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三十四年、楚顷襄王二十六年(西历前273年),楚国黄公黄歇在洞悉华阳之战后,得胜的秦军势必继续开往楚国,早与楚王商量,在战争尚未告终之前,已然先行一步来到了秦国,仅宋玉、英豪两人随行。
过函谷关,至一湖畔,一行人停车休憩,让马儿喝水吃草。
巧的是,另一乘马车也停在了二三十步之外,车上下来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分别是秦人和魏人装束。
他们下意识看了眼黄歇,仍旧保持着距离,略显警惕,只是友善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要开口打招呼的意思,双方各顾各地补充着车上的淡水资源。
而刚停车不久,便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骑从西缓缓驶来。
魏人用雅言问秦人:“彼来者为谁?”
秦人仔细看了看远处的车驾,很快便认了出来:“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魏人赶忙说:“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纳)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完了又隔空对黄歇一行人作揖,恳请道:“几位楚国来的朋友,秦相将至此,我将匿车中,还望行个方便,就当没见过我,感激不尽!”
也没等黄歇回应,那魏人已经慌慌张张地藏身车中。
不一会儿,魏冉的车驾抵达湖畔,果然停顿了下来。
那头的秦人先上前,行礼道:“王稽出使魏国而还,见过相邦。”
魏冉却没来得及搭理王稽,而是指了指黄歇,用楚语道:“你是……楚国的黄……黄……”
“楚国黄县黄歇在此税驾,见过秦国相邦。”黄歇同样用楚语,帮魏冉回忆了一下。
王稽没听懂这两人的对话,但看得出来应该是认识的,也不敢插嘴。
“对,记得是叫黄歇。怎么,又来出使了?”魏冉继续用楚语问起。
“贵国与三晋大战,寡君忧心贵国或将与楚再有一战,特令黄歇入秦面见秦王,以商请和之事。”黄歇也懒得编理由,就这么把实际来意给说清了。
一听是主动来求和的,魏冉放松了警惕,“楚人倒是拎得清,知道下一步就将伐楚。”转而又用秦语对随行骑兵吩咐道:“你们几个,为这位公子换马。”
“诺。”
几名骑兵下马,向黄歇行礼,动手将自己的马更换到黄歇的马车上。
宋玉听魏冉也对即将伐楚之事毫不避讳,心里默默地称赞黄歇,还真是料事如神。
而此时其中一名秦国骑兵在检查过黄歇的马车后,向魏冉请示道:“相邦,马换好了,但车轴有些问题,不知是否将咱们备用的给他们换上?”
魏冉摇摇头,“你不了解楚国的车轨,与秦国宽度不同,换不上去的。”说完,这才转向了王稽,“辛苦你去魏国出使了,我军得以与魏军、韩军结成伐楚同盟。关东有何变?”
王稽回答:“禀相邦,无有。”
“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魏冉果然问起了王稽是否有带来他国人才。
黄歇和宋玉互看了一眼,暗自赞叹那魏人躲得还真是及时,但从刚刚的话中可以得知他跟魏冉此前应该不认识,却能准确预知魏冉的反应,显然是事先就已经打探清楚对方的行事作风。
王稽更为恭敬地回答:“不敢。”
看王稽一副老实样,魏冉也没再多问了,继续让御者驱车东去。
黄歇望着魏冉逐渐远去的车驾,反倒在想这次交谈怎会如此顺利,难道身为相邦的魏冉对攻打楚国并没有太多想法?
等魏冉稍稍走远了一些,那魏人才从车中走出,对王稽说:“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向)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此必悔之。”
“先生,那当如何?”王稽忙问。
“你我当分两路进咸阳,使者继续行车,我则改步行,不然只会连累使者。”魏人回答。
“此去咸阳还远着呢,且秦人重法,你一个外国人没人带着连住处都找不到,夜里在外面游荡只会被抓去问话。不如坐我的车,由我送你一程吧。”黄歇对那魏人讲了两句魏语。
魏人这才重新看向了黄歇,探问道:“敢问这位楚国公子,怎会懂我魏语?”
