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死亡之河
“尊敬的女皇陛下: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证明我们的战略并没有完全成功。但是请别灰心,这场战争不会因为这种局部的失利,而导致失败,请听一听我的看法。
从我处作战时得出的情报来看,敌人最终投入白色荒原,对我第六、第七军进行围攻的部队,总数应在十万人左右。这就意味着两点:第一是北国投入了几乎全部的主力部队,而且这些部队在围攻的过程中都遭受了不小的损耗。这样一来他们短时间内必须休整,无力再发动进攻。第二是白色荒原以外的地区,我军应该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并且在这一轮作战中收获了丰富的果实。
针对这两点,我提出下一阶段的行动建议:尽可能带走这轮战斗所掠夺的资源,向南退却,重新回到康尼河南岸驻防。
原因同样有两点:第一,经过整个冬天的鏖战,康尼河北岸的当地粮食和物资已经消耗殆尽,但是南岸却仍旧物产丰饶。在南岸驻扎,将会极大减轻我方的后勤压力,同时让北岸的敌人陷入不利境地。第二,春季到来,康尼河已经或即将化冰解冻,加上山雪融化,将迎来一段时间的汛期。这时的康尼河水位高、水流急,地理上易守难攻,是绝佳的防守位置。
接下来,只要坚持到利利安方面决战结束,利利安援军到来,北国就再无可胜之机。
祝陛下大获全胜。
北方公爵、帝国元帅,木犀。”
铃兰呆呆地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一身军装的少女,看上去就是一座僵硬的冰雕。
一阵风轻轻吹过,把她指缝间的信纸带起,和雪花一同抛向空中。
山茶连忙追上去,把吹飞的信纸捡了回来。这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铃兰,生怕这一阵风把柔弱的她也吹倒。
许久之后,目光呆滞的铃兰才勉强从路边站起,走到她的战马旁边。
“陛下,元帅先生说了什么?”
“陛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下命令吧!”
士兵们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铃兰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了看他们。
一支部队,或者说这曾经是一支部队。
每个士兵都衣衫褴褛、遍体伤痕、满身血污。光是看看他们的外表,就知道在这十几天的防守战,以及后来的突围战中,所经历的艰辛。不难想象他们有多少好战友,把生命永远留在了白色荒原。
可就是这样,他们终于活下来了。他们的武器尚在,盔甲尚在,阿泽利亚的鹰旗尚在。一双双深邃的眼睛,全部在看着、期待着、等候着他们的女皇。
“把北境的所有部队都集合起来……”
铃兰的下半句话,本应是“撤回康尼河南岸。”
然而,士兵们的目光告诉她,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每一双注视着铃兰、期盼着铃兰的眼睛,都流露着复仇的渴望。
如果是木犀的话,或许可以让他们撤回去,可是铃兰的话,真的做得到吗?
