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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周朝的陨落

移花接木案 瓯南生 13272 2024-07-11 11:06

  在黄歇离开赵国灵丘的五个月后,燕军还是拔下了赵国昌壮。

  同时,借着这个机会,秦王再起战事,赵国被秦军攻下了二十余县,被斩首与俘虏的多达九万人。

  但赵国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赵将乐乘、庆舍一同率军攻向驻扎在信梁的秦军,因为好几年没有好好修整的秦军再次大败,赵军在此战之中又重新抢回了部分领土,可以说并未让秦军占到太大的便宜。

  乐乘和庆舍此前长期以来是廉颇、赵奢等名将的副将,没有机会可以好好带兵打仗。而现在情况不同了,赵国名将逐一去世,邯郸之围后廉颇也确实有些累了,乐乘和庆舍终于以主将的身份在秦军面前一展身手,还真就一战成名,比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靠谱多了,多少也是有些经验的。

  见赵国又有新的良将崛起,暂时还不好欺负,秦王只好命摎为将进攻最为弱小的韩国。这摎也是不负所托,取阳城、负黍二城,并斩首四万,韩国继续一蹶不振。

  在秦国历史上偶尔会出现过一些有名无氏的将领,他们普遍也没有被记载任何出身,比如左更错、客卿造、内史腾、将军璧、五大夫礼、五大夫贲、五大夫绾等人,都是以官职或爵位冠名。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姓氏,直接管他们这些有身份的人叫错、造、璧、腾、礼、贲、绾不顺口,而且当时重名率比较高,比如左更错如果不加具体身份便会跟司马错混淆。

  甚至也有人说名将司马错最初也只是叫“错”,司马是他的军职,而非自祖上就传下来的氏。

  在司马错之前,偶尔有以司马冠名的人,比如齐国田氏的司马穰苴、宋国向氏的司马耕,但他们都只是担任司马一职,也从未将此称呼传给自己的儿子。在司马错之后,司马这一称呼才开始形成了一定人口规模的氏族,他的孙子叫司马蕲、玄孙叫司马昌,显然以司马二字冠名已经通过血缘关系在传承中的,因此他很有可能就是司马氏的始祖。

  这往往说明了秦国的这部分将领并非贵族之后,只不过是平民甚至奴隶出身,他们通过建立军功而跻身贵族阶级,这个叫摎的将领也正是其中之一,秦军的随行史官正以“将军摎”这样的称呼记录他的辉煌事迹。

  这一年是周赧王五十九年、韩桓惠王十七年、楚考烈王七年、赵孝成王十年(西历前256年)。

  韩国被打趴,还在侍奉周天子的西周公国坐不住了,因为它本与韩国中北部接壤,现在韩国被秦国打得大面积缩水了,这意味着它已经直面秦国了。

  说起这个国家啊,也是很有意思。

  周考王姬嵬是杀兄自立的,在其元年(西历前440年)转让出大量领土给弟弟姬揭,即王畿河南之地,封了个小小的西周公国出来,效仿当年周公旧制。周王朝自王以下有公、侯、伯、子、男这五等爵位,也就是说西周公国处于最高的一等,虽然也不值钱。

  这也是周王室最后一次分封土地,周天子自己基本上只留下了一座王宫,供给都靠西周公国。

  有意思的是,周显王二年(西历前367年),西周公国第二任国君威公姬灶死后,长子西周惠公姬朝继承了西周公国。而少子姬班在赵成侯与韩懿侯的支持下将其一分为二,在东边分裂出了一个东周公国,由自己来统治,此即东周惠公,这两个国家也被并称为“二周”或“两周”。趁着周王室和二周的势力进一步被分化,以三晋为首的周边大国都在慢慢蚕食这两个小国的领土。

  一百多年过去了,虽然二周的领土不断缩水,但或许由于它们是供养周王室的诸侯,因此并未被彻底消灭。毕竟消灭了它们,相当于是消灭了周王室,而哪国都不想落人口实,被群起而攻之。