“我家主君乃黄县县公黄歇,与魏国信陵君交好,早前曾在大梁住过一阵,精通楚、吴、越、秦、赵、魏、齐、燕多地语言,今日乃奉楚王命出使秦国。”英豪亮出了黄歇的身份。
“原来是楚国的君子!魏人张禄还请黄公相助!”张禄得知黄歇身份,赶紧行礼求援。
“不必多说了,既然是名满天下的黄公,自然是信得过的。先生,就此拜别,到了咸阳去我府上见。”王稽已经上车,驶向了魏冉来时的路。
“先生,有什么话车上说吧。”黄歇也请张禄上车。
张禄上了黄歇的车,同样朝着咸阳的方向,却往另一条路驶去。
“黄公,不问我是谁,又为何避开秦相?”张禄好奇着。
“不瞒你说,我的故旧遍布列国,若凡事都要先去求个明白再思忖要不要做,得把自己累死。我只是见你为难,同为落魄文士,不免心生恻隐。若我哪日也有急事,自然也希望会有人能出手相助。你说,这谁还没几件难言之事?”黄歇豁达着,表示只是举手之劳。
“不愧是黄公,看来传闻并不假,大义施于天下。”张禄敬佩着。
“都是世人过誉,我不过是做了些自己想做的。”黄歇对这些赞许不以为然。
“与黄公初相逢,黄公便如此坦诚相待,张禄也不是那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不瞒黄公,我出自晋国六卿时期之范家。智、魏、赵、韩四家联手击败了范家前后,子弟四处流亡,范蠡所属的那一脉就去了你们楚国,我这一脉则留在范邑,而范邑又被并入魏家属地,范家自然向魏家称臣。我本名雎,字叔,现为魏国逃犯。”张禄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身份。
“哦?”黄歇略微惊异,但并未往下问。
而张禄却继续讲起了自己的遭遇:“雎早年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六年前,也就是魏昭王十七年(西历前279年),魏国相邦孟尝君去世,而齐国刚复国,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闲着也是没事,雎闻知齐王已重开稷下学宫,于是前去参加辩论。因荀子、邹子等大家已离开稷下学宫,故而让雎略有几次小胜。齐王闻雎辩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
“如此说来,你是被那须贾给嫉妒,而后又被冤枉勾结齐国了。”黄歇对张禄的遭遇深表同情。
“不错,天大的冤枉。”张禄继续说:“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继孟尝君之后乃为新拜相邦。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摺齿,雎详(佯)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原来,你是从魏相魏齐的身上,感受到秦相魏冉应该也是多疑之人,会重新回来检查王稽的马车。那你又是如何跟王稽来到秦国的?”黄歇终于主动问起了张禄的后续经历。
张禄回答:“当此时,秦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这就是张禄的来历了。
“看来来秦国,是为了出仕,一展才华。”宋玉不禁讲了句。
张禄的眼中顿时燃起了仇恨的怒火,纠正道:“不,还不够。若只是为了得到重用,齐王在六年前早已相中范雎。而我现在是张禄,是要复仇的张禄。齐国已损害到根本,全靠田单将军强撑着。若哪日田单将军没得倚恃了,迟早得依附于他国,更别说再向魏国复仇。纵观天下,唯有投效秦国,才是出路。”
“先生,怒气伤身,亦伤人。”放下仇恨的宋玉却这么劝说了一句。
“哎!你不会明白的!”张禄似有不快。
宋玉乃是正儿八经的宋国王室之后,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他又怎会不明白?只不过他也不能表露身份,只得缄口不言。
“子渊,这是他人之事,你不要多言了。”黄歇提醒了句。
同时,黄歇也意识到,这张禄主动说了这么多自己的秘密,看来是知道自己楚国使臣的身份后有心想结交。也罢,虽然不知是否能用得上,但他若真有利用价值,多一个合作伙伴,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诺。”宋玉回应。
黄歇不再去窥探张禄的隐私,而是问起了魏国的事:“先生,我在魏国有一挚友,即魏王幼弟魏无忌,三年前魏王正式即位改元,封其为信陵君。信陵君广招门客,目前已至上千,怎么不去投入他门下?”
“只要魏齐在一天,就没有信陵君什么事。你对我们魏国可能并不太了解,不知个中曲直,这恐怕得从魏国开国讲起。”张禄叹息着摇了摇头,似乎又是一言难尽。
“无妨,前路还长。”黄歇表示愿意一听。
看黄歇挺有兴致,范雎似乎也是找到了知音,即刻开讲:“魏文侯斯是魏国的开国君主,善于在国内培育士人,曾拜孔子弟子卜商为师,开创了西河学派,又对田子方、段干木等名士吐哺握发。但魏国至此五任国君都有个通弊,那便是往往因只信任嫡亲宗室,而放走了那些拥有真才学的士人。”
“照你这么一提点,还真是这么回事!”宋玉茅塞顿开,对范雎又生了一分敬意。
范雎继续刚刚的话题:“文侯、武侯、惠王、襄王,上数四代,竟放走了乐羊、孙膑、吴起、商鞅、张仪等文武名士。他们或为魏国本国之人,或为投魏求名之人,没有一个是真正能被国君信任的,甚至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国君本人,便已经被排挤出去了。最终导致这些人大多都去为其它国家效劳,甚至反过来对付魏国。”
“而这一代的魏王,因重用嫡亲的魏齐,而疏远了庶出的魏无忌,还流失了一个叫范雎的文士。”黄歇补充道。
“正是如此,你是楚人,也应当听过楚才晋用的道理。庞涓迫害同门孙膑,公叔痤谗害吴起且不愿举荐门人公孙鞅,最终这三个人,分别为齐、楚、秦三国斗赢了魏国,自此由晋国继承而来的霸业不复,只能依附新的霸主齐国。养伤时我也想明白了,魏国没什么好前途,不如来秦国。”这是范雎到秦国的最终诱因,他认为魏国的体制从一开始就病了,至今早已病入膏肓。
听完了范雎眼中的魏国,黄歇接着打听魏冉的事:“先生,按说这秦国自秦孝公为效仿其先祖秦穆公招揽国外贤士而发布《求贤令》起,至今已是历经三世四君,所谓‘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近百年来吸引了卫人卫鞅、魏人公孙衍、魏人张仪、魏人魏章、楚人甘茂、楚人白起、齐人蒙骜等文武名士,包括穰侯自己也是楚人,你怎就料他会辱你?”
