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顷襄王三十六年、秦昭襄王四十三年(西历前263年)夏,得知楚王病重后,在秦国为质的楚国太子熊完、左徒兼太傅黄歇先后设法回到了楚国都城郢陈。
楚王熊横病得下不了榻,而他的二弟也就是令尹上官子兰却不在郢陈主持大局,楚廷暂时由太子监国,委国于仅次令尹的高官左徒黄歇。
这也是黄歇任左徒十年以来第一次用这一身份行事,而且虽名为左徒,已实行相权。
“登徒大夫。”黄歇叫了声。
“左……左徒。”登徒子畏畏缩缩地出列。
“有数十人告你不仅侵占民宅,还强抢民女,可有此事?”黄歇问罪。
“冤枉啊左徒!”登徒子喊冤。
“如此说来,那数十户百姓都是诬告?要不我带你再去查查,若不符,我将他们一个个抓了治罪,可好?”黄歇连问两句,语气不重。
“左徒!我不敢了!”登徒子吓得直接跪下。
黄歇转向熊完,建议道:“太子,褫夺登徒子封地,家中成人一律流放蛮地。这么判,可好?”
“啊?太子开恩啊!太子开恩啊!”登徒子求饶。
但熊完却说:“太傅说了算。”
两名武士上前,将登徒子带走。
见已处理掉一人,越玉也出列弹劾道:“太子,臣要告那州侯、夏侯,收受瓯越国贿赂,将舟师的军资秘密运往瓯越国。”
“州侯、夏侯,此事是否冤枉汝等了?”黄歇继续问话。
州侯、夏侯同样出列,冷汗直冒。
“临武君,这说话可是要讲实证的!”州侯反驳了一句。
“就是,可不能随意冤枉人!”夏侯也喊冤,同样抱着一丝侥幸。
“把人带上来!”
越玉向着门口喊了一声,立马有两人被捆绑着送进来,跪在熊完前面。
州侯、夏侯见了此人,脸色骤然惊恐,方才仅剩的底气现在全无。
越玉问道:“这两个是你们各自的亲信吧?不用看,已经全招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顿时,州侯、夏侯也跪在熊完面前,但不敢说话,等同于是默认了指控。
“大王,此举乃叛国,当定死罪。”黄歇又向熊完请示。
“听左徒的,斩。”熊完毫不留情地判决,并不再称黄歇为太傅,而是叫左徒,这说明他持续赋予着黄歇权柄。
“太子……”
“别说了!太子,臣请当场将此二人诛杀,以正我朝纲纪!”越玉也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准。就用这柄三十六年未曾饮血的楚王剑吧。”
熊完将祖父的剑从腰间解下,交到宦者令手上,再由宦者令转交给越玉。
“临武君饶命……”
越玉出剑极快,没等州侯、夏侯说完,已然双双人头落地,根本用不着挥动第二次。
“鄢陵君、寿陵君,你们也想像他们一样吗?”这回换到庄辛出口问话。
鄢陵君、寿陵君吓得同时出列下跪,都向熊完一一说明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罪行,但唯独保留了数次收受黄歇贿赂一事未提。
“太子,鄢陵君、寿陵君犯的是死罪,但念在他们主动认罪,不如抄没家产并褫夺封地,发配南境充军。”黄歇念及这两个人此前也出过挺多力,还是网开一面了。
“准。”熊完继续点头。
“谢太子开恩!谢左徒开恩!”鄢陵君、寿陵君只剩谢恩的余地。
在两人被带下去后,黄歇向熊完请示:“太子,臣闻鄢陵君、寿陵君强占了不少良民为奴仆,但都已经不好查实,尤其是一些并非楚人出身的,比如胡姬。臣愿以高于市面上一倍的价格充入国库,购买这些奴仆,还他们自由身。”
