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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三节 阿泽利亚雄鹰——白色荒原

遗迹上的铃兰 雾雨挽歌 21543 2024-07-11 10:26

  【三】白色荒原

  铃兰走在修道院门外的小路上。

  不知道是因为恶劣的天气已经结束,还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北境的水土,最近腿上的伤病已经褪去很多。虽然还是有一点疼痛感,但已不影响日常的活动。

  也正因为此,她最近才不断地走动,希望运动能加快自己的身体恢复。

  “利利安,纳西索斯,利利安,纳西索斯……”散步的过程中,她不断地喃喃自语,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思考得太入神,她的路线渐渐偏离了小路。她一开始还没有发现,直到她一脚踩进潮湿的积雪里,踩在湿软的泥土上。

  铃兰回过神,把脚从那里移开,继续回到小路上。但是刚走了两步,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刚刚自己留下的脚印。

  潮湿的雪,湿软的泥土。

  没错,雪正在化了。

  “从我们在荷里镇与敌人对峙开始,是第几天了?”

  “第四十一天,先生。”

  “知道吗?这个时节在纳西索斯,树木大概都已经发芽了。”

  “是的,千镇的河谷里,这个时候已经一片翠绿。”

  木犀一边和身旁的芦苇聊天,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他们站在小镇的钟楼顶上,这里不但可以俯瞰整个荷里镇,还能看到小镇北方的高地,甚至眺望周围这一大片白色的荒原。

  现在,荷里镇的景色和他们刚开始到来时已大不相同,经过四十余天的建设改造,这座荒原上的平凡小镇已经变成了一座临时要塞。林立的军营把小镇原来的规模扩张了数倍,从高处看去俨然已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壕沟、土墙、路卡,各类防御设施遍布小镇四周,一直延伸到北边的高地上。

  “芦苇,你见过狮群吗?”

  “没有,但我听说过,他们强壮、凶狠,而且狡猾,任何落单的猎物都无法摆脱他们的追捕。”

  “现在我们就位于狮群之中,随时可能会成为它们嘴边的一块肉。”木犀说着,指了指远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狮子在等待出击。而这边……虽然目前控制在我们的手中,但一旦开战,马上就会被占领。到时候我们和大军的联系,还有赖以生存的补给线都会被切断。”

  “但是我们视线以外的地方,狮群会因为兵力空虚露出破绽。只要我们坚持的时间足够长,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对!”木犀点头道,“现在的纳西索斯军早已不是当年那支被北国打得七零八落的乌合之众了,我们很快就会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元帅先生,我听说过我的先辈们——克洛瓦骑兵的故事,他们在第二次帝国战争的冬季战役里曾经与纳西索斯军并肩作战。我想知道……”

  “嘘——”突然间,木犀伸出手指,打断了芦苇的话。

  高大的男人站在钟楼边缘,身体前探,双眼如同鹰一样紧盯着远方。

  “它们来了!”然后,他这样说道,“通知各部队,准备战斗!”

  巨大的火炮轰鸣声划破了天空,整个小镇都在炮弹的撞击下摇晃。

  一列列北国士兵出现在了帝国军面前。

  他们穿着大陆上独一无二的橙色军装,一身闪闪发亮的精良铠甲,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显得无比醒目。前排的火枪手全部手持统一制式的诺尔林纳耶式燧发枪,腰间携带精致漂亮的防身佩剑。后排的长矛手轻松地高举着他们的超长长矛,这种需要专门训练才能使用的超长长矛整齐排列在一起,黑压压地如同雪原上的密林一样。

  军乐手站在队伍的侧面,在他们的鼓点下,每个人的脚步整齐划一,每个方阵的队形工整无比。帝国军的炮弹反击过来,一排排士兵倒在雪地上。但后面的士兵仍然面不改色,跨过尸体补上前面的空位来。

  这种军容,除了北国军恐怕也就只有利利安军能够做到。

  面对这样一支军队,不动摇是不可能的。

  即便木犀现在引以为傲的纳西索斯常备军也是如此。

  夜幕降临的时候,北国军的攻势停了下来,整个白色荒原又恢复了宁静。

  帝国方面的守军一方面在修补工事,一方面在清点损失。经过这一天,所有士兵的精神状态都发生了变化,疲惫爬满了每个人的脸,再也听不到自信满满的呐喊声。

  但从战果来看,帝国军仍然牢牢控制着大部分的阵地,北国方面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在统帅部的篝火旁,军官们总结着这一天的情况。

  “我们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大,有两个营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小镇南方的道路被控制了,我们失去了与其他部队的联系,补给线也被截断。我认为比起少数部队的损失,这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我们的弹药物资存量还有多少?”

  “这点可以放心,按照今天的战斗消耗,至少还能坚持半个月以上。唯一可能出现短缺的是治疗冻伤的药品。虽然天气转暖,但是战斗中冻伤的兵员要比平时还多。”

  “我们的伤员有足够多的安置地点吗?”

  “当然,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如果要更好地照顾伤员,还是要想办法把他们送到后方去。”

  “这不可能,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彻底断绝了与后方的联系。”

  各个部队的长官,还有统帅部的部分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现状与接下来的计划。一旁的元帅木犀少有地没有说话,他更多的时间就在那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北方冬日里最后的星空。

  第二天黎明,战斗再次打响。

  北国军不断推进阵线,挤压着帝国军的空间,荷里镇外围的帝国军开始不支,部分阵地失守。

  由于经过硝烟、炮火的洗礼和无数士兵的踩踏,加上积雪本身开始融化,小镇外围原本白色的雪地已面目全非。黑色的火药残渣、褐色的泥土都被翻了上来,和融化到一半的雪混合在一起,显得非常肮脏。

  当然,更重要原因的是倒在雪地与污泥上的尸体,和他们淌满一地的鲜血。

  晚上的时候,北国军又是停止了进攻。

  由于部分阵地易手,北国军派出了会讲一口流利纳西索斯语的使者,带着一些人前来送还了帝国军士兵遗体。

  然后到了第三天。

  北国军调动部队,试图从小镇西北方攻入。但由于镇内守军顽强抵抗,加上北部高地的帝国军及时从侧面反击,北国军的攻势最终被瓦解。城内帝国守军趁机反攻,夺回了前一天丢失的阵地。

  当晚,帝国军同样归还了异教徒留下的尸体。

  第四天,北国再次改变部署,将主攻地区改为小镇北方的高地。由于帝国军早有防备,北国军数次进攻均无功而返。黄昏的时候,帝国军尝试反击,但进攻受挫后仍旧井然有序的北国军没有给帝国军太多机会,依然牢牢地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天夜里,木犀离开小镇,来到北方的高地上。

  “你对这几天的战况怎么看?”

