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骏马钢刀
马背山，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像马背一样的山。
在以平原、荒漠、沼泽为主的大草原上，任何一座小小的山丘都会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它位于克洛瓦城的西北，从克洛瓦城通往特里部落再通往曦城的道路就经过这里，因此这里设有安顿商队的驿站。
不过现在驿站已经变成了军营的一部分。
象征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独角兽旗帜在这里高高飘扬。
红衣士兵在山坡顶上的平地列成两个整齐的大方阵，在背面山坡上也同样组成了两个。在山顶上，曼珠沙华和芦苇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对面，是黑压压一片的奥诺瑟拉军，正试图从各个方向向马背山接近。
根据草原盟军的方案，本次战役的关键就是以铃兰女皇特殊的身份，加上她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为诱饵，在马背山把奥诺瑟拉军的主力拖住。然后草原盟军各部落的骑兵利用机动优势包抄对方，然后利用远程打击一层一层地从外围逐步瓦解对方的防御。最后骑兵们发动总攻，与近卫军的步兵方阵里应外合，给予奥诺瑟拉军致命一击。
这个方案是铃兰所期望的，但在当时并没有得到曼珠沙华的赞成。曼珠沙华不认为经历大败之后的草原盟军，尤其是克洛瓦骑兵能发动这样大规模的进攻。如果克洛瓦骑兵进攻不利，甚至行动上稍有迟滞，作为诱饵的近卫军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在曼珠沙华看来，这完全就是一场赌博，将胜负的法宝压在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因素上，是指挥官的大忌。
但在铃兰看来并不这么认为。
秋季对于西海岸来说正是炎热的时候，而对于东方大草原来说，风中已夹带着足以让人不断打颤的丝丝寒意。
军乐手敲着小鼓，吹着号角。
奥诺瑟拉军的两个步兵方阵在马背山前开始上坡。
如果是陡坡的话，居高临下的一方毫无疑问拥有绝对的优势。但马背山的四面全都是缓坡，倘若守方在坡上与坡下的敌人进行火力对射，会因为枪身向下倾斜、子弹容易滚出枪膛。同时，也会将自己的士兵全部暴露在敌方的视野里，暴露在远处火炮的直射之下。因此近卫军的步兵方阵守在山顶靠后的位置，他们将等待敌方上坡，再以逸待劳在山顶与敌方展开作战。
奥诺瑟拉军上坡的时候，武器碰撞声、脚步声等各种声音形成了嘈杂的背景音，甚至有些盖过他们军乐的声音。士兵们没有说话，都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们长官的命令。
而山顶上近卫军的士兵们，则纷纷在面前立起了支架，将手中的火绳枪架在上面，瞄准好自己的前方。他们连脚步声、武器声、军乐声都没有，完全是一片寂静。直到某一瞬间，奥诺瑟拉军的旗帜从坡下面露了出来，他们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随着敌方的继续前进，在旗帜之后露出来的是长矛的矛尖，再是奥诺瑟拉士兵的头盔，最后是他们的脸庞和身躯。
看上去双方近在咫尺。
对双方来说这恐怕是最煎熬的时刻了，此次参战的奥诺瑟拉军士兵大都是后来补充的部队，没有参与在曦城和红衣兵团的战斗，但红衣兵团响亮的名声早已传遍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际。当他们走上山顶，突然看见眼前出现的整齐列阵的红衣士兵时，双腿不可避免地开始发软。
另一方面，近卫军的大部分士兵也是在克洛瓦城新征召的新人，他们别说与一个国家的正规军交战，甚至有的连战场都未曾见过。当奥诺瑟拉的士兵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手也在发抖。
尽管如此，双方还是要战斗。对奥诺瑟拉军来说，这是一场神圣而且必胜的战斗。对近卫军以及草原盟军来讲，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不得不胜利的战斗。
“射击！！”
这是红衣军官用纳西索斯话喊出的命令。
当奥诺瑟拉军整条战线都走上山顶，前排的士兵从头到脚完全暴露在火枪射击之下时，近卫军方阵中的军官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浓烈的硝烟从近卫军阵前如热浪般翻滚而出，火枪齐射的巨大响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奥诺瑟拉军的士兵们瞬间就倒下一大片。