“左徒仁义,谨从命。”熊完答应了。
黄歇继续:“此刻大王病危,而上官令尹带走了子椒、靳尚与部分舟师南下,只怕是想盘踞上官邑,伺机谋反。虽然现下没有任何行动,但不得不妨。太子,臣推举景阳将军为柱国,以保宗社。”
“准。景阳上前。”熊完叫人。
“太子,景阳在此。”景阳出列。
熊完任命着:“命你为柱国,统领郢都王军,并可随时调用十万以内的地方守军。”
“谢太子。”景阳受封。
黄歇又建议道:“太子,屈承贞的三闾大夫之职前几年被令尹罢黜,臣举贤不避亲仇,希望他能复职,执掌三闾族务,何况其父兄皆因国事而死,满门忠烈,这也算是对他的补偿。另,宋玉才学卓著,当与景差、唐勒一同任职兰台宫。最后,臣之门客厉炎、轸云精于商贾之道,他们这些年随臣陪在太子身边,太子应该对他们也有所了解,臣请为他们谋个掌管国计的职务。”
“准。”熊完还是同意。
就这样,在左徒黄歇大刀阔斧的整改之下,楚廷很快又回到了政治清明的一面。
三个月后,也就是当年秋,楚王熊横病逝,太子熊完对此并未表现出多么悲痛,而是召集群臣商议,定谥号为“顷襄”。
按谥法,堕覆社稷曰顷、震动过惧曰顷,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可以说是给了个褒贬参半的盖棺定论。这显然已经是熊完将父亲的优点无限放大,不想让这谥号太难听。
楚顷襄王熊横在位的三十六年,是楚国上数百年以来政治最为黑暗的时代。他听信奸臣谗言,不仅不设法营救被秦国扣留的父亲楚怀王,还纵容奸臣当道,去迫害那些耿介之士,三闾大夫屈平正是因忧国而自沉于流放之地的汨罗江。
此外,不思进取的楚顷襄王也是有史以来失地最多的楚国国君,除了他在位的最后十年,楚国可以说一直是处于无法安居乐业的状态。如此种种,皆为后世所诟病。
楚顷襄王病逝后,太子熊完嗣位,次年改元。
楚考烈王元年(西历前262年)开春,楚王熊完下了第一道命令,那就是将州地献给秦国,毕竟他原先身为质子未经禀报就由秦国擅自逃回,本就理亏,此举是为了安抚秦国。
第二道命令,楚王则是用来正式加封第一功臣黄歇——
“左徒黄歇,十一年前曾说服秦王,制止秦军伐楚,使楚国上下免遭兵祸,并陪同不毂入秦为质。在那长达九年的艰苦岁月里,黄歇又数次为不毂脱险,赢得秦王信任,如贤臣范蠡之事越王勾践。至先王病危,黄歇则毅然以自己性命换取不毂性命,不毂因此顺利回国嗣位,以慰宗庙社稷。不毂感佩,当拜黄歇为令尹,赐淮北地十二县,封号春申君。”
黄歇的食邑益封到了十三个县,这已经相当于一个大郡,他成为了整个楚国食邑最广的封臣,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鲁、卫这样的小国。
从黄歇八岁入郢都至今,已过去了四十四年,前后臣服过熊槐、熊横、熊完这三代楚王。在他的多次努力下,楚国得以在秦国东进的征途中持续抵抗。现年五十二岁的他,终于混出了头,分到最多的土地并得到最高的官职,其地位在国内仅次于楚王。
自此,他终于可以开始以自己的方略治理整个楚国。
“臣歇,谢大王恩赐。”黄歇受封。
“我等见过黄令尹,恭贺黄令尹受封为春申君。”群臣行礼。
“兴。令尹,上官子兰召而不来,盘踞上官邑,恐为患,该当如何?”这是楚王问新任令尹的第一个问题。
“召而不往,等同于不承认新的楚王,当直接发兵攻打。臣请战。”这是黄歇的回复。
