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
一声婴孩的啼哭,在家家服丧、户户戴孝的邯郸城中增添了一分喜庆,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生了?”吕不韦激动地问赵异人。
“应该是生了吧!”赵异人也激动地回应。
“恭喜王孙!是个王曾孙,很健壮!”女婢开门对赵异人报喜。
吕不韦和赵异人听到这样的喜讯后,同时移步,但吕不韦才只跨出了一步半便止住了,而赵异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开心地冲进了屋内。
吕不韦知道,他现在要沉住气,不能让赵异人看出任何端倪。
赵孝成王七年、秦昭襄王四十八年(西历前259年),也就是长平之战后的这一年,正月,秦王孙赵异人的长子在邯郸出生。
就目前来看,这个孩子是秦国王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因为第二顺位继承人和第一顺位继承人分别是他的父亲赵异人和祖父赵柱。
当然,只是理论上来说。
而关于赵异人的妻子,还得从一年多以前说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女子演唱完了《诗·卫风·淇奥》,轻快地收起了优雅的舞步。
“好。”吕不韦满意地点点头,但随后又道:“只是,我让你学的那十篇《秦风》,有什么进展了吗?”
“你不是卫人吗?为什么偏要我学《秦风》?”女子收起了一脸笑意。
“咳。其他人先退下。”吕不韦吩咐了一声。
于是乐人们尽数退去。
“赵姬,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也是了解的吧?”吕不韦充满爱意地问着。
赵姬就是吕不韦几个月前从赵胜府上以百金赎来的刺客,由于她刚到吕不韦府上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又因她是赵国人,吕不韦便姑且直接称她为赵姬。
“你的姬妾这么多,有两个都快生了,对我什么心意,我可不了解啊。”赵姬极为俏皮地调侃着吕不韦。
虽然赵姬在这府上也住了有段时间了,但吕不韦从未碰过她。
起初,她还以为吕不韦买她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可谁知成日只是与她谈论歌舞,她渐渐地发现吕不韦竟是个熟读诸子百家之言的全才,对于经商也有着独到的见解,因此两人之间话题越来越多,就这么日久生情。
这个吕不韦也很奇怪,总是找名师教授她歌舞,还有贵族间的那些礼仪。不过因为她心悦于吕不韦,因此愿意听他的话,甚至还特意主动为他学遍了《卫风》十篇去讨好他,还以为他会多喜欢,可谁知他竟这么不识抬举,只想听什么《秦风》。
“赵姬,你一定要报仇吗?”吕不韦毫无预兆地问起这件事。
赵姬双眼骤然散发出一阵戾气,坚定道:“报!”
“赵国是强国,平原君又是赵国相邦,与平原君为敌无异于与赵国为敌,如何报得?”吕不韦问。
赵姬咬了咬唇,百般不甘。
但吕不韦却告诉赵姬:“我前阵子去过一趟秦国,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与在赵国为质的秦王孙赵异人相善,已被秦国指定为他的太傅。他是太子的嗣子,将来是要做秦王的。”
赵姬猛地抬头,质问道:“你是要……把我送给他?”
