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谷地,月华盈满。赵括立于中军望台,手撑栏杆,举目望月,身上甲胄晶亮,形影壮伟,出尘超凡。裴封见之,只觉如诗如画,不由慢下脚步,驻足不前。
“先生何事?”
赵括转身问,背靠栏杆看向裴封。
裴封扫一眼望台周围值守卫士,走近赵括,低声道:
“军中断粮矣,明日后,无所食也,将军不急乎?”
“已令杀马吃。”
“可军中多有不愿。臣以为,将军当听诸都尉,及众军之意,尽快溃围而出方是。”
“先生勿劝。王龁见我粮尽,杀马食,不日必来攻我。到时,我必尽灭其攻来之军,再乘胜击,必大败之!”
“先将军言三日,至多十日,然如今十余日矣,王龁并未来攻!”裴封道。
“我亦奇之!”赵括皱眉道。
“是以,其饿毙我等之意甚明矣!”
“故关似确已失。”
“必是!将军,再不可坐以待毙。若长壁险,无意再攻,西山口亦壁垒日坚,不欲攻。在西山口至小云岭一线秦军,则阵线长,易于突破也,攻之,必溃,大可一战!”
“其后如何?北去尽是重山峻岭,何以活?”
“不论遁入深山,或是凭山据守,皆强过在此为敌四面包围!将军!”
“先生勿劝。置身死地而后生。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且今上必发邯郸之兵来援!到时,必大破秦军,不单上党大胜,我必进击陉城,尽取秦河东地!”
“将军!今上岂可为一郡之得失,倾国都之兵搏战?”
“如今已非一郡之争也,关乎社稷存亡矣!岂可犹疑不出?”
“将军乃今上心腹,不知今上之行事乎?”
“仲秋之夜,我等赏月。”赵括忽面色一沉道。
“诺。”
裴封应诺闭口,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酸辣苦,不知何味也。
长平谷口,秦军长壁上,灯火闪耀。值夜守御甲士严阵以待。背心疼痛渐轻,季蝉自觉好受许多,手扶胸墙,眺望赵人谷中营垒,默默无语。
“五百主,换值已到。”吴大近前言。
“哦。”
季蝉应声,转身走去,不时与换值军中相熟士卒官吏点头致意。下长壁,走去自军营帐路上,忽想去看二毛。闻其意,谭雄、吴大、陈力几人皆愿同往。有五百主亲率,守垒军吏书录几人所属军,名字爵位官职后便放出营。
皓月当空,照亮路上。几人并肩而行并不言语,脚步声沙沙作响,夜空中几声鸟鸣传来。季蝉循声望去,依稀见一黑影于天扑翅飞行。几人皆望天,争相乱猜测,不识何鸟也。
行走间,面前现出一大片坟地。一个个坟头,前插木碑,在月光下拖出整齐清晰浅影,密密麻麻,占地广阔,从路边北去,直抵小云岭山脚下。起先此处,只葬万余人,皆为攻长平及故关战殁者。待七月三十长壁一战后,数万战殁士卒又葬此,之后又有司马梗军攻守故关,阵亡数万人葬此,前后已是有八万余人埋葬于此,广袤如鬼城矣。
走到路边,季蝉忽停下脚步,皮履之下,杂草倒伏,虫虫乱飞。谭雄、吴大、陈力几人皆是止步。白昼随五百主来过不止一次。然夜里来,却是头回,心中不禁皆是发紧,头皮阵阵发麻。见五百主不进不退,不言不语,夜风里双目空洞,陈力只觉瘆得慌,不由开口出声道:
“埋骨于此倒不孤单。”
“待战罢。家人自是来移回骨骸,葬于故乡。”
“费钱费事,不如便公葬于此。”
“各家自有想念。”
“公室亦出钱,自家花费不多。”
“移回家乡便于祭扫。”
“哎,可怜二毛。”
“人一死,真无劲。可得活欢喜。”
“安知作鬼不快活?”
“滚!”
听得几人在旁乱说起来,季蝉转身道:
“听闻城里舞楼,又来新姬,我欲一观。”
“同往!”