这一轮先手射击给近卫军的新兵们带来了极大的鼓舞，他们相信自己的第二轮射击将会表现得更好，打倒更多的敌人。但实际上，在他们漫长的装填过程中，他们将要迎来奥诺瑟拉军的回合。
火绳上燃着的火光在每一位火枪手身边划过，奥诺瑟拉的无数枪口对准了近卫军一边。
“自由射击！！”
奥诺瑟拉军下达的是自由射击的命令。
烟雾弥漫，巨大的响声这一次从对面传来，许多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战场的红衣士兵就这样倒了下去。连刚才负责指挥射击的军官也中弹，倒在了血泊之中。
“取下火绳！清除火药！”
但是近卫军的另一位军官主动补充了上来，用自己的喊声下令。奥诺瑟拉军已经下达了自由射击的命令，每一个火枪手可以根据自己的节奏和速度进行装填与射击。但近卫军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些新兵们没来得及接受太多的战斗训练，在如此紧张的战场环境中，他们恐怕难以快速有效地完成每一次射击。为了避免出错，同时维持士气，近卫军的对策是尽量采用齐射的方式，过程中每一个步骤都由军官来指挥执行。
“装药！”
新兵们按照军官的命令一步一步地执行，他们的手指都变得僵硬，连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很久很久才能完成。他们中大多人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火绳枪，不敢移开视线，生怕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战友，以及对面随时会夺走自己性命的敌人。
比起两个世纪前，依靠体格和武艺搏斗的时代，如今的战斗方式却对士兵的心理煎熬要严重得多。
“合盖，装弹！”
在两个与奥诺瑟拉军直接爆发战斗的大方阵后面，铃兰在山茶的陪同下迅速向曼珠沙华和芦苇所在的观测位置跑去。铃兰放弃了骑马而选择步行，这样更能灵活地适应马背山地形四处跑动，同时也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以避免不必要的危险。尽管战场上弥漫着枪声，但近卫军军官们的命令声传到她的耳中时仍然非常清晰。
这给了她不少信心。
“取出通条！装火绳！”
算上上一次在曦城，这是铃兰第二次亲身经历战场。如果说之前那次给她的印象是混乱的话，这一次两方军阵面对面的较量无疑是一场教科书般的对战范例。过去只有在军事书籍或者款冬老师的讲述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只是那时候她依靠文字所想象出来的略带浪漫的战争场面，与此时眼前的残酷光景，相差了太多太多。
“瞄准！”
近卫军的新兵们在军官的命令下一步一步地执行着，但他们毕竟比不上对方阵中的一些老手。接到自由射击命令的奥诺瑟拉士兵，现在已经陆续射出了第二发子弹。只见近卫军的大方阵中，不少红衣士兵三三两两地，不断倒了下去。
“射击——”
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近卫军打出了第二轮齐射。这一轮齐射效果远不如第一轮来得凄厉，但同样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后退！”
这一轮齐射之后，近卫军的军官下达了后退的命令，两个大方阵便开始向马背山的背面山坡退下去。对新兵来说，“后撤”这个命令是最难执行的，很容易就会演变成溃退。但得益于战前严格的队列训练，新兵们按照指示完成了它。
奥诺瑟拉军开始前进，他们当然不能让近卫军退下坡，等到装填完成之后再上来给他们一轮齐射。这时，奥诺瑟拉军的后续两个方阵也赶到山下，开始了上坡的路程。
不过，近卫军可不止有两个大方阵，这时原先一直部署在反面山坡上的两个大方阵已经从侧翼包抄了过来。等正在前进的奥诺瑟拉军反应过来时，近卫军已经取得了短暂时间里的人数和阵型上的巨大优势。
现在是四个方阵对两个方阵。
“射击——”
“射击！！”
子弹从好几个方向如雨点一般飞来，在奥诺瑟拉的军阵前交织成了一片死亡之网。大片大片的奥诺瑟拉士兵向下倒去。但这点战果对于近卫军来说远远不够，现在必须充分利用优势，给对手更大的打击。如果拖延时间的话，奥诺瑟拉军的后续部队就会上来，现在四对二的优势就不复存在。
“冲锋！！”
“冲锋——”
好几个军官同时大喊，新兵们先是愣了一下，在左右看了看之后似乎才确认了军官的命令。这些新手们举起手中的长矛，尽可能地按照训练时的那样，排成密集的阵型，以统一的速度和步调向对手前进。
