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开窗帘,闪现大梁城墙,斜阳下格外巍峨。坐在车里卢离瞟一眼,默然无语,身子随车厢颠簸而摇晃。卢离心中暗叹,身不由己兮。车中随从则彼此小声絮语,面上皆有欣悦之色。
出使车队入大梁,到传舍住下,便与传舍吏说,明日拜见魏王之事。卢离私下又派近侍去信陵君家送话,说秦国上卿卢离求见。
待信陵君回话,今夜宴请上卿。卢离感到大出所料。洗沐更衣后,卢离分派随从,命看好车辆礼物,便带着两名近侍驱车前去赴宴。大梁城内繁华似锦,处处尽显豪奢。到酒肆,只见门楣高大,上书蓬莱二字。卢离不由叹道:
“此自比仙境也。齐人何以自处?”
两名近侍亦是附和。三人正待进门,已有锦衣少年迎上来,为三人带路,说公子已在楼上等候。
“哦,哦!”
卢离惊呼出声,忙是跟着走去。两名近侍手扶剑柄紧随其后。酒肆内十分热闹,上楼却是安静许多。待见到屋中翩翩公子时,卢离忙上前施礼问候:
“公子先到,我愧不敢当呀。”
“上卿远道而来,辛苦,请坐。”
“谢公子。数年不见,公子愈是俊朗!”
“虚度年华耳。上卿亦如往昔,神采奕奕。”
“老矣。发不胜簪兮。”
卢离边说边是坐到席上,又手指头顶冠下稀疏之发道。信陵君眼见其实,自是不再多言,亦是坐下。卢离叫近侍呈上礼物。
看着放在案上木匣,信陵君并未打开,一边叫随从收下,一边开口道谢:
“谢上卿。”
“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我亦备浊酒,为上卿接风洗尘。”
“谢公子厚爱,得登蓬莱也。”
“哈哈哈哈,上卿见笑。此酒楼乃近日齐人所开,自是夸大,然酒菜确实好味。”
“啊,果然,色泽耀眼,香气盈鼻,垂涎欲滴矣。”
卢离乐呵呵笑道,看着侍女端上各色菜肴,亦是食指不住在案上弹动,目光在上菜侍女身上看了又看。
“肆中侍女亦是齐人。上卿觉此间齐女如何?”
“更胜酒菜矣!”
“哈哈哈哈。”
屋中男子皆是大笑。上菜齐女明眸转动,小嘴儿歪歪,似在生气,模样逗人,手拿上菜托盘离了雅间。
屋中嬉笑之声愈盛。举杯敬酒,持箸夹菜,口齿留香后,言语更是松快。数年未见之生分,渐渐褪去,饮食谈笑间,情谊复近矣。卢离便是说起此来大梁,所为何事。信陵君一听,便是笑道:
“此乃国事,上卿说于大王便可。勿须与我言。”
“公子乃王弟,国之栋梁,贤名著于诸侯,大王所重,自当言得。”
“说亦无用。魏国之事,惟大王一言耳。”
“还望公子美言,助我说服大王,出兵与秦共击韩。”
“击韩,魏有得乎?”
“所得之地,皆可两分。”
“城邑何分?”