“黄公有所不知,秦王是秦王,穰侯是穰侯。秦王为国求贤,穰侯为私排贤。为了出仕秦国,我可是在魏国整整躲藏了六年,这六年里,我搜集了一切能够搜集得到的秦国情报,又怎会不知穰侯为人?”张禄概括性地形容了魏冉。
“哦?”这倒让黄歇想起了当年田文出仕秦国,而最终被魏冉等人排挤出境的往事,表示想接着往下听一听。
张禄继续道:“穰侯、新城君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不至于吧?穰侯前年还亲自领兵击败了韩魏联军,去年又再次击败魏军,这不都是为了国吗?”黄歇继续套张禄的话。
“黄公可知,穰侯为何总是死咬着魏国不放?包括今年,白起攻取魏国卷、蔡阳、长社之后,须贾代表魏国再割三县向穰侯请和,此事真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张禄提了两个问题。
黄歇摇摇头,假装完全没把这两件事给联系上。
张禄解释道:“十一年前,五国合纵伐齐,瓜分齐国领土的最大受益者为燕国,最小受益者为秦国。为何?只因秦不与齐接壤,只占了一座齐国西境的陶邑,虽然富庶,却还是块飞地,与秦国之间隔着一整个韩国还有魏国。秦王知其用处不大,便封给了穰侯。此次须贾所割三县,正是与陶邑接壤,穰侯这是想要在合适的时间,将此三县从秦王手中要来,以益封。”
“原来如此。”说这句话的是宋玉。
“远攻而近交,地得之不易,于秦国无甚利,却是大大有利于穰侯个人。包括后续若攻打楚国,于穰侯无利,因此他只会想着怎么去取得更多陶邑周边的土地。奈何穰侯当权,有芈太后覆庇,更有新城君、泾阳君、高陵君为其党羽,连秦国第一名将白起都是他提拔上来的,秦王自然也得多听他几句。”张禄分析着秦国朝中局势。
黄歇这才明白,难怪魏冉并不在意秦军下一步会不会伐楚,原来这对他来说根本无利可图,甚至不伐楚还能让他保存更多可调动的兵力,好去图谋陶邑周边。
就这样,黄歇一路上从张禄口中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但张禄大概还是有点生宋玉的气,起了戒心,并未继续说明自己向王稽展示了何种才能。
过不多日,黄歇的马车进了咸阳城,按照王稽提前告诉过张禄的住址,就这么将张禄送到了王稽府上。
“此次多谢黄公相助,我与张先生才逃过一劫。”王稽向黄歇道谢。
“难道,秦相真返回来查验马车了?”黄歇不禁唏嘘。
“与黄公分别后,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张先生真乃神算!”王稽心有余悸地描述着。
黄歇高看了张禄一眼,知此人绝不一般,真不好说这回是救了个友人,还是敌人。
“黄公,今夜在我府上礼飨款待,切勿推辞!”王稽盛情相邀。
“此等美意,黄歇自当消受。且待我等入宫执行使命,再回府相聚不迟。”黄歇欣然接受。
“那便不耽搁黄公办正事了。”王稽作揖。
离开王稽府邸后,黄歇直接去了秦王宫,面见秦王。
“黄歇,你来得还真是时候,该不会猜中了什么事情吧?”秦王探问。
黄歇不紧不慢地回答:“秦王收拾了韩、魏,必然要迫使两国一同南下伐楚。不知,秦王说的是不是这件事?”
