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相邦使人见于楚国令尹,又借着这份关系去说服了范雎,范雎又最终说服了秦王退兵讲和,而现在我方使者赵郝回复,秦王索六城于我国,寡人也是表面先应付了下来。关于此事,诸位怎么看的?”在秦军退兵之后,赵王召集了众臣问计。
虞信出列,先是直接提出了两个问题:“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这是说秦军此前侵略赵国的表现,是否是用尽全力,而现在说退军又是否是因为怜悯赵王。
这两个问题很简单,赵王想都不需要想就回答:“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信劝谏道:“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虞信的观点切中了要害,秦国撤兵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秦王认为秦军已经过度疲惫,当然这也是事实,此刻若还要持续强攻邯郸,成本过高。可秦军一旦重新恢复了一定战力,必然还是要进军邯郸的。而此前先让赵王应付下范雎和谈时六座城池的开价,也不过是赵国阵营的缓兵之计。
而此刻,与秦军和谈过的赵郝却说:“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赵郝则认为虞信不能确定秦军已经精疲力竭,此时若为了六座城池而得罪秦国,只怕秦军会尽最后一丝力气血战到底,应该请秦国明年别再打赵国了。
赵王立马又改变了看法,向赵郝确认着:“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赵郝却表示自己并不能确定。
“哈哈哈!”虞信大笑。
“虞卿,有甚好笑?”赵郝问。
虞信回答:“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赵郝前面还说虞信不能确认秦军现在的战力,但他自己后面也说不能确保割地之后来年便能安稳,被虞信抓住了把柄。
而虞信能确定的是,只要这六座城池让秦国得到手了,来年若是再打赵国,必然更加容易,到时候说不定开口再跟赵国要六座城池,等于是没完没了,无限授人以柄,赵国的实力只会被秦国不断削弱。这正是后人所总结的“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听完了虞信的一番言论,赵王始终还是摇摆不定,而此时一人从秦国来——
“秦国使臣楼缓,拜见赵王。”楼缓拜见过赵王之后,稍稍向着楼昌看了一眼。
这楼缓也是名老臣了,原是赵国人,是楼昌同族的长辈,曾事赵武灵王,但后来又改投现任秦王,总是为秦国谋划赵国。
还记得长平之战易将前不久,楼昌建议赵王直接派使者去向秦国和谈,说不准也是楼缓授意,这直接导致了赵王后来的外交失败。
赵王见是在秦国的老熟人来了,于是竟傻乎乎地问楼缓:“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楼缓辞让说:“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但赵王还是表示:“虽然,试言公之私。”
于是楼缓才说:“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
公甫文伯是鲁国的大臣,他病死时有两个妻妾在房中自杀,其母敬姜听说此事后却并未哭泣,女家臣觉得敬姜这样对待儿子的死亡是不对的。可敬姜却说,孔子是贤人,被鲁国国君驱逐时公甫文伯却不追随孔子一同离开,现在自愿追随公甫文伯去死的妻妾却有两个,一定是因为他对长辈刻薄却厚爱妻妾。此处的长辈应该也包括了孔子。
楼缓认为,敬姜身为公甫文伯的母亲,是贤良的;但对公甫文伯的妻妾们来说,敬姜则是善妒的。因此,即便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但由于说话的人所站的立场不同,心中所想的也会不同。
而楼缓正是刚由秦国来此,自称现在如果他说应该割地给秦国,只怕赵王会觉得自己是在协助秦国。但即便如此,楼缓还是觉得应该割地给秦国,这也是为赵王考虑。
好一番漂亮的大空话!
而赵王听过后,大概是被楼缓绕进去了,却觉得有些道理,回应道:“诺。”
“哈哈哈哈!”但虞信又笑了,比刚才笑赵郝还大声。
“虞卿,这是有何高见?”楼缓不悦道。
虞信直言道:“此饰说也,王昚勿予!”
