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之子宜归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不管是谁说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张延龄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慢慢的坐回了书案前,大脑飞快的转动起来:是谁干的呢?这里可不是一般的王公勋贵之府,就算高手也不能轻松来去的,那些机关埋伏一样也没被触动,真是神鬼不觉。
张延龄挠了挠头,心里已经排除了杨廷和与毛澄的嫌疑,如果他们有这么好的江湖助力,当初定计捉江彬事就不会求助于自己。
眼睛落定在书案上的中判官密信,心里一下明亮起来,咬牙切齿的说了句:“好你个服部三郎,你的人已经敢进我的总坛来找东西,就是那把劳什子‘御剑’吧?”
想到此,他立刻提笔蘸墨,稍顷写就一封书信,装好信封,招呼管家进来,嘱咐道:“派心腹人亲送应天府给判官,刻不容缓!”
通州北,运河岸边,杨柳垂涤、茵茵草色明翠。
世子一行和于喜的人先奔京城而去,紫风和王府的两个护卫及四个张斌的府兵,护着郡主琴澜的马车来到了这里。
琴澜和珂馨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情同姐妹、依依不舍。
那时的女孩子,由于受家教和礼法的禁囿,别说和异性相处,哪怕同性的非亲女子,都很难有像今世所谓的闺蜜之交。
就是后来《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十二钗,也是亲戚挂亲戚的交往。
这里主仆四人车内互诉衷肠,道不尽离别之情。
王府的两个护卫已经联系好了一艘双层小舫船,谈好了价钱,带着世子给写好的书信和一百五十两银子,和紫风及郡主告别,魁哥肩扛怀抱着行李包袱,也和他们一起到船上等候。
珂馨姣好嫩白的面颊早已是梨花带雨,一步一回头的和琴澜挥手告别。
琴澜走到马车的前头就停了下来,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目送着紫风陪着珂馨主仆走向岸边,眼含珠泪,紧抿双唇,双手不住的绞着丝帕,玲珑在旁用手臂挎着自家小姐的臂弯,头轻轻斜靠在她的左肩,泪眼婆娑。
紫风先几步走到了岸边跳板旁,等着珂馨和荷香走过来。
珂馨最后向远处的琴澜与玲珑挥了挥手,转回头来深情脉脉的看着紫风,说道:“不知何时再见恩公,小女子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紫风温馨的笑着,说道:“不必太伤感,估计年底我会去龙虎山,到时去上高看你们,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说。”
“真的?”珂馨精神一振,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笑意,“京师龙蛇混杂、危机重重,我知恩公才情纵横天下,切要处处小心为盼。
有些事不要强出头,恐为奸人所陷,先父和大伯之事乃前车之鉴,望明哲保身才好。”
“谢谢珂馨姑娘拳拳之意,可惜紫风无法亲自陪你归乡,待日后有缘相见,我定当为周教谕添土敬香,时辰不早了,赶紧上船吧,一路保重。”说着,紫风延手让荷香搀扶珂馨上船。
看着她们踩着颤巍巍的跳板上了船头,船工收了板,准备撑篙。这时站在船头的珂馨,含泪望着紫风,一下就跪了下去,纳头便拜,荷香在旁也赶忙跪了下去,为紫风叩头,船里的魁哥也咕嗵一声跪了下来。
紫风一看心里紧了紧,便长辑一礼,随后取出竹笛,吹出了心中之曲《之子宜归》。
《诗经》的《国风》篇中有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有: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这些优美的诗句都是赞美女子出嫁时的情境,“于归”即出嫁的意思,所以用在珂馨现在的情状,用“宜归”较确切。
而紫风吹奏的笛曲却实实在在的,是段钢记忆中的优美曲子《之子于归》,是他的最爱之一。紫风的笛音旋律优美,大家听得入神,连船工都停止了撑篙,一起等到曲音渐渐隐去,才重新开船。
见船行的远了,紫风知道琴澜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便轻轻笑着问道:“刚才怎么离得那么远,怕哭鼻子被我看见吗?”
“才不是啦,你个木头人。没看出来珂馨姐姐对你一往情深么?”说着酸酸的一皱鼻子,小声嘟囔道,“人家可不想姐姐分别时的画面里,是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徒伤她心。”
紫风心里“咯噔”一下,扭脸看向琴澜,只见她早已经红霞满腮,眉梢含春,低头绞弄着丝帕,乌黑的眼睛时而斜睨紫风,时而逡巡芳草。
难得小小年纪,没想到心思缜密如斯,女儿心、海底针啊。紫风心中忖道,于是故意打岔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琴澜一听,撅起了小嘴,抢白道:“还早着呢,你看这里多热闹呀,人家饿了,找个有名的茶楼酒肆,尝尝这里的风味。对了,你说以前来过这里,那一定知道哪有好吃的喽。”
紫风一阵无语,顿了一下,说道:“这里是码头货仓,哪有什么像样的地方,咱们到京城里,有的是好地方供你挑选。”
“我可不想去那些地方,王府里的美味佳肴总也不输它们吧?我就喜欢这南来北往的热闹地儿,那些各地的风味吃食才最地道,正好家兄不在身边,你我都可以不必拘束了,不好吗?”琴澜俏皮的笑着说道,满脸的调皮神情。
紫风一想,也对,用手指着琴澜,呵呵笑着说道:“人小鬼大,敢情你早就预谋好了,小心不要吃成小肥猪。”然后朝着几个家兵一挥手,“咱们陪着郡主吃好吃的去。”
那几个人和车夫都哈哈笑了起来,一众人前后簇拥着马车向镇中心行去。
琴澜其实就是想多和紫风单独在一起,难得的机会,一路从沈阳到这里,都没说上几句话,周围都是人又在世子的眼皮子底下。吃东西就是个由头,她一个女孩子能吃得了什么,还没有玲珑吃的多呢。
不过,那些家兵们可是享了口福,一通海吃。
紫风和琴澜主仆二人在福满楼的一个单间中,喝着茶吃着点心。琴澜笑眯眯的看着紫风,问道:“刚才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忒好听呢!周遭的好多船工和路人都停下来听曲,还有一些书生伶人也是一起窃窃私语。”
“一般送友人,都用《阳关曲》,不过今天又不是出阳关无故人,吹阳关曲不应景的,所以就吹了这首《之子宜归》。”紫风解释道。
“欧?好呀,那这曲子有曲词吗?”
