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斯,你回来啦。”韩非说。
“嗯。”郑斯心情低落着。
楚考烈王八年、鲁顷公二十四年(西历前255年),荀况带着一众弟子来到兰陵已经有几个月,他身为兰陵令,弟子们也都在手下充当小吏帮忙打点。
这段时间韩姬被李园关了起来,两个弟弟则天天哭着闹着要见母亲,家里可以说是一团糟,但这跟郑斯今天的心情其实没太大关系。
“你今日去郡里上报本县的粮食产量,遇上什么事儿了?”身为郑斯这些年最亲密的同学,韩非察觉到了异样。
郑斯摇摇头,道:“不是。”
“那是为何?”韩非问起。
“因为两类鼠辈。”郑斯双眼猛地发出了锐利之光,像极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鼠辈正面对着一席盛宴。
善良的韩非着实被对方这一举动惊怖到了,他甚至怀疑,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蔡斯?
他愣了愣,才道:“两类鼠辈?你该不会像赵奢一样,能从它们身上读出什么大道理?”
于是郑斯说起今日所见:“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郑斯说的是他所看到的厕鼠和仓鼠,所处境况完全是两个样,这让他有感而发,他表示自己想做一只站在权力巅峰的“仓鼠”,这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老鼠哲学”。
“蔡斯,权力不一定是个好东西啊。”韩非的学问虽然比郑斯高,也能说出很多权谋的故事,但为人处事却比较单纯。
“不是个好东西?你忘了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宫廷故事了吗?你当时还特意记录了。”郑斯反问。
“那你讲过可太多了,哪个?”韩非问。
郑斯开始讲述:“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悦爱子,然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长幸子矣。’于是新人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己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这是楚国宫廷一桩触目惊心的往事,郑斯也是听父亲所说,毕竟郑袖正是郑斯的姑祖母。
那年魏美人新宠于楚怀王,夫人郑袖假意与魏美人交好,这就同时讨好了楚怀王与魏美人。见时机成熟,郑袖对魏美人说,楚怀王除了魏美人的鼻子,哪里都喜欢,此后魏美人见楚怀王都掩鼻。
楚怀王觉得奇怪,私下问郑袖缘由。郑袖又假意不愿说,楚怀王就逼着她说。于是郑袖说,魏美人忍受不住楚怀王的体味。楚怀王一怒之下,让人割了魏美人的鼻子。
“权术也有分当行与不当行,此等损人利己之事不应提倡。”韩非鄙夷着故事中的郑袖。
“但列国权力至上之人又有几位能是君子?即便是春申君,我想也未必吧,指不定私底下也在粥权。”郑斯说了句大胆的话。
“蔡斯,你不要命啦?这可是在兰陵,他的坏话也是你能乱讲的?”韩非低声警告着。
“我只是这么一说。”郑斯觉得没什么值得顾忌的。
“说起来,这些天整个淮北的粮草都在运往彭城,是又准备打仗了吗?”韩非说起了别的事。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很有可能。”郑斯揣测着。
“要打齐国了吗?”韩非往东北方向的天空看了看。
“不,我想更有可能会是鲁国。”郑斯则望向了西北方向。
另一方面,芈瑶华去世后,未及除去丧服,黄歇便回到了郢陈参与朝政。
“令尹,难为您这个时候还要回来出席朝会。”楚王对黄歇表示着歉意。
“大王,一切当以国事为重。”黄歇作揖。