吕不韦却撇开了头,不敢去看赵姬的眼睛,“我问过你的,是不是一定要报仇。我给你两个选择——放弃报仇,留在我身边;继续谋划报仇,嫁给秦王孙,或将会是你的一大助力。”
“我想知道,你的选择会是什么?”方才还信誓旦旦的赵姬,这会儿却似乎暂且放下了仇恨。
吕不韦又不自觉地将头移到另一边,还是不去看赵姬,“我没有选择,我只尊重你的选择。”
赵姬对于吕不韦这样的表现非常失望,似乎明白了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她顿时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
“好,我去。我是货物,你是商人,你以百金买下我的性命,是不会做无利的买卖的。说吧,除了接近秦王孙,还要我为你做什么?”她提前答应了。
“为我……生个儿子。”这是吕不韦的条件。
当年年底,因赵秦关系愈加紧张,赵异人被赵王从聊城转移到了邯郸。毕竟非常时期,聊城又距齐国太近,人质不在眼皮子底下不放心,赵异人的处境变得越加危险,每天都要担心是否会祸及性命。
而事事周到的吕不韦,又替赵异人在自家隔壁置办了套不太起眼的中型老宅院。
赵异人刚到邯郸的这天,自然也是自知朝不保夕,而他早闻邯郸歌舞为天下一绝,于是,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侥幸心理,瞒着对他寄予厚望的吕不韦,向吕不韦的管家打听之后,独自去了最知名的场子声色犬马——
“你们这儿有什么新鲜的?”赵异人的赵语讲得非常好,还带了几分聊城的腔调。
“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生啊!第一次来吗?”女店主一听就知对方是来自外地,热情地招呼着。
“来邯郸不是第一次了,来你们这儿还是第一次。”赵异人对别样的邯郸歌舞非常着迷。
这店里金碧辉煌、琳琅满目,什么客人都有,消费得起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巨贾富商,提前易了装束并戴好面具才能进得来,不仅接待男客,还接待女客,甚至连宫里的寺人,也能在此找到心中所爱,是刺激邯郸消费的一处三不管地带。
进了这里,就好比进了稷下学宫,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管你,但只有一点——只谈风月。哪怕认出熟人了,也不能在这报出身份。
或开放或封闭的场合,随处可见歌女、舞女,她们分别来自东夷族、西戎族、南蛮族、北狄族,只要你想得到的,几乎都能在这找得到。
“要说新鲜的啊,近日来了个女主顾,非要在我们这儿献艺。”女店主介绍道。
“哦?竟有此等奇事?”赵异人对此也是闻所未闻,邯郸城果然开放。
“公子您是不知道啊,这位女主顾在过去的一年以来,来我们这儿不下百回,将列国甚至各族歌舞都学了个遍,等学完了,她也就想在此图个乐。”女店主越说越玄乎。
“那我倒是想见识一番。”赵异人颇有兴致地往前大步走去。
“哎,公子,此女子不好见。”女店主特地提醒着。
“不好见?难道她还能开价百金不成?”赵异人有些纳闷。
“这要是百金、千金能得一见啊,也就不叫难喽。”女店主摇摇头。
“那她想要什么?”赵异人更加纳闷。
“您看,大家都在看着呢。解开了谜,便可直入室内,与她见上一面。”女店主向着前方指了指。
赵异人看了看,大家都围绕着大堂正中央,原来是立着三块木板,上书一首残诗,他不由地念了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
“正是这《诗·卫风·木瓜》。按说,‘匪报也’之后都有‘永以为好也’,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说提示就在这了。已经三十日了,无人能解。”女店主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测的是什么。
“呵。我当有多难呢。”赵异人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公子可有什么头绪?”女店主乐了。
“有笔吗?”赵异人问。
“什么?笔?”女店主不太明白。
笔,在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叫法,比如燕语叫弗,楚语叫聿,吴语受到楚语的影响音译为不律,秦语则叫笔。
“就是聿,写字用的。”赵异人用右手比划了下。
“哦!来人,快给公子去取。”
笔很快被取来,上面已经蘸了墨水,还透着一丝清香。赵异人没多在意,上前,在每片木板的最下面,以赵文各写了同一个字——枉。
“枉?”众人念着这个字,而后似乎都觉得有道理。
这每句话都出现了“木”和“玉”两个字,而此时的“玉”字还没有一点,与“王”字唯一的区别就是中间的一横略高。如此,也可以理解为“木”字加“王”字。枉者,冤也。而且后面每次说到‘匪报也’就断了,并未能重复出现那半句美好的‘永以为好也’,说明出题人是有冤不得报,而且这冤情似乎很深,需要再三重复。
“这位公子,我家女主人有请。”一俏丽的女婢透过楼上的凭栏邀请着赵异人。
众人抬头望去,无不被女婢出水芙蓉般的容貌所惊艳,将在场的这些有头有脸的歌女、舞女比得那叫一个黯然失色。
女婢尚且如此,女主人该得长什么样?