“城自是我秦国所有也。邑则可议。毕竟,我国出二师之军也。”
“上卿所言极是。来,我敬上卿。”
“我敬公子。”
放下酒杯,信陵君忽叹道:
“上卿如此为国奔波,不辞劳苦。吾甚感佩。”
“哎,不当公子之誉,吾分内之事也。”
“非也。上卿为国事忧,而国何曾为君忧哉?”信陵君忽话锋一转道。
“公子何以此言?”卢离诧异道。
“汝等且去隔壁,我与上卿有话说。”
听言,信陵君一行随从立即起身,离开雅间,到隔壁去了。隔壁雅间亦有摆好宴席,先已有信陵君两名食客在此等候矣。上卿卢离亦觉是个机会,便开口道:
“汝等去隔壁,我与公子有话说。”
两名近侍稍一迟疑,便是起身告退。门外信陵君随从将二人引入隔壁宴席,又将公子与上卿所在雅间房门关上,跟守在廊上侍卫点头示意后,便站在门外守候。
信陵君又敬上卿一杯酒,上卿亦是回敬,只有二人雅间里,气氛一时诡异。
“公子卢英死难之事,吾甚为上卿不值也。”
信陵君突兀一句话,刺的卢离面上一红,愤恨之意如滔滔河水直撞胸膛,竟是腹中一涌,张口一腔浊酒喷出。信陵君见之,便唤人来。侍从一见,便叫来酒肆侍女。很快收拾干净,身上衣服,侍女亦擦了擦。案上菜肴撤去,只摆了酒壶,酒杯。
“请上卿见谅。”
信陵君待屋中皆收拾好,门又关上,只有二人时,方又开口说话。卢离自知失态,忙对言:
“请公子见谅。吾不胜酒力也。”
“上卿非不胜酒力也,乃痛失爱子也。”
“公子何必提此事?明知老夫心痛!”
“我亦心痛卢英也。想我辈王族,何以异于常人哉?国乃吾族之国也!莫说失手杀个郑人,便是杀国人,大王亦不会加罪于族人也!何以秦国异邪?是以,我为上卿不值也。”
“秦律严,诸国皆知。吾并无怨也。”
“非也。秦王目中,只其一脉也,其余皆可弃,不足贵也。前穣侯卒于陶,其子不得袭分毫,秦王收之为郡。后叶阳君卒,更杀其孙。非律严也,乃秦王打削王族支脉也。何有人情乎?然秦王对其子又如何?之前太子质魏,病死路途。秦王痛之,竟以此伐魏,割魏之邢丘。何其爱子也!今闻听赵刻薄其孙,又欲伐赵。何其爱孙也!卢英非其孙也,是以死于刑。若为其孙,非但不死,必予其功也。郑间之于咸阳少乎?”
卢离听到心肝乱颤,泪如雨下。只觉句句说在自己心坎,眼前不住浮现爱子卢英模样,憋闷已久之情绪尽数奔涌而出,竟是伏案痛哭不已。信陵君见此,便是弹指,唤进侍从,交待唤美人来。
隔壁卢离随从听到嚎哭之声,要起身去看。却被公子侍从拉住,脱身不得。一句,莫不信公子乎?让卢离随从无以为对,只好坐下。
卢离哭了片刻,便是头晕,昏昏然,只觉有热巾敷到面上。推开看时,便见身旁两名美貌齐女,正为自己洗面。转头,见公子身边亦有二女在伺候,已是衣带皆宽,雪白敞露,正与公子相戏耳。卢离顿时兴起,忘乎何以悲也,亦伸手入身边美人怀中,惹得美人咿呀娇喘。
“上卿,酒楼后有房,比此间舒适。子我同去,稍事休息,再回来饮宴如何?”