“那请令尹开始吧。”楚王说。
黄歇开始汇报:“秦国这大半年以来对外一直没有什么异动,但蜀郡湔堋落成,据可靠消息,灌溉田地超百万亩,蜀人已经种不过来了,而且水利大有往巴郡扩张的趋势,秦国各郡萌隶都主动南迁过去,只怕今年收成会更高。另外,秦国的陇西郡、北地郡、上郡今年的牛、羊、马产量也相当可观,再这么下去秦军将会有粟有肉有战马,囤积到一定的量还是会与我国开战。”
“百万亩?若算上关中沃野,耕种面积岂不是已经超过我国了?”楚王担忧了。
“没错。”
黄歇肯定完,四名寺人将一张楚国地图铺在了地面,还有两名寺人各自捧着两只木制的等比模型船,一组放置于楚王案前,另一组摆在了吴地与越地。
黄歇踩上了地图,指着说:“各位可以靠近些。请看舆图,我此次陪老妻南下,顺便巡视了一番吴越部分县。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这些吴越都有,且多鱼、盐、漆、丝、剑、陶。吴越大多地方气候也是相对湿润,旱灾不多,但水患严重。若能好好治水,其农产地位绝不亚于秦国的关中与蜀郡。还有,我已经让黄茂行、黄若木在沿海一带督造一批新的商船与渔船,这都是由墨家弟子帮着设计出来的,增加了一些新的用途。秦国有牛羊,而楚国也有鱼虾,甚至海外贸易。只要运用好淮水、大江(长江)、笠泽、后海等大小水脉,吴越大地将会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姑苏、长、延陵、云阳、琅琊、邗、檇李、禹杭、会稽、姑篾等城均能更加殷实,条件允许之下还可以适当建起新的城池,鼓励生育与迁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秦方再度逼近而我方不敌,也可退守吴越。”
楚王看着地图和模型,说:“如此说来,我国一定要通过这些方式赶超秦国的国力?”
“正是。”黄歇回答。
“那不毂嗣位那年,令尹所说的至快也得十五年才可主动伐秦,应当稍稍提前?”楚王忽然有些惧怕秦国的不断强大。
“不可。”黄歇摇头。
“请闻令尹高谈。”楚王请教。
黄歇从地图上退出,将两只模型船递给了景阳和项燕,然后对寺人说:“换图。”
于是四名寺人又取来一张华夏全境地图,铺在了楚国地图之上。
黄歇再次踩了上去,指着地图盘点:“自我国怀王至今,赵灭中山,秦灭巴、蜀、苴、义渠、西周,楚灭越,宋灭滕,齐灭宋,但这期间又新成立了瓯越国和滇国。暂且撇开朝鲜与南蛮、西戎、北狄等略远的外族势力不提,当今华夏还有十二国,鲁、卫、东周三国或为诸侯或为附庸也可不提,仍有楚、秦、赵、魏、韩、齐、燕、瓯越、滇九国称王。但瓯越、滇两国立国以来从未参与过中原争雄之事,赵、魏、韩、齐、燕五国也已经被淘汰出局。只要楚国或秦国愿意,一对一灭邻国,已经没有任何国家能够抵挡了。但问题就在于,很难达到这个一对一。秦国灭他国的同时,楚国必然在秦国后方骚扰。同理,楚国灭他国的同时,秦国也必然在楚国后方骚扰。”
“若楚与秦集中全部兵力奋力一战呢?”楚王假设着。
黄歇想都没想,直接说:“两败俱伤。”
“何谓两败俱伤?”楚王问。
黄歇讲解道:“臣与阳文君同学于屈子门下时,屈子曾说过某日陈轸先生为先怀王讲的一个故事——有两虎诤人而斗者,管庄子将刺之,管与止之曰:‘虎者戾虫;人者甘饵也。今两虎诤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子待伤虎而刺之,则是一举而兼两虎也。无刺一虎之劳,而有刺两虎之名。’齐、楚今战,战必败。败,王起兵救之,有救齐之利,而无伐楚之害。计听知覆逆者,唯王可也。计者,事之本也;听者,存亡之机。计失而听过,能有国者寡也。故曰:‘计有一二者难悖也,听无失本末者难惑。”
“也就是说,大国之间一旦开战,不仅楚与秦谁都讨不到好,反而会让那些弱小的邻国占了便宜?齐湣王灭宋就是前车之鉴吧。”楚王问。
