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显大神巫咸,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
“你在说些什么?”熊完对着八岁的长子熊启瞪圆了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秦昭襄王四十四年、楚顷襄王三十六年(西历前263年),小孟嬴公主府。
今日一早秦王宫来人,说是有场祭祀,需要小孟嬴和熊启母子出席。各国王室祭祀众多,把已婚的王子、公主们召进宫也是实属常见,熊完和黄歇起先还没太在意。
直到小孟嬴回来后,说自己先回房换身衣服,熊启念起了这么一句,熊完和黄歇才察觉不太对劲。几乎同时,他们还发现熊启的左手食指缠着布条,此前似乎被割破了。
“父亲你怎么凶我了?”熊启似乎完全不怕父亲,而是大胆反问。
“太子,我来。”黄歇对熊完提了声醒,又走到熊启面前,蹲下身道:“公子,你方才念的,是由何处听来的?”
看黄歇态度这么好,熊启才回答道:“是写在帛书上的,外祖父一字字教我念,好多字太傅都还没教过呢,我好不容易才念顺了。”
“你能不能完整地背出来?”黄歇继续探问。
“嗯……”熊启想了想,才天真地开出了条件:“我若背得出来,明日父亲能不能带我去郊外骑马?”
黄歇看向了熊完,示意答应。
熊完惊惧未散,一味地对着儿子点头。
熊启对于父亲的回复似乎非常满意,然后又重新背了起来:“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显大神巫咸,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实戮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亲即丕显大神巫咸而质焉。今楚王熊相康回无道,淫佚耽乱,宣侈竞从,变输盟制。内之则暴虐不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其叔父,置诸冥室椟棺之中;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而兼倍(背)十八世之诅盟。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恤。祠之以圭玉、牺牲,逑取我边城新隍,及於、长、亲,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张矜亿怒,饰甲底兵,奋士盛师,以逼我边竞(境)。将欲复其凶迹,唯是秦邦之羸众敝赋,鞟䩱栈舆,礼使介老,将之以自救也。繄(亦)应受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几灵德,赐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背)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
熊完听完这段诅咒,瘫坐在了席上,惊恐道:“完了,秦王这是又要兴兵伐楚了。”
显然,秦王借助楚王熊横嫡长孙的血,秘密进行祭祀,诅咒了楚国,列出楚国诸多或实际存在或胡编乱造的罪状,告知了巫咸、大沈厥湫、亚驼这三位神祇,祈求他们能够庇佑自己在接下来对楚国发动的战争中取胜。
熊完身为楚国押在秦国的质子,很有可能会被拿去威胁楚国,毕竟这种无耻的事秦国做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楚国不愿答应秦国的某些条件来换取熊完,以秦人这暴戾的性子,他很有可能被押到阵前祭旗。
熊完想起祖父楚怀王被秦国扣留时,父亲坐上王位后也不打算救他,只顾着自己享受。对父亲都这样,还指望他能答应秦国什么条件去救儿子?
而此时的黄歇却沉着道:“公子,此事是你和父亲还有太傅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母亲。否则,明日只怕不能带你出城骑马了。明白了吗?”
“明白,启全听太傅的。”熊启答应道。
黄歇继续说:“行了,去找二公子玩吧,今日不用读书了。”
熊启就这么被支开了。
“太傅,这可如何是好?”熊完沉声问道。
“太子,沉住气。”黄歇目前也只能这么说。
“太子、左徒。”此时厉炎带着轸云,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赶过来。
见厉炎进门后,轸云左手紧按剑鞘与剑柄衔接处,右手去关门,就这么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有什么消息?”门内黄歇低声问。
“楚国来的消息,大王病势已成,恐遂不起。”厉炎简单说了句,但已经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难怪……难怪秦王已经在冢祀开始诅咒楚国了,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太傅,怎么办啊太傅?”
熊完更加惊慌地抓着黄歇的手,此刻他想到的并不是那个混账父亲的安危,而是自己还能不能离得开秦国。
黄歇却淡定地提醒着:“太子莫急,还记不记得,范雎还欠咱们两个人情未还?”