  当年楚国一再试探列国的底线,跟周王室一样称了王,就被出师有名的诸侯们联合围攻了不少回,要楚王削去王号。现在虽然大家都敢称王了,甚至秦、齐二国还尝试过称帝,还有包括齐、晋等国也被绝嗣,但曾身为天下共主的周王室不一样,将其消灭还是天下大忌。包括此前周朝取代商朝后,还是保留了商朝王族后裔继续着商朝的祭祀,宋公国和朝鲜侯国就都是殷商之后。

  周赧王八年、秦武王三年(西历前307年),秦武王赵荡曾带兵穿过韩国到达周王宫索取九鼎之中的雍州鼎,结果举鼎不慎反被压死,于是其庶弟赵稷才有机会继承秦国王位,成为了现在的秦王。

  那年的郑脩才七岁,事后就躲在豫州鼎中,想来至今已经过去五十一年。

  而今年不仅是秦昭襄王五十一年,也是周赧王五十九年。没错,当年被秦武王赶出周王宫的周天子姬延还活着,他也是至今在位时间最长的周天子。熬死太子这事儿虽然不太常见,但当今也并非只有秦王办得到,周天子的太子也没能等到继承王位的一天就先没了。

  说回这个周天子,他还对秦国此前对自己所做的事怀恨在心,而且现在情况确实危急,于是他让西周公拉下脸面,请来了黄歇和赵胜。

  “外臣……啊不。楚国陪臣黄歇,展觐周天子、西周公。”

  “赵国陪臣赵胜,展觐周天子、西周公。”

  虽然都是活跃了几十年的外交家,但由于此前也没见过周天子,黄歇和赵胜一时间都有些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对周天子自称才好。

  这一任西周公叫姬咎,算起来跟这一任周天子是平辈,都是周贞定王的六世孙。

  “敢问,东周公呢?”黄歇问了句。

  周天子看了看西周公,然后西周公有些难以启齿道:“啊……他大概不会来。”

  “咳。”赵胜提醒了声,然后在黄歇耳边说了句:“你忘啦,东周公在三十四年前曾去咸阳朝见过秦王,还不再称公,而改称君,相当于是承认了自己甘愿成为秦国的附庸国。”

  “哦……”黄歇忽然反应了过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并未将这当成一件大事,因此早忘了。

  国君会见国君这是常见的,但国君朝见国君性质上可就不一样了,这说明其中一人向另一人称臣了,那么东周公当时相当于默认自己与周天子不再是君臣关系,而是臣服了秦王。

  看着赵胜和黄歇明目张胆的小动作,周天子也问起了类似的问题:“就……二位来了?”

  黄歇和赵胜不太自然地对着周边看了几眼,黄歇先回答:“应该就我俩吧。”

  赵胜接着回答:“路上也没看到别的什么人。”

  “予一人心里苦啊!”周天子拍起了膝盖。

  “天子,注意形象,注意形象。”西周公尴尬地提醒着。

  “诸侯们都不应召了,予一人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啊?”周天子反问。

  说到诸侯这个词,也是挺有意思的,现在只出现在各个王国称呼别的国家或国君,毕竟曾经的诸侯国现在大多都已经称王。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现在的那些自称为王的王,已经偏离了“诸侯联盟首领”“天下共主”“天子”之类的定义了,只能说是独立出原先的诸侯联盟的君主,相互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全是凭实力说话。

  “咳咳。那个……天子,请问此次联络各国,是想组成合纵军吗?”黄歇猜测着。

  “是啊!咱们再不联手抵抗秦国,不仅韩国要被灭了,予一人的大周朝也将不复存在啊!”周天子哭喊了起来。

  “您说‘咱们’,不知……周室打算出多少兵?”赵胜也试探性地问了问。

  周天子停了下哭喊,转头问:“西周公,有多少?”

  “五……五千吧。”西周公说了个耐人寻味的数字,而且还有可能是个虚数。

  “五千?我没听错吧?”赵胜问向西周公,觉得对方在跟他开玩笑一样。

  “这……都已经是算上跟富商借贷雇佣来的了。”西周公把老底给摊开了。

  “那我赵国可出不了兵,爱莫能助。”赵胜有些不耐烦。

  “但赵国有一物可出!”西周公却不放弃。

  “哦?除了人马,赵国还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赵胜好奇了。

  西周公问:“孤听闻,秦国太子目前唯一的嫡孙赵政在你们手上?”

