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王礼遇由燕国而来的蔡泽的同时,楚国也迎来了一名来自齐国的贵客——
“荀兄,你终于还是来见我了啊。”黄歇欢迎着荀况的到来。
“黄兄,上回郢陈一别,也该有八年不见了吧?”荀况也对着黄歇作揖。
“我等稷下学子,见过楚国令尹。”荀况身后的上百名弟子同时行礼,从雅言中还是能听得出来各个国家的口音都有。
楚考烈王八年、齐废王十年(西历前255年),齐国稷下学宫祭酒带众弟子来到了楚国东北部的兰陵县,拜会黄歇。
兰陵县地处齐国南境与楚国北境之间,原属齐国,也就是说直接与黄歇的封地淮北相接壤,其西北方向为固若金汤的莒,东北方向又先后为薛邑和鲁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根据地。只要齐国运筹得当,南下可征楚,西进可伐鲁。当然,现在的齐国已经没有这个实力了。
正是知道这样的情况,黄歇六年前才征集淮北军去将其夺下。由于这个县是黄歇以私兵攻得,又被黄歇的封地阻隔,楚王索性就将其封给他,那么他现在在楚国的封地已经多达十四个县,在赵国还有个灵丘也是他的,所控制的人口与土地已然是当年黄国全盛时期的数倍。
现在的黄歇,就是在楚、秦、赵、魏、韩、齐、燕、瓯越、滇这仅剩的九位国王面前,俨然也是一个大诸侯,更别说鲁侯、卫君、东周公这些小诸侯,可谓是举足轻重。如此位极人臣,是范雎、赵胜、魏无忌都不能比拟的。
兰陵县东近黄海,黄歇与对岸的朝鲜有不少生意往来,因此近年来时长会在此办公,同时还可以密切注意着齐国的动向。
“都入座吧,当自己家就好。来人,为先生与学子们上酒菜。”黄歇热情着。
“多谢黄兄招待。”荀况落座。
“荀兄,你来信时我还觉得奇怪,没想到真的带了这么多弟子前来。”黄歇表示还是有些惊讶。
“实不相瞒,我已不再是祭酒,此行是为了投靠黄兄。”荀况低落着。
“哦?荀兄在稷下学宫最为老师、三为祭酒,如何就不待了?”虽然黄歇总是企盼着荀况适楚,但荀况这么说显然是有什么苦衷的。
“唉,如今的稷下学宫,早已不是你我游学时的稷下学宫了。稷下先生们,死得死、跑得跑,现在的齐王又不兴教学,与秦国修好,又与燕、赵两国偶有争端。我等稷下学子,不过是谈论了几句时政,便被人谗害。不得已啊,我只能带着一众弟子,南下来找你。未来得及跟我走的那些弟子,也四散去了。稷下学宫,相当于关了。”荀况看向了弟子们,心疼着他几十年来的经营。
“原来荀兄还有此等遭遇。且放宽心,既然来了楚国,你们就都在这好好研习学问,我们楚人可不像齐人。”黄歇表示非常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靠。
“正是知道如今的楚国再度学风开放,才想到来找你啊。多谢黄兄收留。”荀况说完,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荀况的离开,意味着创建已近一百二十年的稷下学宫正式步入衰败,此后一蹶不振,再未听闻出现任何大才。
有一刚加冠的弟子忽然开口道:“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夫子,依弟子愚见,那齐王浑身长满了逆鳞,与其先祖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这样的稷下学宫不待也罢。”
荀况回应道:“今人主有六患:使贤者为之,则与不肖者规之;使知(智)者虑之,则与愚者论之;使修士行之,则与污邪之人疑之。虽欲成功,得乎哉!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景之枉也,惑莫大焉。语曰:‘好女之色,恶者之孽也。公正之士,众人之痤也。循乎道之人,污邪之贼也。’今使污邪之人论其怨贼而求其无偏,得乎哉!譬之是犹立枉木而求其景之直也,乱莫大焉。”
那弟子又接着发表自己的观点:“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
这位弟子口齿虽然不是很清楚,似乎患有一定程度的口吃,但黄歇大致听清了,觉得他很有才学,于是问道:“荀兄,浮丘伯我还是认得的,而这位又是什么时候收的高弟?”