她如今是人人爱戴的女皇,可正因为此,她无法违抗民意、违抗军心。
看着他们,铃兰死灰般的脸色下,一丝火焰在蓝色的双瞳里跳动。它虽然微小,却无比炽热,每一秒钟都在烧灼她的大脑,刺痛着她的心灵。
疼痛折磨中,她眨了眨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便顺着脸颊落下。
自己的心中,何尝又不是几乎被复仇的渴望所填满呢?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吧。”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动作僵硬地把手里的信纸叠起来,藏进自己军衣的口袋里。
“把北境的所有部队都集合起来,我要在这里和他们决战。”
然后纳西索斯的女皇这样说道。
“纳西索斯的铃兰,有仇必报。”
这句话,犹如一颗火星,落在一片干燥的大草原上。转眼间,它就化为熊熊烈焰,点燃了所有在等待的草木。士兵们大吼起来,没有任何词汇,只有抒发情感的声音。它们汇聚在一起,比北境的风雪、比沙场上的战歌还要响亮。
白色荒原中南部。
鹰旗一面接着一面,浩荡的纳西索斯军队从东向西一字排列。纳西索斯军的两翼,千镇的山地部队和南水的雇佣兵团完全展开。
就像一个魁梧的战士拔出了他的佩剑,做好了决斗的架势。
相比帝国军,北国军更像是一个受伤的武士,他们背靠拥有一定防御工事的荷里镇,摆出了防守的架势。由于人数上的劣势,北国军不得不将防线以弧形布置,以防止被帝国军从两翼迂回绕后。
不过,即便处于劣势,北国的军队依然有效地运作着。
他们的长矛列在一起,如同北境长青的森林。
在一个并不高的小土坡上,铃兰试图观察整个战场的形势。她发现对面的北国军虽然人数不多,阵线却非常稳固,面对大军压上的帝国军,没有出现一点混乱。同时,她还发现北国军的编制部署与之前遇到的所有敌人都不同。当今世界上,主流军队都是采用类似纳西索斯大方阵的编制,但北国军的方阵完全不同。
北国军的方阵缩小了规模以增加数量,缩小了纵深以增加宽度,这种编制对军队素质有着较高的要求,但作战时具有更强的机动性和灵活性,非常利于统帅指挥。
这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利利安的军队。
这让铃兰心头感到了一丝不安。
号角响了起来,声势浩大的帝国军开始前进。
纳西索斯常备军的士兵们紧紧地盯着远处的敌人,他们当中许多人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正面决战,在兴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同时,紧握长矛或火枪的双手又因为紧张而颤抖。两翼的千镇军和南水军就截然不同,这些跟随铃兰身经百战的士兵们要冷静得多,他们脸色平静,甚至在行进的过程中不时地左顾右盼。
不过,不论是纳西索斯的新兵还是千镇南水的老兵,他们似乎都不相信这场战斗会有失败的可能。
很快,中央的纳西索斯常备军进入了战斗位置,与北国军的决战首先在这里打响。
“第一组,开火!!”
随着指挥官的一声令下,纳西索斯的方阵中,成百上千支火枪同时开火。喷出的白色的硝烟如同一面幕布,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视野。
“第二组,开火!!”
刚等烟雾散开,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
“第三组,开火!!”
这是世界上一流军队普遍采用的战法,将士兵们分成三组。一组士兵在最前列射击时,后面两组士兵进行装填;当一组射击完毕退下装填后,下一组装填完成的正好补上,进行射击。这样一来,就能实现火力的不间断性,最大程度上避免火枪装填时间长的弱点。
北国军不少士兵中枪倒了下去,然而他们并没有急着还击。在说着诺尔林纳耶语言的军官指挥下,北国军的方阵还在一步步向前逼近帝国军。
直到帝国军整整两轮射击结束,北国军才停下了脚步。
硝烟散去,只见北国每个方阵的士兵们都紧紧挨在一起,排成三排。第一排卧倒在地上,第二排半蹲在第一排后面,第三排则直立在第二排身后。每个士兵手中都端着火枪,密密麻麻的枪口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心生畏惧。
“开火。”
一瞬间万枪齐发,如同雷霆咆哮,淹没了战场上其他一切声响。
纳西索斯军的一方,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这一次齐射的火力,便相当于纳西索斯军一整轮三次射击的火力总和。虽然之前纳西索斯军持续射击了两轮,总共六次,但是因为距离较远,火枪精度不足以在这个射程上保证较高的命中率,结果杀伤效果甚至不如北国军的这一次齐射。
更重要的是,这一轮齐射过后,不少军官倒下了,纳西索斯军连老兵们都乱了阵脚,新兵们更是在飞溅的血液和一片惨叫声中完全失措。本来他们可以继续依靠轮番射击的持续火力马上反击,但是好长时间之后,才响起零星的枪声。
错过了这一次的反击机会,就没有第二次了,因为北国军没有打算给对手第二次反击的机会。北国军在一次齐射之后,根本没有选择重新装填,而是直接就拔剑,在长矛手的支援下发动冲锋。