  “是有这回事啊。邯郸之围时,本来要杀赵异人、赵姬、赵政一家三口祭旗的,谁知赵异人趁乱逃回秦国了,赵姬母子则藏在一邯郸商贾家里,不过战后他们母子还是被我们给找出来了,重新关了起来。你……想拿他们威胁秦国?”赵胜有些明白过来了。

  “正是如此。你等二国若答应此事,天子当派遣天使致命赐胙,你等以天子名义鳞集义旅声讨秦军。”西周公回答,并开出了条件。

  “虽然是天子锡命,但此等行径,非君子所为,只怕会被诟病吧?”黄歇反问了句。

  周天子、西周公、赵胜同时看向了黄歇,眼神中充满了不理解。

  西周公对赵胜说:“赵相,孤可是听闻,那秦伯为了得到魏齐的人头给范雎泄愤,把你给骗去秦国,然后扣留了住,威胁赵侯。你拿他曾孙威胁回去,也不算什么吧?跟秦人可不能讲理。”

  在周王室过去的任命之中,秦国是伯爵、赵国是侯爵,后来两国都是僭越使用了王号,因此西周公仍将秦王、赵王称为秦伯、赵侯,这两种称呼可比西周公的公爵身份要低。

  不仅赵胜愣了,黄歇更是有些无语,再说下去,是不是得把楚王叫成楚子了,比公、侯、伯这三个爵位都低。就他俩给了面子代表本国来西周公国出使,这实在有些不给面子啊。

  黄歇用手肘碰了碰赵胜,示意可以走人了。

  但赵胜似乎会错意了,以为是要忍辱负重继续往下聊,于是对黄歇说:“是啊!这条命差点就丢在咸阳了。黄歇啊,你看你当年跟楚怀王也被扣留过咸阳,那秦王跟你讲道理了吗?没有啊!还要用楚怀王去换取楚国两个郡。之后,现在的楚王不也是,要不是你及时将他弄回了楚国,秦国也要换地啊。”

  “啊?”黄歇听不明白了,这个赵胜居然替周王室说话。

  西周公拉住了黄歇的手,郑重道:“楚相!孤没想到你还有过这种遭遇!来!让咱们戮力同心抗秦!你可要延续楚国先人‘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的传统啊!”

  “不是吧……”

  没等黄歇说完自己的立场,赵胜又问西周公:“抢来的土地算谁的?”

  西周公慷慨道:“这样,只要咱们挟持了赵异人的妻女,就跟秦国换刚从韩国抢去的阳城和负黍,二位各取走一城!”

  “好啊!”赵胜听着有些开心。

  可西周公随后又道:“然后……”

  “还有然后?”黄歇和赵胜异口同声。

  西周公继续道:“然后楚子和赵侯,都要感念天子之宠赐,守好这两城,抵御秦军再犯。”

  周王室的思想过于迂腐,到现在了对土地还是以一种攻而不取的态度。

  对周王室来说,过多的直属土地、人口都是无用的,人口不能都挤在一块,子弟、功臣都要被分封到各地去开发城池,然后拥戴自己这个天下共主就可以。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得定时朝贡,维护周王室的开支与尊严。因此小国寡民不假,但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我没兴趣,你看吧。”黄歇直接对赵胜这么表态。

  “楚相!予一人如此看好你,你居然说没兴趣?”周天子质问黄歇,认为黄歇给脸不要脸。

  黄歇终于得空解释:“我虽然赞同合纵抗秦,但是首先,拿人家妻儿为质换地,这是不义之举啊。其次,楚国拿下这一两座城也就是飞地,而且楚国多的是城池。”

  “黄歇,这交易你真不做?”赵胜问。

  “不做。况且你也知道,寡君和我在秦国受了华阳夫人一些恩惠,算起来赵异人也是寡君的外甥,此事我们楚国真不好插手。”黄歇表示自己挺为难。

  “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了吧。”赵胜也只能这么说。

  其实赵胜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出兵,然后通过周王室得到那两座城池。至于事后还奉不奉周王室……那当然是不奉啦。

  “那天子、西周公、赵相,黄歇可就先走了。”黄歇打完招呼刚想转身,但又忽然止了住,想到了还有件事没办,问向了周天子:“天子,陪臣可以看看九鼎吗?”

