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国翻盘之后,同一年,又爆出了一件国际大新闻——孟尝君田文在魏国病逝。
这个消息一时之间传遍列国,齐国结下的最大的两个仇敌终于都在这一年去世。而楚人黄歇、魏人魏无忌、赵人赵胜,则都失去了一名可以时刻指引方向的兄长。田文的三千门客因此四散,不少都各自归入黄歇、魏无忌、赵胜门下。这样的变化对魏国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损失,而后相邦之位则交由魏国宗室魏齐接替。
魏国虽然已经从齐国那获取了相当多的好处,但前些年毕竟受到了秦国的多次重创,而且现在又没有田文这样的能人可以倚仗,再加上齐国又出了个田单这样智勇双全的大将,因此魏齐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讲和,这一年是魏昭王十七年、齐襄王五年(西历前279年)。
再说楚国方面,被秦攻取巫、黔中两郡之后,楚王简直是夜不能寐,天天问大臣该怎么办。
“黄歇,不毂让你去想办法,想了一个多月,怎么还是没有办法?”楚王双眼轻闭,一手不停地按着鼻梁,焦虑万分。
“大王,不是那么容易的。此前臣也说过,大战之后,齐、燕、魏、韩各自都在积蓄实力,这种关键时刻没人愿意出兵与秦发生冲突,唯独一个赵国。但……大王之前又不帮他们对付秦国,这才……”黄歇解释到一半,也懒得往下讲了。
“黄歇!大王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上官子兰喝斥了一句。
“行啦子兰!你行你说啊!”楚王难得对上官子兰动一回怒。
上官子兰平日里骄纵惯了,见楚王反应这么大,既没道歉,也不辩驳,默默不说话。
楚王往案前倾了倾身子,再道:“黄歇,不毂知道你会有办法的。你不是跟赵人关系不错嘛,能不能再出使一趟赵国,就说不毂这次是真下了决心要跟他们联手抗秦。”
其实黄歇的确是在卖弄关子,但他就是想让楚王稍稍再对上官子兰厌恶几分,然后才慢慢道:“赵国只怕是不买臣这账了……”
楚王听着这话就有些不耐烦了,但黄歇赶在楚王开口之前话锋及时一转:“可被大王这么一提点,似乎还有一外援可用。”
“你方才还不说那五国都不会帮咱么?难道还要去求个小小的鲁国?”楚王提问的语气虽然不太友善,但他双眼却是放光。
“大王或许忘了,咱们还有庄蹻将军。”黄歇报出了这么个名字。
“那个反贼盘踞西南从不入朝于楚,如何能信?”上官子兰又出言反对。
楚王扬起了一掌,示意让上官子兰再次闭嘴。
黄歇顿了顿,才继续道:“庄蹻将军已基本攻克且兰、夜郎两地,居秦国巴、蜀之南,于楚国巫、黔中之西,拥兵十万不止,据传他还在练一支中原所不能见的奇兵。司马错、张若本就是巴、蜀两郡的守将,后又尽出两郡之兵占领我巫、黔中两郡,而巴、蜀乃秦国至南,蜀道又因险峻而难通秦国其它郡县,补给一般由当地自给,这便意味着后方势必空虚。若庄蹻将军此时出兵突袭巴、蜀,咸阳方面反应不及,更近的司马错、张若必得向西回援,否则也只会受到我军多面包抄。此时,我军再攻回巫、黔中,不在话下。”
“妙!甚妙!”楚王听完,先是叹服着黄歇的武略,再问道:“你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庄蹻?而庄蹻,也不会借着楚军的力量,乘机将巴、蜀、巫、黔中四郡尽收其下?”