黄歇补充说:“不止于此。我国早些年虽被秦国夺走数郡,但好在能逃回来的百姓尽量都逃回来了,不愿为秦民,故而我国从人口上来说还是列国第一。在大王入秦为质至今的这十七年以来,我国得到了很好的休养,执戟已近五十万,但大王也知道很难再多起来了,因为咱们不像秦人,除了耕与战,百姓中还有大量从事工、商、渔等业的,这也是百姓愿意为楚民的一大原因,更是我国国力之根本。”
“那秦国呢?”楚王迫不及待地想进行对比。
黄歇继续分析:“楚怀王十七年、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西历前312年),也就是第一次合纵的六年之后,才是我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秦国发生军事冲突,正是大家所熟知的丹阳之战、蓝田之战,我军惨败,但秦军也是惨胜,这一年是秦国立国后的四百五十八年。此后数十年,两国大小数十战,多为秦军胜。说回近年,此前损失惨重的秦国现下控弦亦仍有二十五万左右,只要再给它十几年恢复,还能养到四十万左右,但这基本也是秦国养兵的极限了。不得不承认秦军略强于我军,战马也数倍于我军,只不过臣、景阳、项燕等将有信心对抗失去白起的秦军,因此两军若是同等的兵力,正面交战可以打个平手。但症结就在于,后来的秦国已经占据了我国的武关、魏国的函谷关,并不计成本地对其进行无限加固,由其是在第二次合纵之后,秦王已经是将其加固到了极限,无论哪关只要以二三十万的兵力死守,即便我军五十万倾巢出动,只怕也是难以撼动。条条大路通咸阳,但也正应如此,咸阳可不是一天建成的。”
“若五十万不够,还得向他国借兵。令尹还是志在合纵?”景阳猜测。
但黄歇先不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着大伙回顾道:“合纵攻秦之战至今真正意义上爆发过四次,还请听我从头讲来。第一次,秦惠文王更元七年(西历前318年),楚、魏、赵、韩、燕五国与匈奴各部落合纵,楚为纵约长,魏将公孙衍为主将,秦军胜。第二次,秦王赵稷十一年(西历前296年),齐、韩、魏、赵、宋五国合纵,齐将田文为主将,合纵军胜。第三次,秦王赵稷二十年(西历前287年),齐、赵、魏、韩、燕五国合纵,齐为纵约长,赵将李兑为主将,双方讲和。第四次,秦王赵稷五十年(西历前257年),魏、赵、楚三国合纵,没有纵约长,三军各自为主将,合纵军胜。”
“两胜、一和、一负。合纵军前三次都是主动出击,但双方直到打完也只是小胜或小败,更多的是在试探对方。第四次是被动出击,合纵军大胜,但根本没打函谷关。”敏锐的景阳总结着。
“秦军若是闭两关不出,除非我军能再次集结出规模空前的合纵军,方有可能破关。一旦破关,便是灭秦,正如五国伐齐直取临淄那般。除非秦王能逃到萧关以北的义渠或大散关以南的巴、蜀。”项燕补充着。
景阳开始算一笔账:“可这几年赵、韩两国的兵力被灭了近六十万,人口也被秦国掠夺上百万。一直挨打的魏国更不用说。齐、燕两国又因连年的相互征战而不断损耗兵力。如此算来,这五国兵力相加,只怕也不会多过五十万。若都要留下两成兵力护国,那至多也就是三十万。我军再出四十万,总兵力能达到七十万。”
但项燕又立刻指出:“你这还是外交成果最理想的算法。合纵可从未集结过五国以上的兵力。这六国之中,只要有一国不出兵,其余五国就至少都得留出三成兵力护国。假设现下六国总兵力九十万,少一国参与那就当还有八十万,七成也只能达到五十六万。要知道义渠已经被灭了,其它一些西戎部落根本不成气候,秦国可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啊,二十五万秦军可以全员出动,只怕五十六万合纵军也是难以强攻,非六七十万不可啊。正如秦国若要灭我楚国,也必然无法少于这个数字,并且需要名将指挥——我是说至少也得是能与赵奢相当的那种名将。”
景阳得出了结论:“按这么算,令尹此前预估的十五年才可主动攻秦,还得再往后延上几年。也只能祈祷接下来的时间其它五国之间少些征伐,以补充兵力。而且在此期间秦国只要去动其它五国,我国还得尽量出兵去帮着抵挡。”