“当然有,我给你念出来。”
琴澜一听,马上神采飞扬,皓腕轻托香腮,斜着臻首满心欢喜的注视着紫风,明眸善睐。玲珑拿眼也看着紫风,手托一块绿豆糕正往嘴里送。
紫风沉了沉嗓音,轻轻吟诵起来:
忍回顾,万里江山菁芜。
楚江渚,音绝处,人间知己可托付。
叹三生,怎续前尘情赋。
昔人故,几番误,沙洲寻觅归乡路。
胡不见,缠绵缱绻曾不解,福与苦。
风烟处,笛声如诉灼灼桃花,匆匆过,浅雾。
半壶老酒难咽,半江孤影凭栏。
半梦半醒路漫漫,几处蹒跚。
重楼雁途望断,才忆西窗相看,
谁知此一世今生,长歌婉转。
锁深庭,怀揽一支花锄,
欲花留,终却无,便掩黄土魂销处。
香雪迟,青丝暮雨飘零。
梅如故,心遥许,唱逐流年无字谱。
伤别离,斗转星移皆天机,云与月。
岸柳松,水浪常听清律尽了,红尘客,谁渡。
愿之子宜归,再无离散。
待紫风吟罢,琴澜默默无语,仍在仔细咀嚼揣摩曲词的深意,良久坐直了身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声问道:“这是你写的曲词吧?”看紫风点头,于是喟叹,“也就只有你才能写出这些哀而不伤的句子。对了,紫风,如果皇上要留你在朝为官,你愿不愿意?”
紫风听问,便浅浅的一笑,然后看着琴澜,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这是你的事情,问我作甚?”琴澜脸一红,眼光闪烁道。
“我又没有功名在身,出世之人,怎能登庙堂之高。再说,我才不想混迹于那些尸位素餐的小人之中,求仙之途虽也有入世修炼的,但我不想走那条路。”紫风揉了揉鼻子说道。
“嘻嘻,就怕你无法脱身,你可知皇上金口一开,你便无路可逃了。”玲珑在旁插嘴道。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谁又拦得住,哼,除非让我入阁,我再考虑考虑。”紫风逗她们道。
二人一听,不禁莞尔,琴澜的剪水美瞳与紫风的双目相对,盈盈一股浓浓的希冀和欣赏在其间荡漾着。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紫风看玲珑也不吃了,便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于是几人出了福满楼,侍卫家兵和车夫早已等在门外,琴澜在玲珑的帮扶下登上了香车,紫风骑马,一行人向着皇城进发。
在街对面的茶肆,坐着一个俊朗不俗的书生,一边手摇折扇,面朝紫风他们的方向看着,一边吩咐旁边的小厮几句,那个机灵的佣人一个闪身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紫风的嘴角只是牵了一牵,若无其事的信马由缰跟随在马车的后边前行。
沈王世子和于喜分手后,便前往沈王府在京的产业,一处气派的高门大院,就在东华门外,离袁宗皋的府邸不远处。
知道世子要来,府中的下人们这几天早就已经打扫收拾停当,等着迎接主人的到来。
明天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了,根据朝廷假期规定,端午节放假三天,即五月初四、初五、初六。古代认为五月是“恶月“,这个时候天气渐暖,毒虫复苏,疫病容易蔓延。人们制作艾人、艾虎,希望能驱鬼魅、除毒虫、辟瘟疾。
但是今年的端午节就要素净多了,虽然粽子仍然要吃、朱砂雄黄菖蒲酒也要喝,还要吃加蒜的过水面,但是赏花、斗龙舟那些娱乐活动都取消了。宮眷内臣穿着吉服“五毒艾虎补子蟒衣”从初一到十三的惯例,也不会有了。
因为正德帝的丧期,人们大多选择在家休息,安静的过端午节。也有一些人,闲人、官家或士子书生选择了外出踏青观景,地点就在积水潭,后来称作什刹海。这里风景优美、“三海”湖水波光粼粼,一派澄心涤虑之象。
难怪此处寺庙鳞次栉比,香火久胜,的确是京城圣地。
嘉靖帝要在端午节后宣世子和紫风入宫,于喜已经将话带过来了。利用这几天闲暇,世子打算好好放松一下,紫风心说:平时你就很是放松的好不好。于是紫风陪着世子兄妹来到了积水潭,可把琴澜高兴坏了,她今天仍然是道姑打扮,灵秀、脱俗,一派清妙之风。
张璁带着两个学生和侄女张梦璃也来了。
袁宗皋也抽出时间,在家人的陪伴下来到了这里,自进京以来,忙于嘉靖帝的所有大小里外之事,一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也是累得够呛。
还有大明朝的才子杨慎,偕同几位好友挚交,意气风发的来了。圣旨宣了之后,他其实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只是盘桓在北直隶同年处,得到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不然只有坐飞机、高铁才能来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