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城堡里,灯火通明的会客厅内,伯爵端着一杯葡萄酒坐在火炉前。一旁同样坐着的,是今天庭审中的主法官。
看着噼啪作响的火堆,伯爵说道:“我想,他们是有罪的。”他喝了一口,一滴酒液滑过了他的下巴。
法官拘谨地坐在一旁,双手捧着杯子,内心充满着忐忑,回答道:“是的,伯爵大人,您说的没错。”
伯爵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很好,非常好。尊敬是法官大人,您决定是绞刑架比较合适,还是断头台?”
法官一愣,反问道:“您指的是他们...还是其中一个。”
杀人偿命,这是自古就有的法律。因此如果非要的话,的确可以审判余无死刑。
“哎呀我的法官大人,他们是同罪的犯人,当然是要用同一种刑具才符合法律的公义。”说完后,他一拍脑门,说道:“那个可恶的骑士,噢,我都忘记了这个恶毒小人竟然还有贵族头衔了。这的确是我的失误。那么,他就上绞刑架吧。断头台适合那个野人。”
“伯...伯爵大人,我说的有罪,指的是他们的...杀人和越狱。”
刚说完,伯爵就像狮子盯着它的猎物一样看着法官,他压低着声线,听起来就像是在低吼:“他们是谋杀我的外孙的凶手!他们需要死!两个都要!”
伯爵给与法官的压力是极大的,后者将酒一饮而尽,却还是坚持说道:“倘若牧师取得了可靠的证词。那,那么他们显然就不是..”
话还没说完,伯爵就摔碎了酒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说道:“这是我的领!我是你的主!你必听我的旨意、遵我的令如此行判!”
伯爵不敢相信,如果这两个人摆脱了罪名,那么世人会怎么想这件事。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仆人和随从肯定会将猜忌和怀疑散布出去。
那是可耻的谎言!是害人的毒药!
现在把他们找出来再一个个吊死已经来不及了!必须将那两人杀死!
让他们闭嘴嘘声。
唯一见证了的三人当中有两位无罪!当他们活着走出自己的香橡城时,随着他们张开的唇和鼓动的舌,就算是傻子都能得出一个靠谱的结论!
自己,绝对不能有一个杀死自己骨肉的女儿!这会成为大大动摇他权力巩固的一击,也会成为槿郡发动战争的借口。
到时候,下面的人绝对不会和自己一心,只会想着将他撕碎,吃他的肉。
当伯爵怒火爆发,火山喷发似的倾泻出来时,山脚下的法官更是难以招架。这个数十年间在战场上征战、在权谋中博弈的老人,就仿佛是一场不可抵挡的天灾。他只能瑟瑟发抖,站在自己的田地里,祈求不要被吞噬。
法官硬着脖子咬着牙,身体僵硬到了极点,终于将话语一点点给挤了出来,道:“我是公义的笔,是律法的证——是王国的法官不是您的家奴!法有明文我必须遵守!”
伯爵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将会是一支孤独的笔,一直折断的笔!”
“那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如果今日我屈服在您的权威之下,我的确能保住家人无碍,或许还能获得您的赏识。但法律一但被践踏,国境内无数人都将因此丢掉性命。”他不再看着伯爵,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伯爵说道:“就凭你一个泥腿子!又能守护住什么!不要忘记,你们的头衔上我们赋予的!你们的权力是我们赋予的!这个王国里你们不过是我们行使权力的工具罢了!你的确不是我们的家奴,是我们的狗!”
“我一个,的确什么都做不了。就和教义里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是一粒木屑。而人类的火,是由千千万万粒木屑堆在一起,用摩擦与碰撞并发出来的。”
这时,他再次怀缅起了一段曾经被他厌恶的生活。
“伯爵。你该知道我之前是一名修士,否则我g这个泥腿子根本没办法识字。那时的我曾发誓终身侍奉,要做维系人类秩序的火,或许还能成为一名牧师!”法官笑了,他看见了稚嫩的自己。
随即,他脸色又转为暗淡,说道:“然而,我背弃了。因为我感觉到了寒冷,那逼仄的房间那简陋的餐点那无法御寒的衣物。我帮助农夫耕种得以温饱,帮助士兵书得以心安,帮亡者祈祷得以宁静。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我被别人的色彩迷住了,我也想成为彩色的人,不是单调的火。我退出了修士的行列,我用着教会教导的知识谋取金钱、地位和权力。我享受着这一切,还无耻地钱忏悔。当我对此自责的时候,牧师对我说。只要我在行教会的义,做应然之事,我便还是人类的火,只是以不同的方式燃烧着。”
“当我成为法官后,我捧着那本不义的法典,施行了一次次的判决。贵族不问因为总是有利于他们,不是这一次,也是下一次。平民不问,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他们从来不问,所以我也从来不问。”
“因为我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书写法律的权力。”
“所以,就算我知道,这是一套不完善的法典,甚至是一本恶法,我依然按照他判决着。因为,它依然是一套趋向公义的工具——即使它还不完美!”