近卫军的军乐手们吹奏起了节奏鲜明的冲锋旋律。
不要说和利利安黑衣正规军或者昔日的红衣兵团相比了，随便一个西方国家的正规军，在冲锋时的表现都远胜于现在的近卫军。这些新兵们冲锋的速度比起他们行军走路时的速度根本没有快多少。但他们有一点做得很好，就是尽量维持住了自己整齐的阵线。
在四个大方阵之中，有一个是主要由红衣兵团老兵以及一些经历过战斗的新兵组成的。但他们为了配合友军的速度和阵型，也放弃了有效的高速冲击的选择。
与其说冲锋，不如说四个大方阵同时向奥诺瑟拉军逼了过去。
马背山外围战场。
与前一战不同，奥诺瑟拉军的骑兵早早出动了。原本被用于对抗草原骑兵的他们，这一次竟然在草原骑兵还没正式加入到战斗中时，就倾巢而出向马背山后方迂回。不仅如此整个奥诺瑟拉军的主力也跟着向前推进，数个步兵方阵向马背山的周围分散开去。
这俨然就是一副要迅速吃掉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态势。
比苜蓿和曼珠沙华预想得早，奥诺瑟拉军已经上钩。
克洛瓦的骑兵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从外围包抄，准备利用机动性创造出局部的兵力优势，然后将外围的奥诺瑟拉步兵方阵吃掉。
战斗此时就已全线展开，而在草原盟军军官们的看来，胜利正在接近。
马背山上。
在近卫军巨大的压力下，奥诺瑟拉登上马背山的两个方阵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并从山上溃退了下来。但近卫军所面临的形势看上去并没有好转，数量庞大的奥诺瑟拉骑兵已经绕到了近卫军的身后。
曼珠沙华没有太多地理会这些骑兵，他仅仅调动了一个大方阵来盯住对方，然后将大方阵以外的辅助人员编入作战序列，以补充正面部队的战斗力。经过特里部落一战后，曼珠沙华了解到了奥诺瑟拉骑兵的强大，但也看到了他们的弱点。这是一支典型的轻骑兵部队，适合骚扰、奇袭、追击，以及与对方骑兵的来回追逐拉锯，但不具备正面进攻步兵方阵的能力。他们仅有的胸甲可以在远距离抵挡弓箭，可以在近距离防住马刀的劈砍，但面对火枪的直射和长矛的反冲击，没有任何用处。
然而，草原盟军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
克洛瓦部的骑兵们似乎已经认定奥诺瑟拉的骑兵将会冲击近卫军的身后，从而放松了自己对这支快速部队的提防。结果奥诺瑟拉骑兵们调转马头，从马背山的反面山坡冲下来，朝着克洛瓦部其中一支骑兵部队的侧翼直扑过去。
这一来，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战斗持续到两个小时的时候，其惨烈程度还远远赶不上特里战役。但两军在部队部署和调动上已经进行了数个回合的对抗，双方许多士兵都已经在这场体能与精神较量中精疲力竭。
铃兰和她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还牢牢地控制着马背山。草原盟军的各路骑兵在外围给奥诺瑟拉军造成了一些打击，但是现在在奥诺瑟拉骑兵步兵的配合下，已经逐渐被驱赶出去，难以再有所发挥。
尤其是克洛瓦的骑兵，直到现在还被奥诺瑟拉骑兵一路追杀。
“克洛瓦人恐怕不是奥诺瑟拉骑兵的对手，这下他们危险了。”铃兰看着远处的战场形势，对曼珠沙华说。
“不，他们能跑得掉，一旦脱离步兵的支援范围，奥诺瑟拉骑兵不敢深追。”曼珠沙华一脸凝重地说，“现在真正危险的，是我们……”
草原骑兵已被奥诺瑟拉的骑兵驱赶四散，如今已经无法再在短时间里支援到近卫军了。
之前看起来像是要去支援骑兵作战的奥诺瑟拉方阵，如今全部改变了方向，正在慢慢向马背山的方向靠拢。放眼望去，这里至少有着四倍于近卫军的兵力。
处于军阵中的士兵们也许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但曼珠沙华心中已经一清二楚，在他们背脊泛起了一丝丝凉意。如此劣势的局面，即便在这个被称作“红色死神”的男人所经历过的无数恶战中，也是非常罕见的。
月见公主，这位对手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然而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士兵手举白旗来到近卫军阵前，要求近卫军的领袖与其领袖谈判。
铃兰马上就答应了。
曼珠沙华当然也表示赞同，不论是不是有什么诡计阴谋，这个时候对近卫军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拖延尽可能长的时间，被驱散的克洛瓦骑兵就能重新集结。依靠克洛瓦骑兵的速度和耐力，他们还有胜利的希望。
只是不知道届时曼珠沙华自己还能不能看到这场胜利。
