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你怎么……”当我诧异地向眼前伸出左手时,自身的异样却使得我欲言又止,又略微缩回了左手,并凝视手心紧握的物件。
“思?被茝兰迷离了眼吧,我是嫣儿。”
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距我不足一丈,凤钗高髻,素色直裾单衣上绣着大气的漆黑虫鸟纹样,腰间悬着半片玉璜,独立于两面百尺高墙之下。她身后的路面上则铺着百十具新鲜的尸首,由装束上来看是两队不同立场的剑士,显然是相互厮杀而亡。墙身各附有一排蚣蝮,口中吐泄着源源不断的冷雨,碎落于玄色地砖之上,冲刷着洪流般的鲜血。墙顶架着朱红的复道,其上廿余弓手两字排开,前后半跪并立,引弦待发。
而我,左手执符,身着黑领素袍,腰间配以锃亮铜剑。剑璏上,竟也系着同样制式的玉璜,泛着典雅的淡黄。
“莫不是……战国时期?这是……哪儿?”我不禁试问。
难道是横店?乱入片场?可这风格又明显不是秦王宫,南国的吧。
“哪儿?哼,令尹大人,你说这是哪儿?”她的反问,尽显奚弄,“我不过是你复国大业的一枚棋子,是你亲手将我送至这道门的。如今,该把虎符交出来了。”
“你要,取走便是。”我伸直了左手。
她进一步,接过虎符,“方才问我这是哪儿,这是楚宫的入口,叫棘门。”
我双眸一闪,“棘门?春申君的……”
“嚓!”随着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声源扩散出的剧痛短瞬间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一柄冰凉的匕首,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口。
她贴近,耳语补充道:“正是春申君的葬身之地。再有来世,出门奔丧前切记端详护心镜。”
“唰——”匕首无情地抽离,血溅三尺。
这剧情,春申君是跟庞涓共享了同一种结局?
“四君其三皆王裔,唯斯春申异姓黄。
荆楚拜相镇六雄,合纵五弱临秦关!
谁又会曾料想,食客三千的最后一君竟死在了一名女子手里,你,也不过如此。安心去吧,悍儿替你黄国移花接木,此后楚国王室流着你的血脉,也算了却你的心愿。你是荆楚最高贵的低贱,他流的虽是你的血,可我绝不会让他如你这亡国奴般抬不起头。既然他将以楚国嫡王子的身份立为新王,那你必死。”她双眸闪烁,匕首扬至唇瓣,舌尖轻舔着我的鲜血。
“为……为什么?”实在是撑不住,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咻——咻——咻——”一阵短瞬的箭响,冲击力迎面而来,玉璜也随之射落于地。
“啪哒。”她将自己持有的那片玉璜,也弃之眼前,恰好吻合成圈,黄红相间。
“双璜者,珏(jué)也;珏者,诀别也……”我冲着天际轻嚎,声嘶力竭。
“墨不尽,诗不止;
国不并,戈不休。
君不君,臣不臣;
父不父,子不子。
汝子成王,汝将置之何地?他是君也是子,你是臣也是父。这世上只有君父与臣子的说法,焉能‘君为子,臣为父’?这已然不是位极人臣这么简单了。你走后,我兄长自会接替令尹之位。”她的微笑愈发邪魅。
“你……”眼皮越来越沉,唇舌也麻住了……
“啊——室长——”班长大声叫喊着。
“干吗?干吗?”我还困着。
西历2012年10月23日,星期二;农历壬辰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一大早也不知道几点钟,班长就把我给喊醒了。
我揉了揉眼,原来,之前种种都是梦。
这个梦,做了好长好长,一直作为另一个意识形态而卑贱地活着。似乎只在梦的最后一刻,我的意识才逐渐觉醒。
说起这场梦境,那是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
“南境急报!越军来犯,三王子求援!”
“北境急报!齐军来犯,太子求援!”