“高弟不敢当。学生韩国公子非,专习法学,见过春申君。”韩非行礼。
“哦,你叫韩非啊。方才那番话,颇具见地,有实例吗?再说些与我听听。”黄歇非常欣赏韩非。
韩非看向了荀况,而荀况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可以。
韩非重新转向黄歇,举例道:“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
“当!”
清脆的落梜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韩非的话。寻找声源,那双梜正是从黄歇手中滑落的。
“怎么了?”荀况问。
“哦……没事,没事。韩非,你继续。”黄歇说完,向一同在场的李园瞄了一眼。
但李园也用眼神回复黄歇,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见李园这反应,明显因某事感到讶异的黄歇只好静观其变,看回了韩非,神色略显凝重。
而韩非继续道:“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韩非完整地讲完了这么三个事例,并发表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而这其中,“郑武公欲伐胡”是李园幼时跟黄歇讲过的,黄歇当时则第一时间联系上了“弥子瑕失宠”的故事,也讲给了李园听。
由于各国史官都是惜墨如金,不可能将发生在国君身上的所有事迹都记载得面面俱到,因此被认为无关紧要的事迹是不会被记载在正史上的。而没被以文字记录的一些事迹则会被口耳相传,几经转述,跟事件本身多少会有差异。
在鬼谷一行之后,黄歇和李园敞开心扉,不再向对方隐瞒各自的出身,才相互得知这两个故事都是由他们各自所属的公室口耳相传下来的,而且他们在其它地方也从未听闻过,因此方才一听韩非要讲“郑武公欲伐胡”才会失梜。而之后,韩非竟又讲起了“弥子瑕失宠”,这也是此前黄歇让李园用来说服范雎谗杀白起所用的。
“故事我虽然都没听过,但你确实有见地。”黄歇不露声色地试探着韩非。
“这第一个和第三个故事都是蔡斯讲给学生听的,不然学生也得不出这些结论。”韩非却指向了与他同龄的一名同学。
黄歇看向了韩非指去的方向,那是一名与韩非年纪相当的学者,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才问:“你叫蔡斯?”
蔡斯长得很是俊俏,但又有些不太像中原人。
面对黄歇的提问,他怯生生地回答道:“回春申君,正是蔡斯。”
“哈哈哈!荀兄,你这弟子带有楚国腔调啊!”黄歇转向了荀况说着。
“哦,蔡斯啊,我记得你是上蔡人吧?”荀况问起了蔡斯。
“是。”蔡斯如实回答。
“二位跟在荀子身边,都有几年了?”黄歇继续问。
韩非先回答:“回春申君,学生是八年前游历郢陈时,拜入荀夫子门下,随荀夫子回到了齐国。至于蔡斯,应该比我早了一些,但也没早几年吧?”
见韩非都把底兜得差不多了,蔡斯只好如实回答道:“回春申君,学生是在九年前离开上蔡,前往齐国求学,被荀夫子收为弟子。”
“九年前……那你现在,应该二十二岁?”黄歇估摸着,并又看了眼李园。
李园这次则闪避着黄歇的眼神,给到黄歇一种做贼心虚的感受。
“是。”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情愿,但蔡斯还是这么回答。
“这你也能看得准?”荀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随口一猜。”黄歇却这么说,然后又转向了蔡斯,道:“看起来,你和韩非的关系很好?”
蔡斯这回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道:“我们自小相互学习,都将以法治国为己任。”
“好啊,楚国也正在我的主张下推行新法。韩非说了那么多,你也说说你平时对法学的一些见解。”黄歇似乎对蔡斯的学业很感兴趣。
“学生没有韩非那样的才能,所著不足以言于春申君。”蔡斯忽然表现得有些自卑。
黄歇不去勉强,但还是要求着:“既如此,那你说说你最认可韩非说过的哪句话吧。”
这回蔡斯想都不想,直接说:“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黄歇点了点头,看了眼韩非,再看回蔡斯,问:“你的父母可都还在上蔡?”