眼看正要厮杀的两军停了下来。
在近卫军与奥诺瑟拉军的两阵之间，空出了一片开阔的区域。
手举白旗的奥诺瑟拉士兵和近卫军派出的信使站在中央，两人经过短暂的交谈之后同时转身，向自己的军队举手示意。然后，双方代表便一起从己方的军阵中走了出来。
奥诺瑟拉一方，是一个军官打扮的老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卫兵，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高大的女性。那个军官显然是奥诺瑟拉军的一位高级军官，而这个女性看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月见公主了。
纳西索斯近卫军一方，走出军阵的一个是身穿红衣的近卫军军长曼珠沙华将军，一个是作为护卫的穿着利利安服饰的山茶，还有一个就是铃兰自己。
山茶感到了紧张，尽管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但指尖还是在发抖。他虽然只是第二次上战场，但他明白，现在自己和铃兰就在对方的无数火枪瞄准之下，稍有不慎就会丧命。而且不仅是他自己，还有铃兰的命。。
相反，铃兰没表现出紧张不安的样子，尽管她的内心也在不断打鼓，外人却看不出来。或许这样说有些残酷，那些能夺走生命的危险对她来说已经有点司空见惯了。她也知道现在的处境其实比看上去要安全得多，因为对方一旦走出来，也会在我方的火枪瞄准之下。没有人愿意在能够获得胜利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性命来和对方赌博。
随着双方的一步一步走近，双方终于来到了一起。相隔数米的距离上，铃兰第一次见到并看清了月见公主本人。
那是个标准的奥诺瑟拉美人，有着雪白的肌肤、长长的眼睛和细细的下巴，还有一头盘起来的灰色长发。她身材高挑而修长，穿着灰色的长裙，长裙外面戴上了几片耀眼的银色铠甲，铠甲上有着奥诺瑟拉的徽章装饰。
一支古老的权杖拿在她的手中，这并不是奥诺瑟拉的所有物，而是她在过去得到的一个“战利品”。权杖上刻着古老的文字，意为“月亮”。
相比起铃兰，她多了几分身为公主该有的高贵与优雅，也多了几分身为成熟女性该有的美丽。如果站靠近到面前，铃兰一定要抬头才能与她相对视。
两人相对时，月见公主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高傲的神情，而且还夸张地将它完全表现了出来。因为在目前的战场形势上，对方正处于劣势。
不过铃兰也没有露出半点弱势。
至少在个人气势上，铃兰不能输给她。
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们在这里决斗的话，身穿长裙、装饰银甲、手持月亮权杖的月见公主，必然不是身穿轻骑兵制服、脚穿马靴，手持皇后佩剑的铃兰的对手。
铃兰看着月见公主，故意迟迟没有说话，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月见公主在与铃兰相视数分钟之后，用并不算太标准的利利安话打破了寂静，说：“您好，我是奥诺瑟拉王国公主，奥诺瑟拉军的统率，月见。你们应该很庆幸我给了你们一个谈判的机会，这样你们就有机会可以活命。”
“您好，奥诺瑟拉的公主，我是纳西索斯遗迹帝国的女皇，千镇王国的王后。”铃兰马上用地道的纳西索斯话回应说，“我也很高兴您能够提出和谈的请求，这样我们就可以断绝掉您的最后一丝天真的希望。”
月见公主、奥诺瑟拉的老将军，还有曼珠沙华都愣住了。
铃兰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拒绝和谈。
“好了，我就只是想来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公主阁下到底是怎样的人，”铃兰将两手放在背后，像胜利者一样挺着胸脯说道，“既然目的已经达成，那我可就要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铃兰便转过身，一副要往回走的样子。
“等一下，”站在月见公主旁边的奥诺瑟拉老将军开口了，他用的是奥诺瑟拉语，说话的对象不是铃兰而是曼珠沙华，“曼珠沙华先生，如果你愿意投诚的话，我们可以保留你红衣兵团的编制，你将继续在我们奥诺瑟拉带领你的部队为我们国王以及公主作战。雇佣兵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不是吗？”
曼珠沙华看了看这个老将军，然后又看了看月见公主。
美丽的月见公主向曼珠沙华露出微笑。
最后，曼珠沙华看了看铃兰。
铃兰转身的瞬间，曼珠沙华看到了铃兰眼中的害怕，可是她已把害怕的目光藏在了刘海里，只把高傲的背影留给敌人。