  坐在露天的营火旁,木犀饶有兴致地问道。

  “先生,我认为敌人这些天一直都只是试探,并没有发起真正的进攻。”芦苇看着自己手里的地图说,“从兵力上来看,敌人大概投入了三万至五万人来围攻我们。可是事实上我们两个军加在一起总共也两万余人,在坚固的工事下,敌人的优势并不明显。”

  “那么你认为敌人的其他部队在哪里呢?”

  “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在白色荒原及周边地区待命,等我们出现破绽再投入进攻。另一种是已经在其他战线上和我们另外的部队交战了。”芦苇说,“按照之前的计划,我们一旦被包围,成功牵制住敌人部队后,其他各线立刻发起全面攻击。同时由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负责直接支援我们,向包围我们的敌人发起攻击。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敌人应该已经疲于应付,所以无法集中力量单对我们发起进攻。”

  “说得很好,那么再说说,为什么我们的第二近卫军现在还没有前来为我们解围?”木犀问。

  “我想是受到敌人的阻击或迟滞了。”芦苇回答,“围攻一支部队的时候,必然要部署部分兵力来阻止对手其他部队的支援。北国军素质高、战斗力强,第二近卫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突破。”

  木犀点了点头。

  “现在,你来预计一下,如果敌人真正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会是从哪个方向?”

  “从荷里镇与北方高地的连接处入手。”芦苇马上回答,“这里不但是地理上的连接处,也是我们第六军和第七军的防区交界处,是我们防守的薄弱环节。”

  “那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措施防御呢?”

  “因为这里既不是高地也不是聚落和城堡,而是一片毫无遮掩的平地,我们不能采取被动防守的方式。”芦苇几乎没有思考,就快速地回答道,“我们只能部署少量部队依托临时工事进行拖延式的防守。等敌人疲惫后,主力从高地和城镇出动进行反击,将敌人歼灭或者打退回去。”

  木犀再次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是这样,接下来的部署计划由你制定。”木犀说。

  “我……我吗?”芦苇少有地犹豫了一下。

  “对,就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木犀又说。

  “是的先生,我知道了!”听到这句话,芦苇开心地笑着回答。

  “走,我们再去东边的营地看看。”

  木犀说完,便带着芦苇站起身,离开营火往东边走去,几个卫兵也跟着拿起长戟跟在旁边。虽然夜幕下一片昏暗,即便有人举着火把也只能看到眼前一点点距离,木犀和芦苇却准确地地沿着小路往前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

  “元帅先生。”走着走着,芦苇忽然问道,“您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场战争我们输了该怎么办?”

  “当然了,做好对每一种情况的应对准备,是一个军事指挥官的基本要求。”木犀说,“绝对不能打无准备的战争。”

  芦苇点了点头,但是他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文件,也没听到过木犀本人提起。他和统帅部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元帅心里所想,不知道木犀到底对“失败”的情况做了哪些准备。木犀牢牢地将这份机密守在自己一个人的大脑中,原因大概只有一个。

  “先生,您认为我们不可能输,是吗?”芦苇单刀直入地问。

  面对这个问题,木犀倒是沉默了。

  当然,并不是因为他产生了犹豫,这个高大的男人微微侧着头,更像是一位老师在思考应该用怎样的方式回答学生的问题。

  “芦苇,你在跟随女皇陛下的时候,有了解过其他军队吗?”

  “有,”芦苇回答,“我在克洛瓦草原的时候与奥诺瑟拉王国的军队战斗过,在南水和千镇也见证过不同势力之间的多场战斗。”

  “那么,那些军队,比起我们现在的军队如何呢?”

  “无法相提并论。”芦苇毫不犹豫地说。

  “哪方面无法相提并论?”木犀又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士气,也许是组织度,也许是整个队伍的凝聚力。”芦苇说,“明明装备和物资上相差无几,但在训练和作战时,我们现在的纳西索斯常备军总能体现出强大的战斗力。”

  “没错,这就是我认为我们不会输的原因。”木犀笑了起来,“在过去,让一支上万人的部队在北境冬天的风雪中行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军队强行开拔,在三天之内就会土崩瓦解,不战自溃。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们的第六军和第七军在冰天雪地中行进了一周,而且当敌人来袭的时候能够有组织地驻防。我曾经和北国军交手过,虽然侥幸取胜,但他们的军队纪律性和战斗力一直让我害怕,可是这次,我看到我们自己的部队……我们这些战士们,一点也不输给北国的异教徒。”

  芦苇认真地点点头。

  “那么,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们的部队有了质的变化吗?”

  “我想是充足的准备和训练……”芦苇一边思考一边说,“还有元帅先生您的号召力,还有……”

  “哈哈哈哈,”木犀笑着打断了芦苇,“我想,这些大概都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芦苇先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想明白了。

  “是女皇陛下。”少年回答道。

  “我之前听说刚入伍的新兵拼凑成的第一近卫军,像昔日的红衣兵团一样在马背山和在罗萨雷斯岛对岸坚守不撤;听说千镇平民组成的国王军,高呼着‘王后万岁’冲向那些装备精良的贵族武装;听说纳西索斯城的市民守军,看到昔日的公主回到家乡,纷纷放下武器开城迎接。我都不相信,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些都只是酒馆里的故事。”木犀说道,“直到那天,我看着她将她的诺言全部写成律法,刻在纳西索斯中央广场的石碑上。看着她的人民向她下跪,为她欢呼,为她流泪,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了怎样强大的力量。”

  说到这里,木犀停了停。可能因为思考过于专注,他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正是这份力量,改变了她,改变了我,改变了风雪中行进的每一个士兵。只要这份力量还在,我们在战场上就无所畏惧。”