几人顿时高呼。季蝉一挥手,大步向长平城走去,左右皆是跟随,陈力乐得一路蹦高,呦呵怪叫,惹得众人笑其色急。
天亮,闻鸡而起,武安君满面愁容,忍着浑身酸痛下床,穿衣,走去厕中,好一阵方出来,洗面后,进屋喝水,吃早餐。吃完,在军吏帮助下穿好甲胄,便在院中空地甩手转圈走路,一名军吏一旁随走,口述昨夜军中报来幕府之事,报罢,见武安君点头,方才离去。白起是继续独自转圈。
幕府中,军吏士卒各自忙碌,卫士守在各路口门廊,戒备森严。尉裨将王龁进来,见武安君于院中行散,便是下回廊,跟在身边一边陪走,一边说事:
“上将军,昨夜又有赵人来降,皆为守壁士卒射杀。再来,可否允其降?”
“不畏其诈降乎?”
“何畏之有?”
“杀之即可。莫为赵括诡计所动。”
“赵人自降,何关赵括?”
“事皆相关,兵不厌诈,汝莫轻敌。”
“诺。赵人每日于溪中取水。或可从上游截其水流。”
“不必。其亦有于营中凿井。”
“截水亦可苦之。”
“截下之水淹自军?”
“可冲赵人营垒!”
“看清点,赵人于高处筑营。再则,若水冲下,溃我长壁,岂非助赵人。”
“长壁岂是易毁之物。”
“岂知其不易毁?”
“或可乘夜放火烧营,逼其溃围。”
“莫生奇计。待赵人好点,以利其长住谷中。”
“上将军奇计也!”
“无事莫扰我。”
“我陪上将军行散。”
白起暼其一眼,懒得与之口舌,随其陪走身边。王龁忍不住又开口道:
“军中多有议无战事,以为怪也。”
“不战即可取胜,不乐乎?”
“是忧心赵人又来援兵。”
“司马梗自会守住故关。反是汝等切莫懈怠。须知,赵括军可随时突我。”
“诺。”
从此,王龁每日必来陪武安君于院中行散。下雨亦不间断。转眼已进九月。王龁直叹赵括军中马多。白起道:
“拖车之马食尽。尚有战马未食尽。”
“赵人实不可测也!”
“勿须测。围住即可。须防其突我。”
“诺。”
日月轮回,昼夜交替。日复一日,长平,故关皆无战事,两军只是隔壁对垒。西山上守御秦人,却是明显察觉赵人瘦弱不堪矣,站立值守亦是难也,时常坐卧。
赵括亦是心中煎熬,恨大王不来救自己。昼间烦躁,夜里苦闷,挑灯看书,不得安眠。忽裴封闯进帐来,冲得灯火摇晃。赵括开口问道:
“何事惊慌?”
“将军,军中已是阴相杀食也!”
“啊!穷奇乎!”
“饥饿至极,食人炊骨,何奇怪哉!”裴封语含悲愤道。
“今何日?”赵括放下书简问。
“九月十四。”
“天明突围。”
“将军,事已至此,士卒瘦弱,无力开弓执兵,何以为战?不若降秦。”
“赵国有战死之将,无投降之将也!”
“将军!”
“事已至此,我惟有死战溃围。若无果,汝等自可降。”
“或可诈降于王龁。”
“死则死耳!岂可背信!勿须多言,明日我自亲突西山口。”
天明。赵括集能战之兵二万,分四队,每队五千军,出营轮番攻打西山口秦军壁垒。却是被漫天箭雨射翻无数,不及接壁近战,即溃散而回。秦人并不出壁追击,凭壁静观。
赵括咬牙鼓目,抽出短剑,回望身边幕府卫士一眼,转而剑指前方秦人西山口壁垒,大喝一声:
“杀!”
率先奔出军阵,冲向秦壁。身后千余幕府卫士随后呐喊冲上。溃散士卒皆是望之兴叹。
西山口壁垒上,裨将秦瑞见赵括冲出,自搏战,随行不过千余人,便是喝道:
“听我将令放箭。”
“诺。听将令放箭!”
西山口秦壁内,传令声此起彼伏。众军皆知裨将之意,万余弓弩手,引弦待发。眼见赵括率军冲入半箭之地,愤怒之面目清晰可见,秦瑞大喝一声:
“放!”
身边军吏顿时传令:
“放!”