“二位分析得不错,只能是如此。”黄歇肯定着景阳与项燕的说法。
“不毂明白了。”楚王放下了手中的模型船。
“但是,也不完全是停战,按我说,是时候进行攻城与威慑了。”黄歇忽然提出了这么两点。
“攻谁的城?又威慑谁?”楚王连问。
“臣已经在兰陵、湖陵等地经营六年,彭城、莒城等地则经营五年,是时候灭鲁国了。”黄歇自信着。
“灭鲁国?”楚王略显惊讶。
“对,鲁国是该亡了。”黄歇回应。
“此次需要多少人马?”楚王又问起这样的问题。
“与原先攻打彭城、莒城一样,还是那五万。”黄歇伸出了五根手指比划着。
“还是一万骑兵、五千车兵和三万五千步兵的配比?这可是灭国啊,就这五万人会不会太少?”楚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王若不放心,陈兵五万于楚鲁交界就好,但我还是只需带走我那五万。”黄歇建议。
“那不毂就调集同样配比的五万人马在令尹后方,由令尹的儿子们来统帅,以防不测。”楚王掏出了虎符。
黄歇上前接过,道:“谢大王。”
“不过,方才还有一个问题未替不毂解惑。”楚王提醒着。
黄歇回答:“此事臣正想说。等解决完东北边的鲁国,就该威慑东南边的瓯越国了。叛臣上官子兰仍在此国,保不准也会趁着楚秦大战而在后方动手脚。此国至少有半数的领土是海岛,沿岸则又多为山地,气候又怪异,想彻底攻灭是很难的,当年灭越后续就是吃了这样的亏,但是臣执政的这几年也并非白忙活。临武君,以下由你来说明瓯越国的情况。”
越玉也上前禀告着:“大王,臣虽是黄氏后人,但黄国灭亡后先祖一路南迁,世居越地会稽,故而能讲一口流利的越语。大王应该知道,几年前令尹授意于臣,臣曾带一众军中同乡以越地渔民的身份潜入瓯越都城,未被发现,那些门客至今还蛰伏着。据悉,靳尚、子椒均已去世,而上官子兰与其三子上官屹现为该国大臣,深受瓯越王欧阳蹄的重用,但国中不乏有对上官氏一党深恶痛绝的臣民。只要咱们的细作抓住机会,就能在其内部制造矛盾,逼其委质,再派几名我国的大臣在那任职,不怕他反。”
楚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便有劳令尹出征鲁国,临武君则继续密切关注瓯越国。”
于是,黄歇带着景阳、项燕来到了彭城,往北一路进军,战法陈旧的鲁军根本抵挡不住强大的楚军,几乎是一天丢一城。
频频得到捷报的楚王在郢陈也坐不住了,启程沿着楚军行进的路线去寻楚军,并在鲁国都城曲阜南郊相遇。
楚军全程凯歌高奏,推进到曲阜南门之外。
此时南门敞开,鲁侯雠亲自肉袒牵羊,携全体公室成员与朝臣相迎,跪倒在楚军面前,投降道:“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
这一举动,宣告着建国七百八十八年的姬姓侯爵国鲁国的正式灭亡,周朝成立之初所分封的那批最早的诸侯国也只剩燕国和朝鲜国尚在。
见状,楚王下车,黄歇等诸将也下马。
楚王将鲁侯高举过头的印玺双手接过,稍微看了一眼,再转交给黄歇,又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鲁侯身上,客客气气地将他扶了起来。
“鲁侯何至于效法郑襄公?我楚军是来接收曲阜的,并非秦军那般拔城便屠。”楚王表明了楚军的立场。
“鲁雠不敢再称侯,望楚王善待鲁地百姓。”鲁侯又行了一个只能对周天子所行的天揖——虽然他从未见过周天子。
随后,鲁侯亲为向导,引楚王带大军入城。
楚王不着急进鲁公宫,而是带着文臣武将先到曲阜正中央的鲁国太庙与建于城南孔子故居之上的孔庙,先后都以太牢祭祀了周公姬旦与孔子,并参观了孔子与其弟子们经常出没的舞雩台。
楚王此举不仅是因为仰慕两位先圣,更是为了向天下展现自己与野蛮的秦国有着云泥之别,确立了自己取下鲁国的合法性。
几番祭拜过后,楚王终于走进了城中最为古老的鲁公宫,坐在了公位之上。
包括鲁侯在内的一众臣子旅揖道:“臣等恭贺大王伐灭鲁国,楚国万岁!”
