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仗义救伤卒 荒山沐冷雨
子昭自离北蒙,辗转南行,九月癸未日酉时,到达亘方地界,子昭心下思忖,这亘方乃是大商的子姓方国,若有为难之处或可相投,念及此,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遂直奔城门方向而去。
眼见得接近城门,突然听见喊杀之声,东南方向烟尘滚滚,两支军队一前一后,正追逐厮杀。前面一支军队举“亘”字大旗,已成颓势,士气低沉,且战且退;后面一支军队举“让”字大旗,气势汹汹,穷追不舍,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子昭闪身躲在一处断垣之下,一边观察着战斗态势,忽见亘方一步卒腿部被敌戈割伤,惨呼一声,跌落深坑,亘军正自苦战,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有顷,喊杀声逼近城门,城下亘方统帅向城楼上大呼:“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城楼上守将略一观察,急呼:“开城门,是我军撤归!”随着“吱呀”一阵声响,城门大开,亘军仓皇涌入城内,溃败入城。
让军掩杀至城下,守城将军下令:“放箭!”一阵箭雨顿时笼罩了让军,让军见势不妙,遂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迅速后撤,沿途又收缴了许多战利品,诸如车、马、武器、粮草之类,满载而去。
当一切归于寂静,已是日薄西山,子昭方欲转身离开,忽听垣侧深坑之中传来呻吟之声,猛地想起方才有一伤卒跌落坑内,遂疾奔过去,见伤卒的大腿被割出一条深深的伤口,已然至骨,鲜血长流,疼痛难忍!
子昭忙替这伤卒包扎伤口,毕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势,子昭显得手脚笨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包扎完毕,将血止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步卒千恩万谢:“多谢公子搭救,若非公子,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子昭:“敢问兄台哪里人氏,因何卷入了这场战争?”
步卒:“我是亘城之南十里外顾村人氏,名唤顾左。家有老母妻儿,本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艰辛度日,孰知之前被抓了兵丁,卷入这战争的漩涡。”
子昭:“亘方与让方因何而战,这场战争持续了多长时间,双方胜负如何?”
顾左:“今日争地,明日争城,烽火经年,无日无夜,百姓流离,居无定所。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子昭:“然则兄台何不举家迁徒,强似在此被抓了兵丁?”
顾左:“东方去,终黎国与将梁国在战;西方去,修鱼国与白冥国在战;南方去,亚方与可方在战;北方去,大商与芍方在战。地之阔,无以为家;天之大,无以容身。”
子昭亦伴以一声长叹:“唉,国无一统,四海纷争,诸侯争霸,黎民水火,哀哉,痛哉!”
顾左:“公子气宇轩昂,宅心仁厚,必非常人,何以至此?”
子昭:“相逢是缘,莫问出处,我正欲顾村一行,便顺路护送兄台,兄台且莫嫌弃。”
顾左:“萍水相逢,仗义援手,公子大恩,万死难报,便请坐客顾村,粗茶淡饭,聊以至谢。”
暮色苍茫,阴风怒号,墨云低垂,山雨欲来。子昭搀扶着顾左,步履艰难地向顾村走去。
行至一处陡坡,顾左腿部剧痛,无法攀援,子昭一弯腰,示意顾左趴到自己背上来。顾左连连摇首:“这却使不得,这却使不得!”
不由分说,子昭一把将顾左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就走。子昭已是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气力不足,脚下不免踉踉跄跄,但他终究是个要强的人,使尽浑身力气,硬撑着将顾左背过了这一段陡路。
背上的顾左心中感激莫名,泪水模糊了双眼,自从被抓了兵丁,便被呼来喝去,受尽非人的虐待;今与此人萍水相逢,他却拼了性命帮助自己,这份恩情,将何以为报!
二人终于捱到了顾村,摸到顾左家门前,“吱呀”一声,顾左推开柴门,进到院中,低唤一声:“娘,我回来了。”
房门开处,一位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一把拉过顾左,上上下下他细打量,“左儿,左儿,你真的回来了!我们还以为,我们还以为……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们一家总算团圆了,团圆了……”
老妇人的身后,不知何时悄立着一位女子,容颜憔悴,衣衫褴褛,默默垂泪,这女子的右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怯生生的望着这一切。女子用手推了一下男孩,“快过去唤父亲,快过去唤父亲!”男孩猛地张开双臂,向顾左奔过去,口里喊着:“父亲,父亲!”
顾左张开臂膀,一下子把男孩紧紧搂在怀里,又一下子把男孩举过头顶,接着便在男孩的脸蛋上不住地亲着:“儿子,父亲回来了,是父亲不好,把你们扔在家里,你们受苦了,父亲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子昭暗暗为这凄凉的团聚高兴着,祈祷着,他打量了一下这个贫寒的院落,一处茅屋,几件农具,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子昭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悯,他把怀中所有的贝币尽数掏出来,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悄悄离去。
顾左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怀中的儿子:“母亲,我今天遇到了一位大恩人,若不是这位大恩人,你们今天就见不到我了,快来见见这位大恩人!”
