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的一次雨夜,一行二十来号的客商身披蓑衣,个个骑马,各自还都配了另一匹马与之并驾齐驱,以便换乘。这蓑衣在南国使用频繁,可他们却万万没料到,难得来趟北国,目的地也是近在眼前,却赶上了一阵一年到头也难见的大雨。
骑士们丝毫不惧扑面而来的风雨,紧紧地护送着一架驷车,急驰于大周朝冷清的闹市之上,面向王宫南门长驱直入,组织性极强,这队人马显然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军人乔装而成。
如此阵仗,这年在这个国度还是第二次。这年之前若在这任周天子继位以来还有比这更大的排面,基本也都是各路诸侯前来“慰问”他们的老领导。
这不,前几日刚发生过一起,那秦国左丞相樗里疾领着百乘秦军,还反客为主赶走了周天子姬延,以待他的侄儿秦王赵荡前来索取自夏建国以来象征天下共主无上王权的国宝——九鼎。
“要快!再快!”车上的贵妇披着黑色斗篷,湿漉漉的脸颊随着呼吸声急促着,她再也顾不上以客商的身份来掩饰自己,慌张地驱使着在梁辀前执辔的壮年男子。
“诺!”那男子显得比贵妇还要着急,因为她是他最重要的人,而她正要去见一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楚王次子上官子兰。那贵妇也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女性中地位仅次于南后的夫人郑袖。
南后不在了,楚王却并未将郑袖提为后,一来是楚王痴情,二来也是怕郑袖之子上官子兰由庶成嫡威胁太子之位,加剧朝中党争,毕竟两者同岁。
按周制,一国之后是唯一的,可仅次于其后的夫人至多能置三席,郑袖却独占此级,也说明了楚王对其用情至深。除却亡者与虚衔不说,郑袖,即是目前楚国最尊贵的女性。
像如此星夜兼程地赶路,已没去细算具体是第几个日头了。他们在得知秦王兴师将临周而求九鼎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自千里之外的郢都出发,穿越整个楚国北部,跑死了好几匹战马。若非事发突然,郑袖绝不会只带了些许亲信,微服出境,有恃无恐地疾驰于昔日周天子出行专用的周道。
黎明将近,可天上仍笼罩着层层黑云,像是随时要崩塌压垮这座早已黯然失色的旧城一般。
周赧王八年、秦武王四年、楚怀王二十二年(西历前307年),八月,周国洛邑——
“驭——王宫已至!”为首的骑士,率先在宫门前刹住了使得路面积水都略微滚烫的马蹄。
“靳尚,下马开路!”上官子兰对着为首者吩咐完,也已翻身下车,伸手去扶他那万分焦虑的母亲。
望着这座从未到过的周王宫,靳尚不禁唏嘘。这哪叫王宫啊?除了看上去地大了点儿,根本不像是天子居所,眼前不少宫室具已年久失修。哪怕在楚国随随便便拉个县公,住得都比这要来得气派吧。周王室衰败至此境地,从来只是听说,今日总算是亲眼见识了。
这二十余人疾行入宫,零星的守卫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个个失魂落魄,毕竟是劫后余生,仍处于惊悸状态,已是草木皆兵。
见状如此,靳尚就近找了一名靠坐在墙角的守卫,摇起对方肩膀问道:“天子呢?秦军呢?”
守卫略微清醒了一分,“天……天子惧秦相樗里疾之威,已避至西周公国……昨日秦王至此,与手下力士孟说赌举雍州鼎,说是要得到此鼎认同。好在列位先王之魄,尚在佑周。秦王反受巨鼎所压,绝膑身亡。秦军惧周余威,樗里疾也只得领着尸身,退兵回秦治丧。”
来者尽为此所汗颜,那与楚国前两位王子同岁,却已如同虎狼般穷兵黩武的秦王,不过才在位短短四年,就这么崩了?