赵异人猜到了出题者的心思,自然是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进入女婢所牵引的雅间,一进门他便摘去了自己的面具。
“你怎么蒙着面啊?”这是赵异人见到女子所说的第一句话。
女子娴静地坐在琴案前,自鼻以下被一张轻纱所覆,尽显儒雅。
“哦?公子是不懂这儿的规矩不成?”女子淡淡道。
“嗯……也对,我是客,你也是客。”赵异人却又不甚在意,入座后,问道:“听说你什么都会弹、都会唱、都会跳?”
“公子是想点吗?”女子直接问起赵异人是否想点歌。
“不得让我考考你,是否有真本事?”赵异人轻笑着。
“公子点什么,我便奏什么,这不算真本事。”女子却这么说。
“那你还能猜得到我想听什么、想看什么?”赵异人不太信这个邪。
女子却开始弹奏并清唱道: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
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赵异人大惊,这是《诗·秦风·驷驖》,当年他的母亲夏姬在小孟嬴公主府中,正是因演唱这一篇,而被前来看望小孟嬴的赵柱看中,但夏姬也只服侍过赵柱那么一次,之后便有了赵异人。
“你是……如何得知我想点这篇?”赵异人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公子虽然讲着一口纯正的赵语,但乡音早已融入了你的血肉,无论你如何将其刻意淡去,还是能被仔细的人听得出来。你要的那支笔,便是从我手上转交出去的,你当时说的就是秦语。而《秦风》传世的总共十篇,其中专门赞美男子而无讽意的无非就是《驷驖》和《终南》这两篇,我不过是按照顺序挑了前者,但也有一半的机会能够猜得中。”这是女子给出的解释。
赵异人点了点头,看来这女子是真聪慧,能猜中自己心中所想似乎还挺合理的。
“楚乐懂否?”赵异人接着问。
“只要你能说得出的,我都会弹唱。可要说跳,还真就只学过一篇,不知是否也会是公子所爱。公子,敢问适用哪种乐器?”女子问道。
“秦国男子,大多会用盆缻奏乐。”赵异人回复。
“那好。不如我先起舞,若真是公子所爱之篇目,公子便击缻以应。”女子建议着。
赵异人并未及时回应,但女子已然起身。见状,女婢则将一只盆缻置于赵异人案前,随后便坐到了女主人的位置,双手抚琴,只待附和赵异人。
女子起舞,双眼透出了强烈的幽怨。
赵异人再次大惊,不由地在盆缻上敲击出相应的节奏,女婢也随之弹琴。
而女子口中则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篇《九歌·山鬼》,是赵异人十一年前在甘泉宫门外所闻,正是他嫡母华阳夫人当众所献。随后他被兄弟们欺负,也是华阳夫人当众替他解了围。因此,他对华阳夫人非常感激,对《山鬼》也非常怀念。
眼前的女子显然并非楚人,但《山鬼》在她的表演之下还原度极高,让独在异乡的敌国王孙颇有亲切感。
“公子,可是为了迎合我,而敲出了《山鬼》?”女子问。
“不,我只会完整地奏这一首楚乐。”赵异人如实回答。
他的确只会完整地奏这一篇楚辞,在赵国的日子里他除了唱《秦风》,也总是重复地敲击着《山鬼》,因为他不会楚语,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苦中作乐,追思故国往事。
“公子,时间到了。”女婢提示着。
“可是,我还未问你是谁,你也不知我是谁。还有……你我因一篇残缺的《木瓜》相识,可否为我再最后演唱一次?我想听完整的《木瓜》。”赵异人忽然争取着与女子的近一步了解。
“不必了。我的仇怨,只怕公子是帮不上忙了,这三十日只是为了觅得一知音,今日之后我不会再来了。”女子磨灭了赵异人的幻想,可话锋一转:“但倘若……你我还有缘相遇的话,我当为公子献唱《木瓜》,或许也会愿意对你倾诉一切。”
言毕,女子步入了斧扆之后,更添了一丝神秘感。
“公子,请。”女婢送客。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十几日,赵异人总是对面纱之后的女子朝思暮想,甚至都有些日渐消瘦的迹象,但他再也打探不到任何关于女子的消息,似乎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当然,往来于那种场所的,原本也是很难会愿意向生人透露身份的。