楚怀王二十三年、齐宣王十四年、越王无彊三十七年(西历前306年),楚国郢都楚王宫大殿,临时朝会——
垂耳听着这样的急报,年近半百的第二十五代同时也是第三十七任楚国国君——楚王熊槐端坐于王座之上,面不改色,一手把玩着虎符,一手缓缓抚须道:“有约在先,与越共击齐,而我军未曾出,伺两相争斗之后再行收拾残局,拿下除燕国之外的整个东方。谁料这齐王田辟彊也挺不省事儿,挨不住了便与那越王无彊讲和,来了出南北夹击,直指我楚境。事已至此,屈子,为之奈何?”
这茬,越过了阶下为首的大员,直直地丢向了次席那位与前者同龄的危冠深衣者。
那男子仅比楚王小两岁,也早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更饱经军政两界的磨砺,在官场上却屡遭排挤,因而面色比楚王还显老成,四十七岁都快活出七十四岁的模样了,却怎么也隐不住那眉宇间的英气。
他自小接受过这个国度最全面的教育,六艺具精,又吟得一口好辞,为官近三十年一心为国为民,深受民众爱戴。
“臣平自荐为将,领兵解救太子!自山林而出,攻其不备。齐军只为与越军周旋,引火于我楚国,必不恋战。”
“大王,臣鱼亦愿往,领兵解救太子!”那为首的大员,似是怕被后者夺去存在感一般紧促。
见是如此反应,楚王莞尔一笑:“哈!昭子、屈子,我楚国一个太子,何须二位重臣同时援救?”
“那……依大王之意……”首席试探性地问道,点到为止。
“嗯……”楚王若有所思,目光在朝野上四处打量,但这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在场的百十来人谁不知道他早已打定主意。
那双猛火一般极具威严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名壮年武士身上,楚王满意地轻点着头。
“若大王有尺寸之用,臣景翠愿为此战效死!还请大王晓谕!”感到被楚王注视的景翠,举圭作了一长揖。
此人三十不到,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因自幼从军而锤炼出了一副好身形。曾在六年前随屈匄、逢侯丑等将一同血战于丹阳,起因是楚秦两国的领土纠纷。
此战楚军大败,被斩首八万将士,屈匄、逢侯丑等七十余名将领被俘后悉数被杀,楚军元气大伤,秦军乘胜追击,楚国尽失西境丹阳、汉中等要地。
楚王震怒,复起兵甲攻破原属于楚境的武关,战至秦境蓝田,距秦都咸阳仅约一百五十里。可谁料北边的韩、魏两国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楚军又不得不放弃在蓝田的作战回援,简直徒劳无功。
景翠这条命就是这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后一蹶不振,上战场的频率不再高。
直到去年,景翠才算复出,领兵吓跑了秦军,占了煮枣之地,现已官至柱国,爵封执圭。
楚王部署道:“嗯,如此甚好。昭子,汝为令尹,理应援救太子。当然,更应多给小辈些许显能的机会。景家良将随你出征,出城再抽景鲤、景缺两军之力由你调派,共破齐军。”
“诺!”昭鱼与景翠同声应道。
也与楚王同龄的昭鱼闻言,颔首时嘴角弯起一丝笑意,却又随着应声转瞬即逝,丝毫不留出给人察觉的余地,同时从楚王手中接过虎符。
可楚王话还没完,虎符脱手后随即动指点了点略远处的另一位武士,“至于你家山子,随不毂南下灭越!屈子,亦同往。”
“诺!”屈平与昭阳亦同声应道。
这山子是昭鱼的侄子,是昭家这一辈的人杰,其祖父昭奚恤本是楚宣王那朝的令尹。山子自然不是他本名,那是穆天子八骏之一,楚王见他壮得像匹良马,喜以此美称,实名则为阳。前些年昭鱼多病,曾暂代令尹之位。
楚王这话说得也甚是微妙,只说灭越,却只字未提援救幼子。
昭鱼闻声变色:“大王,您有心磨砺昭阳是好,由他领兵臣也放心。可屈子长久在外……在外周游,回都后又专注于教学,未涉朝政已有些年头,随军出征怕是略显无力。”
灭越如此百年未成之大功,当是早有预谋,楚王竟是待大军压境方才点破,也难怪令这一手执掌军政大权的百官之首冷不防一惊。
屈平听到这儿,默然不语,像是早已洞悉了此事的结论,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伴君出征,与昭鱼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嗯,令尹既有此顾虑,那不毂只得再借你家昭睢一用。那个灾星,不毂自会带人援救,令尹勿忧。”楚王反而向昭家进一步提出了要求。
昭鱼是怎么都没想到,楚王把救援太子的功劳让给了自己,却把屈平带在了身边,一同前去灭越。
探知楚王心意已决,昭鱼只得应道:“大王,此去凶险,切记留心。”
留心?楚王望了望近在咫尺的三大家族代表,不禁失笑。