“这秦王该死啊,要不是他没管好太医李醯,致使名医扁鹊遭嫉被杀,或许还有救。”上官子兰嘀咕了句。
“那颜率呢?”郑袖却急不可耐地问出这个人名。
“颜大夫……守在宗庙的豫州鼎旁,寸步不离。”
说到这里,一行人又忙着往宗庙方向疾行。
“三哥!”
“舅父!”
在见到颜率后,郑袖和上官子兰分别喊出了这两种称谓。
当上官子兰叫出口后,却又不自觉地将视野定格在了代表楚国的荆州鼎上,那便是自他先祖楚庄王时期便开始觊觎的至宝,饮马黄河之滨曾问鼎于中原,至当今楚王已历十世。
“你们怎么来了?”原本跪于豫州鼎前的颜率大惊,随之猛然起身的还有两名少年。
“姑母!表哥!”少年们对着郑袖母子异口同声道。
“还不是怕你们遭遇不测!早前你还为了九鼎而周旋于秦、齐二王之间,秦王此次就真的来了!他就是个疯子,要知道你的身份,还能放得过你?”这是郑袖的顾虑。
“咻——咻——”接连两声箭响,颜率身侧两名少年先后倒地,均是喉结中箭!
“啊——”众人惊呼!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上官子兰已将视线调转箭矢来处,同时拔剑冲刺。
“咻——”第三支箭已从弩机发出。
“锵——”上官子兰尽最大努力侧身躲避箭矢,挡在身前的剑刃先后刮过箭矢和箭竿,与箭矢蹭出了淡蓝的火星,并直直地在十步之外的老者身上划下了重重的一击,血淋淋的开口由左肩移至小腹。
“啪!”
老者倒在了上官子兰剑下,手中的弩机滑落于地,上官子兰将其一脚踢开。
“啪!”
而上官子兰身后同样传来这么一声。
“啊——”郑袖跪倒在颜率面前,眼见着这第三块血泊在龟裂的地砖上迅速晕开,却什么都做不了。
颜率颤抖着食指,使尽最后的一分力气,指向了豫州鼎,“袖……脩……脩……”
第三支箭深入颜率心口,以致其口齿不清。
“快去寻巫医!”郑袖喝斥左右。
“来不及了。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这还不够,箭矢上还淬了黑鸩之羽。”老者竟还能相对流利地说着话。
果然,颜率不一会儿就跟他那两个倒霉的儿子一样,再也没有动静。
郑袖的泪目转向老者,还没等她开口问话,对方已经开始自行交代:“哈。早前就有疑虑,这郑国公孙该不会也和四十二年前的晋静公一样,逃到了姬姓最大的一宗——周天子的老巢吧。若不是你们母子及时现身,老夫也绝不会想到谋士颜率,便是郑国公孙。”
这老者六十有余,流露出的尽是一副慈眉善目,从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杀气。
“你为何杀我舅父一家?”上官子兰吼着。
“四十二年前,老夫也是在此刺杀晋静公,令晋国彻底绝祀。”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继续述说先前所提到的一件往事。
“他腕上系了枚屯留布币!上面好像还刻了个字!”靳尚注意到了那枚方足布。
“你说这个啊,不过是件战利品。”老者侧目看了眼方足布。
“那是个‘韩’字!你……是韩玘!”上官子兰讶然。
说起韩玘,这真是一个在列国间臭名昭著的人物。
都知道先前韩、赵、魏三家贵族一步步侵吞所侍奉的晋国的土地,直至九十六年前同时被周威烈王正式封为侯爵国,可晋国尚存。而到了晋静公这一代,贪得无厌的韩、赵、魏三国彻底瓜分了晋国所剩无几的领土,还不经周天子许可私自将晋静公废为庶人,流放至屯留。
后晋静公逃亡至洛邑,寻求同姓的周显王的庇护,谁知那亦是出自姬姓的韩昭侯不同于同时期的赵肃侯和魏惠王,死咬着晋静公这一“祸根”,必要将其赶尽杀绝。于是,派出了年轻的宗室子弟韩玘,潜入周王宫,竟是公然在周天子眼皮底下刺杀了晋静公!还拾起了由晋静公身上掉落的其中两枚屯留方足布,大摇大摆走出了王宫,毫不避讳地自称受命于韩侯,就此全身而退,回国复命。敢做到这一步的,在那个年代只有这韩氏二人,列国震惊!