直到这天,吕不韦特意在赵异人新居隔壁的自己家摆下了一场宴席,请他来做客。
“感谢太傅又为异人在邯郸奔波,异人敬太傅一觞。”赵异人恭恭敬敬地举觞。
“王孙客气了。”吕不韦也高高兴兴地将酒喝完。
随后,乐人奏乐,而歌声则从门外传入,由远及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赵姬与一女婢边唱边舞,将《木瓜》表演了一番,可当她们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赵异人身上之后,顿时双双表现出了惊愕。
“太傅,异人想向太傅索要一物,只是不知太傅是否愿意割爱。”赵异人打一开始便认出了女婢,他确定了赵姬便是自己这段时间念念不忘之人。
“哎!臣既已为王孙破家,还有什么是割舍不得的?但说无妨。”吕不韦表现得非常慷慨。
赵异人起身,先是看了看赵姬,再是对着吕不韦一拜,而后才恳请道:“请太傅将此舞女赠予异人。”
“什么?”吕不韦气得直接将羽觞给摔得粉碎,拍案起身。
这一幕过于逼真,即便是早有预谋,可赵姬本人也还是差点就信了。
“太……太傅……”赵异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吕不韦对自己动怒,但他对此并不后悔。
“岂有此理!王孙,我吕不韦为了成就你而散尽家财奔走列国,你却开口要我的爱妾!”
“啊?太傅,异人不知这是您爱妾啊!异人真的不知啊!”赵异人赶紧解释,但却只字不提自己要放弃对赵姬的追求。
“你……你……”吕不韦指着赵异人的手不由地缩回去按着额角,人也有些站不稳。
“不韦。”赵姬赶紧去扶吕不韦重新坐下。
“太傅……”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赵异人惊慌得有些束手无策,既担心又自责。
赵姬抬头对着赵异人提醒道:“你还不快走。”
事已至此,赵异人只好先离开,免得让吕不韦更心烦,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赵姬看了看门外,一会儿后起身,道:“不用装了,他走远了。”
但吕不韦还按着额角,双眼轻闭,失魂落魄着。
“怎么,难不成,你这时候还会说舍不得我?”赵姬鄙夷地俯视吕不韦。
“今晚,我便将你送去隔壁,你知道怎么做的。”吕不韦淡淡道。
“用不着你提醒,这就是场交易。”赵姬甩了下袖子,离去。
当晚,吕不韦强颜欢笑着带上赵姬来到隔壁,“王孙!王孙!”
“太傅!是异人不对,惹太傅动怒了!”赵异人极度内疚地致歉。
“哎!王孙,早前是太傅不好,竟会为了一名买来的侍妾,而不顾大业,训斥了王孙。现下特将此女带来进献王孙,还请王孙莫要责怪为师啊。”吕不韦却反过来向赵异人认错。
“太傅,这……”赵异人对此是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王孙!此前的事咱们不提!来,将她收下,臣还是你的太傅,你还是秦国未来的太子!”吕不韦再三明确着。
“太傅,请受异人一拜!”对于吕不韦的割爱与心怀,赵异人感动得就差哭了。
于是,赵姬便开始了与赵异人同居,两人感情甚好。但由于赵异人在邯郸做质子,为了低调,因此并未同赵姬举办昏礼。
对于赵姬的到来,赵异人并未高兴太久,因为仅仅只是过了四个月,秦军与赵军便在玉溪河谷产生了上党郡所有权争端以来的首次战役,这意味着长平之战正式爆发。
同年九月底,长平之战以秦军的全面胜利宣告结束,而赵军则付出了四十五万条性命的惨痛代价。
在赵军仅剩的二百四十名年少者回到赵都邯郸传达了这一消息后,赵王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解除对相邦赵胜的软禁,第二道命令则是将败将赵括全家除其母之外通通处死,第三道命令就是严加看管赵异人夫妇。
现在,没有赵王的命令谁都见不了他们,连所有仆从都被强制撤出宅院,且每天只向他们提供囚徒所吃的饭食,就差没有下大狱了。