  “九鼎乃天子之器,怎可让你说看就看?”周天子表示自己被深深地冒犯到了。

  “我出五郢爰,就看一眼。”黄歇从怀中抓出了一把金光闪闪的郢爰。

  看着这些高纯度的楚国金币,周天子却表现得更为恼怒:“放肆!”

  一见情况不妙,赵胜还以为周天子要发飙了,想着怎么替黄歇说两句好话圆场,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鼎有九只,怎么也得给予一人付九郢爰,再凑个整,就十郢爰吧,怎么样?”周天子忽然转变了态度,甚至还有些点头哈腰的意味。

  “不是吧?”赵胜直接诧异地看向周天子。

  “七郢爰,不能再多了。”完全不同于赵胜的反应,黄歇又摸出了两枚郢爰,淡定地砍着价。

  “八郢爰,让你摸。”周天子比划着手势,更加不顾形象地加价。

  黄歇最后摸出了一枚郢爰,然后将这八枚郢爰交到了西周公手中。

  西周公双手一沉,眼都不眨,似乎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的黄金一样。

  “怎么走?”黄歇问西周公。

  “还是楚相阔气。”西周公将郢爰呈到周天子案前之后,亲自走到黄歇跟前带路,友好道:“请。”

  “对了。”前一刻还在抚摸金币的周天子,忽然出声把黄歇叫住。

  “郢爰是这世上纯度最高的黄金,天子还有何问题?”黄歇只是侧了侧身,并未完全转身。

  “提醒你一句,看看可以,可千万别觊觎。这九鼎有灵性,寄宿着历代真正王者的亡灵,想染指啊,得先看有没有这个命。不然,会被周王室的怒火诅咒,别忘了秦武王是怎么死的。”原本还说可以给黄歇触碰九鼎的周天子,此时却又转变了态度,严肃之中又带有几许自傲。

  赵胜似乎瞥见了周天子眼中透出了一丝杀意,但转瞬即逝,使得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

  “呵。多谢周天子提醒。”黄歇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说完离去。

  到了太庙,黄歇见到了陈列于眼前的九只古老大鼎。

  西周公热心地介绍道:“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

  望着被夏、商、周三代传承了一千七百余年的九鼎,黄歇不由地念起了《墨子·耕柱》:“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

  “九鼎又称三棘六异,与和氏之璧、随侯之珠齐名,但只有九鼎传承最久,且是象征正统王权的礼器。说来也巧,赵相和楚相应该也都各自见过和氏之璧、随侯之珠。”西周公告诉着黄歇。

  “曾有传闻‘得和氏璧者得天下’,可我想短期之内是不可能取代九鼎的这一功能,也就秦王会急着去跟赵王争,不过那也只是为了得到赵国土地的借口。今日见九鼎,可不同于和氏璧。”黄歇摇摇头,并不认可和氏璧的价值。

  “那是,这每一鼎可是象征一州啊,九鼎即是‘普天之下’。你看,自这边起是冀州鼎,最后那只则是雍州鼎,也就是砸死秦武王的龙文赤鼎。都是直耳,不像你们楚式圆鼎都是向外翻的。”西周公继续介绍着。

  黄歇继续走近,由摆放在最右边的冀州鼎开始,逐一观看,嘴里按照顺序念叨着:“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

  走到这最后一只巨鼎面前,黄歇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碰鼎上铸造的凶狠恶龙。

  “不可!”西周公喊住黄歇,不再让其进前。

  “怎么,不是已经给过足够的郢爰,说可以摸了?”黄歇反问。

  西周公却借用当年郑脩的父亲颜率的话形容道:“夫鼎者,非效醯壶酱甀耳,可怀挟挈以至齐者;非效鸟集乌飞,兔兴马逝漓然止于齐者。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