一转眼四十二年过去了,韩昭侯的孙子韩王仓又指派给了韩玘最后一件任务,那便是把郑国遗留下的“祸根”也给肃清。韩玘现已是风烛残年,那受死的三人年纪加起来都没他大,他可是赚够本了。
“你是如何有恃无恐地进入周王宫?”上官子兰继续问道。
韩玘解释道:“你称郑太孙为舅父,樗里疾称我为舅父。此次他兴兵至周,借道韩地。舅父耄矣,已是个将死之人,说是当年刺杀晋静公,却未曾一睹九鼎真容,实为人生一大憾事。如此顺水人情,樗里疾还能拒?”
“没错,樗里疾的生母出自韩氏。没想到,竟是韩玘的姊妹!”靳尚补充道。
“哈!哈哈哈哈!”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官子兰竟是放声大笑,还躬身拾起了脚边的夹弩。
原先趾高气昂的韩玘,终于展现了一丝忧色,“有何可笑?”
“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此话不假,韩国凭此在远战上处处占优,因而被称之为劲韩。那你又可曾知,这弩是我楚人琴高首制?”上官子兰娴熟地把玩着那台精巧的弩机,缓缓移步至豫州鼎前。
“你们是……楚人?”韩玘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口音。
“老匹夫,好在目今不是二十年前,要不是占着身子骨远比你好用,我还真得死在你的手上。告诉你,今日你犯了两个错——其一,我是楚国的王子;其二,郑国还未绝祀!”
上官子兰从豫州鼎中抱出了一名十来岁的男童,剑眉之下一双怒目直直地灼向了韩玘,他肩上还披挂着一面残破的血旗,绣着“奉天讨罪”四个古老的郑国文字。
“蝥弧大纛!”韩玘惊诧道。
这面大纛,见证了郑国的兴亡,韩玘只在祖辈的传说中听过——相传四百年前由郑庄公所制,随他南征北战,成就小霸之威名,郑庄公也是提出霸业的千古第一人。
“他日我郑脩当扬此纛,率军踏平韩境,以雪早年国破家亡之耻、报今日父兄横死之仇!若违此誓,明神殛之!”孩童立下中原之地最常用的誓言。
韩玘大惊失色,他为韩氏之崛起而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行将就木反而给母国酿出了一起祸端。
郑袖终于开口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六十八年前,灭我郑国、杀我祖父康公郑乙,以致先父郑太子流亡于周楚之间。颠沛流离之际,三位兄长与我相继出世,我们隐姓埋名,试图淡忘仇恨。可你们……不断地派出刺客于各国搜寻我们的踪迹,竟又杀我父母兄弟。当年我委身于楚国太子后,将我三哥送进周天子属地,化名颜率。多年来我在楚国做了多少违心之事,戕害后宫魏美人、勾结外臣张仪、诬陷忠良屈平……只为保住荣宠积攒财物,资助周王室开支,以求周天子护我三哥周全。如今我郑国公室,仅剩我三哥一脉,你们还要绝我宗祀,此事我决不罢休!”
