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马岛的货轮失事的当天下午,月牙湾里显得格外安静,除了偶尔从市政广场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男人的嘶吼以及某种金属碰撞出来的巨响。这些响动是那些在市政大楼前示威的遇难者家属和围观起哄的市民弄出来的。愤怒的人群在市政广场那边吵闹、叫嚣了几个钟头,一直没有得到周馥之的明确答复,只是等来桑尼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的口头安慰,说是所有遇难者以及伤者的家属、都将得到最高限额的赔付,事件将会妥善解决。桑尼让大家先回去、等候市政厅的通知。广场上的人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敷衍了事报以最“热烈”的回击:放狗屁!
下午三点多,这帮人见执政当局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知道一时半会儿等不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于是离开广场、沿着街道四处溜达、乱窜。雷局长为此请示了周馥之,问是否动用警力驱散他们。周馥之在电话里沉默、犹豫了片刻后,否定了雷局长的意见:示威游行是东陆国宪法允许的,何况这些人现在的心情可以理解,只要别搞出大乱子就成。
现在,游行的人从广场四散而去,绕过几个街区后,又从几个方向渐渐汇集,往城市东边进发。一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着,顺道把路边的垃圾箱、环卫车乃至店铺门口的柜台作为发泄的对象,着实闹出不小的乱子。示威者附近,两辆警车在远远地盯着他们,以防不测。
外面乱哄哄的,位于月牙湾里高家斜对面的“思君”花店里却幽静安谧。午后,曼姨早早地关了店门,因为高思刚刚来到花店,说是拜访一下。也许是出于对这个大男孩的好感以及对方平日里对自己生意的照顾,曼姨提前打了烊。
她在花店后面的一小块铺着红土的空地上接待了高思。这是高思第二次正式“拜访”曼姨,所以两人之间的拘束感少了很多,交流起来似乎也更加随意。曼姨在空地上的一支有点儿生锈的铁艺小茶台上摆了两只杯子,里面是她刚煮好的红茶。“不知道你是否喝得惯。如果不喜欢这个味道,我还有别的。”曼姨将一杯红茶推到高思面前,低声问。高思表示感谢女店主的盛情,自己对喝什么没那么讲究。
高思来找曼姨聊天,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店主干脆利落,说话言简意赅,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冷淡得让人无所适从。而且她为人很知性、也很温和。这么说吧,曼姨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都非常地贴合高思的交流习惯;他想到什么,曼姨似乎马上就能意识到、和他分享自己的看法。
“我不认为王道、或者说你哥哥高远的做法是正确的。不过,似乎也说不上是错误的。”在高思问及曼姨对高远开展手术、治疗人性卑劣一面这种事的看法时,曼姨说,她的眼睛一直不离高思,“圣经上说:宽恕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有些事,在有些人看来,确实是天经地义的。你觉得不可饶恕,他们却认为无可厚非,甚至非这么做不可。也就是有些人意识不到我们常说的‘错’。又或许,有些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错’,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浸淫其中,他们改不过来了。所以如果硬生生地机械地去除所谓的人性劣根,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毕竟,错和对有时是相对的甚至能相互转换的。而且,如果没了‘错’,‘对’又如何来体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正大光明,这似乎很美好,但却没有了生机。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呢?”曼姨问高思。
高思把眼睛看向一旁。他有些不大习惯曼姨对自己毫无忌惮的直视,这种直视里面包含着关切、爱抚、同情,也可能还有别的,高思不敢往下想。因为美杉妹妹发现了窥甲一事,男孩心里本就很乱,曼姨的令人难以揣摩的目光,更让他心慌意乱。
“我觉得,去掉,总比保留要好些。”他随口答道:“心理状态因人而异,但对大是大非的判断,每个人应该差不多。我不是研究心理学的,对人的精神世界了解有限。总之,神经系统这东西太复杂,也很玄。”说到这儿,高思想到了这几天一直纠结不清的SIC的一个难题。虽然通过那封匿名邮件,高思得以将SIC输入窥甲、使窥甲能够脱离幕后操作独立活动、和它所“饰演”的生物人的行为举止一模一样,却存在唯一的遗憾:习惯的偏差。打个比方:生物人不吃辣,窥甲对辣椒却照单全收,对生物人的其他避讳也视若无睹。虽然此事看上去并没什么大不了,却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个问题,高思考虑了很久,对照着那封邮件演算了很多次,也没发现症结所在。这看似不起眼的毛病不彻底解决,窥甲所扮演的角色就称不上十全十美。另外,窥甲还可能出现突然的视觉颠倒,上次在营房区解救高美杉的时候就是这样。
想到这儿,高思抬头看向天空,从鼻孔里喷出一长串叹息。
“有什么麻烦吗?”曼姨把脑袋往前凑了凑,问高思。高思看看曼姨,摇摇头。跟她说SIC?她听得懂吗?或许她连“编程”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生活上的还是工作上的,或者学术上的,有什么问题,你不说,别人就没法帮你。你说了,即使别人不懂或者帮不了你,但人家如果乐意,可以通过自己的人脉圈子帮你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曼姨开导着高思,“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自负。自负,有时候就导致过度的自信,最终是自闭。”
高思看着曼姨,回味着对方这番话,想不到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还能说出如此富于哲理的话!那就死马当活马医?男孩边说边比划、把SIC输入某种人工智能产品后存在的问题跟曼姨简单说了一下。他尽量说得非常的通俗,通俗得连自己都脸红。不过,高思始终没有透露半点儿窥甲的信息。
“这个啊,不就是潘多拉语言嘛!”听了高思的叙述,曼姨轻描淡写地回复道,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傲气。
曼姨居然知道潘多拉语言!高思有些震惊:应该重新审视这个“卖花大嫂”了。
“不过,我只是听说过,我不懂这些,”曼姨接着说,“我有个朋友,就是搞计算机的,最近好像也在弄什么人工智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那……太谢谢您了!”高思把身子往前挺了挺,想跟曼姨握手,又觉得不妥,随即道:“如果可以,我能直接向他请教吗?”