“母亲不在了,上蔡也被秦人夺走了,父亲不愿做秦民而四处云游,故而学生也没了家。”蔡斯简单说着自身的遭遇。
“那你恨秦人吗?”黄歇不自觉地问起了这样的问题。
“恨,但学生不恨商君之法,因为主要还是得看用法之人。”蔡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商君之法如何?”黄歇更加好奇了。
说到这里,蔡斯开始侃侃而谈:“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非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善!”包括黄歇在内,在场大多人都赞同着蔡斯这一精彩的辩证。
“法、势、术,你是要将法家三派学说合而为一!”同样学遍法家各派的黄歇激动着。
蔡斯忽然察觉,他不小心将自己平时所写的观点给说出了好多,这些话他连对恩师荀况都未说过,怕的就是论不过他所认为的站在更高境界的韩非,因此又有些后悔。
“蔡斯有才学,还写得一手好字,学生远不及蔡斯。”这时韩非却又出来称赞着蔡斯,不像是捧杀,应当是出于真心。
“哦?蔡斯,让我看看你的字。”黄歇又要求道。
蔡斯继续表现得羞怯,但还是拿出了一张帛书。
一名少年毫无预兆地走了出来,将其接过,而后呈到了黄歇案前。
黄歇摊开一看,是一手精美的楚国铭文,也就是楚人所用的一种铸造或镌刻在铜器上的艺术字体,由于形似鸟和虫,而被后世称之为鸟虫篆。不过这种字体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实用,多用于艺术欣赏。
“好啊!荀兄,你真是收了个多才的弟子!我若能生个这样的儿子,也不必多去担心了!”黄歇对蔡斯赞不绝口。
“蔡斯惶恐!”而蔡斯听完则赶紧低头作揖。
“紧张什么?又没真让你给我当儿子。”黄歇笑说。
“哈哈!蔡斯,能得到春申君这样的赞扬,你应该感到高兴的。”荀况也觉得蔡斯反应过于激动。
“春申君,我也想拜荀夫子为师。”
黄歇这时才注意到少年还站在自己案前,笑了笑,然后对荀况说:“荀兄,这孩子是赵国名士毛遂的侄子,叫毛亨,能背《诗》中所有篇目的序,不如你先考考他?”
听黄歇这么说,荀况不由地看向了少年,问着黄歇:“毛遂?可是那脱颖而出的毛遂?”
“嗯,正是那位胆敢在寡君面前强行请盟的士人。”黄歇描述着。
荀况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喊起了浮丘伯:“丘伯。”
“弟子在。”浮丘伯回应。
“你随便出三篇为题。”荀况使唤着。
“诺。”浮丘伯回应。
毛亨对着浮丘伯作揖,道:“还请赐教。”
浮丘伯起身回了一揖,然后出了第一题:“《齐风·卢令》。”
毛亨立刻回答:“《卢令》,刺荒也。襄公好田猎,毕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好陈古以风焉。说起齐襄公田猎之事,《左传·庄公八年》有载:‘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
这毛亨不仅将《卢令》的序给说出来,还把背后相关的故事一字不差地背完,这让在场众弟子自愧不如。
“夫子,一字不差。还……需要再考别的吗?”浮丘伯向荀况请示。
“不必了。”荀况满心欢喜地笑了笑,然后道:“毛亨,今日起你便是我荀况的弟子。”
毛亨开心地下跪行礼,“谢夫子!待弟子备下束脩,依礼正式拜夫子为师后,当随夫子潜心修学!”
“起来吧。”荀况说了句。
毛亨起来后,又对着浮丘伯作了一揖,道:“师兄,多谢赐教。”
浮丘伯也回了一揖,道:“领教了。”
宴席上,一番畅谈过后,荀况与一众弟子都被黄歇的仆从安排去了新的住处,只有蔡斯自觉地留了下来。
“除了陆离和李园,其他人都先下去吧,百步之内不得有人。”黄歇吩咐了声。
等众人都离去,李园的眼神在黄歇父子之间来回摆动,想问又不好问出口。
“郑伯父,不用问了,我父亲之所以会将我留下来,是因为他早已告知过我您的身份。但是您放心,他只告知了我。”黄陆离这么告诉李园。
“所有事情我都不会瞒着陆离,这也是怕哪天我有什么不测,你不会不理解吧?但我可要看看你今天是怎么答的,再考虑这些事是不是也该跟茂行和若木说说。”黄歇挑明了自己的态度。
此时蔡斯才从席上起来,对着黄歇拜了一拜,道:“黄叔父,总听父亲说起您,可那时您陪着大王在秦国当质子,今日终得一见。还有黄大哥,咱们也有十几年未见了,没想到你还能认得出我。那个……关于我改叫蔡斯而去稷下求学之事,我父子并非刻意隐瞒。”
“别拜我了,你也有九年未见过你父亲了,好好拜拜他吧。你能有今日之所成,可是全仗着他啊。”黄歇不冷不热着。
蔡斯这才转向了李园,也拜了一拜,“父亲,这些年您受苦了,还将容貌都换了。”
李园起身,扶起了蔡斯,近距离看了看这个儿子,又抱了抱,才说:“郑斯,你也长这么大了。也苦了你了,十三岁便离家远游。”
“郑脩”,黄歇忽然叫起了这个因好久没去叫过而略显生疏的名字,“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了,真的没了。”李园重复着。
“那若不是韩非无意间透露出的细节,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黄歇显得有些生气。
“我也是为了我儿的安危考虑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上官氏一党没逃掉的,抓的抓、杀的杀。”李园解释着。