一蓬箭雨已是先从壁垒正面先发,随后左右尽射,飞矢如风,呼啸而至,赵括正冲坡,见如幕飞矢迎面而来,挥剑砍向面前,一剑斩空,顿时中箭无数,扎成刺猬,生生射翻,仰面倒毙坡上。身后冲锋卫士,翻倒一片,挽盾之人顶着箭雨,怪叫死冲,却是难敌箭多,身侧腿脚中箭,便是翻倒。
一连三阵箭雨,随赵括冲锋千余卫士尽皆伏地,不得触秦壁。有未死之人,负痛挣扎,于地哀嚎。
壁上有秦人听不得,嗖,一箭射下,立时毙命,哀声顿止。
西山口秦军壁垒前,尸横遍地,血腥冲天。秦人甲士严守壁垒,皆是静待赵人冲阵。谷中赵人绝望,眼见将军赵括身亡,便是相串降秦,很快,西山口前溃散赵人,便是弃兵言降。
将军赵括死于西山口,传至谷中营垒,皆是大震,士卒随倒伏旗帜,开营门,向秦人乞降。
赵括死于西山口,谷中赵人乞降,报至长平城内,上将军幕府,武安君大喜,传令各军依计受降,就地看押赵俘,书记造册,收缴兵器,千夫长以上皆押至长平城内。又令军中杂役民夫拆山谷口长壁,露出道路以利通行,拆下土木石块皆好生归置路边,以备日后复城墙。
壁上放下长梯,季蝉率先踏上,面向前方,顺梯奔下,忽觉不似往日矫健,背心又疼,便是脚下飘浮,竟是要从梯上跌下一般,忙是松开扶剑之手,双臂伸开,保持平衡,长梯忽闪颤动,皮履蹬踏不停,险险未曾跌下,方才安稳脚踏实地,让到一旁,向前慢走。跟上来的吴大等人,皆是嬉笑取乐。季蝉咬牙不语。众人渐渐走入谷中赵军营垒一箭之地,吴大等皆停嬉闹,举盾拔剑,飞矢搭弦,戒备前行。季蝉手扶剑柄,眼珠转动,便走边细看前方赵营,营门敞开,旌旗倒伏,士卒跪地,尽弃其兵,不似有诈,回望身后,再看左右,只见同袍密密麻麻,士卒顺长梯下壁不绝,心中愈是胆壮。
一进赵营,季蝉便是命谭雄率本部军守营门,不许赵人出,又依幕府之计,圈出自军看押之地,分兵守御路口,不许赵人游走穿行,命人点齐自军圈中赵俘人数,就地看押造册,兵器甲胄收缴,待长壁拆开道路,杂役民夫来运走,有千夫长以上官吏,即刻押送长平城内,交由幕府军吏看管。
后来秦军士卒,源源不断涌入赵军营垒,依上将军令,各军皆是分片圈地,行受降之事。
季蝉在自军受降之地行走督军,吴大、陈力等短兵跟随左右。见赵军士卒民夫,皆是瘦弱,季蝉不由暗暗摇头。有赵人见其佩奢华长剑,面有怜悯之色,便是伸手乞食。季蝉视而不见,走过不理。未到午时,何言食哉。
“前方已非我地。”
守在路口华宝,见五百主走来,上前道。季蝉点头,放眼看去,赵军营垒亦是错落有致,筑造结实,若在其盛时攻,恐死伤……无有死伤,今日赵人已降矣!想及此,季蝉面上露出笑容。身边之人一见,皆是笑起。
“啊!”
忽有尖叫声,从一军帐中传出,正是自军之地内。从此经过,去往赵军营垒深处军中同袍,皆是顾盼之。季蝉立时大步走去,华宝亦是跟随过去。
陈力奔走在前,一挑帐门,便见百将叶桑,正在拉扯一个赵人少年。季蝉走入军帐,只觉眼前一暗,见叶桑邪笑,便是心厌,开口问道:
“何人喊叫?”
“此贼子。”叶桑歪嘴笑道。
“汝何故喊叫?”
季蝉走近站定问道,见少年被叶桑揪住头发,瑟瑟发抖不敢言,便是对叶桑道:
“放手。”
叶桑略一愣,松手,退开半步。
“汝手中何物?”