楼缓却说:“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悦),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亟(急)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楼缓急了,终于不扯别处了,把话说回事件本身。他觉得如果这次赵国不割地给秦国,秦军必然是要进一步来围困邯郸的,那么其它国家主动依附秦国,与秦国连横,一同出兵瓜分赵国。这也正是“瓜分”一词最早的由来。
虞信则反击道:“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而齐、赵之深仇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虞信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大,比如齐国与秦国的仇怨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深,但他认为白白送给来日还要与自己为敌的秦国六座城池,只会壮大了秦国的势力,还不如拿五座城池为筹码结交齐国,一同合力抗秦。
“大王,臣认同虞卿的说法。即便不结交齐国,也能结交魏、楚等国。”赵胜上前赞同着虞信。
“大王,臣也认为此举可行。或许都用不着六座城池,便能结盟于诸侯,形成合纵,秦则为孤国矣。”赵豹也这么说。
“大王,不用跟这人说了!臣几十年前就看他不顺眼了,表里不一!”廉颇终于又尽显一次莽汉本色。
“若是秦军真要围攻邯郸,乐乘请战。”乐乘也出列。
“庆舍也请战。”庆舍随后。
这回,赵王总算是听明白了,认同道:“善。”
虞信效忠赵国,以一己之力先后舌战赵郝、楼缓,而立于不败之地,此后传为一段佳话。
于是,赵王派人拒绝了秦王此前提出的要求。
“什么?赵王这个反复小人!寡人要出兵围了邯郸!”秦王气得把竹简往地上狠狠一摔。
总是在外交之上把握极好的秦王,终于也被人好好地戏耍了一番,再加上军事上又中了反间计,此次判断失误所带来的后果,可谓是双重失败。
“可是大王,我军军资着实不济了啊。”范雎轻声提醒着。
“那也得打!还能受欺于他赵王不成?”秦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这……上将军……啊不,大良造还在称病。”范雎非常微妙地提到了白起。
“他那是病了吗?他就是气头上,气寡人不听他的话!把他给寡人立刻叫来!”秦王盛怒。
于是,虚弱的白起强行将自己从病榻上拖了起来,“臣白起,见过大王。”
“赵国做的事,大良造想必都听说了吧?”秦王没好声地问。
“臣已悉知。”白起回答。
“寡人复欲伐赵。”秦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白起当场反对。
秦王怒目质问:“前年国虚民饥,君不量百姓之力,求益军粮以灭赵。今寡人息民以养士,蓄积粮食,三军之俸有倍于前,而曰‘不可’,其说何也?”
白起从头开始解释道:“长平之事,秦军大尅,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铺餽,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勠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赵国守备,亦以十倍矣。赵自长平已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币,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当今之时,赵未可伐也。”
白起认为已经失去了攻灭赵国的最好时机,出战必败,因此不愿意听命。
见白起是死活不肯带兵了,那秦王也是很要强的,听不进白起的劝谏,还当对方是在跟自己赌气,竟执意道:“寡人既以兴师矣!除了大良造,我大秦养了这么多将士,难道都带不了兵了?”
将领们畏首畏尾,相互看来看去,也不知怎的,最终,竟将目光都锁定在了年轻的五大夫王陵身上,让他成功地引起了秦王的注意。
王陵不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但既然秦王都已经注意到他了,就等着他自觉开口了,于是他也只得出列,“大王,臣愿往。”
“好!王陵,寡人命你为上将军,即刻出兵伐赵!”
一见秦王这态度,显然是对自己寄予厚望,想在白起面前扬眉吐气,王陵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但也只好道:“臣领命。”
还是在秦昭襄王四十八年、赵孝成王七年(西历前259年),十月,王陵以上将军的身份前往邯郸,一路上调集军士。
可怜了守在赵国西面各城池的二十万秦军,以为白起这趟回去,至少年内可以先不打了,刚打算躺下好好休整,却派来了个王陵,又要出战邯郸。
这一回,邯郸及周边城池守军全部出动,边将庞煖也带了万余骑兵前来支援。
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庞煖是谁了,他早在赵武灵王时就已经与剧辛是赵国骑兵中的一员,是胡服骑射这一军事改革的亲历者,中原国家中最早的一批骑兵。他在攻灭中山国和讨伐北狄各部的战争中都立下过军功,但在沙丘宫变后被遣去了赵国北境为将,至今已有三十六年,期间在他的镇守下北境从未有失。
除此之外,赵胜还将自己的仆从全数带上了城头,一起动员招募民兵,他激励道:“邯郸的军民们,我是赵国的相邦赵胜,你们很多人应该也都认得我。秦军在长平,屠戮我数十万已经投降的无辜将士,非人道也。其后又接连夺我城池,而此次还让王陵带二十万人马来犯邯郸,已不亚于一百九十六年前智氏率韩氏、魏氏之兵一同围我赵氏都邑晋阳之危。遥记四十八年前秦武王意外身亡时,秦国内乱,而我赵国先君武灵王曾念及秦国王室乃同出我嬴姓赵氏,使代相赵固迎秦王子稷于燕,送归,立为秦王,他便是后来的秦王赵稷。可如今,赵稷却决心要使我赵国亡国灭种啊!你们说,咱们能让他得逞吗?”