“还有呢?”黄歇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故而有此一问。
“还有……还有我让他在荀况那好好学,希望他将来能成为大才。”李园继续解释。
“然后在某一国出将入相,引兵灭韩复郑?”黄歇补充着。
“对嘛,你也知道我们家数代都为了这个目标在奋斗。”李园表示是这么一回事。
“我怎么还是觉得你没把话说全?”黄歇却表示还是不能全信。
“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啊?你还有什么疑问,通通问了吧。”李园也表现出了些许怒意。
黄歇摇了摇头,道:“老兄弟啊老兄弟,咱俩都相识五十一年了,你还想做什么你跟我说清楚啊,帮你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
李园又说:“我知道啊,不然我也不会从赵国回来投奔你。”
“那你更应该跟我说实话啊,你长子郑国究竟去哪了?”黄歇已经想到了这么一层。
“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因战乱而失散。”李园还在狡辩。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郑斯的,可他现在就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而且他都知道你换了容貌,你们这些年显然还是有尺牍往来的!”黄歇提高了音量。
李园不说话了。
黄陆离走到了郑斯面前,问:“郑斯,上回见你时,你还不到十岁。你小时候每次被带到黄县玩,都最听我话的,你忘了吗?”
“郑斯没忘。”
“那告诉我,你大哥在哪?我和你黄二哥、黄三哥、江大哥都很担心他。”
郑斯摊开了双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想见他。”
“你们要是都这样,那我这就准备去跟韩姬说你不是冯亭。”黄歇威胁着李园。
“不可!”李园慌了。
“那你倒是说!还瞒了什么?你说你要将你养女给我当妾就很反常!”黄歇双手拍案怒吼。
李园静了静,好像还真有些被黄歇给问着了,于是只好道:“也罢,本来还想过段日子再跟你说的,但你一定要追问到底,也只能是提前了。陆离,差人把我全家带来。”
黄陆离有点没反应过来,迷糊道:“伯父,这是何意?”
“陆离,你亲自去接人过来。”不等李园作答,黄歇已经这么吩咐儿子。
“诺。”黄陆离出门。
黄歇又坐回原地,口中默念:“我倒要看看你还要跟我耍什么花样。”
李园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很快,韩姬、冯劫、冯去疾、李环都被带到。
“父亲!”七岁的冯劫和冯去疾一上来就抱着李园。
黄歇都懒得抬头。
“夫君,何事叫我们来此?”韩姬问起李园。
可李园却直接对着韩姬身后的人说:“嫣儿,还不快进来见过春申君。”
已改名为李嫣儿的李环,细步上前,对着黄歇行了一礼,道:“李园女弟李嫣儿,见过春申君。”
黄歇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霎时瞪圆了双眼,眨都不敢眨。
李嫣儿长得清新脱俗,又自带一丝儒雅的气息,见心仪之人如此注视自己,不免以袖口挽起唇角,轻笑着颔首。
“黄歇,这就是我瞒着你的,现在满意了吗?”李园冷淡着。
李园的家人们这才感到气氛不同寻常,都没想到李园竟然直呼身为令尹且在年龄上大出自己一辈的黄歇的名讳。
“陆离,你带郑斯、劫、去疾去西院相互熟悉一下。李夫人,你也先带令妹去东院逛逛。我和李园有话要说。”黄歇强忍着一腔怒气,尽量保持正常的语调吩咐道。
大家都不是很明白黄歇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
“你怎么能这样?”黄歇红着眼睛问向李园,看上去像是遭到了背叛。
“她喜欢你,清白也给了你,我怎么就不能这样了?”李园反问。
“可那张脸是小灵的脸!”黄歇再次怒吼。
“她说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的,我就给她换脸了喽。长得跟小灵一样,你难道不喜欢吗?”李园想当然着。
“你糊涂啊!我毁了她的清白,我不是不愿意负责到底,可你……可你不能让我把她当成小灵啊!你怎么不把韩姬给变成戎姬的模样?”黄歇气得掀翻案几站到了李园面前,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来反问。
见黄歇气成这样,李园只好稍稍压低音量说:“米已成炊,变不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纳一个跟小灵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妾,然后后半生一直痛苦地回忆着我对小灵的亏欠?”黄歇还是不自觉地落下了一滴泪。
李园语塞了,他也开始有些觉得自己跟黄歇这么多年兄弟白做了,一点都不了解黄歇,姬灵是黄歇的逆鳞啊,居然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别人改造成姬灵的模样,确实是过分了。他要知道黄歇原本那么好说话,也犯不着大费周章给李嫣儿动这个手术。
“父亲!母亲晕倒了!”黄陆离忽然跑了进来。
“你说什么?”黄歇大惊。
“快带我们过去!”李园拎起随身的药箱就往门外跑。
路上,黄歇问儿子:“怎么突然晕倒的?”
