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古风操
悠扬怀远的旋律慢慢消失在晴空中,汪时瑞已经克制不住的蹦了起来,两步并一步的到了紫风身边。
“贤弟,你这曲子从何而来?曲谱在吗?不对不对,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式,一定又是你的神来之意,快说,是不是?”
紫风看着他,不禁笑道:“这是山东威海一位谷先生的神作,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回肠荡气?”
汪时瑞奇道:“你什么时候又去威海了?以前怎么没听你说呀?”
紫风瞅着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兄,非要在威海见面吗?”汪时瑞一听,讪笑道:“也对也对,你看我这脑子就是一根筋。那你有曲谱吗?嗨!曲子在你心里,问谱子干嘛,什么时候写给我?还有曲词?”
“得空就写给你,不过你得用高丽参来换。”紫风逗他,知道他克己极简,但为乐谱可以散尽家财。果然,只见他一脸虔诚地说:“没问题,不过高丽参没有,可以用辽参代替吗?”
“不行,必须是皮黄纹粗、中肉油紫的高丽参,你没有他有。”紫风冲着唐皋抬了抬下巴颏儿,汪时瑞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扭头看了一眼唐皋,回过头来说:“你怎么知道他有?老弟你哄我,他可也是两袖清风之官,那点俸禄养一家子可是捉襟见肘的。”
“不急于现在,过些时日就有了。”紫风讳莫如深的轻轻说给汪时瑞听,汪时瑞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说道:“又是相术?”紫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汪时瑞将信将疑的看看紫风,然后一脸笑容的扭身向唐皋走去。唐皋正和杨慎讨论紫风吹奏的笛曲,没注意紫风和汪时瑞的谈话,更不知人家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
袁宗皋看汪时瑞离开了,便唤道:“紫风,能借你的笛子一观吗?”
紫风听闻,便走了过来,将笛子交到袁大人的手上,心里琢磨道:看样子段钢魂识中的那个野史传闻不一定是讹传。
袁宗皋接过笛子,心里激动不已,虽一直掩饰,但手仍有点颤,世子在旁全看在了眼里。
这支笛子其实是梅妃竹做的,产于江西一带的竹子,因为竹斑和湖南的湘妃竹类似,都称作了湘妃笛。
笛管润泽,缠有二十一道金丝弦,助音孔上栓有漂亮的红色锦丝飘带,笛子两端的镶口是由油绿色的宝石和润白的象牙分别搭配。
袁宗皋用手摩梭着笛管,转动了一下,在吹孔上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墨色小篆“兴”字。眼中顿时光彩明亮,欣然问道:“你来自东隐院?”
紫风答道:“是,袁大人知道东隐院?”
袁宗皋把笛子递还给紫风,说道:“有耳闻。对了,他日面圣之时,别忘带着此笛,恐怕圣上愿闻你的笛曲呢。”说完深深的看了紫风一眼,面露欣喜之色。
世子在旁已经胸中波涛翻滚,一脸的匪夷所思,心念电闪:看来真是一场大造化降临了。
张璁今天也是觉得脑袋瓜儿有点儿不够用的,自打来到这个观稻亭,一件件的事情接踵而至,到现在,瞎子才看不出来这个紫风早已入了皇上的慧眼了,心里也是按耐不住的激动,心说:不能等了,得抓紧时间和这个紫风深交一番。
再说唐皋正和杨慎说着话,感觉有人在旁拽自己的衣袖,忙转头一看,汪时瑞正一脸谄笑得看着自己,便问道:“时瑞兄有事啊?”
汪时瑞清咳了一声,轻声问道:“守之兄,你有高丽参吗?”唐皋一愣,好像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回想了一下对方的问话,答道:“高丽参?我没有,怎么时瑞兄哪里不舒服、要抓药吗?京城药铺应有尽有,离我住的不远就有一家信远堂,估计没有高丽参也有辽参。”
“不,就要那个皮黄纹粗、中肉油紫的高丽参,我猜你就没有,不过等过些时日有了,可千万为我留着。”汪时瑞一副哀求的神色。
唐皋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大奇:“仁兄,你这是怎么了,谁说我会有那东西?”
