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风物长宜放眼量
这时代的北京城,还没有修建外城,历史上外城是嘉靖三十二年开始建的,如今只是由里、中、外三重组成。即宫城(紫禁城)四门、皇城四门、大城(内城)九门三部分,老北京人口头上说的“四九城”就是指这三重城区。
北海和中、南海合称太液池,就坐落在皇城内,紫禁城的西部,它们的水源来自德胜门内的积水潭,积水潭的水则来自城外的通惠河。
元朝时期,积水潭是京杭运河的终点码头,它包括前海、后海及西海三大湖。全国的商货集运到此,带动此地经济繁荣,著名的鼓楼和烟袋斜街是非常繁华地段。后来因人口暴涨,外加明皇城的修建,通惠河与积水潭的水系慢慢断流,但这里的水色湖光汇聚了四方游人骚客,在歌台酒榭中吟诗弄月。
积水潭有很多别名,可最有名的叫“西涯”。大名鼎鼎的弘治和正德二朝内阁首辅李东阳,号西涯,就是因为他就住在这里,附近的李阁老胡同。
他的《西涯杂咏十二首》写尽了这里的人文自然景观,如海子、桔槔亭、杨柳湾、稻田、菜园、莲池、钟鼓楼、慈恩寺、广福观、响闸。
沈王世子一行来到这里,选的地方是观稻亭,大家下了车马,信步走到高土坡上的一个大的双子亭。双子亭是两个四角亭重合一边,共用两根亭柱,所以总共六根亭柱,占地面积大但又很协调。
进入亭子,一阵清风扑面而来,世子向西极目眺望,水光潋滟、西山远景沉秀,而南面紫禁城宫殿阵列、琉璃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向东一望,上千亩的水田堤柳行植,与绿油油的稻秧分绿同烟。
“好一派祥和胜景,如在画中,倒是应了张宣的那句题画诗,江山无限景、都取一亭中。”世子感慨万端,负手而立。
紫风和琴澜相顾一笑,琴澜道:“难得兄长这么有兴致,不如即兴赋诗一首,让我等领略一下这美景欢情。”
“有紫风在此,我就不要献丑了,以免扫了大家的兴致。”世子自谦的调侃道。
紫风刚要接话,就听见几个人爽朗的笑声从坡底传来。
一个丰朗挺拔、清逸文雅的士子,在几个同样打扮的书生文士左右簇拥下,向坡上走来。快到坡顶时,他们看到了世子几人在双子亭的远端,背对着他们赏景说话。为首的士子眼神一竣,双手立刻示意大家安静,大家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都一下子静了下来。
原来他们看见了世子身穿的斩縗,这是麻做的一种丧服。皇帝驾崩后,京城的官员要穿丧服,叫盛(成)服,二十七天后才能除服,但藩王、世子等皇亲必须外罩斩縗服丧三年以上。
为首的士子就是复任翰林修撰兼经筵讲官的杨慎,也是那日在通州北目睹紫风送别珂馨等人,旁听了紫风那首妙音笛曲的人。只见他快步走向世子一行所处之地,其他人也随后跟上,大概在五步远身后,停住了脚步。
世子这时已经转过了身子看向来人,杨慎率先跪倒行礼,朗声道:“翰林修撰杨慎见过大人。”
一听是杨慎,世子急忙上前欲搀,嘴中说道:“免礼,免礼,大家都起来吧。”杨慎和众人分别站起身来。紫风在旁定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被后世尊为大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的神人。
这位才子一生命运多桀,著书立作等身、诗词三千多首,另两位才子一个是解缙,已作古;另一位是徐渭,今年三月份刚出生。
杨慎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看自己,便目光一转,心中立时一愣。紫风抿嘴一笑,稽首一礼,说道:“小道紫风,陪沈王世子大人郊游赏景,不期遇见才子名士,真乃造化天机。”
杨慎赶忙回礼道:“些许薄名不足挂齿,倒是紫风道士最近名闻遐迩于京师。几日前有幸听闻你的笛曲悠扬悱恻,当时不知你就是紫风,错失交臂,今日有缘重逢,天意也。”
杨慎现在还不属于文坛翘楚,他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历史地位是在左顺门事件之后,被廷杖并发配永昌卫后,独领风骚直到去世。
那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即《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就是在流放云南时半路所作。
现在的杨慎在人们眼里只有两个概念,曾经正德六年的状元郎;当今内阁首辅的公子、天子经筵侍讲学士。
世子奇道:“怎么,你们都知道紫风么?”