“臣亦请战。”越玉也出列。
“那便劳烦二位统领楚国舟师,翦伐上官邑。”楚王取出了虎符。
“诺。”
黄歇接过虎符,与越玉即刻动身,由水路进发上官邑。
这一天,上官子兰探知黄歇的进军路线之后,动员了大部分舟师出城,将主力船队暴露在下游当成诱饵,而另外埋伏了两支小队在两岸山峦的树荫之下,只等黄歇大军前来,再一齐以名为阳燧的凹面大铜镜借着阳光去烧黄歇的帆。
“令尹,我看那个黄歇用兵也不过如此嘛,逆着光就敢准备迎击我军,也不怕咱们用阳燧烧他!真不知道当年秦军是怎么被他给防住的。”与靳尚陪同上官子兰站在船头的子椒鄙夷着。
那日艳阳高照,叛军正对着阳光,因此占据着绝佳的优势。
“就是!他怕是早就忘了,当年越王无彊是怎么被楚军以阳燧偷袭的了!”靳尚也得意着。
“我总觉着哪里不对,不应该这么顺利的。”与前二人不同,上官子兰有所警惕。
靳尚却还是不在意道:“令尹多虑了。我看距离差不多了,阳燧应该已经开始照射,他们居然还未发现。再等会儿,大火就该烧起来了,然后我军火箭齐发,灭了他!胆敢在您不在时当了令尹,我看这王位都该是您的。”
而此时的黄歇正稳坐于船内,淡定地轻声背起了《孙膑兵法·十阵》的结尾:“火战之法,下而衍以,三军之士无所出泄。若此,则可火也。陵猋蒋,薪荛既积,营窟未谨。如此者,可火也。以火乱之,以矢雨之,鼓噪敦兵,以势助之。火战之法。水战之法,必众其徒而寡其车,令之为钩楷苁柤贰辑□绛皆具。进则必遂,退则不蹙,方蹙从流,以敌之人为招。水战之法,便舟以为旗,驰舟以为使,敌往则遂,敌来则蹙,推攘因慎而饬之,移而革之,阵而□之,规而离之。故兵有误车有御徒,必察其众少,击舟津,示民徒来。水战之法也。”
除了两处缺文,他已准确无误地背完。
此时也到了两军狭路相逢之际,越靠越近,但黄歇所带的战船没有一艘的帆被燃烧!
“怎么还没着火?”上官子兰慌了!
“止进!降帆!”
听到黄歇传达的命令,江夏以旗号通知全军停止前进,而此时船队中所有大型战船统一降下了帆。帆后面都有一物,且都被黑布盖着。
另一方面,大火终于着起来了,但并不是像上官子兰所期待的那样,而是在两岸突发。
越玉和江汉各在一岸,不知何时各领一军,从下往上火攻上官子兰的伏兵。
其实这火攻并不算多么猛烈,但由于敌军在更高处,被浓烟熏不得,随着火势越走越近,他们不得不遗弃那些难以搬运的大铜镜而自顾自奔命去了。
而正当两岸事发,黄歇这边那些大型战船的黑布也被扯下——一面面阳燧摆在了桅杆下!
战船上的这批阳燧得到了两岸阳燧的能量,直接反射到了敌军的战船上!
“熊——熊——熊——”
熊熊大火自敌军的大帆燃起,黄歇趁着这势头全速进军,以最猛烈的进攻冲击着敌军。
此时靠近了,敌军才发现,原来对方所有大型战船的帆一律提前用水浇透,一时半会儿根本烧不起来。
“上官子兰!你输了!尽早投降!”江夏一边劝降,一边命人将人质上官峻以绳索升到了桅杆之顶。
“父亲!救我啊父亲!”上官峻大喊。
见此状况,上官子兰的长子上官涵、三子上官屹都战意大减,很快便溃不成军。
黄陆离一马当先,击溃几艘战船之后,终于找到了敌军左翼上官涵的战船。几番缠斗之后,上官涵一方面寡不敌众,再者本人武艺又不精,最终被黄陆离用剑抵住了下巴。
“别……别打了。我弃剑。”上官涵表示投降。
“江夏!这里有我!去追上官屹!”黄陆离对着另一艘战船喊着。
此时风向已转向,对上游更有利,江夏也早就换到一艘轻便的中型战船,向着前方猛攻,“放箭!”