“那他将面对楚、秦两大王国。就目前来看,他还没有那个实力。臣知大王还是信不过他,那便至少需动用两名与庄蹻将军资历相当的宿将领兵。”黄歇回答。
“荐。”楚王不多思虑,先听人选。
“同辈人里边,景缺将军、昭阳将军、昭雎将军都已经不在人世,可用的唯有景翠将军、昭滑将军。”黄歇接连推荐了两名曾经名盛一时的老将。
“这两位,也都有五六十了吧?”楚王反问。
“那这真要算起来,司马错、张若的年纪比他们更大。我国老一辈的名将,能用的也不多了。而新一辈的,只怕还没出过名将,还需他们亲自提点。公畴竖第一次领兵,不也是因为没有老将带着么,这回咱可输不起了啊。”黄歇反复提醒着楚王。
“这倒……还真是。那便依你所言,召景翠为西境夺还战主将,再由昭滑带两万人随你去西南见庄蹻,庄蹻若同意出兵,便将昭滑留在那边协助庄蹻击秦南境。”楚王做出了决定。
就这样,已被楚廷弃用整整二十年的景翠、昭滑再次起用,当他们重新以武将的姿态跨上战马立于黄歇面前时,已然华发遍生,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勋章般的伤病和沉重的甲胄,使得他们行动略显迟缓。但从二将的眼神中,黄歇洞悉到了什么叫老当益壮,什么叫容光焕发。
这两员大将还都各自带了两员小将,景翠带的是景阳、景差,昭滑带的是昭奇、唐勒,他们分别是景翠、昭滑、唐昧的孙辈,都才只有十几岁,也都是初次参战。
在黄歇看来,景阳、昭奇颇有武士风范,而景差、唐勒身上的文士气息太重,后者较之前者可能并不太适合打仗。
“黄歇,为师幸得一徒如此,使我还能再尽领兵保国之责,并报吾弟景缺之仇。”出征前,景翠致谢。
“若无太傅教诲,岂有黄歇今日?太傅视黄歇如子侄,黄歇当待太傅为叔伯。况国家危难,即便黄歇与太傅无师弟之分,亦当首推太傅与昭将军。”黄歇表露着心声。
“驾。”昭滑冷冷地策马上前几步,与黄歇、景翠的马平行,“黄歇,别以为你这么做,我便会买你的情。”
“昭将军,此事只为国,黄歇不敢以此报私。”虽然黄歇也有点私心才举荐了昭滑,可他自己也不愿意把实话说出来。
“不过,于国你确是做得不错。驾。”昭滑淡淡地说完这句话,认同了黄歇的做法,便自顾自地带兵先行。
昭奇、唐勒紧随昭滑,都不自觉地瞄了黄歇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离去了。
“昭滑这人心眼不坏,但姬灵确实是因你负心而死,他不原谅你也是应该的,你也多担待着点吧。”景翠提点了句。
“太傅,昭将军之事弟子自有分寸。望太傅奏凯归来。”黄歇高揖道别。
景翠拍了拍黄歇的肩,也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行,景阳、景差在向黄歇作揖道别后也跟上了景翠的步伐。
接下来的事正如黄歇所预想的那样,一切顺利进行着。
黄歇出面游说,庄蹻果然义不容辞,借了一支上千人组成的在且兰土生土长的军队给昭滑用。起先昭滑还在想,这点兵力怎么够用,还不如不借。而当他看到这支军队时,却不得不庆幸自己并未意气用事与庄蹻争吵,原来这上千人竟都是能够驱使战象的象兵!
庄蹻也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训练出了这么一支只在商朝传说中存在过的军队,在巴郡打起仗来地动山摇。秦人久居关内,哪见过这怪物,连来自戎狄两地的战马都受惊了,个个招架不住。
庄蹻自己则亲自领走数万骑兵,由南直击蜀郡后方,其族弟庄辛还有黄歇随军出谋划策,在昭滑、庄蹻两路军队的多番突袭之下,巴、蜀两郡受到严重打击,分别守在巫、黔中两郡的秦将司马错和张若不得不带走半数兵马回援。
是时,白起尚且守在北方的秦赵边境以关注赵国的动向,等他反应过来南方有动静,再分兵支援巫、黔中时已经来不及了,景翠和昭滑分别由东西两路成功夺回了千里失地。
而庄蹻得知司马错和张若一并杀了回来,也是见好就收,退居且兰。
也就是说,此次虽然看上去楚军与秦军在多方爆发大战,实则楚将完美地避开了秦将,根本没有产生正面冲突,完全是靠几次突袭而胜。
这是楚王熊横上位二十年以来对外获取的最大胜利,而且对手还是强大的秦国。虽然这一系列战役只在收复失地,而非主动侵略,但这些接连不断的捷报也已经让他非常满足。
战后,昭滑命麾下的两万楚军继续镇守在黔中郡,由昭奇、唐勒统领,而他自己则只带了几名私兵前往且兰交还庄蹻所借的象兵部队。
昭滑来到城中时,黄歇、江汉已与庄蹻、庄辛畅饮。
“黄歇,我可当你是答应我啦,把庄辛带回去,让楚王将他封在淮北。”庄蹻笑说。
“二位将军为楚国立了这么大的功,夺回千里之地,从淮北割个百里出来封了,也不过分吧?况且那故宋国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城,本就是我主君替楚王所夺。”山高楚王远,江汉放开了说。
“江汉,你喝多了。”向来行事谨慎的黄歇提醒了句。
“哎,黄歇,无妨无妨,我就喜欢小兄弟说话这么直爽的人。”庄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完又用铜锥挑出一卷美味的螺蛳肉,大口品尝,“这边的土产,都尝尝。”
“我可没喝多!我在我父亲在世时就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了,今日昭滑不在,还不能陪你们多说几句?”江汉更加肆无忌惮。
“黄歇!你竟私下许了百里之地给他们?”昭滑就这么闯了进来。
“昭将军,这……”黄歇猝不及防,又当着主人家的面,不知该从何解释。
“你不必想说辞了,我在外头全都听到了。庄将军,我敬你是个良将,没想到还在图谋楚国的领土。”昭滑又将矛头指向了庄蹻。
庄蹻眉间一蹙,不悦道:“昭将军,早年间我们放弃了庄氏数百年的封地,来到这西南之地筚路蓝缕,如今吾弟庄辛不过是想回楚国继续效力,而我兄弟二人今日也算是建了点军功,让身为使者的黄歇帮着重新讨块地来当封赏以安家,不为过吧?”