就这么一句话,熊完的气慢慢喘直了,“对啊,我居然没有想到还有他。”
黄歇继续道:“王病笃而太子留于秦,万一不讳,太子不在榻前,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国非太子有矣,臣请为太子谒应侯而请之。”
见黄歇已经有了对策,熊完又稍稍冷静了些,道:“善。”
“厉炎,即刻帮我去约见范雎,老地方等他,是该用掉其中一个人情了。”黄歇吩咐。
“诺。”厉炎出门。
“太子,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你要做的,就是别让公主看出端倪。”黄歇告诫着熊完。
熊完又使劲地点点头。
黄歇和轸云马上去换了两身不起眼的衣服,随即去往一处荒废的老宅。
没过多久,厉炎带着范雎出现在了黄歇面前。
“看来你已经得到消息了。”范雎一来就对着黄歇说出了这句话。
都是老熟人,见范雎也不多客套,黄歇也就直接问了句:“相邦诚善楚太子乎?”
范雎诚恳道:“然。”
于是黄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邦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原(愿)相邦孰(熟)虑之。”
范睢想都不多想,当即首肯道:“君言是也。”
于是范雎即刻入宫面见秦王,将此番利害言明。
秦王听明白了,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忌惮熊完身边那个叫黄歇的谋臣,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下令道:“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收到这样的命令后,黄歇知此事已是刻不容缓,又对熊完说:“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
黄歇递给熊完一枚照身帖,上面刻有熊完的面孔,但文字部分刻的却是黄歇的氏、名以及简介。很明显,此前协助田文一行人逃脱秦国的那个善于伪造凭证的墨者,其技艺也被记录在了《墨典》之中,为黄歇所用。
接过照身帖后,令熊完吃惊的是,这枚照身帖无论是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可见黄歇早有准备。
若熊完能成为楚王,黄歇就前后侍奉过三代楚王了,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在秦国当过人质,对于秦人的狡诈多变,黄歇早就有经验了,因此早在九年前就已经为各种突发状况做好了一切打算。
“太傅,只怕除了我三叔那两个儿子,我还得防着我二叔吧?”熊完加了一句黄歇不敢直说的。
“他是大王信赖的令尹,黄歇不敢多言。现在在门口等‘臣’出去的楚国使臣叫弦展,曾是臣的门客,你可以信他,到了楚国他会与臣其他门客为你安排好一切。记住,入境后千万不能过早暴露身份,去屈家找屈承贞,他会和景阳带领三闾子弟充当你的扈驾,公开护送你入宫,让你行使应有的监国之权,庄辛、江汉、黄钺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好了,趁范雎现在拖着秦王议政,快换上臣的衣服,赶紧跟他走,厉炎、轸云会保护你。”
说完,黄歇跟熊完迅速互换了衣服。
黄歇正要叫熊完往外走,却听见了“吱呀”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小孟嬴忽然带着两个儿子推门进来。
见事情败露,熊完上前从小孟嬴怀中抱过次子熊负刍,另一手又牵起了长子熊启,简单解释道:“回楚国。你们不能留在这,也得跟我走。”
小孟嬴一听,直接伸手要去抢熊负刍,熊完下意识斜身去闪,却不料脚上传来一阵疼痛!
“把二弟还来!”是熊启的声音,他正怒视父亲,并使劲甩开了父亲的手,还在父亲脚上狠狠踩了一下。
熊完分了心,熊负刍又被小孟嬴夺了过去。熊启则带着母亲往后退了几步,张开双手似乎想阻挡父亲再对母亲和弟弟采取行动。
不过两岁的熊负刍哇哇地哭了起来。
“熊启你放肆!”任熊完性格如何温和,在这样的双重背叛之下也来了火气。
“你说你要去楚国,是不是不要我们母子了?”熊启厉声质问父亲。
“我说了我要带你们回楚国!楚国是咱们的家啊!”熊完强调着。
“我们都是秦人!我们的家都在秦国!为什么要跟你去你的那个家?”这是熊启的回应。
面对儿子这样的态度,熊完摇了摇头,原来他的儿子一直自认为是秦人。但熊完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怪不了儿子,毕竟他自小接触到更多的是秦国的教育,讲秦语、写秦文、读秦史、守秦法,你临时跟他说要一起去只在故事里听过的楚国生活,他怎么能接受得了?
