的血迹。
“听好了，各位朋友，”石楠站了起来，“我只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这个月之内你们要把我的弟弟月季和那个叫海棠的糟老头找出来，不论是死是活都可以。”
“是，是的，大公先生！”官员们又赶紧应和道。
石楠看着他们双脚发抖，对自己点头哈腰的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罗萨雷斯岛就只剩下你们这群软蛋了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难怪当初你们的军队在我洛斯兰人面前，就跟待宰的畜生一样！”
“是，是，大公先生威武。”官员们马上赔笑道。
石楠笑得更加开心了。
在距离白水宫不远的一个下水道里，两个人忍受着阴暗、潮湿、恶臭的环境，蜷缩在一个角落中。
头顶上传来佣兵们移动的密集脚步声，显然正在搜寻着他们。
南水大公月季，南水公国海军提督海棠。
事实上，刚刚已经有佣兵进入这段下水道了，可是他们利用角落里的阴影躲了过去。佣兵们很快便无法忍受这里的环境，他们也因此逃过一劫。
“我……我快坚持不住了，海棠，海棠，我们放弃吧……”
在黑暗中，月季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他那较胖的身体在小角落里蜷缩了太久时间，浑身酸痛麻痹；水道中弥漫的恶臭让他的肠胃反复翻滚，吃过的东西全部都呕吐在了自己的身上；比身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是恐惧，在黑暗中，眼前不断浮现起水兵们的鲜血，浮现起佣兵们手里的长戟和钢刀。
坚持不住了。
身边的海棠老提督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三十岁的大公，在他身边仍然像孩子一样。
“不如就让我……就让我出去，向他们投降吧……我把大公的位置给他，他就不会再追杀我们了……”
“石楠不会放过你的。”海棠咬牙说，“你只有坚强，才能活下来。”
“可是……可是……”
“你想想啊，你不是最崇拜她了吗？她当初也和我们现在这样，在下水道里整整躲了一晚，而且还是泡在污水里。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都已经不能动了。”
“可她是女皇，我只是大公，我做不到，做不到……”
月季这样说，声音越来越小。
“不要紧，我们不需要像她一样躲那么久。”海棠镇定地说，“天很快就会黑下来，到时候我们顺着下水道往前走，去西岛大剧院里面躲起来。”
西岛大剧院，罗萨雷斯岛最繁华的地标之一，对月季来说，那里有着他无数美好的过往回忆。
“西……西岛大剧院吗……嗯，好，好的……”月季似乎重新有了信心，“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吗？”
“对，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石楠他，石楠他不会去那里找我们吗？”
“当然会了，但是不怕，”海棠说，“西岛大剧院最近换了新的老板，她是个聪明人，我想只要我们筹码够高，她是愿意和我们谈一谈的。”
一个月前，西岛大剧院被冬语剧团买下，它成为了冬语剧团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剧院。而那个因美貌而名满天下的蒲公英女士，如今成为了西岛大剧院的新老板。
月季听不懂海棠的话，但是既然海棠说可以，那他就相信可以。于是在黑暗中，他擦去眼泪，并安静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今天的老提督海棠，对他的态度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不再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批评、教训他，而是在安慰、鼓励他。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大概是这糟糕的一天里，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白水宫，鸥桥。
石楠站在桥边上，看着夜晚平静的海面。
他的父亲就是在这里，被祖母也就是当时的南水女大公蔷薇逼死，后来女大公自杀，大公之位被叛军首领，蔷薇女大公的次子玫瑰继承，南水公国从此摆脱双神教控制，成为帝国的一部分。当时刚刚出生的他跟随母亲回到老家洛斯兰，在那里度过了困苦的童年。成年之后，石斛兰皇帝将他召到纳西索斯为帝国效力。
曾经有段时间，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因为他相信皇帝为他画下的愿景。终有一天，他能通过自己建立功勋，得到皇帝的承认，然后理所应当地回到白水宫，取回属于自己家的南水公国。
可是后来随着他成长，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幻影。石斛兰皇帝不过就是想用他作为棋子，威慑当时的玫瑰大公，让南水公国服从。他不论多优秀，老皇帝不论多喜欢他，他也不可能再回到白水宫了。
终于有一天，石斛兰皇帝被杀，他一手建立的帝国也随之分崩离析。他马不停蹄地回到洛斯兰，召集父亲和母亲留下的旧部，企图武力夺回南水公国。
那一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石斛兰的女儿突然出现的话。
这个小姑娘破坏了他的一切，然后还想跟父皇一样把他囚禁在身边。
然而他不再会相信这些君主们虚假的承诺了。
当北境的战事进展到最关键的时刻，他背叛了女皇，导致木犀战死，女皇几乎一战输光了自己的身家。然而投奔北国的他却并不受老国王的待见，连一个官职、一寸土地都没有奖赏给他。
正当他已经绝望的时候，天可怜见，水仙皇子，能改变一切的人回来了。
凭借着自己的血统身份，凭借着自己在南水残留的势力，他得到了水仙和海燕王国的支持。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再囚禁他，没有人可以再阻止他回到白水宫了。
“这才叫物归原主。”他面对着夜空与大海，背对着白水宫和整个罗萨雷斯岛自言自语道。
不过，还有两件事他还没有完成。
第一件事是把他弟弟和那个该死的老提督找出来，然后让他们永远消失在世界上，这件事他打算用一个月时间完成。第二件事则是后天出发，去参加纳西索斯的诸侯大会，他要彻底了结自己和铃兰之间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