  “夏朝最早的都城是阳城,大禹应当是在那铸造的九鼎,而后夏朝数次迁都。商汤击败暴君夏桀后,将九鼎由夏朝最后的都城斟鄩迁至商朝最早的都城。再之后盘庚迁都于北蒙,改称殷,九鼎亦迁于此。直到周武王姬发灭商,收九鼎,其子周成王姬诵时由周公姬旦建造洛邑,安置九鼎。虽然这几处相隔都不算太远,但你说需要动用八十一万人才能牵动九鼎,当年真是这么搬来搬去的吗?”黄歇对西周公的说法提出了质疑,行事向来稳妥的他却变得有些激动。

  “如此说来,楚相不信孤这说法?”西周公轻笑着问。

  “周朝都已经进入季世,我偏不信这个邪!我楚国执戟百万,不服周!”黄歇伸掌,重重地拍在了象征秦国的雍州鼎上。

  说来也怪,这雍州鼎传来了一阵炽热,黄歇转眼一看,一条赤龙张牙舞爪着由鼎上飞出!

  情急之下,黄歇迅速收掌!但似乎一切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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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异人!你给孤出来!”西周公在阵前大喊。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周赧王五十九年(西历前256年),西周国郊外,秦周两军对峙。

  “西周公,你若是你放过王曾孙和夫人,我答应你不屠城。可若你执意要跟秦国反着来,别怪我不客气!”秦军主将摎放下狠话。

  “孤倒要看看谁跟谁不客气了!”西周公一把抓起了年仅三岁的赵政。

  “不!放开我的孩子!”赵姬要去抢回赵政,但却被赵胜的手下们紧紧地拿住。

  遇到这种情况,赵政竟然面不改色,凶狠的眼神在西周公和赵胜身上不断来回。

  “啪!”

  西周公重重地拍了赵政一个巴掌。

  “西周公!咱们说好的要杀就直接杀!你怎么可以折磨人质?”将赵姬母子交出的赵胜此时却动起了恻隐之心。

  “不用你假好心!你巴不得我们母子死在你手上!赵胜你好歹毒啊!”赵姬对着赵胜边哭边喊,恨意更浓。

  “对于反复无常的秦人不需要讲什么道义!”西周公却这么回应赵胜。

  说来也怪,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继续死死地盯着西周公,这让西周公越加不自在。

  “你想你儿子活吗?去求你丈夫啊!”西周公对赵姬说。

  赵姬没有办法,被押到了西周公的车前,对着对面撕心裂肺地喊道:“异人!你可以不用管我!但求你救救政吧!他可是……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这一声求救穿过了千军万马,赵异人和吕不韦同时接收到,按捺不住的赵异人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奔跑。

  “王孙!”吕不韦却上前扯住了赵异人的袖子,“你不能现身!”

  赵异人及时回身,抱住了吕不韦,在其耳边问道:“可没了妻儿我做这个太子适子还有什么意思?我当了秦王、灭了赵国会开心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吕不韦愣住了,因为他也深爱着赵姬啊,而且赵政同样也是他计谋中不可缺失的一环。

  没等吕不韦回应,赵异人甩开袖子继续往前跑,他呐喊道:“西周公!”

  “王孙!你怎么出来了!”摎大惊。

  赵异人向着摎的方向只是单手一扬,示意对方不要插话。

  “哈哈哈哈!赵异人!我知道你肯定在听!”西周公大悦。

  “你是要用你西周三十六邑的性命,来给我妻儿殉葬吗?”赵异人说出了句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话。

  西周公脸色一变,“你就不想救他们了?”

  赵异人不回应,上了战车,拿起了弓箭,对摎坚定道:“将军,下令,全歼敌军,不要留有任何顾虑!只有西周公,我要活的!”

  “臣……”摎不知道该怎么答了,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放心,这是我的决定,我不会追究你们任何人的责任。”赵异人明确道。

  摎只好道:“臣遵命。全军听令,生擒西周公,其余人等一个不留!”

  接收到命令后,数倍于周军的秦军即刻动身向前冲杀。

  “怎么回事?”西周公惊慌了。

  “西周公,人质行不通啊!”