杨慎看了看身边跟随的那些好友、同年,恭声回道:“回世子大人,最近士林流传两首词,《浪淘沙》和《秦楼月》,遣词弄句豪迈不羁、古今情怀纵横捭阖,词风直追唐宋,说是龙虎山紫风道人所作,不成想如此这般年轻的大士高才。”
旁边的众人也都相互应和,各种神态打量审视着紫风。琴澜在杨慎一行人过来时,就和丫鬟玲珑退到了远处,但一直立耳听着,这时也没想到紫风的名气已经这么响了,虽然惊喜不已,但心里不停的合计着,警觉到,明明是有心人在暗底下推波助澜呀。
不只她想到了,紫风和世子也都想到了,世子想到定是于喜背后捣鬼,为了替紫风扬名;紫风却心里豁然一动,想到:莫非是那位在准备开始布局了?
听杨慎讲完,世子哈哈笑道:“京师果然是不俗之所,传音如电闪,倒是恭喜紫风了,不过你的才气也绝对当得。”
紫风连忙客气的冲杨慎及一帮书生士子打稽,笑着说道:“不敢当众位如此抬举,我这是班门弄斧了,惭愧惭愧。”
这时就听有人打断紫风的话,大声说道:“难得在此遇见紫风道士,今日胜景满眼,春光无限,不如请状元郎和紫风道士各自抒怀成句,为世子大人助兴。”大家一听皆称这是个好提议,世子双眼一眯,浅笑着看着大家,不置可否。
紫风嘴角微翘,眼光看似无意的瞟了一下对方,心里说:“好小子,我记住你了。”
这时杨慎轻咳了一声,说道:“毛兄客气了,你叔父才是真才实学的状元及第,用修只是侥幸而已,算不得数的。”
然后又冲着紫风道:“熟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大家今日兴致盎然到此,我二人不如抛砖引玉起个头,余下时间让大家各出珠玉,岂不妙哉。”
紫风一听就明白了,看人家状元郎的情商,立刻将自个择了出去,还告诉自己那位是谁,不用问肯定是礼部尚书毛澄的侄子,于是客气的说:“但听杨大人吩咐,小道不才只有贻笑大方了。”
杨慎又向世子一拱手,然后往四周看了一下,剑眉一挑,出口成句:
高田如楼梯,平田如棋局。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
众人纷纷叫好,世子也是微微额首,不愧为才子,高低动静色彩皆占,如丹青妙笔成画。
紫风也是赞了一声“好画诗”,便背手缓缓走到亭子边,看着远处,琴澜关切的看着他的侧影,既兴奋又忐忑。
呆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在有人私下窃窃的时候,紫风朗声道:
饮茶辽沈未能忘,索句碣石浪正狂。
一十六天还京师,稻秧时节听华章。
心高气傲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西涯潭水浅,观鱼胜过至和塘。
紫风念罢,众人皆不语,细细揣摩紫风这首七律诗的意境。就在人们有所醒悟的时候,刚才那个毛兄愤愤地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转身离去。
杨慎尴尬的看了一下世子,也没出言挽留,又无奈的看着紫风,心说:仗着是出世的人,也就你的胆子大,得罪他就等于得罪了毛澄。
诗中的“至和塘”指的是娄江,北宋至和二年开始开凿清淤,从太湖的胥口直达太仓浏河,自浏家港入海,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那些宝船就是从浏家港启航的。
娄江中途流经昆山,是昆山县的母亲河,毛澄这位状元郎就是昆山人。这位毛澄的侄子毛昌自然听懂了诗的所指,故而愤然离去。