“哒……”窗外传出一声近乎听不到的细步。
“咻——”却还是被上官子兰注意到了,以弩机发出了致命的一箭。
左右见状,均四处搜查是否还有韩玘的同谋。
“二王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已确认韩玘只带了窗外一名随从,目前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些对话。”靳尚回禀着。
“此地不宜久留,恐生变故,带上尸首即刻准备返驾。”上官子兰镇静地吩咐着。
“且慢。”郑脩从上官子兰怀里跳了下来,吃力地拖起上官子兰的利剑,向前移步,像是一只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幼崽般狰狞。
“大王,老臣也只能做到这儿了,天佑我韩国。
四牡奕奕,孔修且张。
韩侯入觐,以其介圭,入觐于王……”
韩玘念着《诗·大雅》中的名篇《韩奕》,追溯着五百年前的先祖光辉,合眼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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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跽坐在各自案前的弟子们把书上的文字念完了,纷纷抬头望向相对而坐的屈平。
楚怀王二十三年(西历前306年),楚国郢都,兰台宫。
兰台是宫,植满了兰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芬芳馥郁。但如此浪漫多情的宫室,却并非楚王居所,而是这个国家的最高教育管理机构,同时也是最高学府,甚至整个华夏世界可能也就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能与之媲美,交流并总结着灿烂又殷实的楚文化,还催生出了屈平这样的奇才,在他的领导下不断将南国文学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夫子,这中原的四言诗念得好不自在。咱们用的明明是楚音,非要学什么雅言,就不能教几篇您写的骚赋?骚赋于我楚国之盛,再以我楚国之强,他日必成诸夏主流之风。”吊儿郎当的小王子阳文君,又如往常那般主动与屈平辩论。
面对这样的质疑,屈平端坐不答,因为他知道有人会与小王子辩论,这可比整日要弟子们死记硬背那些诗篇更容易得到进步。
“三王子所言虽是在理,先君熊渠也曾自谓‘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可你不能忘了,自武王称王之后,我楚国历代君王也以中国之号谥,往后又多番引援中原民俗,两相结合,这才有了今日之盛。无论雅言还是雅乐,都是应该学的。”郑脩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中原,中原,就知道中原。整日还装出一副中原的腔调,你又不是中原人。崇北媚外,贬抑荆楚,可让你心中爽朗?”阳文君转移着话风。
自郑脩被郑袖母子带回楚国以来,在靳尚家中住了一年,日日修习楚语和楚地的生活方式,可这口音就是怎么也改不过来。不过这哪能得难得了靳尚,教他装出一副崇尚中原文化的样子,也大不会有人怀疑。
郑袖母子一党虽与屈平是政敌,还曾合力在楚王面前谗谄屈平,以致其被楚王疏远,可郑袖也是深知屈平独步一时的才学。能够安排郑脩拜在屈平门下听其讲学,那是再好不过了,比那些进出东宫的太师、太傅、太保都来得强。哪怕能在屈平身上学到一分,也够他名留经典。
屈平也是心大,明知是靳尚送来的孩子,仍能遵循儒家有教无类的原则,对其一视同仁。郑袖正是抓住了这点,才这么放心让郑脩去求学,她也知道屈平会尽心去教授。