“不能!不能!不能!”在场的赵人一致这么回应。
“我知道,大家有的还在服丧,有的还未加冠,但既然赵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尽力去将秦人挡在城外。我赵胜起头,府上所有仆从,全部编入民兵,与邯郸城共存亡!”赵胜指了指仆从。
“与邯郸城共存亡!”这是赵人第二次给出的回应。
之后,同仇敌忾的赵人们竞先去登记为民兵,在临时征集之下,城内军队人数达到了十万左右。
这一战,廉颇、庞煖、乐乘、庆舍四名将领各自守一面城墙,赵胜、虞信均为军师,赵豹负责后勤。
而率领二十万大军的王陵,面对坚固的邯郸城久攻不下,秦军伤亡惨重。
从成本上来看,攻城一方确实是会比守城一方要高出太多。面对坚固的城池,只要城内将领指挥得当,即便是数倍于城内的兵力,也很难将城池攻陷。如果不能有效借助水淹、火攻等方法,城外往往就是只能等城内弹尽粮绝。但在此之前,城外往往比城内更容易坚持不住。
军事才能如乐毅那般,花了五年也不曾攻下齐国的即墨和莒。一代霸主楚庄王也打过宋都三年,同样无功而返。邯郸身为一个强国的都城,就更不用说了。
自赵敬侯元年(西历前386年)被作为赵国的都城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七年的历史,而赵国又富庶,每代都在对邯郸不断斥资进行加固或扩建。再加上廉颇、庞煖的资历远远高于白起之外的任何秦军将领,想打赢这场仗,秦军只能靠熬。
而且足智多谋的赵胜早就留有后手,即便邯郸被秦军攻下了,秦军自身损耗也是极大,只要赵廷北逃至代地,依然能够东山再起,不算水尽山穷,当年的齐国也是仅靠即墨和莒卷土重来。所以现在的任务,就是要跟秦军磨。赵军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占有绝对的优势,能杀几个是几个。秦军就算是打下了邯郸,但于全局而言却还是败了,已经破罐子破摔的赵军这波稳赚不亏。
秦昭襄王四十九年、赵孝成王八年(西历前258年),正月,无可奈何的秦王还是忍痛向邯郸城外补充了兵力,但王陵不仅还是拿不下邯郸,居然还损失了五个军营的兵力,这让秦王对王陵极其失望。
这个时候,秦王听说白起的病好了,不得已,又第二次将其召来,想再次试探他的态度,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去代替王陵攻打邯郸的。
“大良造,王陵战失利,亡五校,当如何?”秦王拉下了老脸问道。
但白起却还是说:“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
“还是不可?”秦王加重了语调。
“不可。”白起重复着。
“王龁!”秦王叫唤。
“臣……臣在。”王龁出列。
“你给寡人去前线把王陵换下来!”秦王只好想着换一个将领来领兵。
“诺。”并不情愿的王龁却只能答应。
于是王陵被罢免,王龁去了邯郸城外代替族兄弟王陵。
一见王龁来了,王陵如释重负,但同时又忧心道:“邯郸就是打不下来的,恐怕你这趟过来,得替了我最终战败的罪啊。”
“来都来了,硬着头皮也得打,只是……苦了这些快两年回不了家的将士们了。”王龁感叹。
还真的被王陵给说中了,换了王龁领兵,却还是丝毫没有改变什么。在廉颇、赵胜等人的正确指挥之下,邯郸甚至变得越来越难攻了,秦军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苦。其实王龁心里也很明白这点,但是他不敢提醒一直在气头上的秦王。
一个连自己舅父都能罢黜、母亲都能幽禁、弟弟都能流放的冷血之人,你还指望他能把你的话给听进去?哦对了,他的孙子赵异人、曾孙赵政都还在邯郸当人质呢,他想过他们的死活吗?不,他只想要邯郸!只想要趾高气昂地对白起显摆!
