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武赶着大车出门购买粮食蔬菜,到下午垂头丧气而回,九斤在院子里磨那杆大枪,见他空手进来问:“今天彻底没戏啦?”
“没戏啦,所有商铺都上板歇业,今天路过几家侯爷府,都在门前聚集家丁演武呐。”
九斤屋里和张府都不缺粮,每天让牛武出门,也是闷的想知道街头巷尾的稀奇事儿。
听到说演武(类似军训),九斤问:“不是说就两万鞑子吗?难道还怕他们冲进城?”
牛武挠挠头说:“不会是城里没兵吧,城墙六十多里,几万人站在上边也看不到几个。”
九斤看看磨的锃亮的枪头,虽然矛刃不锋利,总算把铁锈砂眼都磨平了,边用油布擦拭边说:“晚间过去吃饭再说吧,也不知老丈人啥时候回来。”
正说话间,张府的小厮跑进院子,见九斤正在院子里便拱拱手说:“公子,老爷回来啦,让喊您过去。”
九斤笑道:“想什么来什么,你先回,这里收拾下就过去。”
洗净手换了衣服,和张灵儿拉着手向张府走去,巴彦挎着腰刀,肩膀上扛着铁矛,哦不,盘龙大枪,远远的跟在后面。
张灵儿穿着夹袄,戴一顶露着发髻的奇怪帽子,边走边问:“我爹一走十多天,刚又听你们在院子里说封了城门,难不成又打败仗啦?”
九斤说:“我来的路上看那些卫堡都破烂不堪,军户跑的没剩几个,这冷不丁的冲进支马队,突袭个县城邬堡是一定的。
若真要攻打北京这种大城,门儿都没有,你爹十多天没回来,想是有了什么好的策略,放心吧,万事有我嘛。”
张府好歹也是大户,家主回来,吃饭就很正式,府里各房都汇聚在膳食堂,夫人孩子分坐两桌。
平时张臻没回来,九斤和张灵儿都是在她母亲屋里吃。
张臻看着比较疲惫,喝了两杯酒后,就将九斤和张霖带到书房。
坐下后张臻说:“鞑子的探马已经出现在城外,今天皇上下旨,在京的所有官员勋贵率家丁上城墙协防。
都督府最后抓阄分段,老夫手背,抓了德胜门,咱家就马忠那八十口子人,后军驻守德胜门和安定门总共不到六千人,小九说说看,要如何防守?”
九斤略一思索说:“鞑子劳师远征,主要还是通过破关,转移内部因灾害夺位引起的矛盾。
因此破关而入,并非有攻打大城的准备,要的只是振奋鞑子士气,提高黄台吉的威望。
兵员缺额各部情况相当,只要看死城门,靠爬墙能把鞑子累死,不知岳父要在这场仗中拿到什么?”
张臻一愣问:“小九,你可别轻敌,我给你说,那袁督师也不将鞑子放在眼里,这次有麻烦啦。
周边县乡那些邬堡田庄都是公侯和大臣的家产,此番已被鞑子洗劫一空,他们已经联合上本,誓要拿下袁氏头颅泄愤了。”
九斤放下茶盏说:“仗未打完就先斩帅,这不合适。”
张霖一旁说:“此番事起仓促,各部来不及补充缺额,上报的兵马数量快三十万了,可到现在城外都没有一个援兵。
若是皇上到城墙督战,非出大事不可,京师还好说,缺额近七成,萨尔浒之战后,一直没有恢复,这个皇上是知道的。
可城外十二卫仅剩不到两成人马,这事如果皇上知道了不知多少人会被抄家灭门。”
九斤问:“这空饷咱家也分润不少吧?”
张臻说:“一点冰敬炭敬,算不上,真要拿了,也不至于为把你哥调回京,惹得皇上罚我三年俸禄。”
九斤笑道:“各卫兵马不足两成,糊弄皇上说几十万勤王大军正赶往京城。
皇上要到城墙鼓舞士气,又怕皇上看到就那么一丢丢鞑子,几十万勤王大军原来是浮云。
为了掩盖真相,一面说破关而入的鞑子兵马十多万,一面说连番血战,大军死伤过半。
皇上震惊之余,下旨各大家主率家丁上城墙固收,是不是?”
张霖点点头:“大体如此,挺复杂的事,让你三言两语捋直了。”
原本有些萎靡的张臻坐直身躯,说道:“看破不说破,此乃立世之道。”
九斤说:“这事只要别惹一身腥就成,那后来怎么满朝文武把刀对准了袁都督?”
张霖说:“他率中军马队,拒绝朝廷让他直接来京师的号令,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拦截鞑子,结果连根马毛都没见着。
眼瞅着府县被鞑子荼毒,他在蓟门又上奏本,说各卫荒废,无兵守城,才发生百十个鞑子就能攻破县城的奇事。
皇上震惊,百官震惊,这一惊就发生了袁都督与鞑子首领黄台吉私下书信往来的惊天秘闻。”
说完拿起桌上的苹果,每人一个,书房内很快响起了咔嚓咔嚓大嚼苹果的声音。
啃完了苹果,三人都舒了口气,九斤说:“斩杀鞑子几个贝勒额真能有多少赏银?”