此时的纳西索斯军队阵型混乱,反应迟钝,很多新兵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已经被对手的长矛刺进了胸前。尽管有着人数优势,却在北国军的持续冲锋下步步败退,连重组阵型的时间都没有。
相比中央纳西索斯军的失利,左翼的千镇部队则有一个较好的局面。北国军在这个方向上部署的部队虽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一些临时征召的军队,和战力强悍的北国常备军不能相提并论。许多信仰双神的年轻人怀着一腔热血,拿着简陋的武器,没有经过像样训练便走上战场——他们自然不是从内战中历练出来的千镇军队的对手。
在千镇军的步步进逼之下,北国的征召部队节节败退,这个场面看上去和中央战线的形势完全相反。经过一段时间的鏖战之后,左翼的千镇军和中央的北国军就等于把自己的侧翼互相暴露给对方。
这个时候,北国军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在中央战线已经压力增大的情况下,还分出一部分部队从侧翼去进攻帝国右翼的南水军队。
帝国军右翼,由来自南水的各个雇佣兵团为主组成的阵线。和声名狼狈的南水正规军不同,他们是一支战力强悍、经验老道的部队。
然而,他们遇到了开战前根本没有想到的困难。
诺尔骑兵团。
十几年前的第二次帝国战争冬季战役,就是他们迎战大名鼎鼎的克洛瓦骑兵,后者遭遇灭顶之灾,几乎无人生还。
数日之前,纳西索斯常备军第六、第七军在木犀元帅的带领下突围。木犀本人和他的卫队最终也是遭到诺尔骑兵团的拦截,被全歼在荒原之上。
现在,站在土坡上的铃兰,努力地眺望着东边,紧盯着这支仇敌的举动。
身穿橙色军装的诺尔轻骑兵,在积雪尚未化尽的荒原上特别显眼。他们用波浪般的回旋射击方式,不断袭扰帝国军右翼的各个方阵。纳西索斯的骑兵一支又一支地被迫派去支援,最后连作为重骑兵使用的胸甲骑兵都出动了。而诺尔轻骑兵迅速分散,且战且退,不一会儿就将纳西索斯的骑兵牵制拉扯开来。南水各个雇佣兵方阵的侧后方,就这样出现了空当。
接着就是诺尔骑兵团的主力——重剑骑兵的发挥时候了。
身上的四分之三甲,比普通的胸甲防护面积更大;手中的重剑,比腰间作为格斗用的佩剑更细长,舍弃了劈砍而专注于马上冲锋刺杀。但这些都不是他们的杀手锏,他们真正让人害怕的是整齐划一的步伐和不可阻挡的气势。
当他们冲锋的时候,龙骑兵会夹杂在其中伴随冲锋,以提供火力杀伤——虽然杀伤效果不大,但这极大扰乱了南水各方阵的队形秩序。而当重剑骑兵与南水方阵近在咫尺,冲锋速度即将达到最快的时候,龙骑兵从队伍中迅速抽身后退。然后重剑骑兵在最后这一段路上相互填补龙骑兵留下的空位,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冲锋队形。
这样的战术命令,只有最强大、素质最高的军队才能准确执行。
这让铃兰想到了不久前在天平堡外看到的,利利安黑衣骑兵碾碎一路上所有敌人的那一幕。这些北国的异教徒们,甚至比利利安的黑衣骑兵做得更漂亮。
南水的佣兵方阵,下场和当初的纳西索斯骑士团,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仍然不是最致命的一击。
快速火炮。
这些火炮比传统的火炮要小得多,牺牲了射程和威力,但是灵活的它们能够轻松被马匹拉动,在战场上快速部署。就在诺尔轻骑兵扰乱帝国军右翼阵线,重剑骑兵突破成功,帝国军无瑕多顾的时候,这些快速火炮趁机移动到了帝国军右翼侧面。
铃兰大概不知道,这一幕,也与利利安军在王者之桥“屠杀”双神教联军时的情景无比相似。只不过现在,被“屠杀”的是她的帝国军。
当右翼开始败退时,这场战斗的结局似乎就已经成为了必然。人数众多的帝国军就像积雪冰川遇到春季暖流,从东往西逐渐瓦解融化。尽管作为王牌的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都投入到了战场,但是因为失去军长指挥,协同困难,军令混乱,并没能挽救局势。
在后方小土坡上,帝国的女皇亲自见证了这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女皇陛下……”一个遍体鳞伤的军官,跪在地上痛哭道,“是我没能挡住他们,是我没能挡住他们……是我……”
铃兰呆站着,静静地看了这个军官好一会儿。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军官肩膀上和脸上缠绕的绷带。
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不,不是你的错。”她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是我的错。”
然后,她转过身去,对身边的卫兵和军官们说:“我们撤退。”
“陛下……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只要……”一个军官提议道
“撤退,这是命令。”铃兰咬着牙吃力地说,“让千镇军殿后,第二近卫军跟着我在侧翼保护,其他所有部队,给我以最快速度往康尼河撤退,渡河之后,在木堡集合。”
“是!”