“善。”
卢离点头称善,笑盈盈搂着两位齐女,跟在公子身后,顺着灯火幽暗回廊,走去后面休息。沿路皆有信陵君侍卫食客守卫,见公子腋下美人,衣衫敞露,皆是不敢多看。
到房门前,信陵君叫上卿选房。卢离便是就近,先自搂着二女进屋去了,一女转身关上房门。信陵君仰面大笑,搂着二女走去隔壁房内。走廊上守卫侍从把房门带上,守在门外。
休息好了,卢离在二女侍候下,穿上衣裳,整齐发冠,穿上皮履,在二女陪伴下,回到先前饮宴雅间,开门一见信陵君已在宴上,陪宴之人亦皆在座,便是面上一红,好在见各人均有美人相伴,方才泰然归席。
宴至夜深,方才散去。信陵君一句话,两位陪侍齐女,竟是随上卿回了传舍。到传舍,卢离叫二女先入自己房中,转身跟近侍交待两句。近侍自是从命。待上卿进屋后,侍从唤过传舍仆役,叫给上卿屋中送热水洗沐。
回到自己房中后,几名侍从拿卢离携女归舍之事说笑起来。屋中不时传出朗朗笑声。值夜传舍吏,见秦人喧嚣不睡,只是摇头。
待天明,卢离在二位齐国美人服侍下,穿戴整齐。一起在传舍吃过早膳后,卢离叫来侍从,送二位美人回蓬莱酒肆。谁知二位美人却说不必,公子已有吩咐,叫我二人陪在上卿身边,服侍上卿在大梁之出行起居。卢离意外之余,面露喜色,又开口谢辞。一位美人却是不乐矣,另一位美人倚进卢离怀中道:
“莫非上卿嫌弃我等,瞧不上我等乃齐国之人。”
“非也,非也。”卢离被美人依偎的心意慵暖,伸手揽住美人肩头,乐呵呵松不开手。
“莫非嫌我姊妹服侍不好。”另一美人却是斜眼道。
“非也非也。”
卢离说话伸手拉美人衣裙,生气美人便顺势坐到上卿身边。卢离伸手搂住其软软细腰,笑道:
“即是公子美意,我岂会嫌弃。便留在我身边好了。”
“上卿果是信人。”
“哼!”
左右美人,一个甜言蜜语,柔弱无骨般偎在卢离怀中,一个冷艳生硬,若即若离尽是辛辣味道。卢离搂着,皆是爱不释手也。
随从看到眼发花,无话可说也。见不用送,亦无别事,便行礼退去。卢离与二女嬉闹,问信陵君何以如此安排。心中却是暗叹,信陵君果是高人。我欲离间其兄弟君臣,尚未有所动,其已送我美人,说破我心,害我怨恨今上矣。此来大梁,祸福相依呀。心念百转千回,口亦未闲,边是浑说边揉摸,正欲奔榻上,随从进来报,魏王召见。卢离忙正色,叫二女传舍稍待,自己进宫面王,去去便回。二女却说不留舍中,要去街上玩。卢离便赏钱,叫其自便。二女手拿钱袋,喜的欢呼雀跃,顿时跑出屋去。
“记得回来!”
卢离大喊追出门去,却只闻得胭脂花粉香气,阵阵银铃般笑声,美人早跑无影矣。若非是信陵君安置美人,卢离险些以为自己遇诈者也。不过随即又是摇头发笑,赏钱不多,何诈之有。便不再多想,唤随从带齐礼物,驱车,随前来传召宦者进宫面王。
魏王于偏殿之内,召见秦国使者上卿卢离。魏相国与信陵君在左右。卢离奉上礼物,魏王笑纳。寒暄数语后,魏王问所来何事,卢离遂言正事:
“吾王将伐韩,欲连横魏国共击之。”
“秦将伐韩之何地?”魏王坐于王座之上,倾身问。
“我将攻韩之成皋、荥阳,随后进击郑城。”上卿卢离道。
“如是,寡人何所得?”
“所得韩之地,吾王愿与大王均分。”
魏王闻言,心中大动。又说两句,便叫使者回传舍歇息。上卿卢离施礼,辞别魏王,魏相,信陵君,退出殿外,带随从离宫,回传舍去了。
殿内,魏王起身离座,下台阶,与相国、信陵君站在一起,议起此事,欲亲秦而共伐韩。相国亦是同意,以为借秦人之力,而得郑人之地,乘便之利也。既结魏秦之好,又广地,两全其美之事也。信陵君却是低头不语。
“信陵君,似有异议?”相国见此,便是问道。
“相国所言是也。我以为,秦人诡诈,不可不防也。”信陵君说话,看了相国一眼后,面向王兄道:“昨日,秦使遣人至我家中约见。我请之于蓬莱酒肆夜宴。”
“哦,其何言何行?”魏王睁大眼问道。
“卢离望我美言,助其说服大王,出兵与秦共击韩。由此可见,秦王亦不定我是否愿与共击韩也。”
魏王点头。相国亦然。信陵君续说道:
“饮宴中,我屏退左右,只我与卢离二人于房中时,与之言其子卢英被刑之事。”
“哦,其必怒也!”相国道。
“嗯,相国所言对半。其有求于我,自不便怒,却是气至喷酒,哗,如龙吐水也!”