“对不起，”曼珠沙华没有用奥诺瑟拉语，而是用和铃兰一样的纳西索斯语回答说，“你们应该早一点来邀请我，现在红衣兵团已经不存在了，我是遗迹帝国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军长。”
说完，曼珠沙华便转过身，和铃兰一同往己方军阵走去，作为护卫的山茶也连忙跟上。
谈判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破裂了。
看到这一幕，月见公主和她的将军还有随从们也立刻开始往自己军阵中后退。
在铃兰回去的路上，她少有地露出了微笑，虽然这微笑里有些苦涩。这样的表情在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女孩脸上，显得十分不搭调。
但更加罕见的是，曼珠沙华也露出了相同的苦涩微笑。
“我能感觉到他们害怕了。”铃兰小声地对曼珠沙华说，“我想这就是他们忽然邀请我们谈判的原因。”
“是的，”曼珠沙华点头说，“在山头上第一轮交战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我的错觉。”
“他们这些天的消耗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铃兰说，“而且我想最关键的也许是他们低估了克洛瓦骑兵的恢复能力，特里战役之后，他们大概以为克洛瓦骑兵已经无法再和他们战斗了。”
曼珠沙华再一次点头。
“我本来还想拖延一下时间的，后来觉得还不如激一激那位高傲的公主来得有效。”铃兰说，“只要她将全部主力消耗在我们这里，那最后的胜利就必然属于克洛瓦骑兵。”
说到这里，曼珠沙华没有再做任何表示了。
其实铃兰也明白，自己正面临的严峻处境。她的分析也许是对的，草原盟军可能会获得最终的胜利，但是获得胜利的代价，他们又能否承受得起呢？
战斗再一次打响了。
奥诺瑟拉军为了速战速决，放弃了火力，选择迅速拉近双方距离然后肉搏，这样一来战斗的节奏就被加快了许多。然而，当双方进入肉搏阶段的时候，奥诺瑟拉军的颓势就变得明显起来。
从曦城到特里部落，再从特里部落到克洛瓦城，奥诺瑟拉军一路上都不停地遭到草原骑兵的骚扰。即便是在特里部落之后，这些骚扰的强度不减反增。在茫茫草原上奥诺瑟拉军为了维持自己的后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月见公主必须沿途分出部队留下防守。当他们行进到克洛瓦城外围的时候，兵力人数已经大不如前，而更严重的是官兵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也许在单纯行进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当这些士兵爬上哪怕是马背山这种缓坡之后疲态尽显。长期紧张不安的军官们这时已经难以清醒冷静地指挥作战，而疲劳的士兵则被迫气喘吁吁地投入到和对手的火力或者近战的绞杀中。
相比之下，近卫军虽然有大半的新兵，他们却是以逸待劳，以饱满的精神和体能状态迎来这一战。经过严格的训练后，这些战斗技巧并不太高明的新兵们，做到了许多士兵都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保持完整严谨的队形与敌方作战。
面对红衣新兵的长矛组成的密林，奥诺瑟拉军的士兵一次又一次败下阵来。
当然，近卫军的损失一点也不乐观。
曼珠沙华和他的士兵们已经尽力，接下来就看克洛瓦骑兵的了。
“咬住他们！”
苜蓿酋长骑着一匹和他本人一样高大健壮的骏马，带领着队伍向前飞奔。
骑兵线上的战斗发生了逆转，在苜蓿和数百名酋长亲兵作为生力军进入战场的情况下，克洛瓦部落的骑兵开始了对奥诺瑟拉骑兵的反击。奥诺瑟拉骑兵一路撤退，向马背山山脚下的友军步兵靠拢。但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拉锯之后，他们的机动性已经远远不能和换过马匹的克洛瓦骑兵，还有新加入到战场的酋长亲兵相比。
这一路的追击战，奥诺瑟拉骑兵损失惨重，延绵数里的战场上到处都能看到跌落马下的尸体。
不过苜蓿酋长在这时犯了一个错误，这也是大多数来自草原的军官都容易犯的错误。
那就是在数轮冲锋中都身先士卒。
在战斗中，士官是士兵们的直接领导，也是士兵们的表率，他们在作战时常常会冲在最前。正因如此，士官的伤亡率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是居高不下的。但作为一个将军，自己的性命关乎到整个大局，轻易地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地方是十分不明智的。