不过这当然难不倒肯为赵异人花血本的吕不韦,他以重金收买了守卫,在自家与隔壁赵异人家挖了条地道——当然这条地道早已在赵异人住进去之前就已经挖好,只是他和赵姬并未告诉赵异人,他每天夜里会亲自带仆从和丰盛的食物由此悄悄来到赵异人家,收受贿赂的守卫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赵姬跟了赵异人的一年多之后,赵姬为赵异人……或者说同样也是为了住在隔壁的吕不韦,生下了一个儿子。
“太傅!是个儿子啊!”赵异人将儿子抱了出来,将这个喜讯第一个分享给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吕不韦。
吕不韦很想伸手去抱这个孩子,但他又不得不将双手深藏于袖中,紧捏成拳,而面部则挽起了一丝笑意,道:“恭贺王孙。你看,这孩子跟你多像啊,日后一定也能够承袭秦国大统。”
说到这里,赵异人用感恩的口吻道:“太傅,异人一落魄质子,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傅给的。来日所拥有的一切,也都会是太傅给的。不如,这个孩子就由太傅来取名,等他会写字了,异人便告知他的名是由太傅所取。”
说完,赵异人将孩子轻轻地递向了吕不韦。
“这……这合适吗?”吕不韦大喜过望。
“合适啊!”赵异人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吕不韦略微颤抖地伸出了双手,将孩子抱起,道:“就叫他政吧,政权的政。”
“太傅这么快就决定好了?”赵异人对吕不韦的速度有些惊讶。
“对!就是这个政!”早早地给孩子想好名的吕不韦,丝毫不去闪躲赵异人的质疑。
“好!就听太傅的!我儿便叫赵政了!哈哈哈哈!”赵异人抱回了孩子,立马又不觉得哪里不妥了。
但吕不韦的笑意则瞬间消散了七八分,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个孩子应该叫吕政。
同一时间,魏王听说除孔穿之外,孔子还有一个六世孙也是个贤者,叫孔斌,字子顺,于是让魏无忌带着黄金束帛聘为相。
孔斌对魏无忌明确道:“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为治世也,虽蔬食饮水,吾犹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禄,吾犹一夫耳,魏王奚少于一夫?”
魏无忌对这事儿在行,当然是为魏王说尽了好听话,坚持请孔斌出山。孔斌答应了,魏王郊迎以为相。
孔斌办起事来雷厉风行,以一众贤才取代了那些靠关系上位的官员,并褫夺冗员的爵禄给功臣。不乐意的人当然有很多,都针对孔斌四处造谣。
孔斌顶着舆论的压力,继续在魏国坚持自己所信奉的正道,魏无忌非常看好这样的魏国。
但秦、赵之间的关系,却间接打破了魏国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同年十月,即长平之战结束整整一年之后,控制了太行道、老马岭、丹朱岭的秦军,在没有赵军支援的情况下,在这段时间中彻底吃下了上党郡余下的各个城邑。
而后,秦军继续向着赵国进军,白起指挥全军,分为两路,由王龁攻下皮牢,司马梗则定太原。
此刻的情势已经非常明显,秦军下一步不是向着赵都邯郸,便是韩都新郑,甚至这两路兵马也可以同时向两座都城进攻。
魏王就此事而在朝会上问大臣们什么看法,令人意外的是,除了魏无忌和孔斌,大家都觉得这对魏国是件好事。
孔斌问:“何谓也?”
有人说:“胜赵,则吾因而服焉;不胜赵,则可承敝而击之。”
孔斌却说:“不然。秦自孝公以来,战未尝屈,今又属其良将,何敝之承?”
又有人幸灾乐祸道:“纵其胜赵,于我何损?邻之羞,国之福也。”
孔斌则严肃道:“秦,贪暴之国也,胜赵,必复他求,吾恐于时魏受其师也。先人有言:燕雀处屋,子母相哺,呴呴焉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今子不悟赵破患将及己,可以人而同于燕雀乎!”