这回换秦王唏嘘,因为郢陈到咸阳路程有两千里,即便中途很长一段走黄河水路顺风而上,一切顺利的话,最快也得四五日才能抵达目的地。华阳之战又发生在北方,黄歇自然是料定了秦军能赢且继续准备转战楚国,而提前向着咸阳出发,时间被他掐得几乎没有遗漏,恐怕早有打算。
黄歇一行人坐着马车由郢都出发,白昼两次换马赶路,夜里休息,花了两日一夜到达魏国大梁,然后改由水路逆流而上,又花去一整个夜晚才到达函谷关,重新换乘马车,计划两日三夜后能抵达咸阳,整个路程理论上接近五日。
当然,如果不是为了帮助张禄而绕了些远路,黄歇完全可以赶在秦王让人去前线送信之前顺利抵达秦王宫,这就是唯一的遗漏。但只要他今天说服了秦王,让秦王及时追回那道命令,便无碍大局。
“不怕秦王知道,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当今楚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故此,黄歇片刻不敢错过秦军的任何动向,预先知晓,不足为异。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请秦王罢兵休战。”这是黄歇的回答。
秦王只能故作淡定道:“当此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王东徙治于陈县。黄歇,寡人倒想问问,都已经这步田地了,你还来出使,能拿什么跟寡人谈条件?”
“大王,此人巧舌如簧,他的话不可多听啊。”新城君熊戎出列提醒着秦王。
“大王,舅父说的有理。黄歇早年随孟尝君,学了不少本事,连楚怀王都曾被他在咱们的眼皮底下弄出了函谷关,我派出去追捕他的人中有十骑死在了魏国,让他逃过一劫,不得不防。”这回说话的是曾经参与营救田文的泾阳君赵芾。
赵芾欠田文的恩情早已还清,且当年黄歇还顺带救走了楚怀王,让赵芾提心吊胆,生怕事情败露惹祸上身,因此现在的他对曾经合作过的黄歇并无半点好感。
“大王,相邦若在,绝不会让这楚人多言半句。”高陵君赵悝也帮了一腔,而且张口闭口就拿魏冉来说事。
“巧了,正是高陵君你口中的这楚人,在进函谷关后遇见了东行县邑的秦相穰侯,还主动以楚语与我聊了两句,知我是来请和,特放我前行。”黄歇反过来借力打力。
“不可能!我了解我舅父!”赵悝并不认同这说法。
“其时出使魏国而归的王稽大夫恰好在旁,不信可以将他请过来问话。”黄歇搬出了人证。
“你……”赵悝忽然不敢接这话了。
“高陵君,黄公身处秦国,谅他也不敢编这种谎吧?”
黄歇一扭头,原来替他说话的是章华大夫,而他发觉秦王一直不再言语,便继续道:“别老一口一个舅父的,二位王子与秦王都已经过天命之年了,不知道的,还当诸位说的话不能作数呢。”
被黄歇这么一激,秦王非但没降罪,反倒还不耐烦道:“好啦,相邦不在,寡人自会做主。你们别说了,让黄歇往下说,寡人听着。”
但赵悝仍不服气,又开口道:“可是……”
“别可是的了,寡人要听。”秦王语气不重,但表现得非常强硬。
充分感受到王者威严的赵悝,只好闭了闭嘴。
黄歇敛起了笑意,放开胆子道:“天下莫彊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外臣请言其说:外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釭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腰)。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外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擒)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外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外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外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彊,足以校于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外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黄歇辩论之时必要频繁引经据典以为佐证,除了《诗》《易》两部著作之外,他还引用了智伯瑶与吴王夫差是如何遭到看似弱小的盟友的背叛而灭亡的案例,再帮秦王好好回忆了韩、魏两国与秦国之间的累世血仇,并提出齐国仍是潜在危机,一旦楚国衰弱只会大大便宜了这三个国家,那么秦国就会面对更多的强敌,只有与楚国联手才能保住第一强国的地位。