这昭家宗主真会说笑,如今我最该防的,非越非齐,还不是你们同出我芈姓的屈、景、昭三氏?楚国是与他国接壤数量上最多的一国,连年外患不断,朝内又形成三家争权的态势,只怕外患未平,就已祸起于萧墙。
楚王如此权衡利弊,以求三家相互制衡,也不无道理。三百年前的若敖氏之乱,虽是年代久远,却也是历历在目。了解那段历史,是这个国度王位继承人的必修课。
若敖氏原是与屈氏相抗衡的芈姓分支,由斗氏与成氏两脉组成,在楚庄王那朝先后发动了多场横跨二十七年的叛乱。屈氏参与平叛有功,消灭若敖氏的势力之后,一家独大。
再说屈氏与景氏、昭氏之间的关系,三者先后分别是楚武王、楚景平王、楚昭王的直系后代,只不过第一代宗主都不是嫡长的王子,没资格获取王位,但在分封制和世卿世禄制的作用下,他们的后代反倒是世代承袭了地方与朝中大权。
三者之中,屈氏是最久远且人数最多的家族,对于后两者的先后扶持,本是为了借力抑制屈氏,可谁知各种势力越发盘根错节,以致尾大不掉。三家最终达成共治协议,结为盟友,历代楚王也是见了就头大。
到熊槐这朝,三家联手已是足以敌国,王者所掌握的军权还没三家多,他不得多找点机会制造矛盾,让三家自个儿磨去。
屈平这三闾大夫之职,早就被架空得差不多了。楚王对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屈子实际参政的机会并不多,令尹、柱国等军政要职又分摊到景氏与昭氏轮番就任。
这屈子即屈平,又名正则,字原,又字灵均,系上一任屈家宗主屈章所生嫡长子,自幼聪慧,通读法家、儒家、纵横家等多家流行学派的学说,对楚地独特的巫学与诗歌也都有着极为高深的造诣。年轻时初任左徒,也就是楚国的副相,原是大好的前途,后却因二王子上官子兰妒贤忌能屡进谗言而在八年前被罢黜,改任三闾大夫,很快又受到其他权贵的排挤。
当时二王子虽已封邑上官,从芈姓熊氏中别族为上官氏,可跟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太子熊横一样年仅十五,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的谗言楚王根本没在意到去重罚重臣。不过为了分化朝中贵族势力,楚王也是顺水推舟,七年前进一步疏远了屈平,命其回到封地先歇着。
也正是在此期间,楚王不听屈平劝告而轻信秦相张仪的花言巧语,与齐国断交,张仪却并未如约从秦境交割出商於六百里之地。楚王盛怒之下由汉北出兵,却因无齐军相助,为秦军所败,丢失了汉北以西的大片土地,这其中就包括武关的必经之地——故都丹阳。
战场临近屈家封地屈邑,屈家子弟奋勇当先保家卫国,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太多族人、家臣,这也是为何屈家在朝中已几乎无人的一大原因。屈平是整个事件的亲历者,眼睁睁地从楚宫交谈看到了丹阳失陷。
如今,屈平这好不容易被调回了郢都,自知理亏的楚王也没什么脸面见他。他现下也只能教教书,三王子阳文君也是他的弟子。但被召唤入宫议政,今年还是头一遭。还不是楚王怕那令尹昭鱼一家独大,如今连景家都有些压不住他了。屈平为人正直却不识时务,可不用,但屈家名望不能倒。适当召回,既能显得楚王对三家是雨露均沾,也可让昭家焦灼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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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若是胆敢欺骗寡人,可知是何下场?”越王无彊操着略显生硬的雅言放声问道。
“越人属水,崇拜蛇神,怕是得丢进虿盆血祭。”那孩童操着楚地口音,不温不火地用雅言描述着,似乎说的是一件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楚国东境,一整队越国战船由后海逆流驶入大江,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排好阵型,浩浩荡荡向西进军。看来越王无彊眼见着曾称霸一方的越国江河日下,此次几乎也是掏空了家底准备与楚军大干一场,以效当年吴王阖闾破楚入郢之壮举。
可他大概没有想到,他既不是吴王阖闾,也没有名将孙武运筹帷幄、伍子胥冲锋陷阵,楚国的当朝令尹更不是囊瓦那样的奸佞。
越王正与一十来岁的孩童在船宫的最上层相对而坐。孩童眉清目秀,头上左右两边各盘着一个总角,虽着以颇具荆楚特色的赤红华服,服上还生动形象地飞扬着凤鸟图腾,仪态上却是呈华夏人标准的跽坐。越王则以随性为之的盘坐。
孩童继续道:“大王莫慌,楚军在北与齐相持,在西又面秦布防,此水路已无多余兵力,再由小儿带路方可保万不一失。”
“慌?哈哈!寡人堂堂一国之君,还怕你个区区孩童不成?只不过,寡人如何信得过黄口小儿?”