军官们接到命令纷纷散去后,铃兰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刚才艰难坚持的最后一点冷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泪,一瞬间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陛下,我们也快出发吧。”山茶在一边提醒道。
话声刚落的时候,山茶发现,女皇的脸上并不只有悲伤。
更多的是难以宣泄的愤怒,对复仇的渴望,还有面对失败的不甘。
事实证明,女皇撤退的命令如果再晚十分钟,可能就会遭遇不可估量的后果。
当时帝国军的战线已经被撕开,如果再拖延,就会被北国军分割,然后双方彻底搅在一起。届时帝国军便退无可退,近二十万人恐怕大半要覆灭于此。
所幸帝国军成功抽身,北国军也随之开始了追击。虽然帝国军一路上困难重重,负责殿后的千镇军甚至几次陷入危机,但最后总算化险为夷。加上有侧翼近卫军的掩护,帝国军主力很快就平安地到达了康尼河北岸。
然而接下来帝国军面对的局势,才是真正的考验。
康尼河是帝国与北国势力范围的分界线,也是一条普通的北境河流。每年冬天它都会封冻,而开春之时,冰雪融化,它就会迎来汛期。
比起木犀带着大军出征北方的时候,现在的它水位高了不少,河面更是宽了数倍,更要命的是水流非常湍急,当中甚至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浮冰。
在这种河面上,想迅速架起浮桥是不可能的。
不少部队开始四处寻找浅滩,但面对涨高的水位,这不过是徒劳之举。他们也试图收集沿岸的船只,但找到的数量远远不足以在短时间之内运送大军过河。
过了足足一天一夜,帝国军才终于勉强建立起两座简易的浮桥。
而这时,北国的追兵早已把他们团团围在这狭小的渡口上。
清晨时分,北国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炮弹带着尖锐的声音划过,落进帝国军的人群中。
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残酷场面,惨叫声蔓延在整个军队里。
狭窄的浮桥上,士兵们拼命地往对岸跑。他们当中许多人为了能跑快一点,丢光了自己的盔甲和武器。
时不时,一块体积巨大的浮冰顺流而下,撞断了浮桥,许多士兵掉进了冰冷湍急的康尼河里——他们当中大多都没能获救。浮桥每次损坏,整个大军就要停滞下来,等待它修理恢复。谁都清楚,每拖延一分钟,死神就离自己更近一尺。
“陛下,我们走吧!来不及了!”在一片混乱中,山茶全力大声,因为只有这样面前的女皇才能挺清楚他的话。
“不行!”铃兰大声说,“敌人已经攻上来了,这样下去我们全部都要死!第一军!第二军!或者还有哪个部队可以行动的!给我组织起来防守!”
尽管铃兰吼得比山茶还要大声,尽管她的声音都已经嘶哑变形了,可是并没有人能回应她。早已乱作一团的军队中,她寻找的军官们一个都不存在。
“陛下,走吧!不走我们就会死!”山茶再次吼道。
“混蛋!”铃兰愤怒地顶了回去,“我要想办法组织起来,挡住他们,不然我们的士兵都要死在这里!”