  康尼河北岸,北国领地。

  士兵们高呼着,将纳西索斯的凤凰旗插上北境的一座又一座城堡。

  在北国军集中兵力对付白色荒原上的帝国军时,其他位置的帝国军在铃兰女皇的带领下发起全线进攻,短短几天就横扫了大部分原本属于北国的控制区。从地图上看,帝国军形势一片大好,胜利就在眼前。

  但是铃兰和她的高级军官们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北国虽然连连失地,他们的军队尚在,在白色荒原的主力更是没有什么损耗。如果不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胜负就还没有分出,这场战争就还没有结束。

  当铃兰登上又一座被他们占领的城堡时,她看向白色荒原的方向。

  “不知道木犀那边怎么样了。”

  “元帅先生那边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虽然被包围了,但是他们早就准备了充足的物资。而且,陛下的第二近卫军也会随时支援他们。”

  面对这样的回答,铃兰就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看着远方。

  这种时候,她总是不习惯刻意去隐藏自己脸上的情感,和那透着一丝丝担忧的目光。

  这一天,白色荒原统帅部的会议上,第六军和第七军的军官你一言我一语,乱成一团。

  “斥候报告,今天在东南和东北方向出现大量北国的军队,具体人数不详。这可能是敌人的援军。”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援军还没到?按理说第二近卫军早就已经出发了。即便遭到敌人阻击,也能起到牵制敌人的效果,但现在我们却看到敌人的援军不断增加?”

  “会不会是第二近卫军已经完了,外围的战局正全面溃败,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军在包围圈里支撑……”

  面对变得焦急暴躁的军官们,木犀耐心地解释道:“你们的推断并不成立。首先我们知道,北国一直在对我们进行试探性进攻。如果他们在外围早已大获全胜,那就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或者一鼓作气全军压上消灭我们,或者干脆围而不打看着我们弹尽粮绝。其次,即便算上这几波援军,白色荒原的北国军估计也就六、七万人,而根据我们之前的情报,在冬季之前北国军就有至少八万人,算上后续渡过海峡的援军,现在至少应该在十二万人以上。他们有一大半的兵力都不在这里,说明其他方面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虽然木犀只是平淡地讲解,军官们很快还是都安静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我们表现都很不错。”木犀又说,“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必须继续按照既定的计划执行下去”

  经过第五天一天的休整后,白色荒原的北国军于第六天向帝国军发动了新一轮攻势。中午,北国军切断了小镇和北方高地的联系,将帝国军分割成两股包围。傍晚,在失去联络的情况下,小镇的帝国军和高地的帝国军按照先前制定好的对策行动,同时出兵夹击北国军,重新打通了小镇和高地之间的道路。

  第六天,又一批北国援军进入白色荒原。

  斥候报告,这很可能是北国最精锐的部队——诺尔骑兵团。

  而相对的,帝国军所等待的援军仍然没有消息。

  第七天,以诺尔骑兵团为首的北国生力军投入到进攻当中,轻松切断了帝国军小镇和高地的联系。尽管在傍晚时分,帝国军的全力反击夺回了这条通道,却因此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

  这天晚上,伤兵营人满为患,军医一夜不曾停歇。城外上千阵亡者的尸体被战友埋葬,到处都是为亡魂祈祷的灯光。

  第八天,帝国军调整部署,将精锐调至小镇与高地连接处的阵地修筑工事,加强此处防守。然而北国军突然也改变了部署,除少数部队负责围困高地,主力向小镇发起攻击。

  这不是和之前一样的试探性进攻,而是真真切切的疯狂猛攻。

  这是从帝国军进驻荷里镇以来,经历的最惨烈的一天。

  荒原上的小镇在近十万人规模的军队攻击下,每座建筑都像纸一样脆弱。炮弹的呼啸声超过了冬季里的狂风,熊熊燃烧的大火融化了积雪和严寒。到处都是刀剑的金属碰撞声,到处都是士兵的喊杀惨叫声。

  第九天,北国军攻入小镇,摧毁了帝国军在小镇中的弹药仓库与粮食仓库。帝国军尝试了七次反击,均未能将对方赶出小镇。

  荷里镇的战斗到此为止胜负已分。

  第十天,感受到巨大压力的帝国军放弃了小镇,与统帅部一起转移到北方高地上。现在对白色荒原上的帝国军来说,真的只如同孤岛一座了。

  而他们所等待的援军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军事会议上,军官们争吵着,就像市井之徒一样,全然没有了身份与风度。

  粮食与弹药的损失,药品的极度匮乏,伤员无处安置,士兵身体疲惫、斗志下降。所有这些问题困扰着会议上的每个军官,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垮了他们的理智与精神。

  只有木犀,还能够耐心地为他们分析形势,还能够微笑着告诉军官和士兵们,胜利并没有离我们而去。身为元帅,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官兵面前,巨大的身躯像一座稳固的山峦,又像一株擎天的大树。

  足以让人依赖。

  “先生,为什么您总是这样乐观积极呢?”

  会议结束的时候,芦苇好奇地问他的元帅。

  “因为我经历过比这严峻得多的形势。从那以后,我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总会想,那样的难关都熬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木犀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气馁,否则就已经输了一半。”

  听上去,木犀的话非常有道理,可是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木犀离开了军营,一如既往地在阵地上巡查。芦苇举着火把,跟随在木犀的前后。

  “芦苇,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走着走着,木犀问道,“你的家在遥远的东方草原,现在却只身来到这里,接下来漫长的人生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是的,先生。”

  “哦,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的目标有很多很多。”芦苇说,“比如成为一个探险家,先走遍整个大陆,然后坐船去大海对岸的世界冒险;比如成为一个发明家,在利利安或者纳西索斯,设计自己喜欢的器物;再比如成为一个艺术家,绘制一幅又一幅美妙的作品,将它们挂在索朗林西亚和罗萨雷斯岛的艺术展堂。总之,这些在克洛瓦草原上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我都想尝试。”

  少年兴奋地说着,微笑不知不觉就挂在了他的脸上。不过,在最后的一秒钟,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东西,脸色暗淡下来。

  “先生,在纳西索斯或利利安,贵族的配偶永远只能是另一个贵族,是吗?”他问道。

  “是的,”木犀回答,“不只是纳西索斯和利利安,还有南水、千镇、海燕,还有北国、圣卡纳、奥诺瑟拉,我想还有你的家乡克洛瓦。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地方,都是个通用不变的法则。”

  芦苇低下了头。

  少年的脸,在月光下透出了几分伤感。

  “不过,一个平民也有机会成为贵族。”木犀又说,“当然了,那得是深受神明眷顾的人,还要献上加上他毕生的勤奋与无与伦比的才华才行。”

  芦苇有些难过地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先生,我还想问个问题。”

  “哦,怎么了?”