“不知道啊,还是李夫人和李姬发现的,当时她们在后圃遇见的。”黄陆离这么回答。
“什么?”黄歇顿时止住脚步大喊。
事态很明了了,芈瑶华见到了跟姬灵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嫣儿,就这么被吓晕过去了。
“别说了!先去救人!”李园这下子反而掂量得清了。
赶到房间后,黄歇一见韩姬和李嫣儿都守候在塌前,对李嫣儿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李嫣儿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黄歇这么一吼,就吓跑了。
李园打开药箱,开始悬丝诊脉。
“怎么样?”黄歇赶忙问。
李园没空回话,就近抓起案上的一支铜错金银毛笔便往一枚竹简上开了个方子,而后交给黄陆离,嘱咐道:“按这方子去配药,你们自家药库就能配齐,要快。”
“好!”黄陆离即刻去办。
李园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只药囊,置于芈瑶华鼻前。
“咳咳。”
不过一会儿,芈瑶华便被药力熏醒。
“瑶……瑶华。”黄歇坐在榻上,将妻子扶起,靠在凭几上。
看着跟自己已经做了三十七年夫妻的黄歇,芈瑶华滑落了热泪,撇过头去不看黄歇。
“李园,她怎么了?”黄歇问。
“本来她不让我说的,可现在也是瞒不住了。她这几十年都忙着照顾你的儿孙,劳累所致,时日已经无多了。”李园吐露出了事实。
“是……是这样吗?”黄歇不敢去相信,但他随即又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妻儿的关怀实在是少之又少。
“你有灵药护体,但你也应该清楚,她已经五十五岁了,这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普通人的大限,谁都逃不过这关的。”李园这么告诉黄歇,非常郑重。
黄歇悲痛难忍,热泪不断夺眶而出。
“黄夫人,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擅自将别人的容貌换成小灵的。但我向你保证,主君也是方才得知此事,故而还在跟我争吵。”李园向芈瑶华致歉。
“是这样啊……夫君,我走后,你把她娶回来吧,我不会怪你。这一辈子都要过去了,终究,我还是比不过她。”芈瑶华失落着。
“瑶华,不是这样的。”黄歇想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又一阵伤痛涌上心头。
“不对……不对!”芈瑶华忽然转过头来,强行支起了身体,问着李园:“你多少岁了?”
“我……我三十四岁了啊。”李园忽然想不太起来冯亭的具体年龄,就这么大概报了个数字。
芈瑶华警觉道:“你三十四岁,而姬灵死于三十七年前,即便你医术通天,又是如何能够如此准确地还原她的容貌的?还有你为什么会叫她‘小灵’?你的声音和就医手法又为何让我多次觉得似曾相识?你究竟是谁?”
“我是李园!我是赵人李园啊!扁鹊的再传弟子!”李园反复强调。
“可你没有半点赵国口音,满嘴的楚腔!我认识你吗?”芈瑶华继续质问。
见情况不妙,黄歇开口帮着解释道:“瑶华,他只是我此前认识的医者……”
“不对,我也觉得不对。”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韩姬也察觉了哪里不对劲。
“韩姬……”李园回过头去,欲言又止。
“你今年三十二岁,如何会说成三十四岁?还有你的声音,确实不对,我一开始就该注意到的。”韩姬摇摇头,向后退了好几步。
李园上前道:“韩姬,我……”
“噌。”
韩姬拔出了一把随身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之下,“别过来!”