季蝉见少年一手背身后,便是问道。少年赵人畏怯中伸出伸出颤颤之手,露出所握烤饼。季蝉一见饼,立时问:
“谁给之?”
“我。”叶桑笑道。
“何以给食赵俘?”季蝉追问。
“观其可怜。”叶桑辩道。
“私与食,视军律无物乎?”
“怜之耳。”叶桑又辩。
“出去。”
“此乃我部所辖。”
“我驻此帐不行乎?”
“非也。五百主请。”叶桑边说边施礼告退,其身边之人亦是向五百主行礼,皆退出帐去。
“一身反骨!”
陈力恨恨咒骂一句。叶桑方出帐外,听到身子一晃,抬手止住欲回嘴相讥属下,走去对面营帐。
帐中,手拿烤饼赵人少年,仍哆嗦颤抖。
“给汝,便吃。”季蝉笑道。
少年便是哆哆嗦嗦啃起饼来,塞满嘴,鼓起。帐角一群赵俘馋的双眼泛绿。季蝉暼了一眼,并不过去。吴大等人站在屋中,皆是戒备。季蝉见少年吃噎住,便是取下自己腰间水袋递过去。少年接过,拔开袋口塞子,大口喝水,方是下咽顺畅。喝过水,少年将水袋塞好,颤颤递还秦人五百主。
“坐。家住何地?”
季蝉收回水袋,边说边先坐在草席上。少年见秦人五百主面善,又卫护自己,便听话于草席坐下,人亦不再哆嗦,开口怯声答道:
“邯郸。”
“多大?”
“十三。”
“何名?”
“李谈。”
“家中尚有何人?”
“我父乃邯郸传舍吏,我兄乃邯郸东门吏。”
“哦,回去,汝亦可为吏也。在军中作甚?”
“幕府书吏。”
“已为吏也!幕府在中军,来此边营作甚?”
“我随校尉来,不知作甚。”
“幕府校尉何人也?”
季蝉转而问营帐角落一群赵俘道。一人举手。季蝉点头,又问少年:
“方才为何大叫?”
“方才之人,欲扒我裤。”
“可有人为汝等书记造册?”
“未有。”
季蝉点头,站起身来,对吴大道:
“书记造册。”
“诺。陈力书记。五百主,叶桑死坏。”
“莫管之。战未完,此皆小事,不足论。”
季蝉扶剑道,不欲追究叶桑之劣行。吴大忍气,亦不多言。待陈力书记完帐内赵俘,只幕府校尉一人乃千夫长,须依将令押送至幕府。季蝉即对陈力道:
“汝带人送其至长平城。记得拿回符。”
“诺。”
陈力应诺,带人押走赵人幕府校尉。季蝉留两名短兵看押帐中赵俘,叫把帐门卷起敞开。见皆妥当,便带吴大等人兜圈巡察督促受降。
待午时,谷口长壁已开,车可通行。杂役民夫皆是驱车入谷中,将赵人营垒中收缴兵器战具装车,运至长平城。午食时,却是未给赵俘备饭。幕府只传出话,不及备,夜饭有食。赵俘只得忍气吞声,苟延残喘,待夜饭。
长平城内,上将军幕府,武安君边午食,边观文牍,两眼不时使劲眨动。一旁待命军吏紧张肃立。饭毕,武安君起身,与仍在吃王御史说话。王御史不住点头,加紧吃。武安君又看一旁国正监。亦是同意的国正监跟着点头,加快吃。白起走到房门前,面向阳光耀眼小院,开口道:
“传令尉裨将王龁,裨将秦瑞,裨将司马梗,围赵括军之诸军都尉,速来幕府议事。”
“诺。”
军吏应诺,即去分派传令。白起转身走向屋内,在自己将案前止步,又道:
“叫公乘司马靳来幕府,参议军事。”
“诺。”
军吏应诺,立时出门去叫。
吃罢午饭,王御史,国正监,见武安君未再行令,便是凑近,王御史道:
“如此多赵俘,上将军之意如何?”
“我尚无意,故而幕府议事耳。”
“如此大胜,上将军威武!”国正监赞道。
“只是不知,如此巨数赵俘,移至何处是好?”屋内饭食已毕国尉,亦是走来说道。
“正欲议此事。”武安君对国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