  “您和您的夫人,是怎样在一起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木犀楞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先生。”芦苇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但是木犀摇了摇头,他看了看北境晴朗的星空,平静地说了起来。

  “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我就知道她大概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憧憬的女孩了。那时候我还是奥斯子爵的儿子,她还是阿泽利亚伯爵的独生女儿。”

  “然后……您和她就相爱了吗?”

  “不,”木犀摇了摇头,“她可是帝国最漂亮也最骄傲的女孩,追求者的队伍足以从纳西索斯的中央广场排队到天平堡的大门,而她却一个都不会看上。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为她找到了一个来自北国的公爵。”

  “北国?”

  “对,那时候,北国还是我们的盟友。”木犀说。“这位公爵虽然与她素未谋面,但是他的才华和能力纳西索斯人早有耳闻,再加上崇高的身份和地位,完全配得上我们阿泽利亚的伯爵女儿。于是,她便答应了这门婚事,乘坐北国派来接她的马车前往北方。”

  “然后呢?”

  “世事难料,在去北方的途中,北国的国王退位了,现在的新国王坐上了王位。新国王举起双神教信仰大旗,与我们帝国的盟友关系彻底决裂。阿泽利亚伯爵表示希望撤销这桩婚事,但北国没有同意,她的未婚夫派兵把她扣了下来,要把她强行带去北国。那时候,整个阿泽利亚,甚至整个纳西索斯都乱成一团。阿泽利亚伯爵心力交瘁、病重在床、不省人事。我们周边的领主虽然全部集结起来,却根本讨论不出解决的方案。石斛兰皇帝陛下派出使者,前往乌雪平与北国新国王进行交涉,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说到这里,木犀停了一下,一丝自豪笑意浮现在脸上。

  “突然有一天,一只信鸽从康尼河畔飞回来,带着她的亲笔字句。”

  “谁能带我回阿泽利亚,谁就是我的丈夫。”

  “多少人憧憬着她,追求着她,可是此刻,面对北国的兵锋,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最后,只有我写下一行字,将它绑在信鸽腿上。”

  “如果我不止能救回你,还能打败那位公爵呢?”

  “哈哈哈,现在想来这完全是一时冲动罢了。那时的我也就二十岁,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当我带着我那点微不足道的部队往北方前进时,我的双腿双手都紧张得不断发抖。那是我军事生涯的第一仗,现在却完全不记得经过了。只记得我不断往前冲,身后的士兵们到底有没有跟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记得。只是后来才知道,其实北国的正规军根本没来得及赶来,扣押她的北国士兵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看到我们发起进攻,就纷纷逃之夭夭了。”

  “于是,您和夫人就这样结婚了吗?”

  “回来的时候,我抱起她走进阿泽利亚城堡的大门。塔楼上的钟声响起时,到处都是欢呼,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从康尼河畔到阿泽利亚,这段路便是我们从相爱到相许的整个过程。”

  看到木犀脸上洋溢的幸福微笑,芦苇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幸福的往事终究已经逝去。如今元帅只剩孤单一人,北境的寒风一点一点地剥下他脸上的笑容,将他回忆中的温暖吹散。

  第十四天。

  自从撤出小镇之后,帝国军又在小镇北方的高地上坚守了几个昼夜。由于北国军攻势不断加强,帝国军的伤亡损失与日俱增。与刚到荷里镇的时候相比,帝国军无论是人员、装备、士气、组织度,都已经严重不足。包括木犀自己在内,每一个指挥官都知道,倘若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军队坚持不了多久了。

  最关键的是,他们等待的援军还是毫无音讯。

  绝望渐渐开始在军队中蔓延,而这个时候,一位北国的使者到访了。

  那是一位女子,穿着华美的狐皮大衣,拥有一身干净漂亮的梳妆打扮。她美丽的容貌,优雅的举止,与围困中落魄的帝国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在军官们的注视下,她只身来到木犀元帅面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是蒲公英。

  “你是代表北国来的吗?”木犀看到故人,却只能用冷冰冰的声音回应。

  蒲公英点了点头。

  “那么你回去吧,我们这里不欢迎你。”木犀说。

  但蒲公英没有转身离开,她继续站在那里,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木犀。

  “北国国王白蜡陛下,劝您和您的部下投降……”

  “哈哈,”木犀大笑起来,“那么你觉得我会怎样回答呢?”

  “您不会投降,整个阿泽利亚都不会投降。”蒲公英说道。

  “那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呢?”

  蒲公英没有回答,她就静静地,继续看着木犀。过了许久许久,这个向来神秘莫测的女人,却无声地湿润了眼眶。

  就连木犀脸上的冰冷,也被她的泪光融化。

  “我知道了,蒲公英女士。”木犀脸色逐渐平静,他弯起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感谢你特意前来告诉我这些情报,也很高兴你愿意前来和我道别。可是一切都还没结束,这场战争胜利之后,我还要回去阿泽利亚,回去纳西索斯。”

  “好,那我就把这当作是您和我的约定了,请木犀先生不要忘记。”蒲公英转过身,抬手擦了擦眼角说道,“战争结束后,我会去阿泽利亚城堡与您相叙。”

  第十五天。

  “突围?”

  “元帅先生,您是让我们准备突围吗?”

