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启程

　　“女皇陛下。”

　　“……”

　　“女皇陛下。”

　　“干什么？”

　　因为门外的山茶一直在敲门，在梦乡里迟迟不肯出来的铃兰被吵醒了，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曼……曼珠沙华将军他……”山茶被铃兰这一凶，声音马上弱了下去。

　　“叫他过半个小时再来找我！”铃兰不等山茶说完，就这样喊道，然后她拉起被子，像是要与世界隔绝开一样，把自己整个人都蒙进里面。

　　不过她慢了一步，门“吱呀”地一声打开了，阳光照在了还没来得及躲进被窝里的她的脸上。

　　铃兰睁开眼，看了看门口。

　　进来的是曼珠沙华。

　　铃兰叹了一口气，还是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曼珠沙华显然对铃兰的态度非常不满，虽说大战刚过，这段时间铃兰也是相当劳累，希望休息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近卫军也好，铃兰自己的未来也好，明明还有那么多要考虑的事情，她却好像完全抛之脑后了一样。

　　“利利安的使者来了，不去见一下吗？”曼珠沙华冷冰冰的语气说，为了回敬铃兰的态度，他连基本的礼节问候都不管了。

　　听到“利利安”三个字，铃兰倒是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不早说？”铃兰小声地发着牢骚。

　　曼珠沙华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他转过身，不理会铃兰径自向门外走去。铃兰连忙起身，随便地整理了一下长发和衣服之后，就追了出去。

　　“对不起，将军阁下，”铃兰走在曼珠沙华身边说，“刚才是我错了。”

　　“不，并不是陛下的问题。”曼珠沙华这样说，但他一点也不擅长说谎，语气生硬，脸上也还留着明显的不悦。

　　铃兰可没有那么轻易就放过她这位将军，她加快脚步，绕到曼珠沙华的身前，然后拦住了他。

　　“对不起，”铃兰先是微微低头，礼貌地道歉，然后过了几秒她再抬起头来，以单纯的笑容面对对方，“还有，谢谢。”

　　曼珠沙华看着面前的女皇，在凝视了好几秒之后，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然后就想是被铃兰所传染了一样，他也少有地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铃兰这下终于满意了，她转过身，继续和曼珠沙华一起，向前方走去。

　　“其实，在下确实有不满意的地方，但并不是今天这件事……”

　　“我知道哦，”铃兰说，“如果仅仅是说今天睡懒觉的话，我可不会向你道歉，更不会向你道谢的。”

　　曼珠沙华先是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但马上就好像明白过来了。

　　“你一定是对我在那场战役中的‘赌博’行为不满意吧。”铃兰继续说，“当我们的近卫军面临绝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但是你那时候并没有批评我，相反还在尽最大的努力弥补我的过错。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士兵们的顽强作战，如果不是因为克洛瓦老兵的及时支援，我现在恐怕未必能活着站在这里，未必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不，在下要的并不是感谢。”曼珠沙华摇了摇头，“在下要的是陛下您的承诺。”

　　“承诺？”

　　“您是身负帝国的女皇，而不是亡命的赌徒，不要再拿自己作赌注了。”曼珠沙华说。

　　铃兰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眼前，最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嗯。”她点头答应道。

　　好运似乎眷顾了铃兰，她之前所做的看来是正确的。

　　来者并非是利利安的使者，严格地说他不代表利利安，而是代表利利弗罗瑞家。而且他也不仅仅是使者，而是一支商队的首领。

　　他和利利弗罗瑞家的商队送来了金钱和装备。金钱大部分来自利利弗罗瑞家的金库，是真真正正的黄金而非提取黄金的凭证。装备则是利利安正规军近期换装薄雪火绒之后，替换下来的上一代燧发枪，这对于还在使用火绳枪的近卫军来讲可谓是非常先进的武器了。

　　但他们带来的东西远远不止如此，除了物资和金钱之外，还来了一批武器和机械工匠、一支擅长后勤管理的贸易团队。他们将会加入到近卫军的队伍里，在铃兰身边为其效力。

　　铃兰不由得赞叹郁金香这位帝国第一商人的办事效率。

　　而对于铃兰的夸奖，使者开玩笑般地说：“没办法啊，自从陛下您的那封信寄到利利安之后，咱们家主大人的命可就被抓在陛下的手里呢？”

　　除了物资、人才上的支援之外，商队的到来还为铃兰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奥诺瑟拉王国所受到的巨大重创，导致其军队控制范围缩小了许多，从大草原去往南水公国的道路已经敞开，奥诺瑟拉无力再派兵控制防守这片区域。利利弗罗瑞的商队正是通过这条路，毫无阻挡地就来到了克洛瓦城。

