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异于常人的人。
这一点,从我出生之日起就已注定。准确的讲,我是一个「巫」。
和过往传说中的魔鬼蛇神相比,这不是什么特殊到令人畏惧的身份,只是让我在他人眼里稍有些不同。例如,在祖父眼中,我是家族兴盛的希望;在苹儿眼中,我是洞悉福祸的怪才;在父亲眼中,我是一个祸端。
时至今日谈及旧事,并非是我还在怨恨什么。要比喻的话,感觉就像是祖父当年在竹院闲坐时对我说过的话:一个日渐苍老的人多年之后反观过往,发现一个人的终点,往往在起点的时候就有过预示。仔细品来,甚是令人惊奇。就像是自己的过去变成当前的未来,又或是别人的过去。
我还未到与苍老比邻而居的年岁,也隐隐感到有些过去的事,不是时间能洗脱开的。
我的母亲走得很早,在我还懵懂得未知死为何物时,她就不在了。父亲和母亲之间感情如何,我不清楚。虽然父亲在母亲生前甚至死后都未曾娶过妾室,但也未曾对母亲的离去表露出伤心或是与之类似的感情。在我心中,父亲永远都是一个形象:紧缩眉头忙碌着。就像眉头只要一松开,全世界都会散架一样。据说,他曾经在楚国做过大司马,因为性格原因遭人排挤,一气之下罢官还乡,来到我们一直居住的鄱阳。想来也奇怪,如果单论性情的话,没人会觉得我们父子三人是一家子。父亲的冷漠偏执是公认的,我对外一向表现得沉稳谦逊,而我二弟吴筵却是憨厚果敢的性子。
小时候的我总是傻呵呵的,某次无意跑到父亲看书的地方,愣头青一样撞上去。如此他才合上书,低头看我,像看一个令人厌恶的陌生人。我那时才意识到,这居然是我与父亲的第一次对视。
父亲是厌恶我的。虽然他对筵的态度同样冷淡,对我也没有特别苛责过,但我知道其中的不同:父亲路过后花园时,会在假山后远远注视着筵,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当我出现在筵身边时,父亲的脸色立刻变得冷若冰霜——就像我是一只天煞的邪魔,企图要祸害他的宝贝儿子一样。得知这一点后,我甚至有一阵子都刻意疏远筵,企图用自欺欺人的识趣换取父亲哪怕一丝一毫的欢喜。可惜那个傻小鬼完全不作理会,照样黏在我身边,搞得我哭笑不得。几番甩脱不开后,也只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和筵平常地相处。
筵和我虽是兄弟,却有很大不同。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对他格外偏爱——筵不会看到那些「异象」。还记得我第一次看清楚异象,是在七岁的时候。我来到院落里,发现有一个女人站在筵身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趴在地上摆弄石子的他。那个女人我没见过,穿着也和我家婢女不同。我以为是某个不认识远房表亲,走上前去拽了拽她的衣袖。就是这一拽,差点惹出祸来。那个面目突然狰狞的女人猛地抓住我,力气大得几乎将我的胳膊拧断,而我除了尖叫以外无计可施。
筵诧异地望向我,随后被我的脸上由于惊吓和疼痛呈现出的煞白吓坏了。已经初具图形的石子被踢散,筵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叫人。那个时候祖父还健在,听到消息后自然是他老人家出面,震住了那只企图伤害我的鬼魅。
这件事发生后,整个家族都知道我继承了巫血。祖父大喜过望,要我以后每天一早去他的书房,听他教授基本的巫术,以及有关精怪鬼魅的知识:哪些可以不予理会,哪些一定要避开,最重要的是不管如何类人的妖灵鬼怪,都绝对不可以接近。父亲每次见我出现在祖父的书房附近,脸色都不太好看。到祖父病逝后,他就直接把那间书房连同里面的符咒书籍一把火烧掉了,有些实在重要的古籍,也是封存地下,禁止任何人私自靠近。
我不喜欢那些冗长又不知所谓的咒文,也不喜欢那些用晦涩古体文写成的厚重书籍。但那场火还是烧得我心痛万分,我为父亲对于巫那近乎无情的否定心灰意冷。那把火不仅否定了祖父和家族中世代传承的巫祝血统,也否定了我整个人——在父亲心中,我只是身体里流着巫的血脉的某个人而已。从那时起,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就已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化解的了。对于地下的古籍,一是怕忤逆父亲惹他再点一把火,二是自己的确缺乏对巫术的兴趣,至今也没下去看过。
渐渐的,地下的藏书被我淡忘了。再次回忆起,已是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