“依我之见,二位都未真正找到要害上。我虽认同三王子所说,楚之骚赋必将发展为后世主流,亦认同郑脩所言,我们该向中原学的还有很多,可两者更应不间断地再行交融。思想,需要逐步统一,如你,如我,如他。”发言者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先后望了望阳文君和郑脩。
屈平有四子一女,长子承开,次子承元,三子承天,幼子承贞,另有一女芈瑶华。前三子尚武,一个个的刚满束发之年,便外出从军。
在那样的一个社会,贵族子弟早年参军,日夜练兵虽吃苦,却并不见得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他们不仅有各自的营帐,还有平民和奴隶组成的步兵供其驱使。将军们是把他们当成将才来培养的,屈家这几个儿子都已是佰长。若不是几年前他们都在另一条战线,秦军都杀到屈家门口了,以他们那样的爱国精神,屈平怕是得连丧三子,可怕的是身为忠臣他也绝不会拦着儿子的,反而觉得那就是他们的归宿。当然,即便是几年后的现在,贵族出身的新兵的战场应变能力没到一定修为,如无特殊情况也是绝不会被轻易动用到实战上的。
唯幼子醉心于文墨,常年追随屈平左右,发言者正是此人,年十岁。
“黄歇,依你之见如何?”屈平终于开口,点了个名。
这是摆平越、齐二国后,屈平回来讲学的第一天,也是黄歇入学的第一天。
兰台宫不像稷下学宫那么开放,一般只有本国的顶级贵族子弟才能在此就学,身为平民的黄歇是破例跨进了这道门槛。
屈平任三闾大夫,教育之事也是由其主管。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也亲自教学,希望能为祖国多培养出一些正直之士,因为在场的这些人里今后大多都会出现在朝会之上议政。
“夫子,弟子认为兄长所言甚是。若是做不到思想上的相互接纳,即便以武力抹去国境线,又何谈诗与乐?我楚国刚并越国,若强行更改越地民俗,必是欲速不达,分崩离析只在于顷刻之间。像那吴王夫差,破越后根本不将越民以国民待之,以致越地民不聊生,故而尽失民心。我楚国当引以为戒,安顿降民。”这是黄歇所延伸出的观点。
屈平听完,饶有兴致地抚了抚须,轻点了两下头,“民不聊生,这形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点见地。”
“你又是何人?”阳文君不耐烦地瞥向黄歇,明知故问。
“淮南黄县庶民,黄歇。”黄歇报出了身份。
“哦——我的那个替身。”阳文君更显傲慢,“黄歇啊,那我就问问你,当年你们黄国亡于我熊氏疏族斗氏之手,都城被毁,世代遭受打压,可曾想过复国?”
听到这话,黄歇顿了顿,才面无表情地答道:“黄歇非黄国公室之后,乃是远支。再者黄国已灭三百余年,对该国谈不上任何感情,又何来其它想法?”
“黄歇,此言差矣。九世仇的故事,在座的都听过吧?”阳文君进一步逼迫着。
黄歇默然不语。
郑脩听不下去了,“三王子,何苦步步逼人?都是楚人,也该适可而止。秦惠文王为太子时曾犯法,时值商君变法,太子又为国之根本,便治其太傅公子虔、太师公孙贾之罪。我楚国法令亦严,还请三王子慎言,勿要羞辱于有功之士,触怒大王而使夫子代为受罚。”
阳文君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大胆!你算个什么……”
“好!此言甚好!”后方传来叫喊,打断了阳文君发起的喝斥。
“见过二王子。”众人向上官子兰行礼。
“二王子今日怎有此兴致,亲举玉趾于朕兰台?”屈平见了此人,连假笑都不愿意给。
上官子兰却显得很轻松,“各路将领已移至东门,大王将论功行赏,我来亲迎小英雄。屈子,您也准备下吧。”
“黄歇。”屈平又点了这个名,对于自己的事却不甚在意。
“弟子在。”黄歇谦逊道。
“既是王命,准你半天假。”屈平这才展露出一丝笑意。
“谢夫子。”黄歇道谢。
“啊呀,老三,今日这学的都是些什么呀?”上官子兰摆出一副乖张的模样,跽坐到了阳文君身侧,一手圈住他的脖子,一手抬起竹简。