“兴。宦者令,取不毂弓来。”楚王吩咐了声。
宦者令取来一副古老的大弓,楚王起身,双手接过,置于黄歇眼前,介绍着:“昔者章华台落成,鲁昭公往贺,楚灵王赠之以良弓大屈,后悔之,又使太宰薳启彊索回。今日令尹厥功至伟,当以国宝大屈相赠,以励再创武功。”
“臣谨受命。”黄歇接弓。
楚王又坐回公位,问道:“鲁国乐工,不毂闻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汝国弦歌不辍,今不知鲁乐如何。”
乐工们心领神会,奏起了一篇应景的。
在场楚臣们一听节奏,以雅言唱道: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思乐泮水,薄采其藻。鲁侯戾止,其马蹻蹻。其马蹻蹻,其音昭昭。载色载笑,匪怒伊教。
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顺彼长道,屈此群丑。
穆穆鲁侯,敬明其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允文允武,昭假烈祖。靡有不孝,自求伊祜。
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訩,在泮献功。
角弓其觩。束矢其搜。戎车孔博。徒御无斁。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式固尔犹,淮夷卒获。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这是《诗·鲁颂·泮水》,说的是鲁僖公平定淮夷的卓著武功,鲁人做此篇歌颂。
“大王,南境急报!”
楚国君臣都还沉迷于胜利的喜悦之中,门外却有一信传来,搅扰了雅兴。
楚王启开一看,又将信往前递出,“令尹,请看。”
黄歇接过信件,是远在瓯越国的越玉和淖齿通知过来说是时候出兵侵伐了。
黄歇作揖,郑重道:“大王,还请继续与众臣在此安心享乐,臣当即刻动身赶赴东南会战!”
“好!为令尹奏《小雅·彤弓》!”楚王命令着。
乐工再次奏乐,这次楚王亲自唱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这《彤弓》说的是周天子设宴款待诸侯并赐其彤弓,以代表自己征伐不义。奏这篇,既显示了楚王享有天子之权,也说明了楚王将黄歇视为第一重臣。
彤弓不是随便赐的,由其是自春秋时期以来,那是周天子正式任命霸主的一个手续。霸主虽多,但也只有齐桓公吕小白、晋文公重耳才得到过彤弓矢。
当天,黄歇谢过楚王之后,甲胄都还未来得及卸下,便与诸将又前往东海,上了大船就南下直达长江入海口的扈渎。黄茂行、黄若木早已在此集结了五万水军精锐迎候,上了两百艘新型大翼战船便继续南下讨伐瓯越国。
此时的瓯越国正在内乱,国人都要诛杀上官子兰,根本没想到楚军由海路出现在了自己的东面,完全没准备好就匆匆忙忙上了当地的老式战船。
黄歇和越玉各自为主将,黄歇在水面发起正面进攻,越玉的五百便装步兵则在路面进行后方奇袭。
呈现在黄歇面前的是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岛屿,无论船上与岛上的瓯越军都以瓯语向着楚军呐喊。
虽然行色匆忙,但这些蛮族似乎无所畏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世上最为强大的水战之师。即便是数倍于此的秦军上了战船,恐怕也完全不够这支楚军吃的。
船上与岛上四处都飘扬着华美的彩旗,有些绣着形似云豹的凶兽。军队穿着也是各式各样,脚踩凉爽的芒鞋,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很多人是光着脚的,相对统一的是穿着藤甲并拿着滕盾,不过他们也有以铜制成的箭、剑、矛等兵器。
“说的鴂舌鸟语比南部诸郡还难懂,迎面的这个部落叫什么?”因天气炎热而浑身是汗的黄歇考了考次子和三子。