然而,顾左的身后却已空无一人,地上却放着一堆贝币!顾左一脸的愧疚,“唉,连口水都没有喝,连口水都没有喝……”顾左知道,于自己而言,这位恩人只愿做一个匆匆的过客,而这份恩情,怕是一生也没有机会报答了。
漆黑的夜,山路上,子昭踽踽独行,形单影只,秋风裹挟着秋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子昭的身上,脸上,额上,眼睛上!
子昭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刚才背负顾左,累得汗水湿透衣襟,而今冷雨袭来,才感觉衣衫甚是单薄,唉,好狠心的父亲啊,匆匆忙忙将自己赶出家门,连一件御寒的棉衣也没给带啊!
想到“家”这个字眼,子昭心中猛然间充满了凄惶之感。人人因有家而温暖,家是游子避风的港湾,家可以放飞快乐,可以倾诉忧伤。就连顾左那样的贫苦人,也有一个完整的家,暗夜中,茅屋里,一家人秉烛夜话,诉说着彼此的思念,虽粗茶淡饭却幸福安详。
举目荒山,风雨凄迷,他的家在哪里?碧瓦飞甍,楼宇参差的王宫,已不是他的家;市肆繁华,街道纵横的北蒙,已不是他的家;列侯林立,方国遍布的中原大地,亦没有他的家。为了大商的将来,他需要历练,需要成长,需要坚强,然而,这一切一定要他来承受吗?为什么!为什么!
子昭浑身冰冷,委屈满怀,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他挣扎了几下,想要撑起身子,却已没有了一丝力气!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子昭不再挣扎,仰面朝天,任凭冷雨打在脸上,任凭冷雨流进口中,任凭冷雨冲刷着他满是泥泞的身躯。
天在落雨心在痛,漫漫长夜盼天明。试问苍冥家何处?凄风冷雨总无情。
恍恍惚惚中,子昭感觉有一口清酒流入肺腑,他睁开迷蒙的双眼,是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正在用一只葫芦向自己口中倒酒。“请问您是谁,我这是在哪里?”子昭有气无力地问道。
老者猛饮了一大口酒,“小哥儿,你昨晚在山路上昏迷了一夜,浑身发着高烧,是我老叫化子把你背进这破庙之中,守了你一夜,你总算醒过来了,可是,你喝了我好多酒,我好心疼啊,平时我都舍不得喝呢!”
老者端视着酒葫芦,然后放在耳边晃了晃,一脸的心疼,一脸的吝惜。
子昭挣扎着欲起身行礼,“多谢老人家,多谢老人家。”
老者忙道:“免了,免了,快好好躺着吧,刚刚捡回一条命,身子虚的很,非要婆婆妈妈的讲什么礼数,我老叫化子最烦这一套了,什么千恩万谢,什么涌泉相报,太虚无缥缈了,等你身子硬朗了,给我装一壶好酒就行了!”老者一脸的顽皮之态。
一缕阳光自破庙的窗户射了进来,风停雨歇,曙光乍现,子昭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慨万千,谁料想这凄冷的雨夜,自己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位老者故意轻描淡写,想来却一定是凶险万分。
老者架起一口破釜,抓了一把米,扔进釜中煮起粥来,嘴里还嘀咕着:“我老叫化子好容易讨到这点米,还要喂给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心疼啊,心疼啊!”
子昭知道老者是怕自己欠下太多的人情,心中过意不去,才故意如此尖酸刻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身在深宫的他,从不知人间冷暖,从不察黎民生计,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今日方知自己其实很渺小,很脆弱,渺小得像一只蝼蚁,脆弱到一场秋雨就可以夺去自己的生命。
将养了两日,子昭身子终于完好如初。旭日东升,山雾消散,子昭一口气将鸿影剑法舞了两遍,顿觉神清气爽,心灵通透。
老者不知何时起身,坐在石阶上,笑吟吟地看着子昭:
“小哥儿,是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告辞啊,大恩不言谢之类的话啊,这种场面,我老叫化子经历的多喽,早就看淡了生死离别,波澜不惊喽,要走就走,不必婆婆妈妈。不过,可惜了我的酒,可惜了我的米啊,唉……真没办法,算我倒霉吧。”
子昭一时语塞,心中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向老者深施一礼:“老人家,您救了子昭一条命,子昭便好好珍惜这条命,请您静心等待,将来必有朗朗乾坤,像您这样的穷苦人,一定会衣食无忧,安居广厦。”
老者微微一笑:“小哥儿,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夜雨病重的小哥儿,我不想了解你的身,也不想了解你的志,但我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社稷虽重,民为本。这场风雨,只是你历练人生的开始,来日仍将风狂雨骤。以民为亲,以民为友,前路不孤。上路吧,我还想睡个懒觉。”
说罢,老者站起身踅进庙内。
子昭面向庙门,深施一礼:“老人家,我记住了,以民为本,前路不孤。”子昭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屋内的老者背靠墙壁,泪光闪现,自嘲着:“真的能看淡离别,波澜不惊了吗?唉,还是不能啊,还是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