“好!你别动!”李园又只得往后退了几步。
“你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年龄记错?你的声音和体质又为什么和二十五岁之前大不一样?又是什么时候学成这么一手医术?”韩姬连问了三个问题。
李园都答不上来,静静地站着。
韩姬却自顾自地猜测了起来:“你和春申君早就认识了,甚至三十七年前你还参加过春申君的昏礼,并目睹过那个叫姬灵的女孩的死。至于你和春申君看着都还这么年轻,应该就是你刚刚所说的灵药所致。我说的没错吧?”
李园还是答不上来,之前情急之下竟无意中暴露出了多处破绽。
韩姬继续联系着脉络:“你能将嫣儿的脸给换了,这么说来你也能将其他任何人的脸都换掉,包括你自己?”
“呼——”李园叹了一声,然后终于承认道:“不错,我不是冯亭,我叫郑脩,比黄歇还大一岁,我们从小一块在楚国长大。”
这声说完,李园如释重负。
芈瑶华第一时间看向了黄歇,表现得极为惊讶。黄歇则点了点头,示意确实如此。
“那冯亭……冯亭去哪了?”韩姬还是问出了这个她不敢面对却始终要面对的问题。
李园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于是开始重头说起:“冯亭,他本是平原君埋在韩国的细作。七年前韩王要将上党郡献给秦国,郡守靳黈闭门不献。本来平原君等人可以谋划由冯亭以愿意割地的名义去接任这个郡守,而后再说服部将们转投赵国。但是……冯亭这时候病故了,于是改由我来冒充他的身份,为此我在邯郸改变了容貌。”
“他……七年前就死了?”得知事实的韩姬仍执着地问了一遍。
“对,是我骗了你。”李园这么告诉韩姬。
“原来你是郑氏后裔,这就对上了……”韩姬嘀咕了一句。
“对上什么了?”李园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你不对劲的吗?”韩姬问起这件事。
李园摇摇头,但他已经意识到这事一点都不简单。
韩姬说起了一件旧事:“你让我一直别打开而只能让春申君独自打开的那个匣子,我从上党回到邯郸后擅自打开过了。里面除了一面你们郑国的血旗,还有一枚屯留布币。”
“不错,那匣子是我与黄歇年轻时闯鬼谷所得,我和他各有一只,形制相同。而血旗则是我先祖郑庄公所传的蝥弧大纛,我是郑国末代国君康公郑乙仅剩的曾孙。”李园坦白。
“那那枚屯留布币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韩姬又问。
李园又开始讲述:“五十二年前,秦武王在周国王城太庙举鼎而死的第二日,一名来自韩国的刺客刺杀了我的父亲、大哥、二哥。我姑表哥正是楚国前任令尹上官子兰,他一剑制服了刺客,而时年八岁的我则拖着沉重的剑亲手报了父兄之仇。刺客死后,我扯下他系于腕上的一枚屯留布币。因为看到它,我就能想起仇恨,我要颠覆韩国。”
“哈哈哈哈哈哈!”韩姬像是疯了一样,一边哭又一边笑。
“你笑什么?”李园越加觉得不对劲。
韩姬反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问起屯留布币?”
“为什么?”李园问。
韩姬从怀中也摸出了一枚屯留布币,“你看看,我这枚和你那枚,是不是一样的。”
说完,屯留布币被抛出。
李园接住后,只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地也从自己怀中摸出了另一枚。两相对比,形制完全一样,当是同一批铸造出的,且上面都被人为地刻出了一个字,李园那枚是“韩”字,韩姬那枚则是“玘”字。
李园似乎明白了,他慢慢抬头,问:“你是……韩玘什么人?”