“嚯嚯。”
魏王、相国皆听得挥手皱眉,脚步轻移,似在当场,闻到其喷出之秽也。
“哈,我唤人收拾。弄好后,其推说不胜酒力。吾知其诈,直言其实因痛失爱子也。”
“其必怒也!”相国又道。
“几怒。”信陵君笑曰:“其怪我何必提此事。又傲言秦律严。我便与之说,卢英死于刑,非秦律严,实乃秦王目中,只其一脉也,其余皆可弃,不足贵也。前穣侯卒于陶,其子不得袭分毫,秦王收之为郡。后叶阳君卒,更杀其孙。非律严也,乃秦王削王族支脉也。卢离听后泪如雨下,伏案痛哭。”
“卢英之事,寡人知也。其行实狂悖也。”
“大王所言极是。”相国道:“自范雎入秦,秦昭如虎添翼,尽削贵戚,独揽大权,攻伐不断,实天下之大患也。”
“哎,魏齐误我。若非其虐范雎,何以令其入秦邪?至寡人失一贤臣也。”
“大王所言极是。”信陵君道。
“后又如何?”相国问,欲知卢离哭后之事。
“哦,我自是安慰之。唤来齐女,扶至楼上后房休息片刻。其便好矣。”
“果真?”相国笑道。
“果真。”信陵君笑道。
“丧子之痛,何抵齐女之欢也!”
相国立时取笑道,逗的魏王仰面大笑起来,信陵君亦是呵呵发笑。殿中宦者、宫女闻之皆是窃乐。乐过之后,魏王却觉不对,语气略带不悦道:
“信陵君,汝讲笑话堪比说书先生。正事,未言也。”
“臣以为,秦昭对亲戚尚如此,若禽兽耳,何况对他国乎?大王与秦共伐韩,韩必亡矣。韩亡,则秦地与大梁邻也!昔日,秦在河西,去梁千里之遥,有河山以阑之,有周、韩以间之,秦尚七攻魏,五入囿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韂之郊,北至平监。所亡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十,名都数百。秦在河西,去梁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有郑地,无河山而阑之,无周、韩而间之,与大梁邻乎?秦非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是故臣以为,不可与秦共伐韩。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也。”
“哦,待寡人思之。”
魏王听信陵君说完,边应声边打了个激灵,只觉一股寒意掠过全身,如赤身立于冬日寒风中。一旁相国亦是捻须皱眉不已。
“大王,韩国使者阳城君求见。”管事宦者走近报道。
“召之偏殿来见。”魏王应道。
“阳城君此来,必求大王存韩抗秦也。”相国一旁开口道。
“相国所言是也。寡人亦欲知郑人之意也。”
“臣以为,可明日见阳城君。”信陵君忽言道。
“哦,无忌之意?”