“庄将军远在西南,可曾听过吴地叶限的故事?”昭滑问起。
“愿闻其详。”庄蹻表示愿意听听。
昭滑开始娓娓道来:
“南人相传,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玉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栲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即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禖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故事说到这里,昭滑才停了住。
“昭将军好兴致,不会只是为了跟我讲个开头苦涩而结局美满的民间传说吧?”庄蹻已经猜到这故事还没说完。
昭滑继续说:“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石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
“嗯……所以,这个故事最终告诉我们,人的欲望应该适当克制,否则只会连本都保不住。”庄蹻赞同地点点头。
“庄将军,算起来你可是楚庄王之后,地位也不比我三闾低,可别步了陀汗王的后尘。”昭滑奉劝了句。
“年轻时,昭将军为朝臣而我为边将,曾与昭将军见过那么几面,都说你这人说话不好听,但我也挺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人。可惜了,你非要与我庄氏为敌。”
听庄蹻说完,室内武士个个拔剑,包括黄歇和江汉所带的一名随从。
“看来你们早有准备,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昭滑也拔出了剑。
“误会了!误会了!”黄歇上前挡在昭滑面前。
“黄歇你疯了!”江汉及时伸手,一把将黄歇拖了回去,那名已经拔剑的随从也牢牢抓住了黄歇的手。
“噌!”
而后江汉也拔剑指着昭滑,“昭滑啊昭滑,你说你,不把这些话说开,或许还能安全放你回楚国。”
“看来我的猜想没错,你就是江乙的后人。”昭滑说出了江汉的真实身份,“黄歇,你好大的胆子,窝藏了罪臣后裔这么多年!”
见自己身份暴露,江汉索性也不装了,“不许你说我曾祖坏话!没错,我正是他的嫡长曾孙,我的家人可是被你们杀了好几个啊!”
“既然二位有家仇,孰是孰非我也不清楚,实在不便出手,那就还是按老楚人的规矩来吧。昭滑,你若能杀得了这个年轻人,我放你回去,此话绝对作数。”庄蹻发话了。
“不行!江汉你回来!”
黄歇还想调解这场矛盾,可刚一上前,就被数名持剑的武士挡住了去路,但武士们并没想要主动与黄歇格斗的意思。
“在这,我就是规矩。我说了,他们两个的恩怨,谁都不许插手。”庄蹻强调着。
“黄歇!事已至此,若是让他回去,我也活不成,还会牵连到你和众兄弟!”江汉警觉着,随后挥剑上前。
昭滑向后退了几步,江汉被引到了开阔的室外,两人都使出了真本事。
起先,江汉还趁着年轻力壮,猛攻了昭滑几下,年迈的昭滑虽然有些体力不支,但怎么说也是经历过数十场战役的老将,受了几处小伤,并没吃太大亏。
而江汉由于杀人心切,反而露出破绽,被向石墙借力的昭滑一脚踹中胸口,飞出一丈之外,剑都脱手了。
当江汉再次拾起剑时,一抹庞大的人影已然将他罩住,但所带来的并非恐惧——
“乒!”
黄歇终于冲破了几名武士的阻挠,出手介入这场格斗,半跪着用步光剑横着格挡住了昭滑的斩击,昭滑的剑刃也因此出现了一道裂痕。
“呀!”
趁着这点间隙,江汉的剑由黄歇的右臂之下再次进攻,目标正是昭滑的腹部。
“锵!”
江汉和昭滑俱是一惊,鱼肠剑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黄歇腰间,被他左手抽去挡开了江汉的偷袭。
剑再次要从江汉手中飞出,而这次江汉奋力扭动起了食指和中指,又硬是把剑柄钩回了掌心。
“喝!”