“我没想到啊,竟被你们郑国的余孽糟蹋,背叛了母国,还傻乎乎地替你生了两个儿子。你那年杀的那个老人,正是我的曾祖父。”韩姬说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当。当。”
两枚布币落地。
“不——”李园跪在了地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些,但事实却又摆在眼前。
他现在觉得自己真的太愚蠢了,一开始只顾着将冯亭的生平背熟,却忽视了韩姬具体出自韩氏的哪一脉,这才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
“父亲,母亲。”
而此时,大概是听到不间断的争吵声,郑斯忽然带着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走了进来。
“危险!”黄歇最先反应过来,对着孩子们大喊。
而韩姬果然将匕首刺向了冯劫和冯去疾——
“扑哧。”
匕首没入了向前冲来的李园的左臂,但同时他也用右手紧紧地拿在了匕首的刃口上,浑身使劲一转,匕首由韩姬手中脱出。
而后,黄歇也以最快的速度将韩姬拿下。
“怎么了?”黄陆离忽然带人进来。
“拿下。”黄歇吩咐了一声,左右便将韩姬绑了。
“哇哇!”
这孩子们倒是没伤着,但就是哭个不停。
“斯,把弟弟们抱走。”李园也吩咐了句。
郑斯却担心道:“可是……”
“我没事,死不了。”李园这么告诉郑斯。
于是郑斯只得照做。
之后,黄歇又将药箱拿了来,黄陆离则将就近将案上一只夔纹象尊递给了李园,并摘掉了顶上的“小象”。
李园一手接过“大象”,狠狠地饮了几口里面的酒。
“准备好了吗?”黄歇问。
李园从药箱中拿起一块布含到嘴里,右手紧紧握住黄陆离双手,然后点点头。
“唰。”
黄歇利落地将李园胳膊上的匕首拔出,与黄陆离替其清洗并包扎伤口。
“你们杀了我吧!”韩姬凶狠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李园却这么说。
“把嘴堵上,先押下去关了。”黄歇又吩咐了句。
于是左右将韩姬带走。
李园的伤口被包扎之后,又走回了芈瑶华面前。
“郑脩……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这回换到芈瑶华致歉。
“你不用自责,是我们不好,先前不将情况跟你讲清。”李园忍痛安抚着内心更痛的芈瑶华。
“真是造化弄人。”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芈瑶华还有些没整理过来。
“我冒充她丈夫的事,迟早是要面对的,只是没想到我们两家竟是世仇,但好在没有伤到孩子们。”李园也终于落下了一滴伤心泪。
“郑……郑脩……”黄歇好像也有话要对李园说,但又说不出口。
而李园则主动说:“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把李嫣儿容貌换了还要献给你,是我不对,但我今天这一剑也是因为你挨的,咱们两清,你也不用自责了。”
“好……好。”黄歇点着头。
“但是,事情都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就像瑶华所说,李嫣儿你还是要娶的。”李园还记挂着这事,觉得自己也很对不起李嫣儿,想着尽量去挽回一些局面。
可黄歇还是表现得不太乐意,他实在不想跟一个顶着姬灵面孔的人生活在一起。
见黄歇如此,芈瑶华又劝解道:“夫君,你的那些妾,当初在秦国委身于你,都是被家里逼的,虽然最后都跟你回来了,但没一个是打心里爱你敬你的。你在周国昏迷不醒,回来后她们都只想着自己儿子能不能分得你名下的一两个县。要说李姬,我虽然不认识她,但她在那段时间救过你的命啊,还能为了你改变容貌,这得多大的决心?你要还是觉得她有什么不轨的意图,那就只是纳妾好了,也别跟她生孩子。郑脩刚刚提到的灵药,我也才知道你为何还能保持在三十多岁的形貌,你应该会比我多活很久。我只想在我离开之后,还能有人时常在身边照顾你。”
听过这番肺腑之言,黄歇有了些许动摇,挽着妻子的手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会考虑的。”
关于芈瑶华的病情,李园是建议黄歇将她安排到更加温润的越地静养,但芈瑶华自己则认为没有必要再如此费劲地续命了,她只想着在最后的生命里好好游历楚国的名山大川。
成婚三十七年,黄歇总是忙于军政之务,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不在楚国的,在楚国时又有一大半时间是不在家的,夫妻聚少离多。而芈瑶华的子孙众多,她身为一家主母,要忙活的事情自然也多。
黄歇越想越对不住妻子,好在现在包括秦国在内的诸国都难有异动,他将荀况任命为兰陵令,又暂且将其余事务交由黄陆离来全权处理,自己则叫来黄茂行和黄若木,二子又带上了各自的长子、长女,一起陪同芈瑶华四处游历。
数月后,芈瑶华在小时候曾短暂居住过的姑苏城病逝,但这段时间也是她成年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因此她走时很满足。
黄歇开始为妻子服齐衰,为期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