“陛下,千镇的军队还没溃败,他们还能替我们顶一阵子!我们应该趁这个时间快走!”
“对!千镇军!他们已经被包围了,这样下去要被全灭的!我要把他们救出来!”
面对山茶的劝说,铃兰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打算。
“他们是从千镇跟我一起来的,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铃兰她从一个红衣士兵手里抢过近卫军独角兽的旗帜,一边吼着一边跑了起来,“第二近卫军!第二近卫军!跟我来!我们要发动反击!”
“陛下,您说什么?发动反击?”近卫军的一个军官听到之后露出诧异的表情。
“对,这样可以把千镇军救出来,而且可以打乱他们的部署,迟滞他们的进攻!这样我们的大部队就有时间过河了!”
铃兰的说法听上去不无道理,只是此时帝国军一败涂地,能组织起来,向敌人发起反击的力量不知道能有多少。
“部队集合,跟我来!”这个红衣军官咬了咬牙,转身吼道,“准备发起攻击!”
铃兰继续拿着旗往前跑,一路上的红衣士兵纷纷集合在她身后。不久之后,在一片溃军之中,一支近万人的部队重新组织了起来。
“陛下,交给他们吧!”山茶在铃兰身边提醒道,“我们赶快跟部队一起过河。”
铃兰没有理会山茶。
她知道,之所以她的第二近卫军还能集结起来,完全就是因为她的存在。倘若她离开,不要说向十几万敌人发动反击,就是原地坚持半个小时恐怕都做不到。
跨上战马,一身军装的铃兰来到近卫军士兵们的面前。
“士兵们,接下来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都给我牢牢记在脑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到脑后,把披散的海蓝长发往后扎了起来。
“现在我们要发起攻击!我向前,你们就向前!我不停止,你们就不能停止!我战死,你们就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眨眼间,泥土飞溅,铃兰就骑着马沿着泥泞的道路飞奔而去,山茶和克洛瓦卫队立刻跟上,在铃兰的身边展开。两秒后,鼓点响起,军乐奏起,第二近卫军的红衣士兵也开始跟着女皇向北迈进。
阴云笼罩的天空下,一颗颗冰冷的雨点落了下来。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红衣士兵们的脚步。
“冲锋!!”
在军官的命令声中,几个近卫军大方阵同时举着长矛,向敌人快速冲去。虽然他们只是步兵,速度和冲击力却丝毫不逊色与普通的征召骑兵。而在军官们有效的指挥下,甚至远比骑兵更加灵活。
此时,在近卫军对面的是毫无阵型可言的北国军队。他们一路从北方追击而来,此时已经只顾收割战果,完全没有做好正面交战的准备。或者说,现在的北国军里,没有一个人相信纳西索斯人还能发起像样的反击。
结果,仅仅一轮冲锋,北国上万人的部队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但这还不够,对铃兰来说,对帝国军来说,这点战果还远远不够。
“长官,我们身后有敌人!”
“长官,他们的骑兵正在迂回,我们要被包围了!”
士兵和斥候在雨中向自己方阵的军官喊话,但是军官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没听到命令吗?给我冲锋!给我冲锋!”
这命令,并不是因为军官冷酷无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在数量如此可怖的敌人面前,一旦停下就会死。只有全力跟上前面女皇的步伐,一路进攻到底,才是唯一的活路。
“多么勇敢的小姑娘。”
在一个小村庄的屋顶上,北国的老国王白蜡一边眺望一边说道。
“天啊,他们……他们至少打败了我们三倍人数的部队。”老国王身边的军官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侯爵先生,你的部队到底在干什么?快把两翼的军队调上来支援,区区几个大方阵你们也对付不了吗?!”
“是……是的,将军!”
“还有第四军团,第四军团还没就位吗?!为什么他们速度那么慢!从白色荒原到这里才那么点路程……”
就在军官慌乱不堪的时候,白蜡老国王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算了,这点小事还不值得这样惊慌。”白蜡说,“不过是曦城的红衣兵团而已,我们诺尔林纳耶的军队还不至于输给他们。”
“是!”军官听到老国王这样说,马上点了点头,“各部队迅速行动,挡住纳西索斯人的反攻,他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马上就能击败他们!”