“二……二哥,夫子今日教《邶风·二子乘舟》。”阳文君似乎很怕这个大了自己十五岁的二哥,毕竟是同父异母,自己又早早失去母亲的庇护。
“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这诗讲的是什么?”上官子兰的口吻愈发乖张。
“这……这……”阳文君也不知是不会讲,还是不敢讲,就那么卷缩着。
“讲啊!快!”上官子兰在阳文君耳边狂吼。
“二王子,我来吧。”郑脩主动出来解围。
上官子兰抬头望向了他这个表弟,“哦?也行,说说看。”
“卫宣公听信奸人谗言,与长子之间的关系被挑拨,于是明里派长子持白色旄节出使齐国,暗里又派刺客伪装成强盗,欲在长子乘舟时杀之。谁知次子得知此事,特去通报长子,长子听后却一心求死,次子便在岸上将长子灌醉,自己持着白色旄节登舟替兄赴死。刺客只认白色旄节,果然误杀了次子。待刺客提着人头登岸,长子酒醒,见了弟弟的人头,悲痛欲绝,竟向刺客说出实情,要他们把自己的人头也砍下回宫复命,表示尚有功过相抵的余地。于是,刺客亦杀长子。”郑脩相对完整地述说了这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哦?这故事感人,兄弟之情,何其可贵?不过,你这故事没讲完整,那奸人是谁?为何要构陷卫宣公长子?次子又是如何得知?”这是上官子兰给出的几点疑虑。
“奸人不是别人,正是卫宣公三子,后来的卫惠公。”这正是上官子兰想要的答案。
“哦——原来这才是故事的重点。老三啊,你说这故事里的老三,心肠怎么就这么坏?”上官子兰又转向阳文君。
给这一问,阳文君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告诉你,别仗着王子的身份,就对师长和同席无礼,大哥和我什么时候像你这样了?你这是辱没王族名声。我看在场的个个都比你好学,他们可都是楚国将来的栋梁,是你说诟辱就能诟辱的吗?再给我这么下去,我也救不了你,我得禀告父亲去。”上官子兰要挟着。
这阳文君又是一惊,登时就给上官子兰跪了,重重地叩着头,“二哥我再也不敢了!千万别告诉父亲!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跟我说有什么用?问问同席们原不原谅你吧。”上官子兰更加不客气地教训着。
阳文君无助地转向黄歇和郑脩,可他好歹也是个王子啊,又不情愿开这个口,百般挣扎。
“二王子莫说笑,小儿万万不敢。”黄歇起身颔首作揖。
“小儿也不敢。”郑脩也起身。
上官子兰看了看眼前这俩小儿,心想:怎么这么不争气?本王子好心替你们出气,你们反倒是充当起好人来了,又不是我要搞事情!
“好啦,好啦。二王子,将领们舟车劳顿,勿让他们久等。”最后,还是屈平站出来打圆场,“其余学子,此诗抄录五遍再走,明日检查。”
“今日就给屈子一个面子。”上官子兰扫兴地站了起来。
阳文君如释重负,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黄歇和郑脩这么做,只会更遭自己记恨。
上官子兰又看向了郑脩,“对了,你叫什么?”
“小儿郑脩,是靳大夫去年在外拾得的孤儿,刚来私学尚不足一月。”郑脩陪着上官子兰继续演这出戏。
“郑?与我母族同氏。看你也是可造之材,这样吧,你陪黄歇一同前往宫里,也长长见识。屈子,可否?”上官子兰最后又转向了屈平。
“二王子都这么说了,自然可行。郑脩,去吧。”屈平直接对郑脩回应。
“谢夫子。”郑脩又对屈平作了一揖。
在这样的一个贵族社会,无论哪国,礼贤下士是身为一名合格的高等贵族所要具备的最基本的一点,最起码表面功夫也得做做到位。他们崇尚养士,借此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
士,可以是屈承贞这种朝中重臣之子;也可以是像黄歇、郑脩这种没落的贵族,或者说他们实际已退至庶民阶层;还可以是被贬为仆役、奴隶的旧贵族。