“紫风说的,他说你会有的就一定会有,他看相很准的。”汪时瑞认真的说道。唐皋一听,一下子啼笑皆非,杨慎在旁也是不住的摇头,抿嘴笑着看了看唐皋,唐皋笑着说道:“时瑞兄,他是在编排你呢,你真信呀?”
汪时瑞一下子涨红了脸,强辩道:“他从来不会编排我的,我信他,反正你要答应我,一旦有了就为我留着,我给钱的。”
唐皋知道这个同乡好友的脾气秉性,一旦认起实来,很难说服的,便叹口气说:“好吧,你放心,要是有一定为你留着。”
又斜眼看了紫风一眼,心说:这个小道士又在搞什么?汪时瑞听了唐皋的承诺,一下子喜笑颜开,回身把自己的琴抱了起来,坐到亭子边儿抚弄起来。
朱宸自打上马飞驰回城,脑子里就不停的转动,琢磨着:肯定有大事发生了。是诏狱吗?能和自己有关的事,也就是那里了。
难道囚犯逃狱了?不可能!自从诏狱建成,没听说有人能越狱出来。要不就是要犯死了?上次偷听到钱、江二人的谈话,自己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过半个字。
这就是自己的人生信条,不要让别人担心你会伤害他,那他就不会伤害你。当自己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的时候,自己也就安全了。
胡思乱想中,也一直理不清头绪,直到随着太监来到了乾清宫门口,朱宸还是觉得在做梦。等黄锦出来,笑呵呵的请他进去,这时才神情一凛,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宸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看到新皇,上次登基时只是远远的看不真切。叩拜之后,就听皇上说:“朱爱卿起来说话,看座。”朱宸心里一惊,忙到:“臣惶恐,谢皇上。”
黄锦已经搬来了一个腰鼓绣墩,朱宸小心的欠了半个屁股坐在上面,低头顺目的听皇上说话。
嘉靖双眸盯着朱宸看了一会,面露满意的笑容,说道:“不愧名臣之后,英武正气,隐忍经年,不与佞幸苟且。朕便要将整肃锦衣卫,去弊兴利的担子压在你的肩上,爱卿之意何如呀?”
朱宸立刻跪下道:“请陛下放心,臣定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为吾皇分忧、为大明江山鞠躬尽瘁。”
“好,朱宸听旨。”嘉靖帝动容说道。
杨廷和正坐在书房里闭目养神,刚刚练了几篇小草,誊写了十几首诗词,其中就有紫风的两首,看来紫风的名字已经引起了内阁的关注。
杨慎已经回府,正匆匆向父亲的书房走来,正碰上丫鬟晴雨端着一盏炖盅拐过廊角,看到杨慎便站住了身形要行礼。杨慎一摆手,说道:“雨儿不必多礼,快送进去吧。”晴雨稍稍蹲了一下,便低眉顺眼的快走几步进了书房。
杨廷和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睁开眼瞅了一下,见晴雨将炖盏放到靠窗的桌上,走了过来墩身行了礼,轻声问道:“老爷,这是夫人让我送来的,金银耳炖莲子红枣羹,奴婢给您盛一碗趁热吃了?”
看了一眼后面进来的儿子,便说:“放着吧,你先下去,一会儿让慎儿来弄。”晴雨赶忙福了一福退了出去。杨慎近前和父亲见了礼,便去取碗和调羹准备给父亲盛一份,杨廷和站起身说道:“你也用一碗,尝尝,这金耳还是太后前些时派人送来的,说是我们川蜀广元进贡的。”
说着话,走到了窗边的桌案旁,坐了下来,随口问道:“你刚回来没几天,今天大家都见面了?”
