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行役冶炼厂 子昭遇仓虎
时近初冬,天气凉,黄河南岸嚣方城外官道上,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走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
他葛衣麻鞋,满脸风霜,虽已困顿不堪,但仍目若朗星,深究如海,这人便是子昭。自辞别老乞丐离开荒山破庙,一路辗转至此,此时又已饥肠辘辘了,心道,总是这样食不果腹也不是个办法啊,看来得找份工作干了。
见一老者挎着竹筐蹒跚走来,子昭上前深施一礼:“老伯,打扰了,请问这附近有招工的吗?”
“前面大路旁有一座冶炼厂,听说正大量招工,却那里看看吧。”老人家向右前方一指,便匆忙赶路了。
沿着老伯手指的方向,子昭来到近前,果然看到一座巨大的青铜冶炼厂,占地约有数百米,烟囱林立,浓烟滚滚,数百奴隶正挥汗如雨地操作着各自不同的工序。
出于好奇,子昭没有打招呼,绕过生产作坊,迈步进了成品储藏间。
哇!子昭眼前出现了琳琅满目的青铜成品,有鼎、鬲、甗、簋、敦、豆、盂、俎、匕等器皿,有盘、鉴等水器,有爵、角、觚、斝、尊、壶、卣、罍、瓿等酒器,有编铙、编钟、编镈等乐器,有钺、剑、刀、矛、戟、戈、簇等兵器。
尤令子昭惊叹的是青铜器上那五彩缤纷的纹饰,有绚丽多姿的夔纹,有屈曲盘旋的龙纹,有张口卷尾的蟠螭纹,有异动飞翔的凤鸟纹,有静卧叶影的蝉纹,有眼突体屈的蚕纹……简直是美轮美奂!
这些器物,子照以前只有王宫里见过,殊不知它们都来自这不为人知的荒野,经历了一道道冗杂的工序后,才脱胎换骨,带着美丽的容颜,由荒野走向宫廷。
子照被这些青铜器深深地吸引了,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以一个工匠的身份,亲手雕琢一些充满情趣和灵性的传世佳品。
子昭来到司工面前:“请问大人,这里还招工人吗?”“还要招一些技术成熟的工匠,你熟悉冶炼的哪一道工序呢?”司工打量着子昭,有意刁难道。
“我……我……我拉风箱特别在行,您就留下我拉风箱吧,保证把火烧的旺旺的!”
“拉风箱是低等的体力活,一个月只能拿十个贝币。”司工已不想再搭理子昭了,说出了低廉的工钱,想让子昭知难而退。
“好!我同意!我报名!现在我就去干活!”子昭找到了来到民间的第一份工作,欢天喜地地跑向冶炼炉,双膝着地,使出浑身力气推拉着风箱,火光映红了子昭满面尘灰的脸庞,而此时的子昭已恍然觉得,他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员,仿佛已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
“喂,报一下名字,我登记一下!”司工拿出账簿。
“我……我……我叫阿丁”,子昭咧嘴一笑,呵呵,对,以后我就是阿丁了。
一晃半年的光景过去了,子昭潜心研究,迅速地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工匠,尤其是对范铸法,他已是了然于胸了。
范铸法又称模铸法,先以泥制模,雕塑各种图案、铭文,阴干后再经烧制,使其成为母模,然后再以母模制泥范,同样阴干烧制成陶范,熔化合金,将合金注入铁范腔里成器,脱范后再经清理、打磨加工后即为青铜成品。
范铸法的工艺流程便分为五步:
第一步塑模,即用泥土塑造出铜器的基本形状。
第二步为翻范,用事先调和均匀的细质泥土,紧紧按贴在泥模表面,拍打后使泥模的外形和纹饰反印在泥片上。
第三步为合范,将内外范合成一体,内外范之间削出的空隙即为铜液留存地方,两者的间距就是青铜器的厚度。
第四步为浇注,将铜液注入陶范。
第五步为打磨和整修,使铜器表面光滑,纹饰清晰,成为精致的艺术品。
半年的朝夕相处,奴工们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朴实的阿丁,他从来不计较干活多少,也从不拨弄是非。
一旦有人受了伤,阿丁总是第一个冲过去帮助包扎;如果有谁心里不痛快,他总会真诚地安慰。于是,苦差使变成了乐趣,平淡的日子也有了精神寄托,他们喜欢上了这个冶炼厂,把一件件青铜器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孩子。以前干活时是愁眉苦脸,神色木然,而现在是有说有笑,阳光灿烂。
“司工大人,我是南坪村的,我叫仓虎。有没有最重的活儿,最累的活儿,您给我一个人干,只要挣钱就行!”
子昭被一阵瓮声瓮气的吵嚷吸引住了,他顺声望去,见这个叫仓虎的大汉杵在报名处,这人身如铁塔,声如洪钟,虬髯怒目,膀大腰圆!
“那你就去搬运处吧,把那些长戈都搬进库房,四个人的工作量,天黑前干完,工钱都是你的,如果干不完,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司工心想,看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力气。
“你说话可要算数!”仓虎来到兵器坊,略一矮身,夹起两捆长戈箭步走向库房!众人都看傻了眼,那一捆戈有五十根,二百来斤重,平时都是两个人抬着,可这楞小子居然夹起两捆还毫不费劲,莫不是夸娥氏转世了!