　　故国的大门，似乎终于向铃兰敞开了。

　　这也许是近几个月来，铃兰最开心的一天。

　　出行的日子终于到来，经过休整之后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基本已经完全恢复。虽然很大一部分临时编制的人们离开了近卫军，但改变主意留下来的人仍然比铃兰和曼珠沙华所想象的要多。

　　在铃兰看来，那场战斗的主角必然是克洛瓦的骑兵们，但在克洛瓦城的人们眼里看来并非完全如此。无数人亲眼看到，区区一支几千新兵组成的步兵队伍，竟然依托缓坡与数量庞大的奥诺瑟拉正规军对抗了如此之久，丝毫不落下风。这支队伍在这场战役中的故事很快就会被旅行者们四处传扬，昔日的红衣兵团，将来必会再戴上铃兰女皇的传奇和荣耀。

　　因此，才有了现在这些追随者们，他们也许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能再糟糕了，而跟着这位年轻而传奇的女皇，正是神明赐予他们改变人生的机会。

　　于是在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从克洛瓦城向西南方向出发时，它已经是一支拥有三千余人，配备了部分利利安先进装备，并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一支出色的队伍了。

　　行军途中，铃兰骑马走在近卫军长长的队伍侧面。

　　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山茶步行跟在她的后面。

　　铃兰只要回过头来看他，他就会停下脚步，但只要铃兰转头继续向前走，山茶又会迈步追上。

　　如此行进了几百米距离之后，铃兰终于调转马头停在了山茶跟前。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已经被解雇了，山茶。”铃兰一脸认真地对山茶说。

　　山茶说：“我……我希望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我可以保护您的安全。”

　　“虽然我也希望如此，”铃兰说，“但是我答应过泽菊老将军，战争结束之后将你平安地送回到他的身边。”

　　山茶低着头，不再说话。

　　但他显然没有放弃，铃兰知道自己现在只要一转身，他就会继续跟上来。

　　正在一旁行进的士兵们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当中不少人来自克洛瓦城的南区，都认识这个叫山茶的少年。

　　“陛下，不给山茶一个机会吗？”有的士兵在队伍里喊着，似乎是在为山茶说话。

　　“山茶，到回家的时间咯！”也有一些士兵开起玩笑来，趁机挖苦一下山茶。

　　不论士兵们说什么，山茶的脸色都不轻松。

　　忽然间铃兰问他：“山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我……”山茶似乎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露出非常纠结困扰的表情。

　　铃兰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但是……”山茶在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开口，“但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想……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您了……”

　　山茶的声音很小，别说远处的士兵，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想铃兰也一定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可他满脸通红，没有再说一遍的勇气了。

　　“一开始的时候是如此，”然而铃兰却平静地这样问他，“那么现在呢？”

　　“现在……大概是憧憬吧。”山茶又陷入了犹豫和困扰，“在军营里看到近卫军训练的时候，在马背上上看见您和士兵们并肩作战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想跟着您，去看我所没看过的地方，去体验我只在传闻中了解到的大千世界。我相信，只要跟着您就一定能得到这些，因为您是这样了不起……”

　　“好啦好啦。”铃兰有些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在铃兰心里，她自己根本就不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她的懦弱、无能，曾经一次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如今的自信，不过是她在经历数次失败之后，用尽全力假装出来的面具罢了。

　　山茶低着头不再说话，他似乎是在等着铃兰最后的答复。

　　“芦苇有跟你说，他会跟我一起离开克洛瓦，去纳西索斯吗？”铃兰问。

　　山茶点了点头。

　　“他要求跟我一起走，我立刻就答应了，因为他是我的朋友。”铃兰说，“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一定会很高兴地和你一起去纳西索斯的，因为你也一样是我重要的朋友。”

　　山茶先是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终于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是，”铃兰又说，“在跟随我之前，你应当向你的父亲告别。”

　　“这……这不行，”山茶犹豫了一下说，“如果父亲见到我的话，他一定不会让我跟您走的。”

　　“嗯，看来你的父亲非常爱你。”铃兰笑着说，不过这笑容里却有着两分落寞。

　　“虽然我以前经常看不起他，但是对于他对我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山茶说，“第二次帝国战争，在纳西索斯北境的一战，我的两个兄长全部战死沙场。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精神崩溃了，到今天都没有恢复。那一年我才两岁，倘若不是父亲逃回来的话，我恐怕早就成为孤儿，死在克洛瓦街头了吧。从那以后，我便是父亲剩下的唯一寄托。”

　　铃兰没有说话。

　　“但是……但是尽管如此，”山茶说，“我还是想自己出草原，像曾经的父亲和兄长们那样干出一番事业……”