  统帅部的会议上,军官们再次乱成一团。

  “是的,友军那边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们等待的援军恐怕无法在短时间内到达了。”木犀依然一个人在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坚持了足够长的时间,为战局作出了最大的贡献。”

  “可是元帅先生,以我们的兵力,突破北国的包围圈可能会付出非常巨大的伤亡。”一个军官提到。

  “当然,”木犀说,“但是总比继续守下去,坐以待毙更好。”

  军官们满脸不解,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还在鼓励自己坚守下去就是胜利的元帅,现在忽然又让大家准备突围。

  但元帅的话语就是命令。

  “明天白天我们作最后的防守,”木犀说,“各部队注意带上所有能走的伤员,准备好随身携带的干粮。天黑之后,我们自由选择路线进行分散突围,出去之后到康尼河南岸的木堡集合。”

  “是!”众军官只能接下命令。

  第十六天。

  这天晚上,在荷里镇镇外的山坡上,木犀的军队正在作最后的集结。

  “元帅先生,这是给我父母亲的信,这是给陛下的信,这是给大小姐的信。如果我牺牲了,请您替我把信交给他们。”

  “这是下一步军事行动的建议,如果你先一步突出重围,就把它交给陛下。遇到你危险无法逃脱,务必把给陛下的信销毁掉,因为这里有重要的军事机密。然后……如果我死了,就替我对丁香说句对不起,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

  微亮的篝火旁,木犀和芦苇相互交换了重要的物件副本。

  不只他们两人,军队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谁都知道,接下来将要来临的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恶战,他们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无法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第十七天。

  铃兰小小的身躯从椅子上暴跳起来,桌面上的数份文件都被扫落在地上。

  在军队里,从没有人见过铃兰这样愤怒的样子。

  “你再说一遍?”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是……是的,”正在汇报的军官被女皇巨大的声音吓得话都接不上了,“战役开始之后十天时间,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一直在白色荒原的南方来回机动,并没有按照预定计划支援被包围的守军。”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铃兰吼道。

  “陛……陛下,前面派出的几批联络员都失联了……”军官紧张不安地回答道,“这次的联络员也是,被扣押在军营里很久,还差点被污蔑为‘间谍’处死。他是趁着对方一时松懈才逃出来的。因为天气恶劣、我们的位置又随着进攻不断变动,他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我们。”

  听到这里,铃兰马上蹲下身,在洒落一地的文件中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其中几张纸站了起来,然后看了一遍。

  这些都是是短时间石楠派人送来的报告,里面提到的都是第二近卫军如何与北国作战,如何支援木犀元帅的事情。如果面前的军官汇报属实,那么这些报告上的内容便全部都是假的。

  霎时间,铃兰脸色苍白。

  “陛下,需要召集大家开会吗?”军官问了一句,他虽然不是哪个部队的军事主官,对战事形势恐怕也算不上了解。但是他从铃兰严峻的神情上,完全能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然而,铃兰摇了摇头。

  接着,铃兰沉思了短短几秒,就对军官说:

  “来不及了,你去通知第一军军长,叫他把所有能出发的部队都拉上,跟着我和克洛瓦卫队走。还有山茶,让卫队集合,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是!”一旁的山茶马上答应。

  但这位第一军的军官犹豫了。

  “陛下……我们的主力已经和敌人缠斗在一起了,根本无法分开。这个时候能调动的最多就只有预备队的两个营……”

  “没听懂我说话吗!”铃兰的愤怒爆发了出来,“所有能出发的部队都给我上!有一个营就一个营,两个营就两个营!!”

  军官被这么一吼,连忙站定向铃兰敬礼,然后领过命令跑了开去。

  “陛下,我们去哪里?”山茶问了一句。

  “白色荒原。”铃兰马上回答。

  这个答案没有出乎山茶的意料。

  每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的女皇陛下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冒险。

  “陛下,现在的白色荒原恐怕都是敌人,我们区区两个营过去……”

  “谁说我们只有两个营了,我们有整个第二近卫军!”铃兰高声说道。

  “陛下!”山茶少有地坚持起来,“现在第二近卫军情况不明,那里可能比战场还要危险百倍!石楠先生他甚至有可能已经……”

  说到这里,山茶也犹豫了没说下去。

  “有可能已经背叛我了是吗?”

  “是的,”山茶低声说道,“第二近卫军的军官系统近半都是沿袭南水洛斯兰的班底,都是石楠曾经的部下与支持者。我担心不只是军长叛变,可能整支部队都……如果这种情况下我们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可能!!”铃兰愤怒地大吼道,“就算石楠和他的军官们都叛变了,第二近卫军还是我的!在近卫军,没有一个士兵胆敢背叛我!”

  第十八天。

  经过两天一夜的急行军,铃兰终于抵达目的地。

  虽然出发的时候带着第一军的两个营,接近一千名士兵。但是这一路的极限行军,步兵为主的部队根本无法跟上铃兰一行的速度。

  于是,当铃兰骑着马出现在红衣士兵们的面前时,她的身后只有不过十几人的克洛瓦卫队而已。山茶想把铃兰拉住,但女皇毫不迟疑地驾着马冲入了士兵们的营地。

  昏暗的夜幕中,红衣士兵们把枪口对准了铃兰。

  这一刻,克洛瓦卫队的所有卫兵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你们这些废物,都在这里干什么!”

  所幸,没有一个人开枪。

  士兵们大概只是把铃兰一行人误认为突然出现的入侵者,当他们认出女皇的面容以及声音之后,马上就放下了武器。军营中的士兵们更是向着他们的女皇,纷纷聚集了过来。

  “你们的军官呢!这里的负责人呢!”

  铃兰用士兵们从未感受过的愤怒语气大吼道。

  没有人回答,士兵们只是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她的周围。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中层军官出现了。

  “我们……我们不知道,陛下。我们的长官昨天突然失踪了,然后我们去找石楠将军反映情况,但石楠将军也……”

  “所以你们就不知所措,全都在这里等死了是吗!”铃兰不等这个军官讲完,就大声斥骂道,“看看你们的蠢样,这还是我的近卫军吗?”

  这时,另一个刚刚从旁边军营赶来的军官开口说:“陛下,最近两天我们的高级军官接连失踪。对此,我们也掌握了一点线索,我想可能是……”

  “现在没有时间听你们废话了,我也不是来追问这个愚蠢的问题的!”

  本来另外又有两个军官想开口的,结果铃兰这么一说,顿时整个军营都鸦雀无声。

  “我现在以帝国女皇的身份宣布,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由我亲自接管,直接听从我的指挥。”铃兰嘶着嗓子吼道,“给我把部队全都集结起来,然后跟我上!”

  “是的陛下!”

  “是!”