位于最前线的一批战船又猛地往敌军右翼放出火箭,吞噬了一排的中小型战船。
右翼的上官屹不敌,早早逃遁了去。
上官子兰这方虽然装备精良,但本来人就少,临战前一听要与楚廷为敌,又逃了一批,再者诸将实战经验又远不及黄歇那方,最近的这十年他们过得都太过安逸了,打了几场便败下阵来。
身为主将的上官子兰,不顾还在当人质的长子、次子,带上残兵要撤回上官邑守城。
“不好啦!前路也被阻断!”上官屹禀报着。
上官子兰向南边岔去的水路望去,当即下令道:“向东南驶入越地!投靠瓯越国!”
于是,残兵又向着更南边逃窜。近几日都是晴空万里,由北向南走水路非常地快,而越地又实在是多水,只要认准大方向便不愁没有路可以逃,因此残兵不断更换行进路线,分成好几路七拐八弯。
黄歇在后面追了两日一夜,竟直接追到了东海。
这一路上,黄歇一方先后拿下了不少跑不动的敌军战船,其中也包括一些是怀有主动投降心理的。
当然黄歇自己也有很多战船因追击强度太高而落队,追到最后竟少了一小半。
“父亲!他们向西绕进去了!再往前追就到瓯越国了!”黄陆离在自己的战船上提醒着。
望着逐一清晰的一片群岛,副将越玉下令:“全速追击!”
“不得追击!”主将黄歇却下了另一道令。
“黄歇,现在是除掉上官子兰的最佳时机,你怎么说不追就不追?”越玉不肯。
“黄钺,只怕你是要杀到瓯越国,将瓯越王从王座上拉下来吧?”黄歇一眼看透了越玉的心思。
“是又如何?瓯越国长期盘踞越地之南,迟早要成为楚国的祸患!”越玉表示自己是对的。
“将者不可以不仁,不仁则军不克,军不克则军无动。故仁者,兵之腹也。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不要忘了,咱们此次致戎是为了取回上官邑,攻打瓯越国的准备并不充足,我军又因连日追北疲敝,不宜深入敌境,请你为将士们着想啊!”黄歇引用着《孙膑兵法·将义》,请越玉体恤将士。
越玉心里虽然还有气,但不再说话,算是默许了黄歇这一建议。
“我答应你,在楚国内外安定之后,当讨伐那个欧阳蹄。”这是黄歇的决定。
“那我还应当感谢令尹了?”越玉没好声地反问。
黄歇懒得再多争口舌,于是道:“全军回朝!”
回朝之后,黄歇将此次战绩汇报完毕,并将上官子兰的两个儿子都压了上来。
“令尹,我这两个堂兄,该当如何处置?”楚王问向黄歇。
上官涵一听楚王还称自己为堂兄,就知还念着亲情,赶紧恳求道:“大王!看在都是怀王子孙的份上,还请放过我等一马啊!”