　　铃兰当然能够理解山茶的想法，但倘若是铃兰自己，她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结果显而易见，只是她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也许只有承受了重担一路走过来的人才会明白，平淡而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所在吧。

　　“山茶——山茶——”

　　就在这时，熟悉的克洛瓦语的喊声在铃兰和山茶的背后响起。

　　听到自己名字的山茶回过身，然后看见两个身影正骑马向他跑来。

　　一个是他的好朋友芦苇，他之前回去城里和自己的母亲告别，现在才出发赶上来。

　　而另一个，却是山茶没敢回去面对的人，他的父亲泽菊老人。

　　铃兰刻意驱马前行，与山茶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再回过身来看着他们。

　　“山茶……”泽菊低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他在山茶面前下马，然后在相距仅仅半米的位置与儿子相视。

　　“对不起……父亲。”山茶退后了一步，显然应对这一幕，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面对儿子像是有戒心一样的行为，泽菊老人没有露出过多的激烈表情。他静静地看了山茶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开口。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跟着女皇陛下，”山茶回答说，“也许是南水，也许是千镇，也许是利利安和纳西索斯……”

　　泽菊老人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在马背上正望着他们的铃兰。过了几秒之后，又将视线重新移回到山茶身上。

　　“我会作为护卫，负责保护女皇陛下的安全。”山茶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充满自豪与自信。

　　“可是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懂！”不等父亲说完，山茶就反驳说。

　　“还是跟我回家吧……”泽菊就像以前每一次所做的那样，对山茶说道。

　　山茶没有再说话，他低下头转过身，向着铃兰的方向走。

　　泽菊连忙牵着马追上去，但这个前不久还上过战场的健壮老人此刻却被自己笨拙的脚步绊倒了，几乎整个人都摔到地上去。他的马因为被握住缰绳往下拉，也跟着一同发出了嘶鸣声。

　　刚才还在试图逃离父亲的山茶回身看到了这一幕，连忙跑回到泽菊老人的身边，然后将他扶了起来。

　　以往总是父亲伸手扶起他，而这还是第一次，他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父亲的身体。

　　他的父亲，也许也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坚强。

　　泽菊老人在山茶的搀扶下起身的时候，摸到了山茶因受伤而扎上绷带的手臂。疼痛让山茶身体颤抖了一下，但是他忍住了，一声没吭。

　　泽菊老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山茶……”泽菊缓缓说，“把手张开……”

　　山茶按照要求，把两手张开。

　　泽菊老人先是用满是皱纹的手将他坐骑的缰绳放到了山茶年轻的手里。山茶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父亲的奇怪举动。

　　接着，泽菊老人再把一把草原马刀放在山茶的另一只手里。

　　这是老人一直以来在战场上使用的武器，从纳西索斯到利利安，从南水到北国，最后再到克洛瓦的三叶河与马背山，他都将这把马刀带在身边。

　　马刀刀鞘平平无奇，但是一旦抽出刀身，便可看到那宛如河水一般清澈的银色光芒。

　　当然还能看到刀身上刻下的已经失传的古代文字。

　　“隐者”——便是这把马刀的名字。

　　“去吧，山茶……”泽菊老人放开手，悠悠地说，“用它们去保护你的君主，去追寻属于你自己的未来吧……”

　　说完，泽菊老人就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部队行进的反方向，向他的家，向克洛瓦城走去。

　　只留下一个背影，没有告别，也没有再回头看他的儿子一眼。

　　山茶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如同泉水一般涌出。他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难看，可是他再也无法知道他父亲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只有背影，熟悉的背影和他从小到大记忆里的完全一样。

　　克洛瓦城。

　　战争结束了。

　　奥诺瑟拉军几乎全军覆没，仅剩数百人败退回国，同时月见公主同意与草原盟军进行谈判的消息从前线传来，这意味着草原盟军获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不论北区还是南区，克洛瓦城的居民都沉浸在这样一片喜悦的气氛里。就连最偏远的南区废弃营区里，人们也张灯结彩，庆祝他们的胜利。

　　而那些在马背山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兵们，成为了今天庆祝宴会上的“主角团”。

　　虽然“主角团”的领袖并没有参加这场宴会。

　　在一座昏暗简陋的小屋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摇椅上，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她呆呆地，用有些空洞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破旧橱柜。

　　在她的身后，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和她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走到她身边，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然后从侧面看了她好久好久。最后，这位老人伸出手，将老太太的手握了起来。

　　老太太似乎这才知道旁边来了人，她转过头来看了看，然后悠悠地说：“山茶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

　　老人摇了摇头，然后将老太太——他的妻子搂紧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