曼姨说不用,等她确认对方能给高思提供帮助、到时候再请教也不迟。高思一想也对,连连点头,对曼姨办事的稳妥周全表示叹服。接下来,年纪相差近三十岁的两人又聊了些旁的琐事。大多数时间里,高思的眉头都是锁成“川”字。曼姨关切地问他有什么心事,高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对方就不再多问。
高思今天不请自来,很大程度上确实是为了排遣心事。
其一,高家人毕竟不是他的血脉所系,逢到新春佳节,高思总是无限的伤感。嫂子的生日宴上,看着高家人团聚一堂,虽然他也姓“高”,也被诸多宾客围绕着,但男孩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和快乐。何况,彼时的他只是一具窥甲,独自坐在地下室里的高思本人,孤零零地面对着眼前的AR装置和身边闪着亮光的电脑屏幕,如何体味到阖家欢聚的温馨和喜悦?整个宴会里,高远看着高思脸上僵硬又勉强的笑容,他明白弟弟的心思,却也没什么好办法。
其二,就是因为高美杉。那天晚上,因为蛋糕的缘故、高美杉在楼上的盥洗室里发现了高思窥甲的秘密,当晚就离家出走了。为了避免宾客的猜疑,高远对大家说妹妹只是最近在闹脾气。“她这个年龄就是这样,最多一个钟头就回来。”高见奇也帮着儿子说。但结果呢,别说一个钟头,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清晨,也没见高美杉的影子。高远已经从高思口中得到这个小妹离家的原因,他没说什么,因为眼下多说也无益。他替高思向父亲解释:美杉只是跟二哥拌嘴,没别的事。那天夜里,高家人打了无数个电话,高美杉都没接。最终,是嫂子周岚打通了美杉小姐、得知她跟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在一起,过几天就回家。大家才暂时放下心来。
不过,直到今天美杉小姐还是没有回家。“这孩子的脾气就这样,”高见奇让高远先别去找她,“你来硬的,只会把事情越闹越糟。只要她安全就行,所有的事等她回来再说。”
高美杉虽然暂时安全,但高思的心这两天来一直“不安全”:美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今后将如何面对她、如何解释、如何相处?这些问题,从家宴的晚上一直到曼姨这儿,高思都在苦苦思考着。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真想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晒。
怎样排遣心里的烦闷?高思想到了曼姨。
而且今天的收获还挺大。虽然没有解决窥甲对“本尊”习惯模拟的偏差问题,但至少有了希望。另外,高思还第一次意识到G5居然藏龙卧虎,居然有懂潘多拉语言的高人!通过这第二次近距离的接触,高思越来越觉得曼姨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卖花大嫂。从谈吐、从气质、从思维来看,曼姨卖花简直太屈才了。
再有,高思刚才隐约察觉到,曼姨对潘多拉的了解,似乎并不限于她嘴里的“只是听说过”。
真是人不可貌相,高思心想。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店?图什么?男孩刚想把这个困扰他很长时间的问题抛给女店主,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传来响彻天空的吵闹声和“叮叮当当”的打砸声。紧接着,从更远的地方传来警车“呜呜”鸣笛声。这些杂乱刺耳的大混响越来越近,仿佛是冲着“思君”这边而来。
“怎么了?!”高思和曼姨心里一紧。两人穿过后院、奔向花店门口,站在店门外的小路上,向混乱的源头、月牙湾北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