张臻嘿嘿一笑说:“要说百八十两,户部咬咬牙或许能拿出来,到手怎么也能有一二十两。
不过,都知道朝廷没银子,也不会有人在意,你若真提着贝勒贝子或固山额真的脑袋领赏,为父保你一卫指挥使。”
说着手捋短须眯着眼看九斤,张霖在一旁一阵咳嗦,见他爹还没反应,只好说道:“爹,九斤他稀罕那指挥使吗?”
张臻一愣,不小心拽了根儿胡子下来,轻咳一声说:“这个时候,你能砍鞑子几个头领,依今上的脾气,一准儿把宝全压你身上,到时候要钱没钱,要兵没兵。
除了一道旨意,一柄尚方宝剑,哦,还有可能一匹好马,你就得北灭鞑子,西剿叛军,难呐~。”
九斤起身,从老丈人桌上拿过烟点了支,抽了两口说:“人活着就得吃饭,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咱不干。”
张臻叹口气说:“张家虽为外戚,也累世皇恩,今上虽处事糙切,然却嫉恶如仇,洁身自好~,唉~”。
说了一半,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张臻也点上烟,不再言语。
九斤再烟灰缸里掸掸烟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的太多,一事无成,要我说,守住城门,万事介休,在这个妖鬼难辨的世道,护住家人就是大功。”
张臻看看九斤,心想,这小子倒是想的开,就怕宫里那位惦记你,急了眼一道旨意下来,你这道士也得出征。
万一累功入仕,当今天下形式,是福是祸?张家目前状况堪忧,自己待职停俸,长子虽回到京城却仅是参政的闲职,若没有拿的出手之功绩,自己想要起复难如登天。
可若是这女婿走到前台,他的身世又是绕不开的坎,虽然在百官面前已经澄清,可这活生生的人又能瞒住谁?
若是被人钻了空子,今上迫于压力,万一将真相公之于众,岂不是害了自家闺女?张臻眉头紧皱,百思难得万全之法。
九斤怎会不知这老丈人想尽办法要重回都督府,舍不得那把椅子,可若是自己立下大功,老丈人等来的一定不会是那把椅子~。
张霖熟知府中状况,本来想只要守住城门,好歹也是功劳一件,何必要去冒头?刀枪无眼鞑子凶悍,这要是有个好歹,张家恐怕就得削爵啦。
九斤熄灭了烟蒂,喝了口茶说:“走一步看一步,想多了头疼,有一事还要泰山大人千万谨记,城头炮火不可误伤友军,这一条是重中之重。
选出几名熟练炮手,去除他们后顾之忧,专心操练,在关键时刻发炮助攻就可以,万不可乱炮齐发,伤害友军。
守得住城门,城头炮火有效襄助友军,这就是难得的冷静睿智,泰山大人官复原职就指日可待。”
张臻思索着说:“城头炮营的督统来自后军,我会亲自去说项,炮营久未操练难以成事,还需另想他法。”
第二日四更天,张臻率领家丁,拉着六口大肥猪向德胜门而去,总得让军士们吃顿好的才行。
今天是勋贵们分段驻守城墙的第一天,东直门大街上总算有了人气,家里养着艺伶戏班的在街上拉开场子,吹拉弹唱大袖飘飘。
各府家丁盔甲闪耀挺胸昂首,牵马挎刀,不停的向两边人群挥手:“来段红罗帐,爷们儿听了浑身有劲。”
“上阵杀敌还得靠咱们,”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人喊马嘶,喝彩声,锣鼓声,古筝凤琴声,吟诵诗词声不断,竟有了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九斤和巴彦两人赶着骡车跟在后面,车上拉着五百双棉靴,棉靴堆上绑着条幅,上书:万众一心守京师,保大明就是保家乡;的标语。
九斤从戏班买来孙悟空的行头胡乱穿在身上,那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的戏装也是亮光闪耀,手舞木头金箍棒走在骡子前面,引来一片叫好声。
路边人群里不断有人高喊:“齐天大圣,来一段儿,来一段儿。”
九斤粘着满脸的毛,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喊了声:“听着:
傲来雾~,花果香,定海一棒满妖除~
东海处~,水帘中,齐天比高仙折腰~。”
一边唱戏曲的调调,一边嘴里模仿着锣鼓家什声,连比划带搞怪引来一片欢呼声,不断有铜钱扔到他脚下。
巴彦一身天蓬元帅盔甲,带着狗皮帽子,也顾不得形象,赶紧用木头钉耙收拢铜钱,还不忘大喊:“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老少爷们多捧场。”
大街上原本有些悲壮的气氛,经这一闹顿时变得欢声笑语,连心里担忧的张灵儿都忍不住掩嘴大笑。
巴彦将铜钱交给牛武说:“留着回来咱喝酒,我替你多砍几个鞑子头。”
说着追上‘孙悟空’,在后面左一耙右一耙跟着乱扭,又引起一阵阵叫好声。
从东直门大街向北到德胜门近二十里,过了安定门,路上只剩下九斤和巴彦二人,外加一辆装满棉鞋的骡车。
高大的城门楼巍峨耸立,城墙内寺庙商铺都关门落锁,大街小巷难见人烟,巴彦扔了木头钉耙,跑上前问:“主子,没走错路吧,咋没人呢?”
九斤说:“按理说城墙上应该站满兵马,没听说散伙。”
正琢磨着听见城头‘轰隆隆’响起炮声,很快硝烟弥漫过城头,九斤说:“来的正巧,开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