此时昭滑左手也按住了剑柄,黄歇单手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原先用来防御的步光剑的另一刃口直接被压到了自己肩上,并还在往胸口方向继续撕裂。
“啊——”
黄歇疼得不得不收回左手,用鱼肠剑一同阻挡昭滑的斩击。
“嗤。”
一声剑刺,黄歇肩上所负载着的力量倏然释出。
江汉的剑,还是贯穿了昭滑的身躯。
“黄……黄歇……”昭滑一边叫唤着黄歇的名字,一边顺着剑刺去的方向倒地。
黄歇都赶不及去按住自己鲜血四溢的伤口,便跪在了昭滑身前。
“步光……步光……”昭滑盯着步光剑,口中血如泉涌。
步光剑是当年灭越所缴获,而昭滑是此战第一功臣,他死前还想再回顾一遍曾经的辉煌战绩。
“将军放心,我会……会将步光给您陪葬。”黄歇疼得也有些讲不清话,忙将步光剑的剑柄塞到昭滑手中。
“你……本应是……小灵的好夫……壻,但……功业为重,两者……本就难以……抉择……”
话似乎还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到了,昭滑在临死前终于算是松口原谅了黄歇,其实他一直很欣赏黄歇啊。
黄歇红着双眼,转向了江汉,“江汉,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汉此刻的神情复杂,他报了世仇,本应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他似乎并未从中获取多少的喜感,反倒多了几分不自在。
“与其让他在痛苦中死去,不如让他早点安息吧。”
话音刚落,黄歇的那名随从已经夺过昭滑手中的步光剑,并在昭滑脖颈上划了一剑,可显然这一剑不深,只是徒增昭滑临死前的痛苦。
昭滑认出了大汉,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出言指认这人就是越国大王子越玉,而只是怒目直视黄歇。
“黄钺!你……”
来自身心的双重损伤,很快将黄歇强撑着的意志击得支离破碎,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在黄歇醒来之后,昭滑自然已经丧命,他不敢去问江汉和越玉在昭滑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其遭受了多少罪,但毕竟庄蹻在场,二人不可能太过放肆。他只知道在庄蹻的默许下,昭滑的几名亲信均被江汉和越玉灭口,见事情已然成了定局,不得不与庄蹻、庄辛梳理脉络,串通了谎言,将这件事情隐瞒过去。
黄歇虽然伤得不轻,但好在昭滑当时念及对姬灵的疼爱与对黄歇的赏识,并未对其痛下杀手,只是早想教训教训这个竖子,且黄歇自愈能力很强,只要好好养伤,不会有大碍。
于是黄歇书信给楚王,让江汉和越玉先行带着昭滑的尸身复命,信中说是在且兰遇到了秦国的刺客,昭滑身死,而他自己也身负重伤,不得不留在气候温润的且兰多养一阵子伤。
但越玉辨识度太高,怕太早回去会暴露身份,且黄歇还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护卫的,于是留在了且兰。
过了一段时间,黄歇见伤势有所好转,执意要赶回郢都为昭滑下葬,于是越玉和庄辛只得带着他长途跋涉。
昭滑是为国而牺牲,葬礼办得极其隆重,楚王和令尹也出席了,还有数十万自发随行的平民,与昭家上下送他去郢都北郊的墓地。
入葬前,楚王将各类兵器、礼器还有优质的生活用品一并赐给昭滑殉葬。
而虚弱的黄歇也解下了十五岁起从不离身的步光宝剑,安放于内棺,紧挨尸身左侧。
昭奇心中虽觉得昭滑死得蹊跷,但毕竟楚王都在场,不好当面去指责或质问黄歇,对于黄歇的这些举动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直到窀穸封闭,众人散去,黄歇仍长跪于墓前,久久不能释怀。
舒武、英豪也知道黄歇亏欠昭滑太多,以致内疚至极,跪一跪反而还更好受些,便没催着他回府养伤,默默地在附近守着。
“师兄,一日一夜了,起来吧,你还有军政要务需处理。昭将军若是知晓,恐怕也不希望你会如此。”
一双略微长着薄茧的手掌由侧前方向黄歇伸来,扶着黄歇。
舒武也已经站在了黄歇的另一侧,实际使劲将黄歇扶起的是他的双手。
“你是?”黄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男子约莫二十岁,身长八尺,容貌俊美,峨冠博带,仪态端庄,双眼澄澈,整体看来尽显温润,极具人格魅力。
黄歇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如此形象气质,还是头一回见。
“七年过去了,也难怪师兄没认出来。”年轻人收回双手,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小弟宋玉,见过师兄。”
“这孩子受屈子之命,大老远从汨罗而来,到府上已经有几日了。你到了郢都又不回府,他等不住只得找了出来。”舒武轻叹着。
“夫子可安好?要你前来,可有要事?”黄歇终于关心起了别的事。
“这些年我随夫子先后颠沛于枉渚、辰阳、溆浦,最终抵达汨罗,照顾他起居,但他的身子仍是每况愈下。但当他得知你们收复了千里失地,一定要我回郢都接近大王,设法让大王感受这片山河的得之不易。”宋玉说明了来意。
