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利的花港路堂口兴师问罪之后的次日,烟枪从威山路的堂口出发、溜过一个街区和两座巨大的鸽寨后,来到那间“金蝎”酒吧。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难得的艳阳高照,虽然太阳有点儿没精打采,但依然给这十月底、初冬的G5罩上一层和煦的温情。金蝎酒吧里,几十个老面孔和其他街区的酒客在七嘴八舌地聒噪着,释放着多余的生命力,吵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梳着小辫的老板蝎子在柜台前招呼客人;五、六个几近赤裸的陪酒女孩在乌烟瘴气中、来来回回地在各个座位间窜悠着、兜售着酒品或者身体。
“我今儿专程过来答谢你,改天再让我那些弟兄多来几趟,照顾照顾你的生意。”烟枪坐到柜台前,递给蝎子一根烟,蝎子没接:“少来这套!还没说你呢!上次下手那么狠!”
“不狠不像啊。”
“啐!泡妞就直接上呗,玩这手,多大了?哎我问你,你到底啥时候盯上阿妙了?”
“有个把月了吧,”烟枪说着
“出息!哎,那啥了没?”
“那啥?”
“装蒜是吧?拉倒。”
“咳!这都一个多礼拜了,死活不让上啊!”烟枪馋得直嘬牙花子。
“也对,所谓神仙难日……”
“滚!”烟枪骂蝎子一句,一扭头,见丁探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旁边、搂着一个陪酒的女孩坐了下来。
“哟!丁总,今儿这么有空?”烟枪赶忙打招呼,“您也常来这儿?”
“丁总是我们‘金蝎’的VIP。”蝎子替丁探长答道,然后问丁探长:“您来点儿什么?”
“芝华士,别加苏打。”老丁问身边的女孩:“你呢?”
“来杯牛奶,要脱脂的。”女孩一仰头,吐了个烟圈儿。
“你自己没有?”丁探长说完,旁边几个酒客哄堂大笑,有人还打了个呼哨。
烟枪也跟着干笑两声,随即对丁探长欠欠身:“丁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有什么吩咐您随时招呼我。”说完,没等丁探长发话,烟枪一溜烟离开了“金蝎”。
倒不是烟枪怕丁探长,只是黑白终究陌路。虽然眼下的G5无所谓黑白,但大庭广众之下两人走得太近,影响不好。这一点丁探长以前提醒过烟枪。
烟枪推开“金蝎”的旋转门,高思从旋转门的另一侧走进了酒吧。
一个浑身书卷气的清秀纯净的男孩,来到这个烟雾缭绕、男欢女爱的地方,给人的感觉非常突兀。周围喝酒的、猜拳的、闲扯的、撩妹的,都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这个不合时宜的年轻人,目光充满了困惑、妒忌和敌意。
“也许我不该来。”月牙湾那边的高思通过自己的窥甲看到这一幕,有些后悔。
但既来之则安之。高思的窥甲环顾了一下酒吧,发现了吧台前的丁探长,径直走了过去:“丁探长,他们说您在这儿。”声音很轻柔。
丁探长一回头,见是高思,带着点儿歉意的口吻回道:“哦,高先生?你怎么来了?喝点儿什么?我请客。”
高思连连摆手“不了不了”,然后倍显拘谨地凑到丁探长面前,低声问:“有点儿事,我能耽搁您一会儿吗?”
“啥事?”见高思吞吞吐吐的,丁探长指着靠近卫生间的墙角:“那边。”
丁探长在陪酒女郎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身离开柜台,高思赶紧跟上前。两人路过由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大桌,丁探长警惕地扫视着坐在桌子周围的二十来个浑身腱子肉、皮肤黢黑的汉子。这些人的目光也跟随着老丁的身体移动着。双方这么互相看着,都没说话。
这些人,是退伍十多年的老兵。他们有事没事就喜欢在酒吧里聚聚,吹吹牛划划拳,排解心里的闷气。
高思跟丁探长来到墙角处。落座后,丁探长用袖子当抹布、擦了擦桌上的污迹,点了一支烟夹在两根泛黄的手指间,问对面的高思:“我好像能猜到你想聊啥,是不是那起车祸?”
高思缓缓道:“也不全是。您看,那起车祸有几点挺蹊跷的。第一,肇事司机不对版,不是他本人。当时警方说是个流浪的醉鬼,也就是后来死在监狱里的那个尸体,可根本不是这个人。这点我可以保证,那一瞬间我看得很清楚。当然现在死无对证,但真正的肇事者肯定不是他。第二,上次在警局里我跟您说过,袁子维的死也有问题。因为我现场查看了,事故警车根本就没有刹车的迹象,简直是冲进海里的。当然,阿来已经殉职了。这么说,这事也是死无对证。第三点,就是那个渔夫,他的死跟我没关系,但哥利亚的嫌疑最大,原因上次我已经跟您和雷局长说过了。不过,现在渔夫死了,这事看上去还是死无对证,但警方可以仔细调查……”
“你看,你也说了、都是死无对证,那你让我怎么办?”丁探长侧着脸、向高思抗议着。如果不是看在高见奇的份上,这个把烟和酒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探长,决不会给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谈话的机会。
高思说了几个“死无对证”,但并没有把自己曾调查“尿壶”以及在车场查看事故车的事告诉对方。否则,以丁探长的脾气,很可能撂下一句“那你自己查吧”然后一走了之。大男孩继续说下去:“正因为很多事都是‘死无对证’,才需要警方去调查。这一连串的怪事……怎么说呢,让我觉得它们的背后并不简单。作为G5的父母官,您有责任把它挖一挖……”
丁探长伸出一巴掌、挡在高思面前:“你打住。我不是什么父母官。父母官是你老丈人。哦不,抱歉,是你哥的老丈人,我就是一跑腿儿的。”
高思更正道:“您别误会。我是说,您是咱这儿社会治安的主要负责人,对这起明显的疑点重重的案子,能不能再深入一点儿?还有,我觉得小谷的死……”
“哪个小谷?”丁探长熄灭了烟头,紧接着又点燃一支。
“就是莲山医院那个小护士。她的死和渔夫何灿一样,都是脖子被拧断了。一般人没有这么大的手劲,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很可能就是哥利亚。虽然我不太清楚他的本事,但从他的身材体格来看,而且从那天晚上他跟何灿碰面的情形来看,也只有他……”
“为什么?你不是说哥利亚当时拿的是匕首?”