“小儿自幼不被父亲所看重,出世当日害死了生母,被主事的巫祝认成是灾星。且前有长兄熊横为太子,自是与王位无缘。又有仲兄上官子兰为大夫,小儿往后怕是连个令尹、左徒都讨不着。大王若能扶立小儿为君,他日我当领楚国上下拜倒于大王宇下,献城割地,只求大王留寸土于小儿置家,延芈姓宗庙之苗裔,必世世感恩不尽。”
“你这三王子,不过十来岁,就操着一副兄弟阋墙的腔调。”言毕,越王捧起双耳铜缶豪饮了一口越地独有的深黄色酒水。
这天让越军们觉得热得过头,越王也在不断找法子解暑。
“哦?大王对我华夏典故,也有研读?”孩童问起。
“未必是研读,却也是略知。你说的巫祝,可是与那魏之石申父齐名的唐昧?”越王猜测着。
越王虽与一般越人一样,并不高大,可体格健壮。着以华服,却断发文身,露出黝黑的小臂,与臂上的黑虺纹样神似,一副凶狠的模样。但谈吐之间,也透露着不少尚文气息。
“齐名不敢当,可那在楚国却也是称得上占星能者。经其之口,无一不应。”孩童淡然答之,又拍了拍甲板,“这艅艎大舟,不愧是越国至宝。能用得起这样的规制,想必越国相当富庶。”
“嗯?”越王略显诧异。
“小儿说错了?若非艅艎,那这定是欐溪城。”孩童再猜。
“你是如何得知,置身船宫名为艅艎?连那欐溪城也知?”越王连声问道。
孩童娓娓道来:“艅艎乃吴王所造战船,亦称王舟,曾以此大败越军。欐溪城、麋湖城等舟室则是用以游乐,后为西子专属。一百六十余年前,贵国灭吴,哪怕自觉此后会贪图享乐而焚尽欐溪城、麋湖城,也该留着艅艎。”
“我当你们中原王族、公室子弟,多是些只顾声色与犬马的纨绔,谁曾逆知今日捉了个可成大器的幼年王子。”越王不由地对这孩童另眼相看。
华夏世界中的南方国家只剩楚、越两个,虽然都向南吸取了很多南蛮部族,但楚国此时华夏化的程度还是比越国高了不止一点点,且楚国的郢都距北方国家其实也不算多远,向北也扩张了几百年,淮水以北就有邓、陈、许、萧等大量国家被其吞并,因此在越人眼中现在的楚人是更接近华夏文明的中原人。
“毕竟不被父亲所爱惜,朝中也无重臣扶持小儿,结不成党,拿什么跟兄长们去争?”孩童说得很淡。
“你这父亲,上位以来丢了不少地,根本无法延续你祖父威王之业,楚国七百余年基业怕是得尽数毁在他手上。这样的君父,不要也罢。”越王讥讽着。
可孩童接下来却说:“天下诸国十分,我楚国独得其四,除越、秦二国外,诸国相加,也不过我楚国之大。传至此代,若不是出了这么个只顾内斗的昏君,只要我祖父再多活个十年,大王又何来的机会吞并楚国呢?”