“主君,眼下正有个机会,大王近日准备远游云梦,近臣随之。主君是黄县守将,又是太子太傅,当同行。”英豪提醒着。
“大王左右奸佞无数,夫子和我都被百般诋毁,宋玉,你可有这能耐,避开他们的唇舌在王驾之前一展所长?”黄歇问道。
“师兄,这正是宋玉此行的目的,请师兄相信宋玉。”宋玉坚定着。
“那你随我同去吧。”黄歇做了决定。
“但在此之前,还请师兄将大王和众臣的喜好说于我听。另,君子无剑不游,师兄既已将步光交与昭将军随葬,夫子昔日所佩陆离,当由师兄所持。”宋玉献上了一柄四尺有余的宝剑,正是屈平曾随身的陆离,此剑与黄歇长子同名。
黄歇双手接过宝剑,轻抚着漆木剑鞘,瞳孔空洞。
而后,果然不出所料,楚王出行前命子椒、靳尚留守郢都,而黄歇、庄辛、郑脩、上官子兰、登徒子、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景阳、景差、昭奇、唐勒等一众新老重臣被楚王带去了云梦游玩,由两广亲兵护送,择一高台驻跸观景。
所谓云梦泽,云确实是云,而梦却不一定就是梦,因为楚语中梦是特指原野。因此被称为云梦泽的这片大地,可以理解为坐拥了山地、原野、湖泽这三者,是楚国最著名的天然景区。
说来这日天色也是绮丽,观望之间,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
“此何气也?”楚王不禁一问。
“所谓朝云者也。”宋玉最先开口。
众臣都将目光投向了黄歇身侧的宋玉,似乎都还不太认识这个年轻文士。
“何谓朝云?”楚王接着问。
于是宋玉上前了几步,娓娓道来:“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高唐即高阳,指的是楚之先祖颛顼,或另一先祖祝融吴回。楚国设有高阳之台,用以祭祀先祖。
好色的楚王一听这巫山云雨,兴致更浓,继续问道:“朝云始楚,状若何也?”
“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宋玉又形容着翻云覆雨的景象。
“寡人方今可以游乎?”楚王急不可耐。
宋玉回答:“巫山女神来自巫山,而巫山位于巫郡,又已被大王收复,自然是可。”
“其何如矣?”
“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
“试为寡人赋之!”楚王也想考考这个年轻人的才学。
“唯唯!”
在答应楚王之后,宋玉开始即兴作赋: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巗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上。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鱣鮪,交积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裖陈皑皑。磐石险峻,倾崎崖。巌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啎,背穴偃蹠。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砾柱,杂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燿虹蜺,俯视峥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賁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纵纵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
“上至观侧,地盖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鴡鸝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有方之士,羡门高谿。上成郁林,公乐聚榖。
“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紬大絃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悽,胁息曾。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不倾。涉莽莽,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灑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云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赋,原先是特指《诗》中的三种常见表现手法之一,因此惯用于四言诗。而宋玉所作的这首,最前面的部分显然是屈平所惯用的楚辞体,其后近四分之三的篇幅则主要以对仗工整的四言诗来描述。
诗、辞浑然一体,如此长篇竟能一气呵成,包括黄歇在内的在场众人无不唏嘘,只怕当世除了屈平,无人能出其右!