“你还敢提怀王?你们上官氏恶贯满盈,当年怀王就是听了你父亲上官子兰的建议才去秦国结盟!后被扣押为质,又是他上官子兰提议不救怀王的!”屈承贞厉声质问。
“这……”上官涵无言以对,低头瞄了眼二弟上官峻。
上官峻一脸的无奈,并没有想要帮忙辩解的意思,唯恐越抹越黑。
这让上官涵意识到,能说的话,比自己更早被俘虏的上官峻应该都已经说过了,忽然间又没了主意。
越玉建议道:“此等罪人,不如用汤镬烹了。”
而黄歇却建议道:“大王,毕竟确实也都是怀王的子孙,不如宽仁些,将他们幽禁在郢陈,先留着当人质。至于上官子兰,等内外之事全都安顿好后,择日再战。到时两军对阵,上官子兰若还是不顾儿子死活,那再烹了不迟。”
其实仁慈的楚王是想放过这两人,但上官氏一族这些年的确是作恶多端,他还是希望由黄歇说出口。
黄歇自然也读懂了楚王的心思,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楚王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可比楚王的父亲和妻子还多。而且说成是留为人质,众人也不好再出言反对。
见黄歇建议从轻处理,楚王道:“好,便依令尹。”
上官涵、上官峻可劲了磕头谢恩,然后就被带了下去。
在黄歇南征的这段时间,各国使臣不断来访,尤其是魏王子魏无忌和赵王子赵胜的门客,都想说服楚王重新组织合纵,与秦国相抗衡。
黄歇在回郢陈的半路上就得知了此事,见俘虏已离场,便转向楚王道:“臣闻从(纵)者欲合天下以朝大王,臣愿大王听之也。夫因诎为信,旧患有成,勇者义之。摄祸为福,裁少为多,知者官之。夫报报之反,墨墨之化,唯大君能之。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不偏于死,不偏于生,不足以载大名。无所寇艾,不足以横世。夫秦捐德绝命之日久矣,而天下不知。今夫横人嚂口利机,上干主心,下牟百姓,公举而私取利,是以国权轻于鸿毛,而积祸重于丘山。”
“照令尹所言,我楚国当为纵约长?”楚王问。
黄歇回应道:“还是当年张仪那句话‘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齐国强时尚且还是由楚国为纵约长,何况齐国现在弱了。这个纵约长咱们还是要当的,但还不到时候,不能过早与秦国撕破脸皮。《吴子·料敌》曾有言:‘楚性弱,其地广,其政骚,其民疲,故整而不久。击此之道,袭乱其屯,先夺其气,轻进速退,弊而劳之,勿与战争,其军可败。’这是吴起侍奉魏武侯时所说,之后魏武侯正是抓住了楚国的这个弱点,凭借吴起所组建的魏武卒主导三晋联军击败了楚国,大梁、榆关等要地就是这么纳入魏国版图的。经历了顷襄王一朝,臣所见的大多楚人又更加侈乐,怠于武备。当务之急,是要重整军士。”
“令尹,这重整军士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且消费颇多。”这是楚王的担忧。
黄歇又引用了《孙膑兵法》的观点来论述:“这也正是臣要接着说的。重整军士的同时还要富国,富国才能强兵。以齐国为例,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菑(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越国上将军范蠡离开越国后,正是到了齐国海畔,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之后,齐威王也正是听取了军师孙膑的建议,大力发展了齐国的农、工、商三大实业,又壮大了齐军,遂击败列国成为东方霸主。而我楚国在灭了越国之后,也是有山有海,当兴修水利以支持、鼓励耕作,并着重工业,再促进贸易,以此达到富国强兵。”
由于黄歇一次性说得有点多,悟性一般的楚王有些吸收不过来,只好问道:“以令尹之才,可按着上述一一施行?”
黄歇作揖,严肃道:“不仅如此,臣欲与此同时推行屈子此前所拟之法,我楚国今后当奖耕战、举贤能、清壅蔽、禁朋党、明赏罚、易旧俗。只要大王信得过臣,臣将还大王一个全新的楚国。”
“变法?那可太好了!只是……楚国还需要多少年,才可再次具备组成合纵的条件?”这是楚王对此的最后疑问。
黄歇道:“臣早已算过,至快也要十五年。”
“好,依令尹。变法不是易事,接下来这十五年,都得辛苦令尹了。”楚王作揖。
黄歇回了一揖,“大王,只是臣回楚国已有大半年,却还未来得及回家。家叔染病已久,还请容臣告假一阵。”
“当如此,准。”楚王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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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歇拜见叔父。”黄歇跪在了病榻前。