韩、魏两国的先祖曾与智氏结盟而讨伐赵氏,由此爆发了著名的晋阳之战,但关键时刻胜券在握的韩氏、魏氏还是听从了即将破灭的赵氏的摆布,竟对智氏倒戈相向,导致三家联手灭了智家这一戏剧性的结局,可以说是有前科的,由其是那反复无常的韩人,因此让秦王起疑心也不奇怪。
听完了黄歇的精彩辩论,懂得审时度势的秦王细细回味之后,不得不认同地回了一个字:“善。”
而后秦王又下令:“即刻追回送往白起方面的那道命令,并告诉白起,秦将与楚再次盟好。”
听到秦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直极力掩饰自己紧绷着神经的黄歇总算暗自松了口气。
但秦王再次转向了黄歇,说:“黄公,先别得意太早了,结盟的代价,寡人已经想好了。”
“若秦王还想着割地,那楚人宁可一战。此外其它要求,好谈。”黄歇也表明了立场,丝毫不畏惧秦王接下来有可能发出的恐吓。
“记得你家太子是楚王独子,多少岁了?”这秦王也是挺有趣的,忽然问起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跟黄歇聊起了家常。
黄歇内心有所缓和,如实回答:“去年加的冠,二十一了。”
“据说你是他的太傅,在你这样的名士的教导之下,应当不错吧?”秦王又问了句。
“闻秦王及笄之女中尚有一人未昏配,是想让我家太子来秦国为壻吧?”黄歇揣测着秦王的意图。
听黄歇已然明白自己的盘算,秦王索性也不装了:“秦楚世代姻亲,远的不说,寡人的母亲就是芈姓,寡人的王后也是芈姓,寡人的妹妹季嬴也嫁给了你们的令尹上官子兰。如今,寡人的女儿小孟嬴周岁也十七了,按说三年前及笄就该找个夫壻了,可谁让寡人疼得紧。这样,寡人给小孟嬴和熊完在咸阳置办一处大宅,你回头让郢陈那边准备准备,明年初春来亲迎,就在咸阳新宅里把昏礼办了,等礼全了,让熊完留在这边过日子。”
“郢陈的六礼已经备好,咸阳的六礼也该备下了。”黄歇忽然这么说。
“郢陈的六礼已经备好了?还有什么叫咸阳的六礼?”秦王接连狐疑。
“外臣也听说了,贵国的二王子安国君赵柱三十岁了,儿子生了一堆,却还未有中意的女子为嫡妻。寡君长女名唤华阳,也该嫁人了。华阳公主自小和太子感情好,至今未昏配正是因太子未昏配,一并来咸阳成家,也好有个照应。”黄歇解释着。
“原来……打一开始就全被你算计好了。”秦王又一次惊叹黄歇的谋略。
“话说到这份上,那外臣可当秦王是应了。若是如此,今日便由外臣为我家太子向小孟嬴公主纳采,之后几日再行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只待外臣回郢陈通知亲迎。秦国亦可同时遣使,与外臣同路至郢陈,为秦二王子行前五礼。如此,也好让外臣与秦使,各自省一趟来回。”黄歇追问着。
秦王没急着同意,而是伸出了食指,继续道:“寡人还要再加上一条。”
“秦王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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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秦王,当真只要我楚国一个太子、一个公主?”楚王向黄歇确认着。
“大王,迎娶公主的聘礼都跟臣一道送来了,秦使王稽就等大王召见,不会有假。”黄歇回答。
“太好了……太好了!黄歇你可又立功了!说说这回该怎么赏你!”楚王为了片刻的苟延残喘而乐开了花。
站在一旁的太子熊完,则为自己父亲这种行为感到无比羞耻,但他也只能任凭对方摆布。而转念一想,若是他在王座之上,又能比父亲硬气得了几分呢?
楚王转向郑脩问道:“郑脩,不毂让你帮不毂记着的,这几年都欠了他哪些功还没封赏的?”
于是郑脩开始清算:“禀大王,十四年,联手齐、魏,指挥灭宋,并剿除墨家随巢子一脉;十五年,力促五国合纵伐齐,趁势得淮北诸城;十六年,秦攻陷方城,计退秦军;二十年,说服庄蹻将军加入抗秦,并亲自参战骚扰秦之巴、蜀,最终收复巫、黔中;二十二年,说服秦国结盟休战;二十三年,昭奇叛乱,举荐门客黄钺、江汉带兵剿灭,自己则取回了被秦攻占的江旁十五邑;二十六年——即今年,出使秦国……”
“等等等下……”楚王忽然打断了郑脩,吃惊道:“已经欠了这么多?给你报起来,最早的都逾十年了。”
“臣没记错的话……是这样。”郑脩这么回答,之后又插了句:“大王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忘了行赏,也怪不得大王。”
楚王咬了咬牙,心一狠,道:“黄歇,你说吧,要什么?今日一次赏个够吧。”
黄歇不着急讨要封赏,而是凝重地说了句:“大王,臣还未说完呢,秦王还加了个小条件。”
楚王脸色一变,“不毂膝下所有儿女都往他那送了,他还想要什么?”