而此赋直到最后,宋玉才点破了楚王与神女相见之事并不重要,此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眼下应当引进并重用贤士,这才是成为明君而延年益寿的最好方式。
“善哉!善哉!此文当赐名《高唐赋》!”楚王惊叹于宋玉的非凡才华,喜欢得不得了,亲自为佳作题名。
“谢大王赐名!”宋玉谢恩。
宋玉为人正直,但不似屈平那般只懂直谏,他长篇大论、欲扬先抑,先以委婉且终以最快的方式输出了自己的谏言,根本不给楚王过多反应的时间,便已经尽数听了进去。
“给不毂上前来,你叫什么?师承何人?”楚王接连问了两个问题。
宋玉昂首进前,倒也不避讳:“禀大王,细民宋玉,字子渊,屈子关门弟子,得幸与兄长黄歇随侍王驾。”
“原来,你是他的弟子。”得知宋玉的身份后,楚王并未因屈平而迁怒于其,而是转向了黄歇,“黄歇,此人与你一样甚是有才。你名为太傅,可身兼地方军政,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日并不多。此人就留在东宫,给太子当个伴读。”
“谢大王赐官。”黄歇带着宋玉跪地谢恩。
上官子兰见黄歇与宋玉即将“得逞”,于是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党羽——大夫登徒子。
登徒子会意,即刻开口诋毁宋玉道:“大王,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
听登徒子这么一说,楚王似乎也有所顾忌,他又端详了宋玉,的确是一表人才,世间难得。
“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不等登徒子进行下一轮攻势,宋玉已经开始辩驳。
楚王疑惑道:“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
宋玉继续论证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哈哈哈哈!”
其间有一人猛然发笑,奇的是竟没人一人开口去追究其无礼之过。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一个被倩兮女觊觎而不失礼之举,如此品行竟还被登徒大夫指摘,此篇当名为《登徒子好色赋》!”那人念了句《诗·卫风·硕人》,还大肆嘲弄了一句。
楚王定睛,那人正是秦国的使臣章华大夫。
“大夫笑从何来?”楚王只得亲自发问。
章华大夫解释着:“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
楚王点点头,“试为寡人说之。”
“唯唯。”章华大夫继续解释道:“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怳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寐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
楚王听完这番解释,不由地说了句:“善。”
故此,楚王向宋玉投出了更加欣赏的目光,而登徒子则不敢再多言半句,灰溜溜地后退了几步。
事后,黄歇亲自提着礼物,带宋玉拜访了章华大夫,“黄歇携小师弟宋玉,谢过章华大夫今日相助解围,一份薄礼还请俯纳。此前,我等与章华大夫并不相熟,不知……是有何事需我等出力?”
黄歇试探着对方的底,表示并不想欠下人情。
章华大夫却友善道:“早就看不惯登徒大夫之流,又久仰黄公忠义。今日本是陪同楚王出游,不言公事,只谈风月,我正品鉴得兴起,那登徒大夫却大煞风景。黄公与宋子不必顾虑太多,我与秦国大多臣子不同,非一党,此行也是为了巩固两国战后邦交。”
“既如此,是黄歇唐突了,不知是否有幸,得与章华大夫称友?”黄歇主动表示结交之意。
“黄公乃荆楚第一君子,此亦吾之所愿也。”章华大夫回敬了一揖。
如此,三人遂成好友,政治立场虽不同,当夜却也把酒言欢。
到了第二天,宋玉以太子伴读的身份,与身为黄公兼太傅的师兄黄歇一同随侍于楚王车驾前。
这天,楚王携群臣继续游于云梦之浦,宋玉主动上前,自称昨夜经历了一场奇幻梦境:“大王昨日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
楚王知道宋玉定是又有什么有深意的话要说,大喜道:“其梦若何?”
宋玉又开始形容着:“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
楚王追问:“状何如也?”
宋玉继续回答:“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楚王听宋玉描绘得有声有色,又要求道:“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
“唯唯。”宋玉回应之后,又作了一首: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奁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好辞!好赋!宋子才情卓异,担得起荆楚第一学士!”楚王大加褒扬。
鄢陵君见楚王又添了一名宠臣,便讨好道:“大王,此文承接昨日《高唐赋》,还请大王继续赐名,以传后世。”
楚王觉得很有道理,想了想,赐名道:“《神女赋》。”
“不愧是大王啊!臣等佩服!”寿陵君附和道。
见鄢陵君和寿陵君都有动作了,州侯也是不甘示弱,“大王,无论这《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神女赋》,都是全新的文体。此文体上承于北国之诗而后继于南国之辞,乃宋子所独创,而后当为世间文士所效,还请大王赐名。”
楚王又想了想,饶有兴致地回了一句:“不如,谓之辞赋。”
“此名甚好,便叫它辞赋了。”夏侯抢过了州侯的话茬,肯定着楚王的说法。
正当群臣极力附和之时,有一人却站了出来直谏道:“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
楚王正在兴头上,被这么句劈头盖脸而来的谏言打得是措手不及,但这人他不能随手杀了,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西南而来投效的庄辛。
楚王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好声地问:“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袄祥乎?”