白蜡笑了笑,转身向房屋边的楼梯走去。
“陛下,您是要……”军官不解地看着他。
“当然是要转移了,”白蜡用略带讥讽的语调说,“不然我们站在这里等那个小姑娘杀过来,把我们指挥部一锅端掉吗?”
这个军官懵了一下。
刚才老国王还说对手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又说要转移,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白蜡可没有心思去照顾这个军官,他自顾自地披上斗篷雨衣,走下楼梯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然后,这个老国王笑了起来,“阿泽利亚人,这就是你所忠诚的女皇陛下吗?”
“是诺尔骑兵团。”
“我知道,木犀先生就是死在他们的手上,对吗?”
当北国的骑兵迂回到第二近卫军侧翼的时候,铃兰不得不与自己的克洛瓦卫队,再带上近卫军的骑兵一起前来迎击。
“陛下,您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和近卫军吧。”山茶劝说道。
“谢谢。”铃兰说,“可是你看,我们这里哪还有安全的地方呢?如果失败了,我们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同?”
山茶其实也早已猜到铃兰的回答了,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向克洛瓦卫队的东方战士们说:“戴上头盔,准备战斗!”
接下来,不只是克洛瓦卫队的卫兵,连铃兰自己也将头盔戴上。
在头盔的缝隙中,铃兰回头看了身后一眼。
“勇士们,很荣幸能与你们并肩作战!”她高声说,“让我们用异教徒的鲜血,来祭奠我们的一身红衣!”
说完,她便拔出了腰间的皇后佩剑。
战马迈出了脚步。
铃兰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在马背上作战的情景,那是几年之前在千镇的时候的事情。为了保护护卫雪绒,她一个人骑着马向一个同样在马背上的佣兵发起冲锋。那一次尽管打败了对手,自己却也险些失掉了性命。
今非昔比,此刻的她已身经百战,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了。
她现在要拯救她的士兵们,她还要为死去的元帅复仇。
雨越来越大了。
冰冷的雨水倾泻在北境的大地上,浸湿了每个人的盔甲和军装,填满了脚下的每个坑洼沟壑。
不知道是第几轮冲锋的时候,铃兰的坐骑倒了下去,她也随之滚落在泥泞之中。雨水和泥浆就像无数怪物的手,牢牢地拽住她小小的身体。
“啊啊啊啊——”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挣扎着从泥水里站起来,然后把皇后佩剑全力刺向前方。
一个敌兵被刺穿了胸膛,如果刚才铃兰起身的动作慢了一秒,那被刺穿的就是她了。
“哈——哈——”她可以听到头盔里,回响着自己巨大的喘气声。
好累,好累,每一步前进,每一次挥剑,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完成。
可是决不能停下。
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由于第二近卫军的反击,北国军被迫调整部署,开始重新集结部队。这一来就给了帝国军主力更多渡河的时间。同时原本负责殿后的千镇军队,也从包围圈里得以脱身。
但是现在,一支又一支北国的部队赶到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所在的战场。红衣兵团一路高歌猛进的态势,终于被源源不断填上来的北国部队给挡了下来。
如今,陷入包围的是铃兰和她的第二近卫军了。
时间过了多久?