黄歇回禀道:“他说,太子年纪尚轻,臣又是太傅,当伴太子左右。”
“这……这怎使得?”看来楚王并不舍得楚国的这一大智囊。
“大王,大局为重,连太子都能送过去,一个县公,委屈点便委屈点了。”上官子兰“好意”提醒了句。
“对啊,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靳尚形容着这份代价。
“臣也认为有道理,不能放着太子和公主在那边受欺负了,还是要有亲近的人跟过去的。”子椒也适当地鼓动着。
“大王啊,您看太子、公主确实还小,黄公不是最善言辞嘛,有他跟着,太子、公主准不受欺。”子椒赶紧补了一句。
“可这……”楚王一时语塞。
“大王,那咸阳如虎穴,黄歇身为太傅,自愿陪同太子。”还没等楚王做出决断,黄歇便一句话把自己的后路给掐断了。
“那再遇穷厄,谁还为不毂出奇画策啊?”楚王忧虑着。
“大王不是问臣,要什么封赏吗?”黄歇却反问了一句。
“是啊。”楚王点点头。
“我楚国贤才众多,不过是还没被重用罢了。臣舅屈子,及三位妻兄,具是为国事而死,请大王立臣妻四兄屈承贞为三闾大夫。而唐勒、景差亦有大才,当任职兰台。庄辛、景阳、黄钺、江汉智勇兼备,当镇守边境。若此番用人得当,至少可保楚国十年无虞。”黄歇举荐了一番。
楚王想了想,也想明白了一些,不能事事都去依赖黄歇,也得给其他人一些机会。况且黄歇功劳这么大,真封赏起来,恐怕封地再加几百里都不够,官职怎么也得升到左徒,那他的权力可是要逼近王室直系的上官子兰了。此人留不得,还是送去秦国吧。
“你说的黄钺,是在昭奇之难中立功的那位?”楚王问起了这人。
“正是,乃臣几世之前流落越地的族人。及先王灭越,此人又重新投奔黄县本家。”黄歇介绍着。
“说起来,昭奇之难立功的有两位,还未封赏,都把他们叫进来吧。不,把黄歇刚刚提到的但未在场的几位,都叫进来吧。”
于是,屈承贞、唐勒、景差、景阳、黄钺、江汉也被召唤进宫。
“大王,请将臣这几次累计的封赏,也加到他们身上吧,尤其是黄钺、江汉,本也是贵胄之后。”黄歇继续讨要封赏。
“在他们来宫里的路上,不毂就都已经想好了。黄歇,这十几年来你数次有大功,封为左徒。屈承贞,承父兄之业,为屈氏宗主,兼管景氏、昭氏族务,任命为三闾大夫。唐勒、景差文才卓著,属屈承贞之下,任职兰台。黄钺、江汉平定昭奇叛乱有功,封临武君、江县县公,镇守地方。至于景阳,去淮北助庄辛镇守边境,时刻注意齐国动向,好好历练。”楚王大大封赏了黄歇与一众新臣。
“谢大王恩典。”众臣跪谢。
不同于以右为尊的大多中原国家,楚国是以左为尊,因此令尹的副手被称为左徒。
左徒执掌外交大权,一般由王室或三闾子弟担任,屈平就曾在其位,黄歇一个外姓人能得到这样的任命,还是该职务确立以来的第一次。
这左徒听起来贵为副相,但既然黄歇马上要陪着熊完出国当人质了,有没有命活着回国都是个问题,即便是封他个令尹,也不过只是挂名,根本不能实际居官。
江汉这次可是最为得意,他与黄仲背着黄歇散布谣言,让昭氏一族对昭滑的死存疑,又买通了鄢陵君、寿陵君在楚王面前恶意中伤了昭氏一族,以致昭奇不得不带领族人反了。
昭氏一反,江汉请战,趁机抢夺其封地江县,也就是江国故地。他知道平定之后,黄歇一定会找机会向楚王帮他要回这块原本就属于江氏的土地。而黄歇对此,却是毫不知情。
“至于黄歇……黄县先暂且交予你长子黄陆离,你若能带太子回得来,另有封赏。若回不来了……”楚王犹豫了会儿,才道:“不毂也不会亏待了黄氏一族的。”
“谢大王恩泽。”黄歇接受了这样的决定。
楚王又看了看殿上这些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道:“黄歇,怎不见你小师弟宋玉?”