庄辛继续直言:“臣诚见其必然者也,非敢以为国袄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辟于赵,淹留以观之。”
“想去赵国是吧?准。”楚王拂袖,准许了庄辛的请辞。
“大王,庄先生是人才,他不能走。”黄歇出言制止。
“大王,臣虽然与黄公不和,但庄先生在收服西境之战时尽力竭智,可谓忠勇至极。”昭奇难得跟黄歇站在同一阵营。
“黄歇、昭奇,你们的意思是,庄辛说的都是对的,大王宠信我们这帮佞臣,因此将危及郢都?”州侯反问了句。
“也不知道谁忠谁奸。我可没忘了,庄氏曾背叛楚国,危及过一次郢都,先王不得不携群臣避祸江东。”夏侯也补了两句,翻了翻旧账。
“行了,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我去意已决,希望能够说服赵王一同抗秦。大王,臣拜别。”庄辛自顾自地离去。
黄歇不知从何说起,但显然庄辛和楚王今日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于是庄辛果真去了赵国,黄歇也陪同着一并前往,可等他们到时却是迟了一步,赵国与秦国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而秦国此时的目的自然只在楚国。但由于黄歇和庄辛都不是以楚国使臣的身份来的赵国,因此也不能为楚王代言,自然就说不上太多的话。
不过才过了五个月,驻扎在秦、赵、楚三国边境的白起果然发兵南下。
此时的楚国,原先已经失去了方城这样强有力的屏障,又没了黄歇出谋划策,庄蹻也因忙着平定自己的领地而不愿出兵,景翠更是打不动了,松懈的楚军简直就是不堪一击,竟战了个一败涂地。
而没了后顾之忧的秦军,就这么长驱直入,主力部队连续攻克了鄢、郢、巫、上蔡、陈这五座重要的城池。其中接近郢都的鄢郢战况最为惨烈,由于久攻不下,白起想起了此前智、魏、韩三氏围攻赵氏的晋阳之战,直接决了鄢水去淹城,当地楚人死伤多达数十万,最终逼得楚王带着整个楚廷逃亡到了城阳。
自楚昭王十年(西历前506年)吴军破楚入郢以来已有两百多年,连庄蹻此前所率的叛军也未能彻底攻下的郢都,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沦陷了。
而关于上蔡的失陷,对于郑脩来说是一大打击。早年间,由于郑袖并不同意他与戎姬结合,因此他托黄歇的兄弟蔡复将已有身孕的戎姬安顿在了其外祖父的故乡上蔡,得一子,名国,以纪念郑氏故国。
此次遇上战乱,戎姬逃回了郑脩身边,却丢失了才五岁大的孩子。
另外,屈家也遭逢剧变,芈瑶华多年在外守卫疆土的大哥屈承开、二哥屈承元、三哥屈承天全部战死,屈家可谓满门忠烈。
黄歇得知这一系列不幸的消息后,正要动身去解救楚国,没想到庄辛却阻拦了他,要他先沉住气。
还真给庄辛料定了,才留黄歇吃顿饭的工夫,楚王的使者已经骑着马到了,请二人速速回楚国主持大局。
就在二人回楚国的途中,秦将白起又分兵攻下了邓和西陵,自己则在已经陷落的郢都四处寻仇,竟还放火烧了葬着楚怀王的夷陵。
坚守夷陵的王子阳文君被这场大火祸及,没能逃过一劫,他的两子一女则幸免于难,回到了四处流亡的楚廷。
顷刻之间,黄歇也已经调动了黄县的守军,发挥出了所学《孙膑兵法》与《墨典》的作用,攻守并用,将已然疲惫的秦军赶出了陈县,为此他身负好几处重伤,还好均未能伤及性命。整顿军队之后,黄歇将楚王迎回了陈县,暂且安顿于此。
这已经是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昭襄王二十九年(西历前278年)的事了。
同一时间,庄蹻彻底平定了西南,建立了一个不算小的国家——滇国,并自称滇王。
得知黄歇、庄辛夺回陈县,滇地也已经稳定,疯狂的白起也只能适可而止,不再进军,而是开始经营这新得来的广袤楚地。在如此战功的加持之下,秦王封白起为武安君,这也是苏秦曾被授予过的封号,也就是说在秦王的眼里,白起是足以与苏秦那样的人物相媲美的功臣。而秦国的占地面积也终于在此战之后正式超过了楚国,成为当时的领土第一大国。
在这种楚国持续由盛转衰的背景下,楚王终于在陈县的行宫——故陈国公宫正式召见了庄辛,懊悔道:“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语重心长道:“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于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食也。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颈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啄鱼卷鲤,仰啮菱衡,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卢,治其缯缴,将加已乎百仞之上。被礛磻,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圣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宣王,系己朱丝而见之也。
“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候方受命乎秦王,填邑塞之内,而投已乎黾塞之外。”