“断发文身,错臂左衽,战旗绣之以貙,是瓯不会错,也叫瓯越。”黄茂行回答。
“哦?可是那越王勾践,当年称霸伐蛮后,将一子所封之瓯地蛮族?”黄歇明知故问。
这回轮到黄若木回答:“正是。无论在地理上,还是民俗上,也都是最接近我中原的一处南蛮。此处的蛮族与华夏族历经两百多年的相互融合,也习得不少中原文化。第一个以国自居的南蛮部落,却又有别于其它诸侯国,毕竟无论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不听周天子,而是越国的附属国。”
“怪不得,我以为会是一堆用石器的,起码他们现在拿的是铜器,但中原化得还不是很彻底。”黄歇也是第一次见瓯越人,他觉得比越人野蛮多了。
“这批苍兕气势不错,可惜了,今日我方习流必胜。”黄茂行自信着。
“可以借用他们的水战能力,到时吃下更多南蛮部落。对面这批能有多少兵力?”黄歇又问。
“情报上说,有个六七千。”黄若木回答。
“我有五万精兵,彼之勇气可畏。给我吃下他们,一个不剩!”黄歇下令。
“诸将,令尹有命,尽量生擒,一个不剩!”黄若木传令。
命令刚传下去,各船头发出一阵火箭,然后接连不断地发出第二阵、第三阵,对面的很多战船都因此被焚烧。
敌方也有往东面射出火箭,但却因弓弩完全不如楚军的精良而落在了海面,射程根本达不到楚军船队。
等挡在楚军前面的那些战船毁得差不多了,楚军中型战船逐一开进了目测是有瓯越军镇守的大小岛屿,而大型战船则直接全部开到了浮现在眼前的那座最大的岛屿。
“各部檥船上岸!”
黄歇带头,从船上骑下了一匹战马,他的身后是一支万人陆战骑兵部队。他们同时还驱赶出了一千只韩卢,都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此次还是第一次充当军犬上前线。
前些年黄歇让人以经商的名义,连续性地从韩国前后购得上百只品相极好的韩卢,运往黄县不断繁殖,收集其中最彪悍的留在当地守军之中,由专人每天以活物喂养,并时常带着外出田猎。为了不让它们晕船,还偶尔把它们和一些战马一起养在了船上,适应水面的颠簸。
这回韩卢们在船舱中饿了一天一夜,被地面上浓浓的鱼腥味一刺激更加兴奋,率先上前撕咬着瓯越军,骑兵们紧随其后挥舞着矛、戈、铍、戟等铁制的长兵器。
长期以来主要以打渔种果为生的瓯越人,哪见过这阵仗,他们里面很多人甚至都没见过马,有见过那也是用来给当地少数贵族拉车的,就这么一一败下阵来,成为俘虏。
要不是因为开船不好带大象,黄歇还真想向楚王宫借两头过来溜溜,威慑下这些南蛮,更省事。
收拾得差不多了,越玉和淖齿所带领的一小队人马也在这时候与黄歇汇合。
“你那边结束了吧?”黄歇问。
越玉这才骑上了一匹马,提醒着:“跟你这边一样,可以进王宫了。”
“那还等什么?”黄歇策马。
瓯越国的都城坐落于这座大岛之上,没有城墙将岛分为内城和外城。楚军走到瓯越王宫之前,外围的宫墙也不过就是一些木头和夯土,还是挨着背后的山筑造的,显得是那么不堪一击。
好在这些情况早就提前打探好了,不然大型攻城器械可不好用船运,这次就带了一些轻便的云梯。
不过一路上看来,瓯越国还是挺繁华的,根本不像传闻中那种落后的南蛮部落。
此地物产丰富,山林尤其茂密,岛上大多建筑都是伐木而造。人们根本不需要特地种植粟米这种在中原国家常见的主食,而是栽着各种楚人都不曾见过的水果,家家户户都养着一些品种独特的家畜,门口也都晒着鱼虾,陶器和丝帛等日用品的普及率也是极高,有种小国寡民且又能安居乐业的意味,这趟算是开了眼界。
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黄歇不禁唏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瓯越的天气根本看不准,还好放火箭的时候没下,不然还要跟这些蛮族磨上一阵子。
“吓!”王宫城头之上,同样长着长颈鸟喙狠厉模样的欧阳蹄先是做出了一声“鸟禽呼”,他已经认出了五十二年未见的大哥越玉,随后用越语沟通:“越玉!你带黄歇来是想灭我的国?”