“也可能后来……”
“好了,我明白了。不过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保证,就是说肯定能查到什么。你也说了,如果这事跟哥利亚有关系,那就扯上利先生了;利先生是周市长的人,这下子整个G5一半的高层都扯进去了。你觉得我一个吃财政饭的小警察能查出什么?就算我想查,人家让你查吗?”
丁探长这个人,四十开外,平日里迷迷瞪瞪邋里邋遢,眼睛似乎终日睁不开,行事也没个规矩准绳,全凭着感觉走。这种风格,也许和他身边一直没个女人有关。至于为什么不结婚,按他自己的说法,受不了老娘们的啰啰嗦嗦。就这么简单。五年前,老丁还只是街区联防队的一个小队长,在查一个案子时越俎代庖,干了正规警方不愿意干的事,把一个嫌疑犯给打死了,随后被投入大牢。G5的监狱什么样,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丁探长在那边差点儿挂了。某段时期,城市的治安每况愈下,很多无头案让市民们怨气冲天。雷局长为了平息公众的不满,打算侦破一批陈年旧案。这时,他想起了这个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老丁,请监狱的总掌门老罗把他提了出来,然后把“探长”的帽子往对方头上一扣,不管老丁乐不乐意,将一堆卷宗往他面前一扔:查完了,你就是正式探长;查不出来,你接着吃牢饭去!
老丁好容易脱离苦海,当然不愿意再回去。他从前一直在街区联防队,辖区里那些混社会的,谁都给他三分面子,比如烟枪他们。老丁的嗅觉灵敏、耳目众多,那堆卷宗里的很多案子他从前就略有耳闻甚至原本就知道是谁干的。如今顶着“探长”的官帽,当初手下的那帮虾兵蟹将对老丁更是一呼百应。几十号人群策群力,没多久就顺利完成雷局长的指标,险些把监狱填满了。
两年前,老丁如期转正,从民间组织一跃成了吃官饭的警局探长,水鬼升了城隍。
正是在任职警局探长的两年里,老丁彻底看清了G5警界的内幕和行规:市面上的治安不过是走个过场,闲得没事抓几个堵住那帮市民的嘴;至于大案要案,侦办之前务必摸清背后的势力,如果涉及四大家族或者其他权贵,除非民愤极大,否则一定绕道走;警局探长的主要责任,是帮着市政厅对民众进行必要的震慑和防范。
换句话说,G5的警局是维护行政秩序,而不是社会秩序。
所以,渐渐地,丁探长习惯了这种潜规则,不该管的绝不插手,该管的则看上峰的眼色,办案的力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防民之口,也能取悦上峰。
说句公道话,丁探长原本不是见风使舵的酒囊饭袋,但吃饭要紧,保命更要紧。何况G5的城市治安早就病入膏肓,凭他一己之力,就算累到便血又能怎样?
所以,即使今天是工作日,丁探长见手头没事,就来“金蝎”喝几口,顺便爽一把——没有老婆的日子不好过哦!
曾经的嫉恶如仇,变成了随波逐流。
这些,高思早有耳闻。但他相信老丁跟那些真正的警界败类不一样,所以才敢把心里的疑惑向他和盘托出。高思明白,车祸的事极有可能牵扯到几个重量级人物。即便如此,他也要查下去,为了横死的挚友,为了木头一样的袁子芊,也为了萍水相逢的小谷与何灿。不过,如今袁子芊的病情亟待他抓紧时间开发那个“精神指标导入源码”,也就是SIC,只有将源码导入女孩的脑部,才有可能让她恢复正常。所以,高思想着只要条件允许,尽量依靠警方来查明整件事的台前幕后:如果自己分心两处,袁子芊的恢复就遥遥无期。
而且,跟警界的人聊几句,也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在自己调查的时候也好少走弯路。因此,他今天特地找到了丁探长。
高思刚想继续说下去,那张大桌子旁边的二十来个老兵突然躁动起来,纷纷起身,嘴里嘟嘟囔囔着、摩拳擦掌地走出酒吧。
几乎是同时,丁探长接了个电话,低声骂了一句“妈的”,掐灭烟头、走向“金蝎”的门口。
“什么事?我送你?”高思跟在老丁后面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