楚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于是封庄辛为执珪,并以淮北部分土地予其为阳陵君。
而在接连失去鄢郢、郢都之后,楚王不得不再建一座供楚廷使用的“郢”,于是开始改建陈县,并将此城改称郢陈。
郢都原本叫郧,楚文王由丹阳迁都于此后才将郧字中的“贝”改为“王”,称之为郢都,郢字从此在楚语中也就跟都字一个意思,故而再次迁都之后还是保留了这个字。
说起这陈县也是有意思,原是陈国都城,陈国后来虽然被楚国所灭,但其分支田氏却在齐国做了王。故而陈国虽亡,其后裔却还贵为国王。
同样还是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被放逐在汨罗江畔的屈平望江而忆伍子胥。这天正是伍子胥祭日,此人因忠言逆耳而枉死,身首异处,其首悬于姑苏城门,其身则弃于后海。
念及于此,七十五岁高龄的屈平悲愤而作《九章·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
巧陲不斵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谓之不明。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遻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闵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曾唫恒悲兮,永慨叹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在这首辞中,饱含着对家国破碎而不能效力的无奈之情,也表明了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以死明志,借此激励国人,故而是首绝命辞。
辞毕,屈平怀石投江,诗坛一代宗师就此陨落。
汨罗百姓见故三闾大夫投江,尽出当地龙舟打捞,却始终无果。
多日之后,他们终于确信屈平应是身亡,只是迟迟不见尸身,于是家家户户又摘来菰叶包起了以香味著称的当地美食角黍,于江面投喂鱼虾,希望鱼虾被角黍的香味吸引,而不去毁坏屈平的尸身。
但秦军并未让楚国有太多喘息的机会,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昭襄王三十年(西历前277年),在楚国西北两面接连失去屏障之后,秦将白起、张若复取巫、黔中两郡,但好在黄歇能言善辩,在他的调解下楚、秦结盟休战。
见战事平息,楚王因对父亲楚怀王和三弟阳文君的遭遇深感痛惜,而对阳文君的三个孩子极为同情,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些侄子侄女,但此后让他们的秩服奉养比于王子、公主,两位楚国王孙分别被封为了阳泉君、昌文君,与膝下仅有一子一女的楚王越加亲昵。
同年,为弥补失去长子的缺失,郑脩与戎姬又要了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
许是被郑脩的执着所打动,也可能是因年事已高看开一切,郑袖不再反对郑脩与戎姬之事。
由于楚国逢此百年难见之大难,楚怀王陵寝又被烧毁,死对头屈平也是含冤自尽,郑袖年纪大了,总会不自觉地回首往事,那些做过的坏事历历在目,孤魂野鬼般的仇家夜夜闯入噩梦之中,直到不久后惊悸而亡,也算罪有应得。
秦昭襄王三十一年、魏安釐王元年、楚顷襄王二十三年、韩釐王二十年(西历前276年),秦国趁魏昭王新丧,命武安君白起伐魏,取两城,并出兵试图切断韩国南北。
同年,楚国新一代的将领昭奇竟毫无预兆地效仿此前的庄蹻,在江南鼓动百姓造反,黄歇命越玉、江汉参战,姑且算是平定,但昭奇迟迟未抓到。而黄歇自己则带着景阳集结楚国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楚国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
秦昭襄王三十二年、魏安釐王二年、韩釐王二十一年(西历前275年),秦国丞相魏冉加封为相邦,再次出兵攻魏,击败韩魏联军,斩首四万,韩将暴鸢败逃,秦军割走魏国八县。魏国表面上答应与秦国结盟,但两国矛盾越加激化。
秦昭襄王三十三年、魏安釐王三年、韩釐王二十二年、齐襄王十年(西历前274年),魏国背叛秦国转而与齐国盟,秦将魏冉、白起、胡伤由此攻魏。赵将廉颇又攻取魏国防陵、安阳,迫使魏国与赵国组成联军攻向韩国华阳。
秦昭襄王三十四年、魏安釐王四年、韩釐王二十三年、楚顷襄王二十六年(西历前273年),韩国向秦国求助,而秦国也不再放任赵国持续做大,派白起出击,大胜,斩赵魏联军十五万,魏将芒卯败逃。此战之中,秦军取魏国卷、蔡阳、长社,取赵国观津,魏国中大夫须贾再割三县向魏冉请和。
在收拾完三晋之后,秦王又令白起就地召集韩、魏两国军队共伐楚。
但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王前脚刚派人去前线送信,后脚黄歇已以楚国使臣的身份至咸阳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