杨慎点了点头,就把今天在观稻亭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起来。刚开始杨廷和没在意的听着,还在琢磨着紫风的那首气走毛昌的诗,端过来盛好的甜羹,慢慢吃了起来。待说道朱宸被皇上宣旨觐见后,紫风看相断出其必升官一节,杨廷和突然愣住了。
杨慎也是边说边观察父亲的神色,看他神情不对,便停住了话头。过了好一会儿,杨廷和咕哝了一句:“这消息传的够快的,难道内廷的人有他的知友?”发现儿子不说话看着自己,便一笑说道:“接着说,挺有意思的,最后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
于是杨慎接着说,袁宗皋和世子开玩笑、紫风为袁侍郎作的一首《阮郎归》。杨廷和一听兴致挺高,轻声重复着这首词,连赞:“不错,这个道士的诗词真有不俗之气,实乃少见难得的上品之作。而且琴笛之技如此高妙,想必修仙求道之途浸淫几十载,定有真传妙悟也未可知。”
杨慎听罢一笑,说道:“父亲大人走眼了,他也就是弱冠之年。”
杨廷和刚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听就又愣住了,顿了一下问道:“你确信?只是弱冠?不可能!你看这几首诗词,这豪情、这沧桑、这不羁是一个弱冠之子应有的情怀吗?”
杨慎无奈的一笑,说道:“要不,哪天请他到咱们府上一叙,您亲自考较一番?”
“我可没那闲功夫,一个出世修行之人,老夫没多少话和他说,道不同无与为谋也。”杨廷和摇了摇头。
杨慎又接着说起那个徽州琴痴汪时瑞,唐皋的同乡,觉得好笑的说了他为得到紫风的曲谱,被人家编排,憨憨的来求唐皋要买高丽参。这时杨廷和已经吃完,把碗刚放下,听杨慎说到此,脸色突变,腾的站了起来,急急问道:“那个汪时瑞说唐皋过些时日就会有高丽参?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杨慎一看父亲突然如此激动,也是诧然,不解的说道:“守之兄也是很诧异,也只是无奈的敷衍了一下他,直和我苦笑连连。”杨廷和几步走回书案旁边,翻了翻桌上放在一起的几个奏章,挑出其中一个递给杨慎,说道:“你看看,太邪门了。”
杨慎接过来,连忙打开查看,是父亲今日写的奏章,还没有写完。就新皇登基后,派遣使团八月出访朝鲜的人选,推荐翰林院修撰唐皋担任正使。看到这,杨慎也是心中一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发呆的人可不只一个。乾清宫内,嘉靖皇帝坐在龙书案后,眼睛定定的看着书案上的宫烛,脑中一直想着袁宗皋刚才来禀报的事。
袁宗皋提前离开了观稻亭,直接到了乾清宫见嘉靖帝。那时,朱宸在和皇上一番掏心掏肺的交流后,心中彻底明白了圣上的心意,以后就需要自己大刀阔斧、撸起袖子猛干一场了,于是踌躇满志的离开了紫禁城。
朱宸走后,听黄锦通禀,袁宗皋有要事求见,便停下手里的活,等他进来。袁宗皋见过礼,便将今日所经之事和皇上当笑话一般说了一遍,嘉靖也是饶有兴趣的听其娓娓道来,当讲到紫风吹笛子时自己有了一个发现,便沉吟不讲了。
嘉靖明白了袁宗皋的意思,便向黄锦打了一个眼色,黄锦马上心领神会,将宫内伺候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逐了出去,自己就守在殿门口,不许他人靠近。
这时袁宗皋才说,自己已经确认这支笛子,就是当初兴献王赠与纯一真人的那支,很明显,这个紫风道士就是纯一真人当初和王爷所讲的,那个被龙虎山收养的弃婴。纯一真人曾说,张真人已为此子观相,这个孩子相貌奇骏、麒麟在世,以后必将辅佐大明之主。
谁能想到,这个大明之主竟是兴献王的世子我,难道这是天意吗?袁宗皋走后,嘉靖一直这样愣神想着,突然感觉命宫里一股刺痛传来,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以前每月只有一次,于是用手攥拳轻轻敲了一下额头,痛感立刻便消失了。
嘉靖帝站起来,走到那张玉壶冰琴前,轻抚了一下琴弦,缓缓的奏起了古曲《古风操》。
这首古曲据传是文王所作,追忆太古之淳风,遵从以道存生、以德安形的顺其自然来治国安天下,以太朴之俗见于世也。曲调幽合,沉郁而又怀远,最后的天籁泛音表达深深思考之后的明悟和松静的情怀。
很显然,这个少年天子一直处于矛盾中,治国的理念何去何从,这么大的帝国要被什么样的思想来统治?是儒还是道?太古的朴实之策究竟还会不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