更何况现在已经是火器的时代了。
在转轮手枪不断的射击中，苜蓿的坐骑和他的大腿不幸中弹，他身后的亲兵亲眼看着他从连人带马一同崩塌下去。
克洛瓦酋长亲兵纷纷停下了追击的脚步，优先保护他们受伤的领袖。
苜蓿在亲兵的护送下撤出了战场，在撤离的时候他还在大声要求士兵们继续追击。克洛瓦的骑兵们看到领袖负伤，更加燃起了复仇的战意，最后如同潮水一样向奥诺瑟拉骑兵汹涌而去。
这些骑兵们爆发出比平时更强的战斗力，直接追击到了马背山的山脚下，然后杀入比他们疲惫得多的奥诺瑟拉骑兵里。然而，因为失去了统率的统一指挥，加上将军和战士们的盲目，他们只知道坚决执行酋长的追击命令，却没有下一步的计划。
然后，克洛瓦骑兵们就被前来支援和包抄的奥诺瑟拉步兵方阵拖入了混战之中。一旦陷入混战，骑兵的机动优势就会丧失殆尽，面对密集的长矛阵和灵活的步兵，骑兵毫无胜算。
在马背山上，铃兰和曼珠沙华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知道克洛瓦骑兵恐怕凶多吉少了，哪怕突围出去，他们也会付出巨大的伤亡。
这一来，他们可能就无法再有效支援近卫军。
这对铃兰来说是致命的。
在奥诺瑟拉军的轮番围攻之下，近卫军已经伤亡近半。大量的伤员全部被集中到山坡反面的一片空地上，剩下的所有还能战斗的士兵组成两个大方阵将他们保护在中间。近卫军的表现事实上已经出乎了曼珠沙华的意料，即便是世界一流的军队，在减员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几乎无法再继续作战了。
不过近卫军做到了，独角兽的旗帜到现在还在马背山上空飘扬。
看着那些老兵们的脸，曼珠沙华就会感觉到，曾经的红衣兵团并没有因为曦城一战就被打垮，而且他们了不起的精神还被新人们传承了下来。
可惜的是，这一次，他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活着离开了。
刚刚的一轮近战，连铃兰和山茶也加入了其中。此刻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铃兰坐在伤兵堆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皇后佩剑，还有轻骑兵军服，都染上了污泥和血渍。
在喘气的时候，铃兰隐约感觉到了胸口已经愈合的伤口处传来疼痛。
那并不是身体上的伤痛，而是精神上的紧张、疲劳，还有逐渐出现的绝望，它们一同涌上来时所产生的痛苦。
“准备战斗——准备战斗！！”
周围的军官们大喊着，许多正坐在地上休息或疗伤的士兵又站了起来，朝自己的岗位跑去。铃兰也和他们一样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但因为起身速度过快而导致了晕眩，然后几乎一个踉跄摔倒。
山茶马上扶住了她。
铃兰转头看了看这个来自大草原的少年，少年满脸疲惫，手臂受伤，衣衫破损，刀刃卷曲，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朝气与风采。但他却仍然像初见时那样，腼腆地侧过头避开了女孩的视线。
一股强烈的悲伤感涌上了铃兰的心头。
“对不起……”女皇向她的护卫道歉说，“没能完成对你父亲的承诺。”
听到这句话，山茶先是怔了一下，在定住好几秒之后他摇了摇头。
这一次，他鼓起勇气与铃兰相视。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觉得您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您出现在三叶河的河边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所以，所以……”山茶显然是想说什么，但他语无伦次，根本没办法继续好好表达自己。
铃兰却明白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吧，她低下头避开山茶的视线，将自己的脸藏回到海蓝的刘海里。几秒之后，她重新抬头，蓝宝石般的双瞳重新露出充满活力的光芒。
然后她露出了微笑，不是对山茶，也不是对任何其他人，而是对她自己。
“没错，从纳西索斯那一夜开始，到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她在心中骄傲地对自己说，“就让我来，让这个奇迹继续下去吧！”
马蹄声如大草原上雨季时的洪流，从三叶河河畔的方向传来。
一面有些破旧的旗帜飘扬在上空，上面有着蓝黑相间的底色，还有马蹄铁徽章。
那是一面军旗，蓝色代表纳西索斯，黑色代表利利安，马蹄铁代表克洛瓦部落。它诞生于鸢尾之约，作为派遣到西方作战的克洛瓦远征军军旗使用。当初那些年轻的草原战士们，就是举着这面旗帜驰骋在西方的大地上，留下克洛瓦骑兵的传说。