这场战争的起因,不仅是因为赵王不愿意交割六座城池给秦王,更多的还是出于秦王非要与白起赌气。如此不体恤前线战士,根本没几个人还愿意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而去多费力气。
要知道,长平之战爆发以来,攻打赵国至今已经持续了两年,秦军死亡数量也已经接近三十万,也就是说最早出动的那批五十万正规军已经被损耗了一大半。其实打到最后,赵国虽然更吃亏,但秦国除了多拿了一些城池,也没从战争中获得多大的利益。
面对仍在日夜消耗国力的邯郸前线,秦王居然派人去斥责称病不行的白起,而且还是派白起最痛恨的范雎,希望能给白起施加压力,逼迫其复出。
“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韩、魏相率,兴兵甚众,君所将之不能半之,而与战之于伊阙,大破二国之军,流血漂卤,斩首二十四万。韩、魏以故至今称东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闻。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已十七、八,其国虚弱,是以寡人大发军,人数倍于赵国之众,愿使君将,必欲灭之矣。君尝以寡击众,取胜如神,况以强击弱,以众击寡乎?”这是范雎替秦王向白起转达到的话。
本身被秦王斥责就已经是极度不满,听这话又是从范雎口中说出,白起火气更大,他站在一名武将的角度据理力争道:“是时楚(顷襄)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妬(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畏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以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
“伊阙之战,韩孤顾魏,不欲先用其众。魏恃韩之锐,欲推以为锋。二军争便之力不同,是以臣得设疑兵,以待韩阵,专军并锐,触魏之不意。魏军既败,韩军自溃,乘胜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哉?
“今秦破赵军于长平,不遂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畏而释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礼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以合伐之,赵必固守,挑其军战,必不肯出。围其国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未可拔。掠其郊野,必无所得。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见其害,未睹其利。又病,未能行。”
虽然白起与范雎政见不合,甚至可以说已经发展为了政敌,但范雎听完白起的这些分析,觉得他终归还是忠于秦国的,因此心中也是有些惭愧,不再与其辩论此事。
而且此前究竟要不要乘胜追击围攻邯郸,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范雎受到李园游说的影响,对秦王说将士们伤亡惨重应该撤退休整,而白起则认为就得一鼓作气不能让赵国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其实各自都是占了理的。
只不过,秦王潜意识里更愿意去听信范雎,因为他并未去洞察范雎也是有私心的。
但赵国见秦国撤兵后,又不愿意割让六座城池,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秦王还是先入为主,不去责怪范雎,而是一味地想通过劳师动众的战争来补救。
可正如白起所说,现在确实已经错过灭赵的最好时机,这场仗是不可能打赢的,包括范雎其实也应该是非常清楚这点。范雎是真小人不错,但绝非伪君子,与白起其实是很像的,喜欢用阳谋,只不过两人立场不同而已。
回到秦王宫后,敬业的范雎将白起的回应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秦王,但并未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
秦王大怒道:“微白起,吾不能灭赵乎?”
于是秦王继续向邯郸前线增兵。
自王齕接手这项棘手的任务以来,又将邯郸围城长达八九个月,秦军死伤者不断增多,却还是不能拔城。
不仅如此,赵王还派出老将军庞煖率领一支轻锐骑兵奇袭了秦军后方,从未见识过赵军骑兵之强大的秦军被打得个措手不及。
这时倚老卖老的白起对着司马蕲等旧部说了句话,一句他本不应该说的话——
“不听臣计,今果如何?”