若不在朝中为官,士可以说仅仅只有贵族之名,因为他们只是替贵族办事的家臣,由该贵族单方面提供吃穿用度,却没有由国君正式分封的领土。按礼制,士是有佩剑的特权,这是身份的象征。成年的贵族无论会不会使剑,外出也都会佩剑。毕竟比起凶器,这些人的剑更符合礼器这个定位,简单来说就是件装饰。当然,在这点上军人另算。
上官子兰是这个国度最高等的贵族,大夫靳尚就曾是他所招揽的门客。他会找上灭越的小功臣黄歇,顺带又看中郑脩的才学与性情,这在屈平看来并不意外。虽然上官子兰是个十足的坏蛋,可对屈平来讲这也没什么好阻挠的,他们都是自己的弟子,只要其本质不坏,哪怕日后真的成了上官子兰的门客,屈平也有信心带他们走上正道。反之,做再多也是徒劳。
门客又称食客、家臣、私臣,一般是由士充当,是这个时代的特定产物,同时他们也推动着时代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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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我军深入越境,一举兼并其北部、中部,勾吴、于越二国之故地,尽归我荆楚,诸夏全境已独得其半。唯一不足的是,仅越国南部那片以山林与大小岛屿为主的疆土为越王无彊次子越蹄所据,若除却内海,其领土大致接近于当年故黄国全境的两倍之多。说是建为瓯越国,亦称东瓯国,越蹄则自称瓯越王。又因他建都瓯海北岸,则由姒姓越氏别族为欧阳氏,现如今应叫他欧阳蹄。”昭阳向王座上的楚王汇报着战况与敌方信息。
“嗯,善哉。不毂也未曾想到,雄踞东南称霸一时的望国,溃败得竟如此之快。只不过,楚王、越王、周王、秦王、韩王、魏王、齐王、燕王、宋王、中山王,这片大地有太多的王并存了,不毂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越王,又给跑出来一个什么瓯越王,还是变回了十个王。昭睢,我军现与瓯越的战况又是如何?”楚王又问向昭睢。
将国号定为瓯越,这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可以是表示既继承了越国王位,又占据了瓯地;又可以理解成虽然继承了越国王位,却只占据了瓯地。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是一种相对低调的做法。
“禀大王,昭滑自攻陷越都会稽后,一路南下追击越国二位王子。可那瓯越之地,地形与其国中部完全就是两个样,有山脊与江海等天险阻隔,山路、水路具不易摸清,大点的盆地都找不到,更别说平原了,均无法以车马或战船大举推进。当地守军又多是南蛮瓯部之民,完全掌握了我方行军路线,利用熟悉的地势和多变的天象频发奇袭。我军主力短时间内虽不至大败于此等小打小闹,可这多番下来却也是疲于奔命,前后损失也不容小觑啊。真不知这越国,先前是如何将瓯地诸部给一个个吃下的。”说到这,昭睢就头疼。
“照这么说,当年越军或可经由海上大举进军,先攻占东边各部,再以各岛之间的海为行军路线,逐一击破,最终入江,就这么由东至西逐步占下整个瓯地。”这是上官子兰的推断。
“可我军毫无海战经验,领着刚俘虏的越军深入东海怕也是多有不妥。”这是靳尚的忧虑。
“那与之争夺王位的越玉又何在?”楚王问起另一个越国王子。
“禀大王,兵败后下落不明,有说是率领残部出境,流亡至更南的闽越之地,该地南蛮部落仍较为零散,尚未一统。未得王命,我军亦不敢冒进。”昭睢回答着。
“海内东南陬以西者。瓯居海中。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楚王嘀咕着《山海经·海内南经》的开头,陷入了深思,将黄歇俘获的步光剑立起并靠在了肩头,一手按着剑鞘,有序地蠕动着四指。
殿中众臣见状,也是一筹莫展。