  赵胜说完,他的部下又将赵姬母子迅速带回了他的车上。

  “你要跑?”西周公问。

  “不能陪你这么玩下去了!不杀人质,也是为了你好!”赵胜的车驾与随从开始撤离。

  “政,你没事吧?”赵姬担忧地查看儿子,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赵政还是不说话,赵姬发现他的眼睛这回盯向了秦军,似乎想从这堆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中找出两副他熟悉的面孔,借此发泄出满腔怒火。

  而他不知道的是,赵异人在喊完之后,便软弱地跪在了战车上,并吐出了一口鲜血,满脸泪痕。

  “王孙!你怎么了?”刚赶到的吕不韦也跪在赵异人面前。

  “太傅……你说,我是不是最无情的丈夫和父亲?”赵异人失意地问着。

  “不……你……你这么做是对的!除了赵姬的丈夫和赵政的父亲,你更是秦国太子的适子!将来是要继承秦国王位的!这场仗,国内有多少人想看你的反应,你没有选择,只能这么做!错的不是你我,而是这个时代!”吕不韦却这么反复肯定着,似乎也想从中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们母子还能活命吗?”赵异人问了一个他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果……”吕不韦再次哽咽,“如果他们真的没能活下来,那也是命。在这样一个纷争的世道,怎么可能事事如意?”

  这场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得胜的一方自然是秦军,但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赵姬母子。

  几日之后,楚国郢陈——

  当黄歇再次放亮双眼时,他思念已久的姬灵站在了身前,两人立于一道长长的永巷,周边则躺着百十来具尸体。

  此前应该发生过什么,但他却毫无印象。他们好像正在进行对话,但这时话到嘴边就像有气泡在水中吐出,令他极其痛苦,根本发不出声音。

  姬灵的唇舌也在轻微地动,可同时随之而来的一阵耳鸣让他根本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脑中似乎有其他人的声音在不断喊他。

  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他发现,自己胸前被刺进了一支匕首,而这支匕首正是鱼肠,握住另一端的竟是姬灵的手。

  再次抬头去看,只看到她的嘴角弯起了笑意,眼神越加邪魅……

  不!她绝不会是姬灵!

  “哇!”

  “你醒啦!”眼前说话的是李园。

  “父亲!”

  “夫君!”

  “祖父!”

  一屋子的人都在喊着黄歇。

  “咦?”黄歇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家了。

  “都别吵!”李园对着大家喊了句。

  “让李园先看看。”芈瑶华吩咐道。

  李园按着黄歇的脉搏,用正常的音量问:“你想一下,在你醒来之前,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哪儿?”

  黄歇仔细想了想,脑子又传来了些许眩晕,然后才道:“一条赤龙,一条将要吞噬我的赤龙,再之后……着实记不清了。”

  “再说得仔细点,比如在那条赤龙之前是什么?”李园追问道。

  “九鼎……对!是雍州鼎!我在周王宫的太庙看雍州鼎!”黄歇终于想了起来。

  李园点点头,道:“那应该没错了,你太累了,见到九鼎又过于激动,导致昏厥。来人,赶紧去通知大王,令尹醒了,让大王别担心。”

  “诺。”一名仆从回应。

  “太累?过于激动?难道不是……周王室的诅咒?”黄歇问了个跟医学无关的问题,但问完后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些荒唐。

  这个时候的巫师和医者往往不分,被统称为巫医,但李园是正儿八经的医者。

  此时李园用力捏了两下黄歇的手腕,黄歇立刻感受到他有话需要私下说。

  “我躺了几天了?有吃的吗?”黄歇忽然感到腹中饥饿,同时又想以此转移话题。

  “父亲,来。”黄陆离端上来一鼎鹿肉羹,又指了指黄茂行手中的凤纹簠和黄若木手中的兽面纹斝,“簠里还有热乎的粟米,斝里也有温好的越酒。”