铃兰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和克洛瓦卫兵们一直在战斗。雨水倒在她身上,渗透进胸甲的缝隙,灌进双腿的马靴,粘住了她的衣衫裤袜。她的背上大概是被划了一刀,火辣辣的疼痛感不断传来。胸前的铠甲更是已经变形,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尽管全身都感到不适,但是在头盔前方的缝隙里,人们依然可以看见她眼中燃烧着的蓝色火焰。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变形,但是竭尽全身的力量与速度,依然让每个敌人感到害怕。
面对敌兵密集的长矛方阵,她和前排的士兵们一起贴在地上,像野兽一样钻过长矛的下方,爬到敌人的脚边。然后她疯狂地挥动着手里的皇后佩剑,将一个又一个端着长矛的敌人砍倒。
鲜血溅到了她的头盔上,但是这不要紧,马上就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突破这个方阵之后,他们还要向下一个目标攻过去。
这样的战斗似乎没完没了。
然而,就在一部分敌兵溃散,铃兰追击的时候,一颗子弹近距离打在了她的脸上。
“啊啊——”她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子弹巨大的力量撞开。在泥泞中猛然摇晃两下之后,她就滑倒在一片水洼里。
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是山茶,他放下自己正在攻击的敌人,转而扑向刚才对铃兰开火的火枪手。干掉这个火枪手之后,他又第一时间返回到铃兰身边。
“啊——”铃兰仍然痛苦地叫着,声音已经嘶哑。
但是她没有呈现出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是果断地先把自己头盔摘了下来。
然后她在脸上一摸,手里便沾满了鲜血。
所幸,子弹入射角度不佳,加上头盔的保护,她并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只是左眼上方的眉骨处被击中,鲜血不断地从断裂的眉毛那里留下来。
“哈——哈——”她喘了两口气,便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提着佩剑,又从泥水里爬了起来。
鲜血流进了她的左眼,染红了她半个世界。她痛苦地甩头,盲目地向前挥剑,仿佛想把这一切阻碍全部扫开。
“陛下,陛下!”
“山茶,别停下,跟我杀!跟我杀!”
长发散乱,脸色狰狞的女皇,拖着自己连平衡都无法控制的身体,向前冲去。
然而,山茶一把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铃兰疯狂地挣扎。
“混蛋!放开我!”
“不能再进攻了,陛下!”
“你在干什么!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不,陛下,您看那边!您看那边!”山茶大声地在铃兰耳边叫道,“千镇的部队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我们回去吧,陛下!”
“……”铃兰呆了半秒钟,然后又挣扎着要往前走,“很好!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要去报仇……我要去给木犀报仇!我要杀光这些异教徒!!”
“陛下,请冷静一点!!”
不知道哪里爆发出的怪力,铃兰居然有一瞬间挣脱了少年强壮的双臂,然后她立刻往前冲向最近的一个敌兵处。面对敌兵的剑锋,她竟然丝毫没有考虑闪避或者格挡,而是直接以剑锋迎了上去。
两人差点同归于尽。
倘若不是山茶一个箭步,再度上前把铃兰扑倒在地,被刺死的恐怕就不止是敌兵一个人了。
“咳咳——咳咳!”
可能是因为背上的伤口受到山茶挤压,也可能是泥水呛入了她的肺里,倒在地上的铃兰连续咳嗽起来。总之,身体上传来的极度痛苦,才终于让铃兰的动作停止下来。
“陛下!我们撤吧!是时候可以回去了!”
“咳咳……咳……”
“您看看周围,到处都是敌人……北国大部队已经包围过来了,再不走我们整个近卫军就都……”
“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从陛下您听到木犀先生牺牲的消息开始,您的想法我都知道!但是……但是,请真的救一救自己,救一救近卫军,救一救帝国的士兵们吧……”
山茶咆哮般地说道,眼泪少有地从这个男孩的眼中掉落下来。
铃兰挣扎着从泥水中再度站起来,但是因为被身后的东方少年死死抱住,她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一秒、两秒、三秒……
铃兰终于停止了挣扎。
在因为雨水和血水而变得模糊的视线里,她第一次看了看自己的四周。
是的,无数可恨的敌兵都倒在她和近卫军的冲锋下。
可是也有无数红衣士兵的尸身,躺在冰冷的血水里。他们当中不少是从罗萨雷斯岛开始跟随铃兰,走过灰烬谷、走过索朗林西亚、走过拉凡杜拉城、走过天平堡与纳西索斯的,无可替代的同伴。
“哈……哈……”她每喘一口气,都无比痛苦。
但正因为有他们的牺牲,她现在才有生命来感受这份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了起来,比之前被子弹击中时还要凄厉百倍。
“全员听令!调转方向,朝康尼河渡口杀回去!!”