听到这里,越王笑不出来了。
他大费周章,杀尽楚王子的侍从,只为了将其俘虏,好在战场上能多一分筹码。可闲谈之间见这王子才智过人,无论此战是输是赢,哪怕楚国提出以地赎人,都断然不能再留他了。
只是人非草木,又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动了恻隐,这样的孩子这就让他没了未免也太可惜了。怪就只能怪你生在了王族,流着最高贵的血了!
“寡人若能生子如此,国祚再续百年无忧!”越王不禁面江感叹。
“哪怕,我这种置父兄处境于不顾的逆子?”孩童望了望遮云蔽日的山峦,双手抱胸。
“你方才尚且口口声声要认寡人为君父,还敢逆之?”越王说笑着。
“这君臣父子之礼不还没成么?”孩童笑着反问,那笑中透着一丝丝的杀意。
“坏了!”越王第一时间洞悉出了那如冰川般生冷的杀意——虽然他从未见过冰川。
“熊——熊——”领头的几艘大船,帆上无端燃起了大火。
“咻——咻——”当众人以为是神怒降世时,慌乱之间,成堆的火箭又突如其来涌入船队,包括艅艎大舟!
越王起身望向两岸,火光冲天,狼烟四起。
不仅如此,越军们还清楚地听见两岸响起了整齐而又恢弘的楚语: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是屈平所作的《九歌·东君》,用以祭祀楚国太阳之神东君。不明真相的越军,以为楚军有神相助,多被这歌声所震慑。
“报——大王,沿岸两侧山林尽是楚军,上游水流被沙石阻断,我军先头部队已受袭被围!”哨探在艅艎大舟前的一只战船上用越语拼命叫喊。
“不是让两支骑兵沿岸侦察,每半里射一不同的鸣镝以告无恙吗?怎会如此?”越王几乎是趴在船舷上问的,艅艎大舟晃得他都有些站不稳。
“鸣镝的节奏像是事先被掌握了一般,后海入江后骑兵不知何时已被掉包,之后听到的都是经楚军之手发出的鸣镝!”这是哨探给出的解释。
望着四周逐一被击沉的自家战船,越王不得不下令:“姑且向后海退守!”
“楚军战船出现了!快往前!”而艅艎后方却传来这样的消息。
错愕间,峡口上的楚军又纷纷投下了皮袋,被火箭射穿后竟燃起熊熊大火,那冒火的油瞬时布满了水面,进一步打散船队。
“这是……鸱夷子皮!”越王惊惶道:“全军奋战!发矢迎击!战至与后方汇合!”
“没用的,这一带峡口最低点也是高俞三十丈,延绵十余里,又有藤盾结成墙体,越军至多不过是在替楚军送箭。我军又在你我方才经过的每一个主要湾头,都设下了左右两处埋伏。大半个楚国的军队,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秘密抽调至此演习了。不怕您知道,这场‘天火’并非东君所降,乃是山头数十面凹面大铜镜聚光而引,光点所及之处无不焚为灰烬,以为是神罚加身的越军早已无心交战,楚军占有绝对的优势。”那孩童仍端坐着,也不避头上如飞蝗般掠过的火箭。
越王可算明白了这场战争蓄谋已久,怒视孩童道:“寡人的儿子们会替寡人复仇的!哪怕九世仇!”
“怕是等不到九世了。”孩童扭头仰视越王。
越王急不可耐地上去揪住了孩童的领口,“你说什么?”