而黄歇也看到了一个老熟人,那就是上官子兰,这年已经七十五岁,就站在瓯越王身旁。
上官子兰大致能听得懂,用雅言道:“没想到啊,临武君就是越玉。那年五月初五在姑苏城蟠门之上,是你袭弑我父亲怀王的吧。”
“哈哈哈哈哈!”越玉大笑一声。
“有何可笑?”上官子兰问。
越玉则及时用雅言讥讽道:“你们一个因为跟大哥争夺储君之位,搞得越国灭亡,不顾父仇苟且一隅,与仇家之子同流合污,还说我要灭你的国。另一个背叛身为君父的父亲、兄长、侄子,在这儿跟我说我袭弑过你父亲。你们说,可不可笑?”
“哈哈哈哈!”楚军也传出一阵笑声。
瓯越王和上官子兰互看了一眼,都觉得有些羞耻,但瓯越王还是说:“那你还不是一样!竟跟黄歇在一块侍奉楚王熊完!当年黄歇跟昭滑受楚怀王的命令,杀你父、灭你国!”
“可我亲手杀了昭滑!没有黄歇我办不到!”
越玉说了句瓯语,楚军听得很懵,但瓯越王却听懂了,有些退缩。
虽然黄歇也没听懂这句什么意思,但他一看瓯越王这样的反应,就继续用越语说:“别给我讲什么鴃舌鸟语,比《越人歌》还难懂。欧阳蹄,你给我听好了,当年越国会灭,是你们父子三人共同的责任,弱小的部族、国家总归是会被吞并的。你父亲临死前,我答应过他不会灭你们一族。临武君现在叫黄钺,与我是兄弟,他现在在越地也封到了几座城,子孙都在那生活,也算是延续了越国的血脉。你们先祖早前向周天子称臣,后来也曾自行称王,但你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王,所以越王勾践后来又自称为霸王。越国没有统一中原的实力,但楚国有。我这辈子无心灭你们仅剩的领土,只想为楚国统一中原,可你们身为邻近的南蛮必需得给我称臣纳贡!舟、车两副金节我也都给你带来了,跟当年怀王授予鄂君的一样,这是我的诚意。”
见黄歇说完,他的两个儿子各自用双手呈出了一片以铜仿竹片形状的金节。
“你……当真可以存国?”瓯越王问。
“知道前年去世的滇王庄蹻吗?他也是我劝说归顺的。之后,他当他的滇王,每年只需遣使向楚国纳贡即可,楚国也会送去滇国所需物资。四十四年以来,双方相安无事。”黄歇继续招安。
听黄歇这么好声好气地说,瓯越王开始有些动摇了。
瓯越国虽然相对独立,但这么做的话他们很难接触到先进的中原文化,也就很难全面发展。而现在天下的大势,又趋于统一,小国都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只剩强国并弱国。
如果说楚国终有一天会统一中原目前所剩的九国,那么下一步不是消灭西南方向的滇国,就是指向东南方向的瓯越国,正北方向的匈奴各部和东北方向的朝鲜国则更有可能会被放到最后处理。
而滇国早已对楚国称臣,即便亡国还是有可能得到好下场的。瓯越国就不一样了,收留了楚国的叛乱之臣,就相当于与楚国敌对。
其实这一仗,楚军是有实力攻破瓯越王宫,杀了瓯越王,再慢慢吃下整个瓯越国的,只不过那样成本太高。这个国家的领土主要分布在山地和海岛,瓯越王的子孙都可以占据一地自成一个小部落,继续对抗楚军。