下命令的是山茶,他知道已经来不及等女皇恢复清醒再下命令了。他一边大声地对旁边的每个人喊话,一边拖着铃兰的躯体往后面走去。
康尼河河畔,映入眼帘的景象触目惊心。
无数尸体被水浪推上岸边,连如此湍急的河水,都被染上了一道道红色。
用“死亡之河”这个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这些尸体中,一部分是在抵抗北国军的时候战死,一部分是过桥的时候跌入水中淹死,还有一部分,是被北国军的火炮打死。
北国军的几门火炮,此时就在距离两座浮桥不远处的小山头上,向着摇摇晃晃的浮桥不断射击。一批又一批士兵在过桥的时候被炮弹撕成碎片。甚至还有几次,浮桥本身的重要支点被炮弹摧毁。
可是正在撤退的士兵们已经顾不上这几门火炮了,只有撤退,从炮弹的间隙中跑到对岸去,才是唯一能够活命的方法。
铃兰骑着山茶给她找来的临时坐骑,和最后撤退的近卫军士兵一同踏上了浮桥。在桥上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康尼河北岸的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这一切都不是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场景。
这是她所经历过的,最凄惨的一幕。
这一幕,因她而起。
利利安人、南水人、千镇人、纳西索斯人口中所赞颂的女皇,其实并不如剧本和诗歌中演绎的那样传奇、那样完美。
铃兰当然知道这一点。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自然而然地将这些都忘在了脑后。她用盲目的骄傲自大点缀自己的成功,用愚蠢的仇恨愤怒掩饰自己的失败。
就像一个小丑一样,自以为是地从离开曦城的那刻开始,一直走到今天。
如果众神真的在看着这个世界的话,一定会给她惩罚吧。
的确如此。
呼啸之中,一颗炮弹击中了浮桥,铃兰连人带马一块落入了激流之中。接着,无数块破碎的浮冰撕扯切割着她的身体,其中一大块甚至直直地撞在了她的胸口上。
曾经被“命运之轮”所击中的位置,脆弱的肋骨再次碎裂开来。
巨大的痛苦挤压着她的肺部,赖以生存的空气转眼间就被抽走。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身体,她却根本无力抵抗。
就在这时,一个手抓住了正在下沉的她,把她拖上了水面。
那是她的护卫,克洛瓦卫队的队长山茶。
原来在女皇坠入河中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便已脱下盔甲,纵身入水。
康尼河湍急的水流一般人就算熟悉水性也难以驾驭,更何况现在山茶还要带着一个人。但是,他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向康尼河的对岸游去。浮冰像利刃一样不断伤割裂他的皮肤,可他没有躲闪,相反他还尽量让铃兰的身体保持在自己下游的方向,这样可以使自己替她挡住更多的伤害。
每前进一米,仿佛都在燃烧他的生命。但是他不能停下来,因为每拖延一秒,流逝的便是铃兰的生命。
终于,在距离浮桥已经很远的下游,山茶抓住了岸边的石头。他抱起铃兰,把她从河水里拖出来。滂沱的大雨中,他看见敌人的追兵就站在对岸,看见远处的浮桥已经坍塌,看见之前和他们一起作战的士兵们全部溃散。
“卫兵!卫兵!”
身为卫队长的他大喊了几声,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一个声音回应。
放眼四周,只剩下他和女皇两个人。
“陛下,陛下!”
“山茶……”铃兰的声音非常微弱。
“我们去哪里,按照原计划去木堡吗?”山茶凑到铃兰的耳边问道,“还是回去纳西索斯?”
这个选择,山茶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决定。
康尼河畔的木堡是原定的集合地点,可是此刻,帝国军全面溃退已不可避免,大多数士兵纷纷南逃。小小的木堡,根本无法保护女皇。而纳西索斯又如此遥远,身负重伤的铃兰,又怎能坚持到回去的那天。
铃兰痛苦地呼吸着,过了好几秒钟,才用沙哑无力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去阿泽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