他一走,刚才还疑惑的人们立刻明白了至和塘的意思,毕竟科举不考地理知识,有人不知也是正常。
世子不以为意的一笑,看着走远的毛昌,说道:“紫风的诗是好呀,即叙事又警示,不是有那么一个说法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总被拍死在沙滩上。”
杨慎一愣,继而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琴澜嗔怪地看了一下世子,心说:你怎么也没有正形了,趸来就卖。
又斜眼看了紫风一下,见他也是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世子,世子一看气氛已经调节了过来,便洒脱的一挥手:“好啦,两位高才已经抛砖了,大家不必拘束,赏景吟诗自得其乐吧。”
其实这就是宣布自由活动了,另一层意思就是没事儿别来烦我,我上到这里是来休息的,谁耐看你们这些酸儒在此争强好胜。
于是大家知趣的移到双子亭的另一边,继续诗情勃动,暗下较劲不提。杨慎没有和那些人一起过去,而是陪着世子这边说话。
他很是好奇紫风的文采,年纪轻轻就有一种俯视天下的气质。其实杨慎也才三十二岁,竟觉得紫风比自己还要成熟,就刚才那首七律,也充溢着一种长者提点晚辈的口吻。
难道是道门修炼的悟性使然么?这样想着,杨慎待话锋一顿,便转向紫风,说道:“世子大人和紫风倒是交情深厚,让慎极是艳羡。”
这是话里有话了,怎么想都可以,世子一笑,用手一指琴澜,“她和紫风是师兄妹,也是舍妹。”
这下把杨慎惊得一呆,急忙对着琴澜要行跪拜礼,口中说道:“不知郡主在此,杨慎失礼了!”
郡主琴澜也是侧身闪避,说道:“这里没有郡主,只有出世之人清渟,杨大人多礼了。”紫风上前一步,顺势止住了杨慎的跪礼。
此礼绝对不能接受,因琴澜是出家人打扮,未着斩縗,受朝官跪拜于礼不合,还将受言官弹劾。杨慎也是醒悟过来,忙站起身形,拱手执礼。
世子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用修不必如此多礼。听说圣上重开经筵,非常器重阁下,慧眼识珠选你为侍讲,可喜可贺呀。”
杨慎矜持道:“多谢世子,慎惶恐。听闻当今圣上博学强记、智珠在握,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深恐自己志大才疏无法胜任。”
紫风心说:你也就嘴上谦虚一下,就你那脾气秉性,和你爹一个德行,将来有你的亏吃。
正说着话,就听亭子外边一人朗声道:“好你个紫风贤弟,来京师也不来寻为兄,该当何罪!”
紫风一听急忙扭身循声望去,只见忘年好友,云岚山人汪芝正健步走来,旁边跟着一个身材颀长、器宇不凡的中年文士,两个书童肩扛怀抱跟在后边。
世子和杨慎也都看了过来,瞬时展颜舒怀。世子认得汪时瑞、但不识旁边的文士;杨慎不识汪时瑞、但认得旁边之人正是自己的好友兼同事,翰林修撰兼经筵侍讲,唐皋。
唐皋,字守之,号心庵、别号紫阳山人,正德九年的状元郎,但比杨慎大了十九岁,而他的座师就是杨廷和。
大家互相见过了礼,皆欣欣然不胜欢喜,世子兴致盎然,说道:“两位状元郎齐会于此,外加琴艺大家、士林诸子,真是高朋胜友相逢、鲲鹏海天共参,难得一见。云岚山人,你这位大方之家是不是操琴以表心意,为吾等尽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