魏王笑问。一旁正去传话管事宦者便是放慢脚步。
“阳城君远道而来,应休息,此其一。今日大王方召见秦使,欲与秦共伐韩,此其二。”
“如是甚好。”魏王点头,转而对管事宦者道:“明日此时,偏殿见阳城君。”
“诺。”管事宦者应诺,下去传话。
“阳城君素与信陵君交厚,其必先拜公子矣。”
相国一旁笑言。魏王亦笑观弟弟。信陵君摊手,面向相国和魏王,笑道:
“我乃大王之臣也,自当为大王迎客耳。”
魏王哈哈大笑,甚是快意。能让郑人急上一急,十分有趣。君臣又议片刻,决议不与秦共击韩。然以郑使来故,可拖延暂不回秦使,静观秦韩之变也。
散去相国与信陵君,魏王甚为惬意,想起方才弟弟所言,卢离蓬莱乐齐女之事,便到后宫,与如姬说起,果是逗的如姬欢笑不已,伸手来捉弄。魏王正待如此,便与如姬在宫中交欢行乐,事毕,与如姬在宫中午膳。席间,如姬说要出王宫,到大梁城中玩耍。魏王自是准了。
扮作富家女,如姬乘车出王宫。进大梁城,便停车街边大树下,落车步行。随行宫女、宦者、侍卫亦皆乔装。春光明媚,一行人在街上购物玩耍,如姬在信陵君家附近,找到一寻常酒肆,见整齐干净,便问有无雅间,伙计忙带到临街雅间内。此时正是午膳已罢,晚膳未起之时,酒肆内并无别客。见女客美若西施,随行亦皆衣裳华丽,带剑侍从魁梧,伙计心悦之间,亦是十分小心。
坐定雅间,如姬亲点菜肴酒食,欢快如枝头云雀,伙计只觉女客美翻天,自己耳目发热,心慌气短,诺诺而去后,仿若在在梦中。
“姊姊,点许多,我等可吃不完。”身旁宫女乖巧道。
“我要请贵客。汝去信陵君家,请公子来此。便说大王宫中如姬,请公子小酌。”
“诺。”
随行宦者应诺,领命而去。雅间内,两名宫女尚好,两名带剑侍卫却是面上变色。如姬见之,便笑问道:
“有何事?”
“能在此见到信陵君,臣心惶恐。”侍卫坦言,满面崇拜之色。
“何以惶恐?”如姬又笑问。
“臣无以言表也。”
“嗯。我亦然。希望公子在家,能来见我。”
如姬笑容如花灿烂,侍卫呆了一呆。一直未语侍卫亦是身子晃了晃。
家中,信陵君正与阳城君对弈,忽自打了个喷嚏。阳城君忙将手中棋子放回盒中,关切问道:
“公子可好?”
“好呢。春暖花开,喷嚏便多矣。君莫走神,小心输棋。”信陵君笑道。
“输棋好呀,输于公子,吾亦面上有光。”
“哈哈,未见爱输棋者如是,君实难得。”
“哈哈,我棋艺向不如公子,何敢争锋,惟学艺耳。”
信陵君抬手一蹭鼻子,愈是开心,阳城君亦然。见二人下棋下到乐呵起来,围坐观棋之众人皆是泄气。对弈必以争胜也,如此嬉戏,使爱棋之人情何以堪?
“公子,大王宫中如姬之随行宦者求见。”
“哦,快请。阳城君,此盘便弈于此?”
“吾已输棋,便于此。”
“承让。君请稍待。我去去便回。今夜,子我当不醉不归。”
“公子且行。我在此待公子回。”
阳城君起身送走信陵君一行众人,又坐下细看棋局,频频摇头。阳光从院中照进屋里,映在棋盘上,分外明亮。屋中只是阳城君及一行随从,两名信陵君家中侍女却是站在走廊上,并未进屋。随从中有善奕者,此时便是出声指点棋盘,说出变化。阳城君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环顾随从道:
“可惜,十七路纵横之地,我已认输矣,午食不该贪杯。”
随从皆笑起。阳城君亦是大笑,与随从闲谈,又唤走廊上侍女,撤去棋具。
信陵君家大,屋阔,走廊四处相连,处处院落,皆是草木茂盛,绿意葱葱,有渠水流淌,池塘鉴天,亭台楼榭间或其中。
屋中宦者见信陵君至,忙行礼。信陵君还礼,倾身笑问何事。
“如姬今日微服进大梁城游玩,在公子家附近酒肆设宴,请公子小酌。”
“哦。在何处?”