此次黄歇回黄县并未着急回自己家,而是先到附近的黄仲家,他那十个兄弟也全都到场了,跟着跪在了黄歇身后。他们有本来就在黄县的,也有从各地赶回来的,算是给黄歇接风,但主要还是为了商议此后的诸多部署。
“黄歇啊,你再不回来,恐怕真就见不到叔父了。”黄仲脸色苍白,但还能笑得出来。
“黄歇错了。”黄歇认错。
黄仲却纠正道:“不,你是对的。你们十一个,已经很多年没能这么齐了,难得啊难得。你们要记住,复国大业,远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都听说了,楚王封了你十二个县,来,分给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黄歇起身,转过身去,“兄弟们都先起来,我有话要说。”
十个人同时起身,一一注视着黄歇。
黄歇宣布:“今日,我终于爬到了令尹之位,楚王已委国于我,而江汉也早在十年前有了江县作为封地,我想是时候将我所得到的十二个县,交由各位兄弟,请以县尹的身份掌管。厉炎为苦县尹、沈默为上蔡县尹、蔡复为下蔡县尹,这也都是三位的故国所在,今日交还给三位。当然,这都只是暂时的,咱们迟早是要复国的。”
“诺。”三人应声。
黄歇继续安排着:“如此一来,咱们之中已有五位已回到故国治理。除位居淮南的黄县之外,我在淮北还有钟吾等九个县,弦展、钟离烈、蒋谦、轸云、舒武、英豪,你们六位随便挑六个县治理。而剩下的三个县,我将指派我的三个嫡子为县尹,我自己则坐镇黄县。”
“诺。”六人应声。
“嗯,很好,就该这么安排。”黄仲很是认同。
“叔父,您静养,我们先不在您府上叨扰了,黄歇迟些再过来侍奉您。”
黄歇带着众兄弟告退,边走黄歇边问:“英豪,我叔父还有多久?”
“按医者的说法,恐怕就在今年了。”英豪悻悻然地回答。
黄歇眉睫颤动,但他知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也是黄仲的意思。
黄歇至自己府上庭院,芈瑶华早早地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守候。
“夫君……十年过去,你终于回来了。”芈瑶华怀着复杂的心绪迎接黄歇。
“父亲。”
“祖父。”
黄家子孙十一人向黄歇下跪行礼。
“我的孙辈们都这么大了!认得祖父吗?让祖父猜一猜都是谁生的孩子!”慈祥的黄歇上前左右各抱起一个最小的孙辈。
但紧随黄歇这十一人身后的,还有黄歇在秦国的五个妾室和七个庶子,略显怯懦地上前,也跪在了芈瑶华面前,“见过主母。”
黄歇脸上的笑意瞬时淡去,也怯懦地看了眼妻子,不敢说话。
芈瑶华面上虽不悦,却也是大度道:“都别跪着了,大公子都已经跟我说过了。来人,将他们安顿在府上。”
“谢主母。”于是这批新来的家人都跟随仆从下去了。
黄歇略显自责,道:“瑶华,我纳妾之前没通知你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你在秦国的处境不会好到哪去,纳了便纳了吧。孟子都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你这便是权宜。但既然也都为你诞下子嗣,对黄氏也是有功,就得好好养着。”芈瑶华淡淡道。
其实从这个年代的道德观来看,男子纳妾不是错,可多少还是要尊重长辈和正妻的。黄歇远在秦国陪太子当人质,为了亲近秦国君臣才在当地纳的妾,自然不可能事事向三千多里之外的叔父和正妻及时汇报。
而且芈瑶华也清楚知道,丈夫并不爱这些秦国女子。当然,他也并未爱过自己,他们之间只有亲情。真正让他爱过的,只有早已不在人世的姬灵。但自己和黄歇之间,至少还有这么多子孙为羁绊,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芈瑶华过去抱过了两个孙辈,道:“你们应该还有公事要谈吧?我先带着孩子们回避。哦对了,今晚都别走,你们每一个爱吃的我都让人准备了,难得办次家宴人能这么齐。”
“谢嫂子。”
“谢弟妹。”
“谢伯母。”
黄歇的十个兄弟和江夏向芈瑶华致谢后,芈瑶华便带着那些儿媳、孙辈还有仆从回避了,只有黄陆离、黄茂行、黄若木这三个儿子留下。
“对了,郑脩有下落了吗?”这是黄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还是英豪来回答:“我们重新查过了,他应该是在上官子兰前往上官邑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至于去向,实在是不清楚了。”
黄歇接着问:“此前他有什么异动吗?”