“父亲,南蛮各部散布于蛮地已有千年,也非朝夕之间便能尽吞。我楚国不也耗费了数百年,才南扩至此。越国两名嫡王子虽有天险以拒,这反过来讲也已再难北上起事。此战能有此成就,已是成了我国历代先王未能成之业,何不先寝兵,在东方新地设郡立县布防,以加强巩固,再面南徐徐图之?”太子做了个总结。
太子即熊横,已故南后所出,是楚王三个儿子中唯一的嫡子。虽然只比郑袖所生的上官子兰大了几个月,却也是最年长的,兼具嫡、长两大绝对优势。无论郑袖荣宠多盛,只要楚王不开金口,上官子兰就绝没有机会越过这个大哥去继承大统。
“大哥说得太对了!”上官子兰第一个站出来赞同熊横的观点。
这个上官子兰,阳奉阴违的本事可是深得其母真传。当年的郑袖就是深知自己在楚国毫无根基,是绝对争不过熊槐元配南氏的,便主动献殷勤并与其结盟,熊槐的新宠一个个被她们给联手处理掉。如今南后已薨,也算是熬出头了。当然,对她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上官子兰虽觊觎储位,却从未表露出来,还事事顺着熊横,他也知道就目前这条件不值得自己冒死去试。那熊横又是有勇无谋之辈,虽然从这方面来看楚王自己也没比儿子好到哪去,可就是很不喜欢熊横这一点,反而是更欣赏上官子兰。奈何太子并未犯过什么难以原谅的大错,楚王就是明知上官子兰更适合当王,也无意去改变现状。
楚王和熊横,都把上官子兰当成最信任的亲人,万不会想到对方日夜想着怎么去算计着他们,以谋夺王位,这一家子把若敖氏之乱读得最透的怕是上官子兰。
“大王,太子所言着实在理,不妨考虑。”靳尚也随声附和。
楚王这会儿又看向了昭鱼:“昭子,依你之见呢?”
“臣附议。”昭鱼也赞同着。
“那便依太子所言,传令下去,加封昭滑为大司马,即刻退兵至可控范围,与瓯越重新划定界线,行常规布防之措。另外,昭子,这些年你也没有好好歇过,此次又为不毂击退齐军,不毂又是歉疚又是感佩,理应善待。可你既已官至令尹,不知还有何求,说出来,好让不毂来办。”楚王又说了一段很是微妙的话。
“大王,这都是臣下的分内之事,哪敢有什么请求?不过臣下确是有些乏了,姑且请辞回采邑休养,先好好做几年称职的父亲,享享清福。”昭鱼主动请辞。
“这怎使得?昭子可要留在朝中替不毂分忧啊!”楚王尽说一些客套话,演得眉飞色舞。
“大王万不能拒啊。臣下身体抱恙之际,均由昭阳暂代职权,他已熟知其事。再者此次灭越,昭滑、昭阳均为主将,方才昭滑已获封大司马,大王若要臣下讨个什么封赏,还望由昭阳接替令尹之位,好替大王分忧。”这是昭鱼开出的条件。
其实此次出征之前,昭鱼就早有预感,权柄在他手中握得太久,楚王早已忌惮。昭鱼本人也不是多么在意高官厚禄,他身为昭家宗主,更多的还是想着为昭家谋取更大的利益,这个令尹只要还是昭家人,那谁来做对他来说都一个样。
可楚王不这么想啊,还纳闷了怎么昭鱼把话说得这么爽快。本来是想提景家人上来的,可既然昭鱼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不是。且昭阳为人更为正派,没那么多私心,让他来继任令尹,也不是不可,大不了找个机会再行撤换呗。
“昭子既是心意已决,不毂也不再为难。山子,即日起为令尹,万不可辜负你家兄长这一番期望。”楚王总算说了两句爽快话。
“诺!谢大王!谢令尹!”昭阳回应。
处理完这件事,楚王将剑往前一拄,“黄歇。”
“小儿在。”与郑脩一同站在上官子兰边上的黄歇即刻出列,于殿庭稽首。
“不毂听说了,你是个战争孤儿,自小在黄县由族人轮番收养,还是当地出了名的好学之子。你说你只要拜屈子为师,可诱杀越王无彊是大功,这还远远不够,我楚廷之上赏罚分明,有功者必赏。不如这样吧,自此刻起,除寄养于屈家之外,不毂赐越国步光宝剑于你,并恢复你贵族之名,称公子歇,待你成人后再以黄国故都之地为你采邑,由你为宗主,以供黄氏血食,你看如何?”楚王开口就给了个偌大的恩典。
“小儿跪谢大王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