  “全体注意——集合!”

  一瞬间,刚才还寂静的军营就沸腾了起来。下级军官们的吼声,密集的脚步声,武器和盔甲的碰撞声,全部响了起来。

  另一边,木犀所率领的部队正在分散突围。

  “芦苇先生,追兵又来了!”

  “有多少人?是什么部队?”

  “我看不清,可能有二三十个轻骑兵……不,应该是龙骑兵!”

  “大家先跟我走,然后听我命令,只要我喊进攻,就一起往右边转向然后反冲锋!”

  “是的!”

  夜幕中,马蹄追逐的声音如狂风骤雨般紧促。

  由于芦苇带的一个小队人马均由高机动的骑兵组成,进攻开始不久,他们就突破了北国军的包围圈,然后一路向南奔跑,甩开对手步兵很远。但也正因为他们是引人注目的骑兵,北国军立刻出动了好几队龙骑兵展开追捕。

  在过去这些天的交手中,芦苇已经摸清了北国龙骑兵的作战方式。所谓龙骑兵,与一般轻骑兵最大的不同就是进一步甚至完全舍弃盔甲的防护,火器上配备长管卡宾枪而非一般的短管手枪。因此,龙骑兵比普通骑兵有着更好的机动性和火力,在追击和牵制、机动的时候拥有更强的战斗力。

  但是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们只是“骑马的火枪兵”,放弃了身为骑兵的近战冲击能力。

  于是,在追兵距离芦苇一行人不到百米的时候,芦苇忽然下令进攻,十几个帝国骑兵一同向右回转。平时的话这可不是个好招,但是此刻借着夜色的掩护,趁着北国军的轻敌大意,帝国骑兵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就完成回转,拔出马刀杀了过去。

  火光之中,双方刀锋交汇,炽热的鲜血瞬间就洒了一地。

  芦苇知道,这一冲锋他们就又赢了一轮。但是这次他也付出了代价——这个小队又有一批战士倒了下去,现在已经只剩不到十个人。

  而且芦苇自己也受伤了,他的右臂被砍中,马刀都掉在了地上。

  然而他没有空下马去捡自己的马刀。

  到处都是敌人的声音,若有半点迟疑,就要命丧敌人的刀下。

  果然,继续跑了不到一会儿,又一队龙骑兵追了上来。

  “我的马跑不动了,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我也是,怎么办啊,芦苇先生!”

  芦苇从未独自指挥过作战,更不要说在这种局势下下达命令了。但是自从小队长战死之后,这些年轻的骑兵们就一直听候身为军官的芦苇的安排。

  肩负起指挥职责的少年回过头,观察了一下对方的人数以及和自己的距离。

  至少三十多人,而且距离已经在长管火枪的射程之内了。

  果然,一轮巨响,子弹嗖嗖地在他耳边飞过,其中一个帝国骑兵应声而倒。

  “分散逃跑!”芦苇当机立断地命令道。

  骑兵们先是犹豫了一秒,但马上他们就开始执行,各自向随机的方向跑去。

  追兵们则是犹豫了好几秒,甚至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直到军官要求分头追击,才继续行动。这一来,给了芦苇等人不少的时间。

  跑了一段路之后,芦苇看了看周围,现在己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敌人还有三个龙骑兵,正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子弹继续嗖嗖地在耳边飞过。

  “这样下去一定跑不掉的。”他想,“一定要想办法干掉他们。”

  马上,他就有了计划。

  又一次枪声响起的时候,芦苇猛然从马背上弹起,然后向前趴倒在马身上。接着战马的速度逐渐放缓,然后他慢慢地向旁边歪斜,最后跌落马鞍摔倒在地上。

  从后面看起来,就像是他中弹后死亡倒地一样。

  不一会儿,三个敌人都追了上来,他们在芦苇的“尸体”旁边停下,然后纷纷下马查看自己的战果。

  “这应该是个大军官呢!”

  他们用北国的语言说。

  芦苇听不懂,当然他也不需要听懂。突然间,他掏出腰带上的转轮手枪,对着近在咫尺的敌人就是一枪。中枪的人还没来得及倒下,芦苇就灵巧地起身,夺过他手中的马刀,刺向了下一个敌人。

  一瞬间,三个敌兵就只剩下一个了。

  然而最后的这个北国龙骑兵没有惊慌,看到战友倒下,他果断扔下还未装填的火枪,拿着马刀主动扑了上去。

  身材瘦小的芦苇哪里是这个北国士兵的对手,他连招架都没有招架,直接拔腿就跑。对方看到这情况也没有马上追——如果那样,就又中了芦苇的计了,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和一个灵活的小个子玩追逐战可不是好选择。于是,这个敌兵选择回身,重新坐到了马背上。

  芦苇知道大事不妙了,任他再灵活,也不可能跑得过马匹。

  不过还没到没办法的时候。

  芦苇低头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个火把,朝那个敌兵扔了过去。这一扔让对方战马一惊,接下来的两秒钟失去了控制。趁着这两秒,芦苇一个箭步冲到自己的战马身边,然后双手一撑,直接跨了上去。

  这下,两个人都是坐在马背上了。

  芦苇知道自己再跑也是跑不过这个龙骑兵的,于是当他上马之后,毫不犹豫地就调转马头,挥刀向这个龙骑兵冲去。

  在地面上打不过的对手,在马背上可不一定也打不过。

  芦苇可是大草原上的男孩,克洛瓦部落的战士!

  果然,面对芦苇敏捷的攻击,这个敌兵慌了神,在匆忙应对了几下之后,他没有盔甲保护的身躯连续被刺中,最终惨叫着跌落马下。

  比起第一波攻击就侥幸突围的芦苇等人,剩下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木犀和他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在突围时正好撞上了最可怕的敌人。

  诺尔骑兵团。

  火光之中,这支北国最引以为傲的部队,犹如一面牢不可破的城墙,整齐地排在那里。

  他们的银色盔甲闪闪发光,他们的橙色披风随风飘扬。

  一个命令,他们的战马同时起步,向着帝国军一步步加速走来。

  重剑出鞘,冰冷的剑锋水平举起,指向前方。

  大地在颤抖。

  如此军容,恐怕世上只有利利安的黑衣白衣骑兵才能相比。

  “他们来了!举起长矛!士兵们,举起长矛!!”