  “好了,他没事了。把簠和斝都搁下,你们可以先出去了,不要打搅他休息。”李园这么告诉大家。

  “真的没事?”芈瑶华还是有些担忧。

  “放心,人醒过来,吃点肉,休息几日就好了,他身体本来就很强健。”李园说。

  “听先生的,你们先出去。”黄歇吩咐。

  听过这句话,众人才一一离开。

  黄歇疯狂地动起了手中的匕,边吃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园回答:“你中了撒在九鼎上的毒粉,太庙常焚香,八成被你当成香灰而没去在意了。”

  “什么?是毒粉的原因?”黄歇追问的同时嘴里也没停,这让他颇为吃惊。

  “这毒叫‘敢不朝周’,是百年前周王室秘制,嗅而无味,中毒者查不出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当年秦武王举雍州鼎时,正是因吸入了此毒而感到眩晕甚至致幻,而后巨鼎脱手,才把自己给砸出了致命伤。五十一年过去了,没想到同样的毒,也差点把你给害了。”李园讲述起了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好阴毒的敢不朝周!当年……你父亲或二位兄长参与其中?”聪明的黄歇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对。但是这毒药极难调配,是上一任周天子在位时留下的,方子已经失传,因此也用不了几回的。还好你吃过长生不老药,身子骨硬,部分毒素被化解了,不然我也不一定救得了你。希望这毒是真的用完了。”李园后怕着。

  “可这梦境也太过真实了,按你这么形容,我还真就险些醒不过来了。”死里逃生的黄歇还是觉得比较不可思议。

  “不过,我也听说九鼎是有灵性的,若再度遇到有望统一天下的人,是能够预知未来的。据说周文王姬昌,就是因触碰九鼎,而从幻境中预感到自己死于非命的日期,从而逐一避开了商纣王所施加的迫害。不过此事不见于正史,只是周王室口耳相传,即便真的在周文王身上发生过,之后应该也没有其他人感受过了,可能只是后人乱说的,不足为信。”李园又说起了另一件玄乎的事。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掌故……”黄歇听着有些恍惚。

  “话说……你在梦境里除了赤龙,还看到过什么?”李园这时也有些迷信起来了。

  毕竟黄歇的这次经历也有些超脱李园的固有认知,而且李园所属的郑氏一脉本就是周王室在周厉王时分出的一支后代。有些话还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如他和黄歇原本也不觉得世上会有长生不老药,甚至人还可以通过医学彻底改变容貌。这就意味着,传说的可信度往往也有值得去探讨的一面。

  黄歇按了按额头,只有些零星的碎片重现,而且碎片正在快速流失,最终能够留存在脑海中的实在没剩多少,不过他记住了自己在梦中是有那么一劫,对面站着的还是与姬灵长得一样的女子,似乎可以印证李园所说的“预知死亡”。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敢不朝周只是让黄歇前期致幻,那条赤龙就是在这样的作用下出现的,而昏迷后所看到的场景则是九鼎所带来的。

  “有想起什么吗?”见黄歇迟迟没回应,李园又问了一句。

  怕李园担心,黄歇便只是说:“没什么,后来就被你们叫醒了。至于周文王的经历,可能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吧。”

  “你说你,到了周王宫,怎么也不小心着点儿?要不是有鬼谷子的灵药护体,我又刚好猜到是这种毒,还懂个偏方来解,你这条命根本救不回来。”李园责备起了黄歇。

  “都怪那周天子和西周公,诱导我去靠近触碰……不对,战事如何?”黄歇忽然想到此前周王室要与秦国开战。

  “已经结束了。”李园颇为感慨地回答。

  “这么快?”黄歇惊讶着。

  李园继续说:“你都昏迷了十几天了。西周国从伊阙出兵攻秦,阻断了秦国去阳城的路,但他们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被秦将摎反攻。西周公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城,口三万。秦王受献,归其君于周。还有,周天子崩了,死因不明。”

  “不明?”黄歇问。

  “周王室没了,不知究竟是被杀死的,还是被气死的,也有可能就是老死的,但还有人说是被债主逼得焦虑而亡。”李园说着几种流行的说法。

  “被债主逼?”黄歇更加惊讶。

  “是啊。为了筹集军资,周天子向富商们借贷,结果仗打输了不是,债主们纷纷前往周王宫讨债,周天子就躲到了高台之上,现在满天下都在传‘债台高筑’。”