这句话很快便传到秦王耳朵里,当场怒不可遏,亲自跑去了白起家里,要强迫白起起来打仗。
“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君。如君不行,寡人恨君。”秦王先礼后兵,威胁了白起。
谁也没有想到,这对曾亲密无间的君臣,最终竟会走到这一步。
白起顿首道:“臣知行虽无功,得免于罪。虽不行无罪,不免于诛。然惟愿大王贤臣愚计,释赵养民,以诸侯之变。抚其恐惧,伐其骄慢,诛灭无道,以令诸侯,天下可定,何必以赵为先乎?此所谓为一臣屈而胜天下也。大王若不察臣愚计,必欲快心于赵,以致臣罪,此亦所谓胜一臣而为天下屈者也。夫胜一臣之严焉,孰若胜天下之威大耶?臣闻明主爱其国,忠臣爱其名。破国不可复完,死卒不可复生。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军之将。愿大王察之。”
这时候白起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这场仗不仅是王陵、王龁打不赢的,而是无论再换谁上都打不赢,他劝谏秦王应当及时收手。
白起这辈子也为秦王干尽了脏活,为了取胜,他数次殃及平民,而为了消灭各国的有效生力军,又数次屠杀大量战俘,但至少他还没吃过败仗。白起不重仁义,但却重功名,表示不愿意为了这场必然打不赢的仗而导致晚节不保。
面对白起的真情吐露,被怒火蒙蔽了双眼的秦王心中还是有怨气,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决策失误,更回想不起与白起之间的那些旧情,于是不答而去。
随后,执迷不悟的秦王还是派范雎来请白起出战,这是第五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但白起还是原来那个态度,并继续称病不起。
这年十月,见已经在邯郸城外八九个月的王龁对赵国的作战迟迟未能见效,于是秦王又对此前因忌惮魏无忌而未去招惹已达整整七年的魏国,动起了歪心思。
要知道,在彻底吞并上党郡之后,秦国与魏国之间的国境线又一次被延长。自大的秦王自认没有后顾之忧,派将军张唐攻魏,这一年是魏安釐王十九年。
可秦军后方居然出了问题——蔡尉竟弃城不守!
望着魏境近在眼前的张唐,无可奈何之下,还是返回将蔡尉斩了,平息了后方的变数。
联系了前因后果之后,秦王察觉只能是消息灵通的魏无忌在背后捣的鬼,于是只得将张唐召了回去,此次伐魏徒劳无功,正式宣告失败。
“大哥,秦王是真的要动咱们魏国了。那张唐,都带兵到边境了。”魏无忌向魏王提醒着。
“无忌,此次还好有你,可接下来如何是好?”魏王也担忧着。
“唯有合纵了。”魏无忌还是提出了此前自己一直坚持的方针。
“但……一旦与诸国结成合纵军,那便是明着与秦国撕破脸皮了啊,可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魏王显得很怕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国若真的盯上魏国了,再怎么躲也是徒劳。别看现在秦军还迟迟破不了赵国的都城,那是因为诸国都还没决定好要出兵相助。依我之见,再这么下去,邯郸还是保不住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赵国一旦被灭了,秦国下一步会往哪儿走?不是韩,便是魏。正在养精蓄锐的楚国,名义上与秦国还是盟国,可赵国若是亡了,楚国也不会好过,目下正是策反楚国离开连横而加入合纵的最好时机。”魏无忌劝谏。
魏无忌认为,秦军不是拿不下邯郸,只要秦王愿意继续下血本死战,邯郸还是会被攻破的,而即便勉强吃下邯郸的秦军,如果冒险再南下灭魏,就目前魏国的国力来看,的确也还是很难去抵挡。
要知道,与全盛时期的魏国相比,现在的魏国只剩一半不到了,如何再独自去跟已经吃下大半个魏国、大半个韩国、小半个赵国的秦国相抗衡?
想起这些,魏王更加忧心了,“你先让寡人再好好想想吧。”
魏王着实是委屈,偏偏到他接手魏国时,是魏国最弱的时候。如果不是他终于启用了魏无忌这个能干的弟弟,这七年来也不知道被秦国打了多少次了,甚至得亡国啊。
在魏无忌的正确领导之下,大面积缩水的魏国好不容易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七年,不安于室的秦王却又要出兵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