而现在楚国随时都有可能与秦国发生你死我活的灭国大战,正如此前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和邯郸之围,黄歇可没力气这么耗,他只想着后方能够暂且无忧,这样他就可以一心对付秦国。
“别听他的!他说的都是谎话!”上官子兰慌了。
“还有一个条件,我要上官子兰的命!此人无论与我还是与楚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黄歇也抢着说话。
“不可啊大王!”上官子兰变得更慌。
“拿下!”但识相的瓯越王还是下了这道命令。
左右将上官子兰父子擒住,瓯越王亲自将他们押到了宫门。
“这就对了。”黄歇下马。
“黄歇,你饶过我儿子的性命,他也是怀王的孙子啊。”上官子兰最后向黄歇央求。
“嘭!”
黄歇上去就是一脚,怒吼道:“别跟我提怀王!他就是被你害死的!屈子、阳文君还有前后数十万死在秦军手上的军民,全是你和郑袖害的!”
“别跟这种人废话,接剑!”越玉将属镂剑丢给了黄歇。
“啪。”
黄歇接剑并举起,仰天而祷:“先王,早前已经将白起给您送过去了,这个逆子也该去陪您了!您在天有灵,请佑楚国!”
“轰!轰!轰!”
此时乌云相撞更为猛烈,雷雨交加,黄歇似乎得到了楚怀王的回应,利剑正要挥下——
“黄歇!不可!”
有一人从楚军中闯到黄歇面前,用身体挡着上官子兰,肩头还是被及时收住的利剑砍到,鲜血直流。
“李园!你怎么会在这?”黄歇讶异。
“这声音……你是故园?”上官子兰也惊讶着。
“黄歇!他是我至亲啊!”李园下跪。
“先王也是你亲人更是你恩人!你给我躲开!”黄歇拿剑指着李园大喊。
“你知道的,害死怀王我也有份!他将要被困武关时我还逃出来了!你如果执意要杀他去陪怀王,就把我也杀了吧!”李园直言。
而李园耳旁忽然响起:“故园,表哥这么大岁数也已经活够了,你给我好好活着,把上官屹的命保住。”
等李园回过头去看上官子兰,他已经被对方推开。
上官子兰起身,直接拿胸口去撞属镂剑。
“不!不!”李园抱着上官子兰的尸体大声哭喊。
“上官屹,你大哥、二哥现在都还活着,很听话,你想为父报仇吗?”黄歇问向了跪在一旁发愣的上官屹。
“不……不敢。”上官屹伏地。
“正如你父亲所说,看在你也是怀王孙子的份上,我允许你上官氏在瓯越延续血脉,只不过要定期给怀王祭祀。你全家的命,都是怀王救的!”黄歇明确着。
“好……”上官屹答应了。
黄歇甩了甩剑上的血液和雨水,将其还给了越玉,然后对瓯越王说:“瓯越王,接下来的事,咱们聊聊。我得派几个人协助你治国,还有你要让我带走三千名勇士。另外,我军毁坏了你的家园,接下来几日还得帮你重建。”
“请楚相入宫详细商议。”瓯越王邀请着。
黄歇看了眼不明大义的李园,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带着诸将跟瓯越王进宫。
诸将也都懒得再去看李园,其中却只有淖齿在李园眼中感受到了无尽的仇恨,他觉得李园心中这口恶气总有一天是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