不消半日,仓虎已干完四个人一天的活儿,在司工那里领了工钱,大步流星朝南坪村方向而去。子昭急匆匆赶了上来,“仓兄留步,仓兄留步!”
“敢问这位兄台找在下有事吗?”仓虎停下了脚步。
“我也是冶炼厂的奴工,叫阿丁,今天见你夹戈如飞,内心钦敬。仓兄这么急着赚钱,敢问是否家中急用,小弟这还有些许,或能帮衬一二。”子昭从怀里掏出五十个贝币递了过去。
“多谢阿丁兄弟好意,你我素昧平生,委实不敢愧领。”仓虎推辞道。
“见仓兄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不想做事如此拘泥,四海之内皆兄弟,英雄何必问来处。仓兄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
“好!阿丁兄弟既如此说,为兄收下了!前面已是南坪村,如有闲暇,可请寒舍一叙?”仓虎接过贝币致谢相邀。
“那小弟就叨扰了。”
仓虎带子昭来到村头一处简陋的院落,“吱呀”一声,仓虎推开门,“娘,我回来了。”屋内传出一阵咳嗽声,“虎儿回来了,今天找到工作了吗?”
“不但找到了工作,还结识了一位好兄弟,娘,你看,他叫阿丁,是我在冶炼厂刚认识的,为人豪爽仗义,与儿子性情相投。”
子昭看到屋里床上,一位老婆婆斜倚病榻,面色发黄,骨瘦如柴,显然大病未愈。“伯母,我叫阿丁,伯母身体好些了吗?原来仓兄这么急着用钱,是给老人家看病啊!仓兄真是一个孝子啊!”
“啊,原来是贵客到了,快请坐,快请坐。刚才大夫来过了,开了几副药,不打紧,不打紧!”老婆婆又是一阵咳嗽。
“娘,那您先歇着,我去给您煎药。”说完,与子昭一起来到院中,仓虎把药倒进一个陶罐中,生起火来,两人坐在一旁闲聊。
“仓兄一身本领,何不投身军伍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埋没在这荒村僻野之间岂不可惜!”子昭说出了那个久久盘绕在心头的疑问。
“唉,我祖上本是大商望族,门庭显赫,至我父辈人才凋零,家道中落,自父亲亡故,我便与母亲辗转飘零,流落至此,英雄气短,无可奈何!”仓虎不住地唉声叹气。
“我有一个朋友叫望乘,在大商北蒙军营任将军,仓兄若不嫌弃,就到他帐下效力,如何?”子昭抓住时机招揽人才。
“望乘?莫不是那白马银枪,能征惯战,手执含光,身若惊鸿的望乘?兄钦慕已久,恨无缘拜识,不知阿丁兄弟如何与望乘有缘?”仓虎错愕地盯着阿丁。
“实不相瞒,我便是商王世子子昭,父王命我行役于外,了解民间疾苦,潜身在此已是半载有余,日间领略仓兄风采,遂有结交之意,然之前多有隐瞒,望仓兄见谅。”子昭见仓虎乃是光明磊落之人,不忍相瞒,便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不知公子驾到,多有失礼,死罪死罪!”仓虎连忙起身欲行大礼。
“仓兄当世豪杰,竟也拘于这些世俗之礼吗?”子昭双手握住了仓虎的双臂。
“哈哈哈……”二人相视一笑,爽朗的笑声飘出庭院,声振林樾。
“儿啊,你快把公子请到屋里来,老身已是失礼了啊!”原来二人的谈话老人家都听到了,欲挣扎着起身见礼。
二人匆忙来到屋内,仓虎扶起老母,踉跄下榻见礼,子昭忙伸手按住老人家。
“伯母,我与仓兄一见如故,本就不在乎世俗礼节,您就不要在折煞小侄了。以前在王宫里,确实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这半年多与普通百姓生活在一起,深深体察到了百姓的淳朴和善良,我们都是大商的子民,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伯母再也不要拿我当外人了。”
“公子高义,实是我大商之福!虎儿,你去庭中井旁梨树下掘一个木匣来。”老人家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的那棵梨树。
仓虎和子昭来到院中,各拿石铲,于梨树下掘将起来,果然掘出一个木匣,匣妆红漆,长约二尺,仓虎将木匣捧进屋内。
“虎儿,打开它。”老母吩咐道。
仓虎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却见匣里有宝剑一把,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森森寒光闪闪霜,铮铮清华夺目雪。
“我祖仓颉,天生睿德,依星宿之运动、鸟兽之足迹以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啼,黄帝以为左史官。仓家在大商亦是世家望族,在太甲朝累功至上卿,太甲赐以定光剑世代相传,今虽家道中落,此剑始终相随。
今我儿得遇明主,就该征战沙场,生死相随,立功勋以报国家,成英名以慰先祖,方不负了这定光神兵。”老人家望定仓虎,殷殷嘱托。
“伯母深明大义,子昭既感且佩,然仓兄面临忠孝两难之选,子昭以为,仓兄先尽孝道,侍奉伯母榻前,日后再为国尽忠也不为迟啊!”子昭内心不忍。
“无妨,目今春至,天气已暖,老身病情已然好转,虎儿可把院中的独轮车修缮一下,用车推着为娘,我们一起去投军!”老人家已经计划得十分透彻!
“有伯母至此,何愁我大商不兴!伯母受侄儿一拜!”子昭双膝跪倒,俯伏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