  “没想到啊,曾被视为下贱的商贾,竟也能肆无忌惮地跑到周天子面前讨债。”黄歇也感慨着。

  “可无论如何,西周公一败、周天子一崩,延续了七百九十年的大周王朝,的确是灭亡了。另外,韩王终于入朝于秦国了,秦国距帝业又近一步。”李园感叹。

  “还是不对,秦国王曾孙赵政呢?我记得周王室要赵胜拿他们母子当人质来威胁秦军的。”黄歇又想起了这么一回事。

  “他啊,被绑到军前,但秦军不认,只说如果伤了这对母子就要屠戮整个西周国。西周公没敢动他们,最终平原君又把他们带回邯郸了。”李园轻描淡写着。

  “哦……没事就好。秦国虽然可恶,但赵政母子是无辜的。周朝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自然也是气数已尽。”黄歇把鹿肉吃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喝汤。

  “对了,还有个事。”李园对黄歇说。

  “你说。”黄歇还在喝。

  李园继续道:“我那个偏方啊,需要用童女舌尖上的血来喂你……”

  “噗——”黄歇吓得将一大口还未咽下的汤全喷到了李园脸上。

  李园愣了住,他很想揍黄歇,但奈何黄歇现在是病人,还不是时候。

  “所以是谁喂了我?”黄歇激动地问。

  “李谈的女儿李环,也就是管我叫叔父的那个孩子。”李园僵硬地回答。

  “有这个人吗?”黄歇更加慌张了。

  “有啊,跟我妻儿在郢陈住很久了,就住在你让你儿子安排的那处宅子。只是你一直在忙,从没见过她,也十八岁了。”李园拿布擦了擦脸。

  “这事儿,她也愿意?”黄歇觉得非常荒唐。

  “事态紧急,她也没想多啊。但是……大家都知道了,只怕往后不好嫁人了。”李园顾忌道。

  “让你做事没轻没重的!”黄歇责怪着李园。

  “她跟我说过了,实在不行她愿意给你做妾。”李园说出了李环的想法。

  “那怎么成?你也知道我今年都五十八了!”黄歇越加觉得李园现在的想法太过荒唐。

  “可你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岁左右,在秦国纳的妾室也都有五个了,怎么就不能在楚国再纳几个更年轻漂亮的?你可是楚国的大英雄,还与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被世人并称为四大君子,未昏的楚国女子中能有几个是不爱慕你的?自古英雄配美人,那范蠡与西施,不也差了三十来岁?难道,你想为黄家多添几个子嗣,瑶华还能管你不成?”李园反问。

  用舌尖之血治疗当然是无稽之谈,这不过是李园走的一步稳棋,他要借此机会将李环献给黄歇。

  黄歇昏迷中,李园日日以这个理由将李环带进来,对大家宣称须要用这种方法来治黄歇,关起门来其实也就是用普通的方法来诊治,故弄玄虚而已。

  “不是,瑶华自然不会。可就算我还要纳妾,李环算起来也是你的晚辈啊,我纳了她,得管你叫什么才好?”黄歇又掰扯了下辈分问题。

  “那李环又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她说让我对外称她为族妹。我想这么办也可以啊,便让她以后不叫李环了,改叫李嫣儿好了。”李园却继续这么说着。

  “嫣儿?那不是之前戎姬怀着郑国时,你跟她约定的,如果生男便叫国,生女便叫嫣儿的嫣儿吗?”黄歇想起了这事。

  “哦,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啊?”李园问。

  “亏你想得出来!还让她给我做妾室!”黄歇摇摇头。

  “我可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啊,她自己也说喜欢你很久了,明年等她除了丧,就可以嫁人了,你可得对她负责啊。”李园抓住了黄歇的手,像个老父亲托付女儿一样郑重。

  “啊?”黄歇越听越觉得离谱。

  “不打扰你休息了,回见。”李园起身就走。

  “哎……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啊!”

  黄歇喊着,但李园并未回头,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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