说来也是有点奇怪,黄歇都举荐唐勒、景差任职兰台了,却唯独没提起才学远在这二位之上的宋玉。
“大王,他另有任务,臣已安排妥当。适当的时候,他会现身。臣闻近日大王令他作了不少的辞赋,还请大王先勿公布于群臣。”黄歇简单交代着,并不愿多透露。
“成吧。迟点请秦使进来采纳。年内也没剩多少日子了,辛苦你将公主、太子的昏事,与秦使安排妥帖,再准你回黄县部署部署。等明年初春,你再送他们去秦国生活。”楚王客套了几句。
“这是臣的职责,大王无需多虑。”黄歇表露着自己的态度,最后建议道:“另外,当世大儒荀子带着一众弟子还在黄县住着,但尚未有出仕楚国的意愿,请大王找时间亲自拜访,以示求贤之心。若荀子愿往郢陈新建的兰台宫,兰台宫当成为下一个稷下学宫,为我楚国储备人才。当年谁人不知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而如今,稷下残、兰台毁,臣欲再现百家争鸣之盛况,以强国学。”
楚王却敷衍道:“此事……不毂会放在心上的。”
这时黄歇又看了看在中射士这个岗位上原地踏步了二十六年之久的郑脩,他很想替郑脩也向楚王讨要楚怀王先前允诺过的封地,但奈何郑脩实在没有建树。
郑脩的武艺虽好,但没有任何从政或领兵的资质,这点黄歇是最了解的。再加上今天黄歇也已经跟楚王要得够多的了,截止目前为止楚王也是一一接受了,这非常难得,他也就不好再讨要别的了。
一切都谈好了,楚王这才顾得上去看熊完,这孩子并没有期待新婚的欣喜,满脸都是遭到背弃的愁容。
楚王虽好色,临幸过女子无数,但至今只生了这么一子一女,并不蕃昌。想到此处,黄歇不得不打了个寒战,因为越王无彊自裁之前,曾对着步光剑诅咒楚怀王传不过三代,算到熊完正好是第三代。
此次熊完入质秦国,若楚国内政仍由上官子兰及其党羽把持,只怕不仅是熊完凶多吉少,连楚国还能再延续多少年的国祚,黄歇都不敢去细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楚国亡了,黄县也保不住。况且黄歇当了这么多年楚人,也是在为楚国尽心竭力。甚至黄氏复不复国,对他来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只盼着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权力,以图海晏河清。
而当今的楚王,显然不是一个值得让他全心辅佐的明君,这些年错过了多少次能让楚国复强的机会。他知道太子平庸,因此对太子的要求也不多了,哪怕日后继位就是成天享乐,也只求太子能好好听他的话,并信任他重用他,如齐桓公之于管仲。
“除了太子和黄歇,其他人都先退下吧。”楚王想起来也应该跟太子讲几句“掏心掏肺”的好听话。
听到这句话,阳泉君和昌文君两兄弟互看一眼,最先退下,众臣也跟着退下,只留了个郑脩护卫楚王。
楚王降阶,走到一直闷声不吭的熊完面前,“完,你可不能恨父亲啊,父亲早年为了楚国,也先后在秦、齐当过质子。”
熊完没好声道:“为了楚国?我可是听人说,父亲当年不是自愿的,还在秦国惹了祸,畏罪私自逃回楚国,给楚国带来了祸端,这才又被送去齐国。”
这十几年,黄歇在熊完身边教导的时间虽然不算多,但一得空便会悉心教导,尤其是在做人方面,还总讲一些其祖父怀王在位时的故事。在黄歇的影响下,熊完得到了很多成长,他虽然没有主见,但并不软弱。
“你……你这个竖子!听谁说的?”
楚王听熊完如此无礼地数落自己,当即扇了一记耳光。
黄歇赶紧上前扶住熊完,不至于直接倒地。
“大王恕罪!太子年纪小不懂事,是臣之过!”黄歇跪地,脑袋都磕到地砖上了。
熊完嘴角涌出一抹血迹,凶狠地盯着楚王。
楚王微颤着刚打过儿子的手掌,从这份愤怒中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不一样的是,儿子眼中并无半丝恐惧,也不求饶,跟已故的怀王一样,都比自己有骨气多了。
楚王终于充分意识到,自己将怀王此前也曾给自己强加过的压力,再一次强加给了儿子。让儿子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楚王,即便万分内疚,也只能硬着头皮错到底了。
“太子,快向大王认错。”黄歇提醒着熊完。
熊完却跪在了黄歇面前,伸手要扶起黄歇。
“太子,使不得!万不可一错再错!”黄歇不愿起身。
熊完更加肆无忌惮地讥讽道:“太傅请起。他不敢将你我怎样的,毕竟是秦王亲点的人质。此次赴秦,我与太傅九死一生,也好,不必再受他的窝囊气了。让他再多生几个儿子,或立他的侄子为新王储,秦王也就威胁不了他了,全当我是一枚弃子,就让我像祖父那样死在秦国吧,也算为国尽忠,史官会记得给我留一笔的。”
楚王这回不再多说,毕竟熊完说的都是实话,跟自己心里想的出入不大,父子俩能见的时日也不多了,何必再徒增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转身要走,没走几步,顿了住,但并未回头,“黄先生,我的儿子交给你了。”
难得楚王称自己一声先生,且自称为“我”,黄歇还在想是否听错了,迟疑了会儿再抬头,发觉楚王和郑脩已然离去。
“太傅!”熊完终于忍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极度委屈地摊在了黄歇的肩上。
黄歇拍了拍熊完的背,“好啦,你可是太子,像什么样子?去年都加过冠了,马上就要成昏的人了,给臣子们看见多不好。”
在熊完看来,除了姐姐华阳公主,只有太傅黄歇才是真正疼爱自己的,他不仅是老师,既像兄长,又像叔父,比那个醉生梦死的生父靠谱多了。这是熊完第一次顶撞父亲,关于父亲当年并非自愿当人质的事自然也是黄歇告诉他的,他可怕父亲对黄歇降罪了。
在黄歇回到郢陈的临时住所之后,宋玉早早地就在等他了。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宋玉还是开口了。
“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说什么。”黄歇这时候还不太在意地这么表示。
“今日我和景差帮唐勒整理唐昧当年用来占卜的各类物什,准备搬去兰台宫用的,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宋玉从怀中取出一片龟甲,并推到了黄歇案前。
黄歇拿起来仔细一看,这是一片已经被使用过的龟甲,而且有些年头的,上面还刻着字,他念道:“‘楚王二十三年,唐昧占。’怎么没有刻录当时的卜辞?”