但魏王的态度却偏向于对赵国被秦国攻打的事不闻不问,甚至还觉得确实可以从中牟利。
自孔斌相魏以来九个月,虽然魏国得到了一些改变,但他每次所提出的大计却都不被魏王采用。
寒透了心的孔斌叹息道:“言不见用,是吾言之不当也。言不当于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禄,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
最终,孔斌决定称病致仕。曾开创河西学派的魏国,在连续放走商鞅、范雎等士人之后,再次放走了一个或许还能改变国运的治国贤才。
而此刻的赵廷也很热闹,赵王不得不再去找来了大臣问计,而这次终于是动员了全体大臣——
“诸位,计将安出?”
“大王,咱们也总结过了长平之战最大的败因,秦军早前其实都是由白起的既定策略来进行的,后期白起又亲自上前线指挥,赵括过于轻敌而贸然出兵。但若是秦王忽然又不信任白起,而完全让王龁等人来制定策略,那我方还有廉颇、乐乘、庆舍等将军可以应对。”赵胜做了个假设。
“可那秦王如此信任白起,又怎会不和?”赵王反问。
“君臣如你我,亲叔侄啊,也有嫌隙,况且那秦王本就多疑,又怎会永远信任掌握兵柄数十年的白起?”赵胜毫不避讳地顺道讽谏了一下赵王。
赵王脸色有点难看,但他早已充分意识到了自己此前所犯下的错误,只好继续问道:“三叔,已有对策?”
“秦王最信任的有两人,武乃白起,文乃范雎。范雎是由秦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亲信,事秦的时间远不及白起,且整日只在朝中处理政务,手中并未有兵权。而且他本是魏人,这就意味着他在秦国唯一的背景就是秦王,比起因身为芈太后旧党而在秦国根深蒂固的白起,更值得秦王信任。范雎对咱们使过反间,那咱们同样也能反过来利用范雎对秦廷使用反间,挑拨秦王和白起之间的关系,使得他们君臣失和。”赵胜建议以牙还牙。
“可那范雎是秦国的相邦啊,事事为秦国考虑,连自己的母国都不放过,怎能说得动他?”赵王觉得不可行。
“臣有一至交,即楚相黄歇。而黄歇有个至交,即秦相范雎。”赵胜简单说明着。
“那现在遣使去找黄歇还来得及吗?”这是赵王最后的疑虑。
“臣早早便让门客李园去楚国随时准备与黄歇交涉,为的就是今日这种情形。但成与不成,就得看黄歇帮与不帮了。”牵涉到这种国家大事,赵胜对黄歇的态度也没太大把握。
时间推回一个月前,郑脩来到了郢陈令尹府——
“赵国相邦门客李园,见过春申君。”郑脩向着黄歇行礼。
一听这声音,黄歇总感觉似曾相识,但却又说不出具体像谁的。毕竟他在楚顷襄王二十七年(西历前272年)的年初便陪熊完去秦国当人质,此后再也未见过郑脩,至今已近十四年之久。
“你的楚语说得很好。”这是黄歇对“李园”说的第一句话。
“我这有一物,还请春申君先过目。”郑脩端起了一只木匣。
黄陆离还以为是赵胜捎来的礼物,于是上前去取,然后端到了父亲案前。
黄歇一见匣盖的款式,已然大惊,而打开之后,更为惊讶道:“这是……”
没等说出匣中为何物,他便直直地看向了郑脩。
“父亲,怎的了?”黄陆离下意识伸长了脖子要去看。
“哐!”