“我必须保证它依然如此!”
“所以,那就这样吧。”
该死的牧师!该死的教会!这些趴在王国上的吸血鬼!这些攀在我领土上的爬墙虎!
伯爵气极反笑,不过他已经想到办法了。在这个人身上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了这个人。之后,自然会有愿意解决问题的人出现。
是夜,主法官饮酒过度,跌落沟渠溺毙。
次日,走出城堡的陪审法官,因拉动车架的马匹失控而亡。
最终,三位法官中仅剩一人。
他在得知了两场意外后,目送连同自己在内三位法官的家眷都进入了教堂,然后剥掉了自己的衣衫,赤衤果地吊死在了家中。
又翌日,三位新进法官接替了案件的审理,意外也再没有发生。
教堂内,余无正擦拭着自己的剑。黄羸疾牧师就坐在「那个位置」,坐在神像之下。
“我在刚出亡角村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被人们称呼为柴西的修士。哈,你知道那,柴西是一条小狗的名字。一只脏兮兮,有点儿丑又有点可爱的小狗,就和他一样。总之,他和我说,教会是要行应然之事的,如果教会都不行,那世人就没有理由要信教会的义了。您觉得他说的对吗?”
“是。”
余无安静的将剑擦拭干净,又开始拆卸轮转手枪。
“然后我到了亚楠的猎人兵工厂,一个猎人头目——不算漂亮的一个——告诉我。猎人守护的准则,不是一时的感动,是规则。您觉得她说的对吗?”
“是。”
余无取出了盾牌,用磨刀石研磨着盾棱,又说道:“我在一场牧师和猎人的对话中听前者说诸国法律和教会教规中都有类似的明文。比如...「凡辱骂我的,我还以三倍厉害;凡伤害我的,我可以七倍奉还」。有这样的事情,对吗?我之后知道,那都是很旧的东西了。”
“是。”
余无将一件件装备穿戴好,活动着身体,说道:“张梦饮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问他,什么是贵族。他说就是有权力和荣耀的人。我又问他,什么是权力和荣耀。他答不出来。我就又问,权力是和伯爵一样,管理一城一郡吗?他说是。我又问他,荣耀是管理得当而受到赞誉吗?他也说是——这两个「是」应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最后我问他,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贵族呢?结果,答案让我很意外,他说是军功。为一位领主大人打仗,获得军功就能成为骑士,成为骑士就能成为贵族。是这样吗?”
“是。”
牧师不断回答着是,像个自动答录机。
不死人盘坐在地上,在记忆栏中将「钢铁之躯」刻印上去。
“换言之,杀人就可以成为贵族,就这么简单。在杀过很多人的那人的支持下,继续杀人。这样,杀人就从罪行成为了壮举、义事。不是从地里种出食物,不是在地面筑起房屋,不是打造便利生活的工具,甚至不是保护生者与亡者互不打扰。”
“就是杀人,这么简单。”
“想要成为一个管理土地和人的贵族,最简单的竟然是杀人。这样,要杀多少呢?那些人是该杀的?挑选的准则是什么?是只杀男人吗?还是女人,小孩和老人也算?要怎么证明那些人是我杀的呢?割掉他们的头颅?在尸体上刺下我的名字?”
“他竟然无法回答我。也是,这种问题好像只有我这种人才会问得的出来。”
他看着黄羸疾,说道:“我听说,不死人之所以不受欢迎,是因为他们是杀戮的怪物,没有目的的一直杀人。”
“他们错了。”
“不死人杀人,可以得到灵魂,而灵魂可以变成力量。力量,又可以继续杀人。”
“我之前不懂,为什么他们要做这种无意义,不断重复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少添加了一环。”
“杀人,就是力量。”
“力量,就是权力。”
“权力,就是杀人。”
“这听起来像是个更大的循环了是吗?但我看见了,这个循环中被我们忽略掉的事情,那就是践行我们从杀人中获得的权力。”
“掌握了人要怎么死,才能决定人该怎么活。”
“就像贵族一样,拥有了权力,才能成为领主,成为人上之人。而不死人杀人,是要成为火中之火,他们要传火。”
话题说道这里就中止了,他问道:“今天就要判决了是吗?”
“是。”
“很好,非常好。我想要些鲜花,最好是牡丹。”余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的我很想知道,伯爵和我到底哪个比较会杀人。”
牧师的黑袍下,传来了呜呜呜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