这回换沈默回答:“上蔡是我盯着的,他从国外找回了曾走失多年的长子,回到上蔡待过几天。再之后,他去了郢陈。”
“这事我知道一些,他那个长子叫郑国,还跟江夏到期思找过我。”蒋谦又补充着。
“郑脩之子郑国,是否与你们见过?”黄歇问起了子侄们。
江夏回答:“回黄伯父,是郑伯父要让郑国跟着我去看治水,之后我又将他引荐给了在吴地行事的茂行、若木。”
黄茂行回答:“对,那郑国不太爱说话,也基本不讲他流落到赵国时的那些事,但极为喜欢问水利之事,与我等成了好友。”
“之后去哪了?”黄歇追问。
黄若木回答:“之后他回到了郢陈,没过多久他母亲便病逝了,二哥和江夏还去吊唁了,并依礼亲襚。再之后……我们又回到郢陈,也没见到过他了,听说他们全家都不见了。”
黄歇摇摇头,不解道:“这个郑脩,究竟带着两个儿子去哪了?”
“黄歇,无论他现在怎么打算,我觉得我都应该提醒你一句。”江汉终于开口对黄歇直接说话了。
“你讲。”黄歇也不再刻意躲避江汉。
江汉开始好意提醒道:“我们这十个兄弟,还有咱们各自的儿子们,都知道你与那郑脩关系甚好,想保他性命,而且他到目前为止也确实未曾做过于咱们不利之事,还有他是个庸才。但我还是要替大家提醒你,那郑脩是上官子兰的人。你现在将上官子兰逼出国境,日后若再见到郑脩,多半得是与咱们为敌。先前我与他也算是交好,但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黄歇听完,不敢去看各位兄弟的眼睛,只是若有所思。
见局面有些尴尬,江夏开口道:“父亲,我看那郑伯父不坏,还有他儿子郑国……”
“还有你们四个”,江汉指了指几个晚辈,“只有咱们这十一家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那郑家跟上官家才是一家,都要提防。听明白了吗?”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四个晚辈还是一起应了声:“诺。”
江汉表面上是跟子侄们说,可暗地里又看了眼黄歇的神情,只见黄歇犹豫了。
“好啦,继续说咱们的事。英豪,你儿子英杰也加冠了,不如我把我将要及笄的女儿许给他。”江汉说起了别的事,似乎在转移话题。
但黄歇听出来了,这话就是为了说给自己和子侄们听的。
这十一国的后裔即便都已经亡了国,却还是代代循环着缔结婚姻关系,包括黄歇的三个儿媳也都是这些兄弟们的女儿或侄女,因此他们十一家是真正意义上的近亲。
若不是黄仲为了让黄歇谋取更多的权位,而做主为其先后与姬姓随氏、芈姓屈氏订了婚约,黄歇现在的妻子大概率也是从这些兄弟们的姊妹中选。
“求之不得,他们早就相互爱慕。”英豪显得很乐意。
“乱说!江汉,你女儿中意的明明是我儿子弦定!”弦展不乐意了。
一帮人终于不再严肃,开始吵吵闹闹,只有黄歇静静地担忧着郑脩一家子。
话分两头,自李谈让郑脩夫妇带走郑国已有一年,这段时间与女儿在邯郸生活得还算自在,家里缺了什么,他的主君赵胜都会第一时间给他安排,但上次的不速之客又介入了他的生活——
“李兄,我又来叨扰了。”郑脩到了李谈府上。
李谈没见到养子“蔡国”,但还是相对热情道:“先进来坐吧。”
等双方坐下后,李谈才问起:“怎不见蔡国?”