黄歇却一把将盖子重新盖回去,命令道:“你们先下去,我要与李先生单独聊几句。”
“诺。”
虽然不知道黄歇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但在场的黄陆离、江夏、弦定、英杰、钟离燎全部离开。
“年轻人,你如何会有此三物?”黄歇重新打来了匣子,一手扬起了郑国世代相传的蝥弧大纛,一手举起了一枚刻有“韩”字的屯留布币。
“十三年未见了,起初还担心你会不会留在秦国回不来了,后来才知那都是多余的,如今你已然拜相,也算圆了夫子和太傅们对你的期许。”郑脩淡淡道。
“你……究竟是谁?”黄歇觉得眼前之人就是郑脩,但容貌却又丝毫对不上。
“为了在赵国建功,再伺机攻灭韩国,我更了名、换了脸。没想到啊,却连累了四十五万无辜的战友。”郑脩自责着。
黄歇上前,注视着郑脩道:“郑脩。”
“黄歇。”郑脩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回来就好。”黄歇上前,紧紧地握住郑脩的手。
于是郑脩就坐,将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一一向黄歇说明。当然,他保留了两个儿子的去向和鬼谷子徐福来访之事不提。
“你那两个儿子后来去哪了?”这是黄歇最大的疑问。
“因为战乱,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郑脩编了个简单的谎。
黄歇也有些难受,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了,我带来了我现在的妻儿,还有李谈的女儿——姑且也算是我的侄女吧。”郑脩道。
“不过,韩姬还不知道你身份?”黄歇问。
“还不知道。我只跟她说,身为冯亭,我已经得罪于赵王了,来见春申君,就要借用李谈之弟李园的身份,她信了。”郑脩解释了下。
“那好,你以后便是我的门客,就还叫李园好了,留在楚国别走了。”黄歇决心收留李园。
“但赵国如今的处境,都是因我而起,我想为赵国最后再尽一份力。”李园表示。
黄歇同意道:“你所说的反间计,我听明白了。那你明日便动身,代表我和赵胜去咸阳找范雎。我在秦国时曾于范雎有恩,一听你是我的人,他会见你的。见到他之后,如果秦军真的打算继续东进,你就对他这么说……”
在一切筹划好之后,李园出发去了咸阳,知恩图报的范雎隆重地接见并款待了他。
不仅如此,李园还求见了伯芈、阳泉君、昌文君,带来了几件阳文君的遗物。
“你说……这些都是我们父亲的遗物?”伯芈问起。
“是啊。你手中这只壶、这顶鹖冠,正是阳文君儿时最爱玩的,时常顶着鹖冠与同岁的春申君等人一同投壶。还有抄录辞的这些竹简,都是屈子布置过的,你们应当是认得他的字迹的。”李园述说着物件上的故事。
伯芈一滴热泪滴落壶上,问:“春申君何意?”
“阳文君之死,乃死于白起火烧楚怀王夷陵,你们三位也差点被卷入。现在,有一个为父祖两代报仇的机会,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李园这么告诉眼前的三人。
伯芈看了看两个弟弟。
“阿姊,我想是该先听听他怎么说。”阳泉君坚定着。
“我赞同大哥的,家仇还是要报的!”昌文君也这么回应。
“先生,请讲。”伯芈对李园说。
李园这才说起:“只要三位下次见到秦太子,言明白起功高盖主,军中多半将领都出自其提拔,且秦王年已高,一旦晏驾,白起可就要压过秦太子一头了,正如当年穰侯在秦王头上压了四十一年。其它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办。”
听完后,伯芈道:“春申君果然好计策。”
时间很快就到了十月,也就是秦军彻底吃下上党郡之后,主将白起打算继续攻打赵国或韩国。
李园再次请见范雎,游说道:“武安君禽(擒)马服子乎?”
范雎回答:“然。”
李园再问:“即围邯郸乎?”