“师兄,跟随夫子和唐昧时,应当没学过占卜吧?”宋玉问起。
“嗯,只是跟他们粗略学了一些星象。这里的楚王二十三年,应当是指楚怀王二十三年(西历前306年)?”黄歇推断着龟甲的年份。
“对,毕竟再往前推的话,只能是楚宣王二十三年(西历前347年),唐昧都还未出生。如此推断,正是灭了越国那年。我仔细找过了,这也是唐昧留下的那一年占卜的龙骨中唯一只刻录年份,却并未写明卜辞的一块。”宋玉告诉黄歇这个细节。
黄歇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脑海中闪过了一张面孔,这次占卜很有可能就是他也在场的那次,于是赶忙问道:“卜辞上说的什么,你能认得吗?”
“于国将有灭亡之危。”宋玉说出了答案。
“轰——”
晴了一整日的天,幡然大变,雷雨大兴。
“你再……再说一遍。”黄歇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于国将有灭亡之危。”宋玉重复着,并猜测:“看来,师兄应该对所占卜之人是谁,有印象。而我对这一年的事,也是略微了解过。话说我翻遍了当年的所有龙骨,还是未能找到某人有吉如申包胥之卜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唐昧的这些遗物,从郢都匆匆搬到郢陈时遗失了一部分。还是说……”
宋玉再次看向了案上的龙骨,保留了最关键的那部分,并未将话说完。
“子渊,唐勒和景差也发现了吗?”黄歇问了句。
“只有我注意到了,并将这块偷偷拿了出来。”宋玉说明着。
“你的这个发现,我心里有数了,这块龙骨就留在我这。此事,切莫让他人知道。”黄歇谨慎着。
“既然师兄这么说了,玉自当听从师兄安排。只不过,我曾听夫子说过,唐昧的占卜从未有不准的时候。”宋玉提醒着黄歇。
可黄歇却解释道:“卜辞不可轻信,不一定就是准确的。他也曾在阳文君出生时说是灾星降世,但阳文君现在都死了,也没给楚国带来过任何灾害。夫子之所以会这么跟你说,是因为截止你离开夫子时,阳文君都还活着。显然,唐将军的占卜还是出现了一次不准的。”
“但是,若是唐昧在阳文君出生时,还有楚国灭越时,各说了一次谎呢?”宋玉却提出了这么个假设。
黄歇不敢作答,只是轻轻地触摸着龙骨,一丝局促由指尖传入心房,使得他毛骨悚然。他希望,卜辞最好不会像宋玉所担心的那样应验。
过了些日子,这一年终于还是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楚顷襄王二十七年、秦昭襄王三十五年(西历前272年)。初春,秦国二王子赵柱应约来亲迎楚国华阳公主。同样,黄歇也带上了楚国太子熊完前去秦国亲迎,两队人马同路。
黄歇还有幸成为这两场昏礼的证昏人,楚王和秦王各自都给了他不少礼物。
在离开楚国前,黄歇将黄县和长子黄陆离托付给了舒武和英豪,又将淖齿留下来的那批吴人平分给了次子黄茂行、三子黄若木驱使,命二人前去吴地兴修水利。
而厉炎和轸云则以商贾的名义随同黄歇前往秦国,其余随行门客达上千人,其中还包括了一些当年在田文门下效力的门客,曾与黄歇在秦国一同患过难,对秦国有着一定的了解。
还有弦展、钟离烈、沈默,继续留在郢陈生活,以便给黄歇当内应,也是给屈承贞留了个照应。
蔡复和蒋谦则早已成为淮北守将,与庄辛、景阳相善。
而越玉和江汉,自然是回到各自的封地着手经营。越玉还主动向楚王申请,前往越地南部镇守,与瓯越国对望,借此还能笼络越国旧部。
可以说,小半个楚国都已经遍及了黄歇的势力。而他接下来首要面对的,还是秦国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