孩童仍是不疾不徐,“我军为一举灭越谋划已久,又怎会留有后顾之忧?恐怕越王也已经意识到了,迟迟未曾收到第二路水师进军的消息。毕竟他们自个儿都已分成两路,趁着父亲远征,在国内相互厮杀,这便是不早立太子最大的弊端。昭滑里应外合之计,应是奏效了。”
“昭滑?昭家的智将昭滑?”越王大惊。
“没错,他奉吾王之命在越国已经蛰伏了五年之久,上下打点还费了不少钱财,多是花在了二位嫡王子不睦上。这漫天投来的鸱夷子皮,包裹着伍子胥的怒火,还有范蠡的才智。”孩童望着从皮袋中冒出的烈火。
“难道,你们还得到了《伍子胥水战兵法》和《范蠡兵法》?”越王更觉不妙。
所谓鸱夷子皮,即皮革所制的囊,相传吴王夫差因越国君臣挑拨赐死忠臣伍子胥后,将其头颅斩下悬于吴都姑苏城西门示众,而将余下的尸身煮烂置于鸱夷子皮之中,最终投入后海。后世每每提起伍子胥的不得善终,常以“鸱夷子皮”代称其人,以警醒世人。
而此条毒计的主谋即越臣范蠡,他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后,因深知其人不可同富贵,自然也是深怕步伍子胥的后尘,于是主动隐退,之后曾以“鸱夷子皮”这一称号自嘲。
此二人均为楚人,又皆与越国先世有着说不清的恩仇,传说中分别著有《伍子胥水战兵法》和《范蠡兵法》这样的奇妙兵书,这再热的天,也不得不令越王寒毛直竖。
“早已尽得两部兵书之精要。越王,若是为了越民少受些苦,小儿力劝越王放弃挣扎,结束这场无谓的战争,纳土归降。”孩童劝降道。
“咻——”
“当!”
越王以铜缶挡掉了一支灼热的来箭,护住了孩童的脑袋,酒水洒了一地,缶口却仍牢牢地扣在掌心。
“感谢越王不杀之恩。”面对这电光火石之间的生死大事,孩童面色如故,毫无惧色。
听到这里,越王似乎也是显得极其理性,将孩童拎至舟室之内,丢在了桃枝席上,再撂下铜缶在孩童身前。
“寡人说过饶你小命了吗?”越王反问。
“越王不会杀我的。”孩童仍是这么自信。
“何来此言?事已至此,没得讲和,寡人要手刃楚王之子。”越王亮出了剑身。
看长度与宽度,孩童就能得知这大概是一柄古剑,可它虽古未老。剑首外翻卷出圆箍形,剑格两侧分别镶有两枚蓝玻璃和两枚绿松石,剑身遍布着规则的暗黑菱形格子纹,寒光伴着杀气映在了孩童始终舒展着的眉目上,刺得略微一皱。
“早闻越王允常铸剑步光,其利可比之于名剑干将、莫邪。后传子越王勾践,一面镌上‘越王鸠(勾)浅(践),自作用剑’八字铭文,败吴而赐吴王夫差自刎之。六世之后,越王无彊又亡于此剑之下,岂不命运使然?”死到临头,孩童却自顾大言不惭。
“可此刻要死的是你,楚国的王子——阳文君!寡人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的,先要你尝尝自己的血混着酒水是个什么味!”越王举剑。
“弄人的是,小儿并非小王子阳文君。”孩童说出了真相。
“你还如何可信?管你是不是王子,死前杀你解恨,也算快哉!”见大势已去,越王对此也显得毫不在乎。
“越王先前不过是赢了齐军,便因沾沾自喜。今日若非小儿,自有其他替身误导越军深入至此。今日越国之亡,非小儿之过,越王应自省。再者,我死——越王大仇必不得报!”
孩童语出惊人,越王不自觉地顿了顿,双眼打了个转。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开始往点上想了。
“当小儿促成越国灭亡,楚国吞下越国大部,将国境扩张至诸夏总领土半数之多,成为唯一的‘南国’。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也不难被楚王点名为三王子伴读,再徐徐图之……”孩童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不再是那副近似于嬉皮笑脸的模样。
“你是……哪一国的后裔?”越王已经猜到对方一半的身份了。
“三百四十二年前,楚国令尹斗榖於菟喜得一孙,取名克黄。越王可知,此为何意?”孩童瞳孔中闪着仇恨的怒火。
奇的是,越王竟被这怒火所震慑,“三百四十二年……这是何等强大的心念?”