“公子请随我来。”
信陵君随宦者行,前后左右,家臣、近侍、长随食客数十人跟从行事卫护。出家门走不远,果见树荫下一家酒肆门面干净,临街窗户敞开,望见貌美如姬坐于其中,灿如星月,令人怦然心动。
雅间内,如姬亦看见走来翩翩公子,恨不得立时起身去迎。却是生生忍住了。非自娇于身,实乃见公子随从众多,且周围人皆与公子相识,招呼不停。贸然去迎,怕是平添出事来。
酒肆伙计主家皆在门内相迎,未曾想公子来自家酒肆也。信陵君点头微笑,并不多言,直接随宦者走进雅间。身后随行只有五人,两名食客在雅间门外,即扶剑守住。酒肆外树荫里,一群家臣、近侍、食客尽在观望待命。
“公子请坐。”
如姬坐起身,伸手延请。
“愧不敢当。”
信陵君说话在案后坐下,家臣、近侍、食客亦跪坐其身后。如姬身侧跪坐两名宫中侍卫,仰慕信陵君,目光十分火辣,远胜如姬身后两名宫女,望向公子如水秋波。
“贸然请公子来此小酌,望公子见谅。”
“不知因何请无忌小酌?”
信陵君笑问。既然来了,便是诚心相见。众人环视,亦不容废话。回头兄兄闻听,又不知作何想。
如姬看着对面俊朗公子,努努嘴儿,欲言又止,面上神色闪动,分外迷人。信陵君被如姬看的心中发毛。心想,莫非吾兄以如姬试我乎?不会呀,先在王城之内,甚是融洽,并无异样耳。正疑虑间,忽见如姬面露愁苦之色,竟是齿咬下唇,哭泣出声。
信陵君立时茫然,其身后家臣、近侍、食客亦然。如姬身后宫女,身侧侍卫亦是一头雾水。方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此时一见公子,何以哭哉?找叔告状?侍卫被自己忽然冒出念头吓到,忙是摇头,似哆嗦一般。宦者亦是不知所措。门外守候食客,听到雅间里哭泣,彼此互看一眼,皆感意味深长也。
宫女伸手欲安慰如姬,帮其擦泪,如姬却扭动身子,不要其碰,一时娇躯颤颤。信陵君看的眼珠子快掉出来,忙给对面近窗而坐宫女丢眼色。宫女悟,膝行窗前,把雕花窗户关起。虽从外还是见得屋里,却是好许多,至少看不全矣。
屋中一时只闻如姬哭泣之声,气氛十分怪异。如姬哭着哭着,眼泪汪汪看向公子,大胆说出心里话:
“我父被杀三年,至今未得报仇!身为人子,我不甘也!今日请公子来,便是欲求公子帮我,报杀父之仇!”
“欲得仇人乎?”
信陵君问,心中为之一松。
“欲得仇人之头!”
“善。”
信陵君点头,言罢起身行礼告辞而去。
如姬忽破涕而笑,叫侍女开窗,唤宦者,侍卫入席,膳食。看着案上未动一箸之美食,宫女、宦者、侍卫却是未饿,皆无意食,然架不住如姬笑着可劲劝,带头吃,于是提箸品尝,嘿,未想真是美味,随大口吃起,饮以为乐矣。
回到家中,信陵君便命人传告食客,有能为如姬报杀父之仇者,速来领命。坐于屋中,只片刻,便有食客刘波来领命。
“汝何以领命?”
信陵君问。屋内公子家臣、近侍、长随食客十数人均目视刘波。
“臣在楚国为吏,曾捕盗数百,深知盗之心术也。”
“哦,未想汝有此等经历也。怪无忌不察,竟以为先生只剑术了得。”
“得为公子效命,臣之幸也。”
“如姬之父死于三年前。可知其故?”信陵君问。
“臣有耳闻。”
“知多少?”
“三年前,如姬幸于大王,收入宫中,自此显贵。遂接其父母在大梁城居。其父新贵,与人显摆,国人有不怡者与之交相恶,当街斗杀之,其后逃去无踪,至今不可得也。”
“嗯,大致如是。汝何以能得之?”
“但其藏于人间,无论市野,必有迹可循也。臣循迹而去,必得之。”
“善。须几人,费几何,度几时能得其人?”