范雎还是同样回答:“然。”
于是李园分析道:“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擒)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这是抓住了范雎贪权的心理,言明了白起若再继续这么建功立业,势必会大大地威胁到范雎的地位。而且列国百姓明显是不愿意当秦国人的,上党郡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旦赵国在邯郸灭亡,那比邯郸更远的那些还来不及攻占的领土与人口,则会就近主动归顺燕、齐、韩、魏等邻国。于公于私,这都会是个大麻烦。
范雎虽然知道这是黄歇和赵胜为了保住赵国而想出的说辞,但听起来也的确占了些道理。
“若应侯愿言于秦王停战,赵国必会割地求和,如此一来,这功臣便是应侯您来做。不战而得人之地,想必秦王自然是乐意的。”李园继续利诱。
“好。”范雎答应了下来。
当天,范雎面见了秦王。
“相邦,白起将攻赵邯郸,寡人想这灭赵对他武安君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嘛。”秦王向范雎告知着前线的最新计划。
“大王,臣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范雎表明了来意。
“相邦对此有何看法?”秦王兴奋着。
“臣近日在读《孟子》,觉得有句话很有道理。”范雎卖着关子。
“寡人愿听相邦高见。”秦王虚心求教。
范雎开始讲解:“有句话,叫‘威武不能屈’。这三年多以来,臣日夜在想,上党郡军民不愿归秦却主动降赵,是不是远交近攻的力度太强了,或许咱们也得给到一个消化的过程,也需要恩威并施。正如秦法的推行,也并非一开始就有成效,到您这已经是三代、四君,才真正稳定。又如宣太后当年,也是耗费了三十几年,才让义渠人同化为了秦人。若继续加快吞并三晋的进度,只怕适得其反。即便破了邯郸,再即便赵王室一个都没跑成,但难保赵国其它的领地不会主动向邻近的诸国投诚。尤其是赵国北部的代地,过于辟匿,且还有数万的骑兵。我军近两年在与赵国的构兵中,已前后损失二十余万将士,粮草也是消耗殆尽,实在不宜灭赵而肥他国。”
秦王听完之后,脸色一沉,忽然感受到了此前上党郡那样所带来的危机。
“依相邦之言,当讲和?”秦王问。
“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两国若许可,那拿地是名正言顺。若不许,咱们再准备打他也不迟。首要的是,将士们也想回家了,等养好身体、种好粮食,好在明后年再战。”范雎这么建议。
“善。”秦王答应。
于是范雎前去与赵国和谈,要赵王忍痛割出六座城池给秦国,赵王表面上应付了下来,说是只要秦国退兵,一切好商量。
同时,韩国为了秦军不会趁机南下,再次主动显示友好,又将位于黄河北岸的垣雍献上。
得到赵王的承诺与韩国的城池后,秦王召白起罢军回国,只留一部分兵力在所占各城。
望着近在咫尺的邯郸城,白起心里是极度不甘,但他又过分忠于秦王,明知是范雎为了抢功而使的手段,却也不得不奉命先回咸阳,打算与秦王当面言明。
“大王,臣想知道,与赵国讲和,是相邦的主意吗?”白起带着一丝质问的语气在朝会上当众问向了秦王。
见白起这么不友好,范雎向着秦王的方向缩了缩,主动暗示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
“上将军,是相邦说的不错,但寡人也是认同相邦的。你看啊,我军死伤早已超二十万了,即便拿下了邯郸,赵国还会分裂为好几个小国,甚至直接像上党那样归顺其它国家,不如先回国休整。何况相邦凭着一张嘴,也争来了七座城池啊,相当于小半个上党了,也不比邯郸、新郑这两座都城差。”秦王打了个圆场,还挺客气。
“可赵国那六座城池还未交割,大王就命臣撤军,恐生变啊。大王可知,若不趁现在灭赵,等着诸侯们都反应过来了,组成合纵军,未来数十年将难以再次谋赵?”白起加重着语气。
“白起……寡人已经说了,这么做也是为了秦国,你是想记恨寡人吗?”面对白起的无礼,秦王终于表示有些不满。
“臣……不敢!”白起嘴上这么说,但低垂的眼睛瞪得很大。
“寡人看你没什么是不敢的。数十万的赵军战俘,你问都不问寡人,就屠尽了。寡人没了你,还灭不了赵了?哼!”秦王说完也没等白起辩解,便起身离去。
此时,白起才抬眸,凶恶地瞪向了范雎。
“咳!”
长年累月的征战,再加上连日来积压在胸前的盛怒,这位明明还算健壮的老人,终于当众咳出了一口血,将花白的长髯铺得深红深红。
“大良造!”司马蕲最先开口,毫不避讳地表现出了担忧。
王龁迟疑了片刻,才同样担忧道:“师傅……”
诸将全都上前要去扶白起。
“嗯?”白起猛力展开满是伤痛的双臂,倔强地拒绝了众人的好意。
范雎清楚知道,此前早已对自己意见颇大的白起,现在是彻底被自己给得罪了。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秦王正躲在墙后,秘密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感受到秦国大多将领竟已经都出自白起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