“齐国亡君,九世后仍报于纪国。我黄国亡国之恨,岂是区区三百余年就够磨灭的?”孩童坚定着。
“即便寡人可不杀你,可这深入敌营,你就不怕遭己方流矢所杀,百年大计毁于一旦?”这大概是越王对此事最后的一丝不解。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任何事情都有风险。若是今日不幸死在越王手上,或是亡于乱箭之下,也是出于小儿甘入险境。纵观古今,哪有毫无风险,便可成就大业的好事?”黄口小儿讲出了一个人人都明白,却又很少有人愿意去落实的道理,还念着屈平所写的《九歌·大司命》末句来表达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越王再度被这份精神所震慑。在得知对方的姓氏后,他并不打算追问其名,因为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重新捋顺心绪后,越王问道:“寡人若留你一命,除了带上寡人这份恨意乱楚,还能有什么回报?”
“你今日留我一命,我他日保你一族!”这是交易内容。
“哈哈哈哈……”听到这样的答案,穷途末路的越王不禁放声失笑。
虽然是无奈之举,无关相信与否,他只能选择去饶对方一命。毕竟这都面临国破家亡了,现如今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多取一条小命,可这,又能弥补得了几何?对敌方来说,几乎是没有损失。
对此,他显得还算满意,“未曾料想,寡人竟沦落到与一小儿交易。吾终于此乎?”
孩童仔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布料,摊开后是一支鸩鸟的羽毛,置于铜缶之前,“越王也是名王者,可选鸩酒,也好保一体面全尸。怪就只能怪你生在了王族,流着最高贵的血了。”
即将赴死的越王却从容道:“是王者,亦是亡国者,血溅三尺是最后的一份体面,寡人谢过你的鸩毒。劳烦,清洗这口传国宝剑,留之后世警醒。剑归你,我的亡灵将寄宿在此剑上,诅咒楚王熊槐传不过三代!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还望……信守诺言。”
“九死未悔!”孩童说了句在楚地最为常用的誓词。
越王双手抬剑至与肩平行,剑身朝前,手掌将剑柄向着颈项使劲一个扭转——
“唰——”随着一声利落的剑斩,人头与剑一并落地,热血溅了孩童一身。
这样的场面下,孩童面不改色,抱起散着短发的头颅便往甲板上冲,“越王已伏诛,降者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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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昭睢,为不毂领战船追逐越军残兵,与昭滑会师,以俘获的越船为先锋,佯为越军,攻其不备!先收吴国故地,再南下破越玉、越蹄!待尽吞吴越之地,不毂记你昭家首功!”
在彻底俘虏现场的越军后,楚王在两广六十乘亲兵的护送下抵达,高举着还来不及擦拭沾满王者之血的步光宝剑,下达了后续命令。
“诺!”
昭阳、昭睢应完,翻上遭了多处火吻的艅艎大舟,声势浩大地领着船队向东驶去。
这大概是楚王继位以来第一次真正有了当王的实感,像是在自己身上瞥见了先王熊商的影子一般。虽然他现在还不会去预想这样的高光时刻能保持多久,不过他知道的是现在不能表现得初战的头功全记在自己头上,于是撂下宝剑,半蹲后双手前倾,直直地举起了眼前那名脏兮兮的孩童。
“来,让我们来看看楚国的小英雄是谁!”
全场将士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皆举起由艅艎上掠夺而回的黄色酒水痛饮。
“小儿,名唤为甚?年方几何?”楚王欣喜地问着。
“禀大王,小儿黄县人,嬴姓,黄氏,名歇,年八岁。”黄歇话不多。
“哦——八岁!岂不与我儿阳文君同岁?”这个最尊贵的老父亲表现得就像是自己儿子成了大事一般欣慰,“昭滑又是如何寻得如此奇童?”
黄歇回应:“昭大人曾任我县县尹,恤民不倦,黄氏子弟为其兵,故而相熟之。”
在所有人聚焦到黄歇身上的同时,谁也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另一孩童。那个自打出生便丧母,又被巫祝定为灾星的孩童,正仇视着眼前的一切。打他记事以来,父亲可从未对他有过如此亲切的举动。
“说吧,向不毂讨个什么封赏?”楚王主动让黄歇开价。
黄歇望了望闲站在不远处的屈平,“小儿出生贫贱,自小别无他求,只为向屈大夫求学,以报母国养育之恩、效君父垂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