  “神明与我们同在!!”

  “神明与我们同在!!——女皇万岁!”

  “女皇万岁!!!”

  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帝国士兵们紧紧挨在一起。他们端着长矛的手僵硬得夸张,两条腿更是不停地颤抖。但是他们知道,即便面对死亡,自己也不能后退半步。

  第十九天。

  再也跑不动了。

  这匹棕色的东方草原马,伴随着芦苇的成长,陪同芦苇走过横穿大陆的旅程。但是现在,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它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芦苇用发抖的手,一点一点地给手枪填装弹药。

  在军队里,马匹是珍贵的资源,不能让它落入敌手。但是对一个草原男人来说,它又如同家人一般,因此当少年把枪口对准它时,久久无法扣下扳机。

  良久之后,他放下枪,给了它一个拥抱。

  然后他把手枪收回到腰间的皮套里,孤单地转身离去。

  没有篝火和暖炉,没有营房和帐篷,北境夜晚的寒冷如同鬼魅般折磨着他。他在黑暗中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呼……呼……呼……”

  重重的喘息,从自己的鼻腔里发出,让自己的呼吸愈加难受。

  右手还在发抖。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做了临时的包扎处理,但血依旧一点一点地渗出,浸染了一截厚厚的棉衣衣袖。过多的失血让他体力下降得比平时更快,意识也愈发混乱模糊。

  这是什么方向?南?东?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突然,他脚下一滑,仿佛被人伸手抓住了脚踝一样,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是踩进还没融化殆尽的积雪中了,或者是绊在树根藤蔓上了吧?他没有精力去查找答案了,现在要做的事情是重新站起来,然后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爬不起来,摔倒在雪地中的他身体麻木,动弹不得。

  “呼……呼……呼……”

  耳边只有自己越来越虚弱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再寒冷了,包裹着身体的雪变得温暖起来。明明是夜晚,明明是一无所有的荒原,周围的世界居然也亮了起来。

  他看到自己的父母亲,他们站在克洛瓦草原的三叶河河边,抱着弟弟妹妹向自己挥手道别。他看到好朋友山茶一直站在山坡上,背对着自己。他看到他的大小姐丁香坐在自己身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美好微笑。

  “让我休息一下吧……”

  于是,他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然而,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周遭的一切。温暖明亮的世界消失了,他被硬生生拖回到冰冷彻骨的雪地里。刀口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右臂,沉重的呼吸压迫着他的胸肺身体。

  马蹄声……马蹄声?

  少年猛然回过神。

  追兵来了!

  他马上下了判断,可是现在连起身都难以做到的他又应该怎样应对呢?几秒之后,他就知道了,现在自己该做的、还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遇到你危险无法逃脱,务必把给陛下的信销毁掉,因为这里有重要的军事机密。”

  木犀元帅的话在耳边响起,他马上挣扎着伸出手,去怀里把信掏出来。但因为身体虚弱僵硬,这个动作足足花了十几秒才完成。

  这时,马蹄声已经近在他的耳边。

  然后骤停了。

  “芦苇——”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道。

  火把的光芒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才看清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哟……山茶……”然后,他用微弱的声音打招呼,手里的信也掉落下来。

  第二十天。

  下雪了。

  一片片雪花,落在木犀的眉毛上、胡子上,还有沾满血污的手套上。

  也落在他面前,一具具敌人的尸体上。

  “好身手,木犀先生。可是您请看一下,您和您这点可怜的部队已经被我们重重包围了,这样的抵抗又有什么意义呢?”

  数米之外,一个声音用生硬的纳西索斯语言说道。

  “谢谢你的提醒。”这一边,木犀扬起嘴角,用流利的诺尔林纳耶语言回应道,“不过如果你感到害怕的话,可以回去跟你们的国王讲一下,让他换一个更勇敢的战士来和我较量。”

  对面的声音马上就沉默了,几秒之后,声音的主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士兵马上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哼。”

  木犀不屑地一笑,把一直搭在自己肩上的大剑拿了下来。

  然后他突然迈步,朝着敌人的方向冲了过去。这一刻,他化身为可怕的猛兽,积雪被他的身体劈开,泥泞无法减慢他的脚步,地面只为他一个人颤抖。

  原本率先发动冲锋的北国士兵们反而开始犹豫和害怕,纷纷停下脚步,尤其是前排的几个士兵吓得转头就跑。

  然而,木犀已经将冲锋的速度加到最大,他如同一只钢铁巨兽,一头扎进了敌方的人群中。那些正在逃跑的士兵,一瞬间就被他的大剑劈开两半。

  飞溅的的鲜血染红了男人的战袍,大剑的剑身却仍然干净如初,上面的上古文字在火光中依旧熠熠生辉。

  力量。

  这也是这个男人的大剑的名字。

  “不要慌,他们人少,跟我一起上!”刚才说话的北国军官又喊道,这次他自己也拔出佩剑冲了上来。由于这个军官穿着严密的盔甲,木犀看不到他的相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对方头盔的缝隙间看到一点点透出的目光。

  然而,就是这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木犀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北国军官比木犀矮了一个头,手中的佩剑也比木犀的大剑要短上不少,比拼力量显然是不可能战胜对方的。利用双手大剑的笨重,迅速拉近距离,再利用佩剑的灵活近身颤抖,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的确也是这么做的,然而双手大剑在木犀手中,可不比佩剑更笨重。

  木犀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抓住剑身,就像手握长兵器那样轻松地格开一次攻击。然后他顺势调转剑身,剑柄猛地朝对方手腕向下一钩。木犀的体型看上去那么笨重,动作却非常灵活。北国军官只觉得一阵剧痛,不但手里的佩剑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被拉扯得跪了下来。紧接着,北国军官还没来得及重新起身,木犀已经将大剑调过头来向上一推。