虽然，此刻在这面旗帜下面，年轻的草原战士们已经老去。
但他们的马刀和骏马，他们矫健的身姿，还有他们骄傲的面容依然还在。
在这支队伍的右侧，一位白发老者指挥着整支队伍，正如同十六年前所做的那样。
他是曾经的克洛瓦远征军统率——将军泽菊。
泽菊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草原马刀，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看，骏马起舞，踏碎大地的冰冷。
看，旗帜高举，驱散天空的乌云。
我们手握钢刀，如同暴风飞跃草原。
如同闪电，将黑暗的世界撕裂！”
在三叶河畔，在敌人的阵前，老兵们彼此微笑相视，然后齐声纵情高唱起已经十几年未曾听过的战歌。
泽菊一改平时消沉的外表，他张开嘴，用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大喊：“兄弟们，我们要让无知的侵略者们看看，也要让我们自己的年轻人看看——”
说到这里，几乎所有老兵们异口同声地高呼起来。
“看看真正的克洛瓦骑兵！！”
在距离奥诺瑟拉步兵方阵还有几百米的位置，老兵们胯下的马匹就开始了加速。还陷于与克洛瓦骑兵肉搏的步兵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支可怕的骑兵就如同钢刀一般切入了他们的背后。
一瞬间，刀光交错，血肉横飞。
克洛瓦的老兵们根本没有停留，他们从一边冲进敌阵，然后转眼间就从另一边冲出来。仿佛所有人之间都有默契一样，不需要太多的指挥，便能按照一个统一的步调作战。
紧接着遭殃的是奥诺瑟拉的另一群步兵，他们被克洛瓦老兵们用同样的方式冲击，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对方打穿了整个阵线。
这时奥诺瑟拉的部队才反应过来这支部队是何等可怕。他们纷纷调转矛头试图与之战斗，但来去如风的老兵们根本没有给对手任何机会。
克洛瓦老兵们沿着马背山的山脚绕起了圈，然后利用山坡作为视野的掩护，一次又一次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敌人方阵的后方，一次又一次用草原马刀撕开那些因为紧张害怕而不断发抖的敌人的背脊与胸膛。
他们只有区区几百人，但在草原上，他们来去如风，宛如千军万马。
奥诺瑟拉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并不是兵力上的，而是士气上的。这些数量有限的老兵们无法给他们造成多大伤亡，但是却让从山顶到山脚，从中心到外围，每一个奥诺瑟拉步兵都胆战心惊。所有步兵方阵都被这支骑兵牢牢地钉在原地，只能被动地四面防守，无法再正常地作战。
这一来，原本陷入混战不利局面的克洛瓦骑兵主力就解放了出来。
一方面是被限制住完全丧失机动能力的步兵，另一方面是重获自由的主力骑兵，这样一来胜负就已经毫无悬念了。
奥诺瑟拉军从马背山上撤了下来。
铃兰和曼珠沙华，和山茶和芦苇，和其他所有还活着的士兵一样，站在山顶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正面与反面的山坡上，都已是尸横遍野。
如今受到重创的奥诺瑟拉军已不得不收拢部队，向山下退去。
损失惨重，且疲劳至极的近卫军当然已经不可能再进行追击了，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场奇迹般的胜利。
铃兰倒在了地上，仰面朝着天空，拼命地喘着气。山茶和曼珠沙华都过来试图扶起她，但是她摇了摇头。
“让我……休息一下。”她这样说着，闭起眼睛，嘴角终于露出轻松的微笑。
克洛瓦城西边的这一场战役，最终以草原盟军的大胜而告终。
过分高估自身实力的奥诺瑟拉军，终于为他们的骄傲和莽撞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东方人描述的“战神公主”的不败神话，第一次被打破了。
虽然奥诺瑟拉军大部分军队都成功收拢，从马背山附近撤了回来。但是他们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是谁都能预料的灾难。一支士气低落，疲惫不堪，补给线漫长的步兵部队，想要从将骚扰和奇袭发挥到极致的草原骑兵手里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月见公主现在能做的仅仅只有两件事，一是尽量保证自己本人的安全，二是向她的双神祈祷让她的军队，不至于全军覆没在这茫茫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