“我只须一随从,二人足矣,费约十金,时约年余。”
“若其人在,只须头耳。倘路途遥远,须善为存其头也。”
“诺。”
“随从,先生可于客中择。时亦非严期也。事去三年矣,吾亦知其不易也。请先生尽力为之。取十金来,我亲予先生。”
家臣闻言,应诺,起身离去。
“公子,臣欲求一物。”刘波施礼道。
“先生尽可说来。”
“臣欲得公子符节。”
“取我符节来。”
又一家臣应诺而去。少顷,皆回,信陵君将十金,及一枚自制符节授食客刘波。又自说笑道:
“此信陵符节,乃本君自制,以为行走方便之用,于大梁行事便宜,于三晋、齐鲁、燕楚亦可,惟于秦则不灵也。先生且记。”
“臣谨记。”
屋中众人皆是随信陵君发笑。近前家臣凑趣道:
“何以于秦不灵也?”
“秦律严,不近人情,哈哈哈哈!”信陵君边答边忍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秦律何严?”又一家臣凑趣道。
“王孙亦弃市也!”一长随食客大声道。
顿时满屋皆笑,竟有落席打滚者。信陵君手指打滚家臣,笑到快岔气。一屋带剑人,尽笑秦律严。欢乐过后,信陵君当众允诺,待得仇人首级,赏百金,先生为我长随。刘波谢恩。信陵君将如姬所托,派与食客刘波后,旋即起身去会阳城君。走在廊中,已是天色将暮,渐近黄昏。
“蓬莱可妥当?”
信陵君边走边问。
“均已妥当。”
“善。”
宫中夜膳,魏王闻听如姬为报父仇,于城中酒肆泣求于信陵君,是一笑了之。
大梁城中却把如姬泣求公子事,传的有声有色。大槐树下小酒肆,更是因此出名,闻讯慕名而来之人,每日络绎不绝,风雨无阻,酒肆生意好到快撑破门墙。
秦、韩两国使者皆是滞留大梁,对魏王迟迟不给个明话,各怀心思,却不约而同,尽邀信陵君宴饮,游乐。信陵君间或应邀,又次第回请。数天风和日丽,信陵君更是同邀秦国上卿,韩国阳城君同为田猎,言明不谈国事,只田猎耳。国人见之,议论纷纷,皆赞公子风采。
待到猎场,群犬狂吠竟奔,驱逐猎物,信陵君等各自纵马,飞矢射猎,惊鸟走兽皆不放过,个个血脉勃涨,面红目裂,心欲发狂。上卿卢离与阳城君属下随从,彼此暗中较劲,比拼猎物多少,逐鹿狂奔,冲到一起,竟至在马上以弓厮打起来。
信陵君见此,便是召人将其隔开。田猎到此为止。惊弓之鹿却是拣条性命,仓皇遁去无踪矣。
清点猎物之时,又是争执。一兔中两箭亡,一箭秦人所射,一箭韩人所射,算谁的,争执不休,恨不得唤醒兔兔,自说自认死于谁手。信陵君属下侍从劝言,各算一半,却被呛的灰头土脸。信陵君骑在马上,忍不住笑出声来,把尴尬不已气愤不过的侍从,唤回自己身边。见信陵君发笑,上卿卢离与阳城君亦是不好不管,皆出言,命属下勿争执,且想让。于是,两边又互相谦让起来,比之前争执更是坚决,让亦让不出矣。信陵君又是大笑,高声道:
“今日之见,我实心慰。若是秦韩能如此相让,何须交战?必相安矣。今日田猎,便不较输赢可否?”
“善。”
阳城君立即应声道。
“善。”
上卿卢离稍一迟疑,亦称善。
“好。今日便于我家中宴请诸君,尽食田猎之获耳!”
众人皆是欢呼。吃喝之事,最是享福醉人也。
信陵君于家大宴秦韩使者,一时在大梁传为佳话。国人皆言公子高义,欲和秦韩之争,以消战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