  这短短距离内的一推,力量却如同山崩海啸。大剑的剑刃虽然不如佩剑锋利,仍然轻松地切入了脖子上盔甲的缝隙里,撕开了皮肉,压碎了血管和骨头。

  连惨叫都来不及,这个北国军官就往侧面滑了一步,倒了下去。

  周围的北国士兵见状,纷纷开始后退。

  木犀没有时间跟他们表演,对方后退,他便毫不迟疑地上前。两秒之后,又是一个敌兵倒在他的剑下。

  接着,几名骑兵出现在侧面,举着马刀便向木犀冲来。木犀不但没有躲避马匹的冲击,反而马步一扎,躯干向后一摆,再将大剑拖到了自己身后。下一秒,他猛然向前弓身,将之前动作中所有储存在身体里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

  大剑卷起空气中的雪花,迎着骑兵正面砍去。剑身切碎了厚厚的马颈,撕开了坚固的胸甲,最终砍入了敌兵的胸膛。骑兵连人带马瞬间毙命,立刻像崩塌的土墙般倒了下去。而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之下,木犀自己仅仅微微摇晃了几下。

  就像一座山,依旧稳稳地屹立在大地上。

  看到这一幕,便不难想象当初在纳西索斯骑士竞技大会上,阿泽利亚伯爵几乎所向无敌的情景。

  然而,那终究只是竞技场。

  在战场上,再强大的战士也会有倒下的一刻。

  当木犀背后被几根长矛相继刺中的时候,他才发现,一路上跟着自己的士兵,已经全部倒在了四周的血泊中。

  他挥舞起大剑,赶走了那些刺伤自己的长矛兵。可是从其他方向,更多的长矛兵围了上来。虽然他们不敢和这个男人正面战斗,但是在军官的指挥下,排成了紧密的阵型。他们牢牢地把木犀围在中间,几十上百只长矛从四面八方,全部对准了木犀一人。

  接下来,长矛兵开始一步一步地锁紧包围。

  “呵呵,这就是你们对付我的新战术吗?”

  孤单一人的木犀脸上丝毫没有绝望,相反他再次扬起嘴角,举起手中的大剑。

  然后向包围圈的其中一个方向猛冲而去。

  可怕的速度,将飞舞的雪花连同空气一起爆炸开。

  在大剑的狂扫下,一柄柄长矛应声折断,一个个士兵被剑锋卷起的风暴劈开。

  如果是一般的军队,恐怕早已崩溃了。

  可是,这是北国,是诺尔林纳耶王国的军队。

  尽管有一个又一个士兵丧生与可怕的攻击下,他们依旧保持着秩序。在军官的指挥下,被冲破的阵型几秒内就得到了恢复。

  无论打倒多少敌人,木犀仍然在敌人的包围之中。

  他的身上,伤口不断增加,血液慢慢地从这些伤口中流淌下来。

  敌兵再一次,手举着长矛向他逼近。

  还要再冲一次吗?还是采用防守或者其他什么的策略?

  恐怕都没有用了。

  不过无所谓。

  木犀再一次笑了笑。

  他端起大剑,再次瞄准了一个方向。

  “等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停止,立定!”

  指挥长矛兵的军官马上命令道。

  几个穿着银色盔甲的诺尔骑兵出现了,他们步行走进人群,将紧密排列的长矛兵分开了一条小通道。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人走了出来。

  火光下,雪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深邃而鲜明的轮廓,与旁边手执长矛的年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胸前的狮纹胸甲,更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您好,纳西索斯的北方公爵,木犀先生。”

  从声音和面容上判断,他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可是他快速的步伐,有力的动作,让人感觉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衰老。

  “想不到我的面子还真大,竟然劳烦国王陛下您亲自来探望。”木犀笑着用北国语言说,“请原谅我的无礼,在那么多长矛面前,我可没办法收起武器来向您问好。”

  “不,您言重了。”老人满不在乎地说道,“无礼是我们诺尔林纳耶王国,应该请您原谅才是。”

  这个老人就是大名鼎鼎北国国王,第二十代狮王白蜡。

  “哈,哈哈。”木犀更大声地笑了起来,“那么,您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白蜡国王平静地说,“有一个人,他在上一次战争中与您并肩对抗我的大军。不过现在,他已经……”

  “他已经不再站在我的一边,而是投靠到您的账下了,是吗?”

  “是的。”

  “那么又如何呢?”木犀不屑一顾地问道。

  “我想说,这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白蜡说。

  “您的意思是要我背叛我的君主咯?”木犀又问。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白蜡说道,“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看明白每个人是敌是友。并不是坐在纳西索斯皇位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您去奉献去效忠。那个小姑娘,她真的能回报您为她所做的一切吗?”

  木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在纳西索斯,有多少昔日的朋友离开了您,站到你们对立的一边,这点相信您比我更加清楚。”白蜡继续说,“这也是我此次前往纳西索斯的原因,不因为我的双神,只因为纳西索斯的朋友们的一封封求援信。”

  “一群叛徒。”木犀冷冷地说道。

  “不,他们才是在为帝国着想,在努力拯救你们国家的人。”

  面对白蜡的说辞,木犀并没有马上回应。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然后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然后,笑容回到了木犀的脸上。

  “木犀先生,您不用着急回答。”白蜡说,“我愿意给您更多的时间。”

  “可是我已经等不及,想打败您了!”

  孤身一人的帝国元帅,把大剑指向了年老的狮王。

  “您可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当然了,当我决定为她踏上战场的时候,就预料过这一天的到来。”

  “那么为何您还要这样做?”

  “哈哈,国王陛下,您知道吗?您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她真的能够回报我所做的一切。纵然有一天我不在了,她依旧会做到——不,她会比我做得更好,会把你们,把所有瞧不起她的人全部打败!”

  一丝亮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穿过重重的硝烟、穿过浓浓的雪雾,穿过睫毛上的雪花,落在了木犀的眼里。

  那不是燃烧的营地,也不是敌人手里的火把。

  而是破晓的曙光。

  “你问我,可曾记得纳西索斯的美丽光景。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深爱的地方。

  你问我,为何要抛弃它北上?”

  乘着心中响起的熟悉旋律,男人轻声歌唱。

  然后,最后一次冲锋向前。

  “寒风刮过我的脸庞,雪花落在我的翅膀。

  我是阿泽利亚的雄鹰,守望帝国的北方。”

  无数长矛从四面八方刺穿了他的身体,鲜血从身体的每一处喷洒而下。

  纵然如此,这个巨大魁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冲锋的动作。

  纵然如此,这个高傲顽固的头颅,依旧不肯低下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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