“他啊,彻底迷上了水利,在吴地忙得不亦乐乎。他母亲去年病逝了,他比较伤痛,因此希望让自己变得更忙。”郑脩撒了个谎。
“这……刚与亲生母亲相认,便再也见不到了,以他的性格,确实是会这么做。”李谈对此也并不太意外,“你妻子的事,还请节哀。”
“谢李兄。”郑脩作揖。
“此次怎么想到来邯郸找我?”李谈问及。
“哦,是这样的,我家里有兄弟曾是楚国前令尹上官子兰的门客,但我们楚国的事你应该也都听说了。如今春申君用事,将上官子兰、靳尚、子椒全部打到瓯越地界去了,我这身份也不好再在楚国待了。好在蔡国还不曾跟人表露过他是我儿子,都只知他是赵国去往楚国出仕的,故而避免了不少麻烦。”这是郑脩的解释。
李谈大概听懂了,顺着郑脩的话继续问道:“那你的次子呢?”
郑脩继续解释:“他已经十四岁了,想出去游历,我便给了他些钱,让他离开楚国四处看看。”
“也好。”李谈点点头,“看来蔡兄在楚国也跟我有类似的遭遇,我非常能够理解。那蔡兄接下来,是打算留在邯郸?”
“李兄,我庸碌了半辈子,没什么用处,但懂一些医术,也算是善使剑,不知是否可以将我引荐给你家主君平原君?”郑脩开口。
“我家主君门客三千,府上是需要医者。只要是能人,他都是来者不拒。”李谈认为可行。
“那便太感谢李兄了。”郑脩道谢。
“只不过,是否该更改一下名姓,方便行事?”李谈不知郑脩已经用了化名,于是有了这么个建议。
“那我便随李兄以李冠名,再以表字为名,称为李园,就说我是你流落楚国上蔡的族弟,如何?”郑脩重新给自己想了个化名。
“如此甚好。”李谈认为这主意不错。
于是李谈将郑脩带向了赵胜府上,适逢有几位门客在回禀消息。
赵胜一见李谈,也不着急问他带的是谁,便道:“李谈,你来得正好,列国有一些消息,都先坐下听听吧。”
“诺。”李谈只好带郑脩先坐了下来。
门客继续禀报道:“去年白起攻韩取南阳,近日来五大夫贲又攻韩取十城。另外,秦王终于准许其弟叶阳君赵悝去往封地,但赵悝却于途中去世,不知是不是秦王暗下杀手。”
“好,辛苦,先下去休息吧。”赵胜道。
见赵胜忙完,李谈道:“主君,这位是臣族弟李园,曾为避祸而流落楚国上蔡行医,如今欲投奔主君。”
“李园见过平原君。”郑脩行礼。
“哦?楚国春申君是个君子,方用事,怎的不入其府上?或大有作为。”赵胜有些好奇。
于是郑脩回答道:“楚国之疾在于政,春申君可治,而我只懂治人,于楚国无用。”
赵胜显得更加好奇了,道:“那赵国有人需要治?”
“若再与秦国开战,必添伤者,需医者随军。”郑脩这么认为。
赵胜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楚国刚割了地给秦国,两国暂且是打不起来了,而魏国又尚有秦王所忌惮的魏无忌坐镇,可赵国不一样。如今秦军接连在韩国拔城,步步紧逼,继续着远交近攻。而韩国这道屏障一旦被击碎,建立在太行山以东这片平原上的赵国都城邯郸,在秦国面前几乎是暴露无遗,赵、秦之间再次兵戎相见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先生可懂得用毒?”一名工匠模样的年轻人问向了郑脩。
“医者可用药医人,也可用药害人,害人的方法便是毒,怎会不懂?不知何故有此一问?”郑脩有些纳闷。
年轻人自白道:“晚辈徐夫人,是邯郸的铸剑师。关于用毒,容后可否向先生请教一二?”
徐夫人自然不是女人,夫字读音也与平时夫人的夫字不同。正如大夫的大字,不同的读音表示不同的词。
“哦,这位小兄弟曾随墨家弟子学过一些铸造技艺,近日在尝试如何淬毒于兵刃,还请先生赐教。当然,用毒是最后万不得已的手段,我也希望永远用不上。”赵胜交代着。
“既然如此,李园自当效力。”郑脩答应。
“记得今日还有一人来投,也一起叫进来吧。”赵胜又想起了个人。
仆从去叫唤,进来的是一年轻人,相貌平平,行礼道:“毛遂见过平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