“你可是我熊完的家督!那你要怎么做?上你那个外祖父那告发我?”熊完连问。
“我……”熊启顿时没了主意。
告发父亲,那叫不孝,得遭神罚;不告发父亲,那叫不忠,按秦法还要连坐。
“好啦!熊完,你若真的要走,我们母子绝不会跟你背叛秦国。但你若念在这点情分上不走了,今日所见我们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小孟嬴给了熊完两个选择。
熊完双眼通红,万念俱灰道:“去告发我吧,这样至少还能保住你们的性命。”
“太子不可!公主不可!”黄歇无奈,只得跪在这对夫妻中间。
小孟嬴猛然落泪,哽咽道:“你……你宁愿被处死,也不愿……不愿留在秦国跟我们一起?”
“哈哈哈!”熊完大笑一阵,“秦人害死我祖父并烧其陵寝、杀我三叔、胁迫我父亲、强攻我国境、奴役我百姓、诅咒我楚室——这累世之仇,你竟会觉着我想做秦人?做你的梦去!我不过是任由你们摆弄的人质!就让那天杀的秦王,烹了我吧!”
九年了,熊完在秦国当人质兼赘婿整整九年了,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忍辱负重至此,却又眼见已无回国可能,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打算从容就义。
小儿子哭得更厉害,大儿子则以更加凶狠的目光仇视父亲。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这是小孟嬴最终的决定。
得知妻子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熊完转身面向黄歇跪下,拜了一拜,“太傅舍身救熊完,不愧是熊完的骨鲠之臣。事若成,楚国当与太傅共之。”
说完,不等黄歇回应,熊完猛地起身,无视妻儿,径直走出门去,上了弦展的马车,厉炎、轸云上马护送,一行人打着楚国左徒黄歇得秦王允许回国探病的名号,快马加鞭驶向东边。
黄歇则假扮熊完,日日关在房中不出门,自称染了病。这个说法还挺管用,熊完在秦国虽然衣食无忧,但却日夜担惊受怕,时不时是会得些病,也都是见怪不怪了。
小孟嬴倒也算是说到做到,去了孩子的房中住,配合着黄歇一起隐瞒。
此时白起刚攻下韩国南阳,又继续进军太行山,前方战事焦灼,再加上范雎尽力将秦王的注意力集中在战事之上,六十二岁的老秦王实在无力分心去理会熊完病没病。
半月之后,黄歇料定了熊完应该早已抵达楚境,于是推开了房门,带上小孟嬴母子三人,入宫求见秦王。
“大……大王……”宦者令吱吱唔唔着,不敢说事。
秦王正和范雎等人研究太行道的沙盘,没空转移视线,淡淡道:“说。”
“黄……黄歇求见。”宦者令说。
“呵。这才半个月,就一来一回了,他可是够急的啊。都九年没回去了,怎么也不多陪陪妻儿?”秦王的眼睛还在注视沙盘。
“只怕是心里记挂着咸阳这五个更年轻漂亮的姬妾吧?”范雎故意调侃了句。
“呵。相邦说得有理,他在咸阳都生了七个儿子了。平日里见他缺什么寡人就给他送什么,可不比在那楚王手底下舒坦?”秦王也接着调侃。
“大王,那黄歇,他就……就没离开过公主府,公主带着两个楚王孙也在外头跪着呢。”宦者令这回终于是把话给说完整了。
秦王猛地一扭头,脸色大变,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给我叫进来!”
得召,黄歇极为冷静地入室,先是对着秦王作了个揖,再道:“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愿)赐死。”
小孟嬴则带着两个儿子,跪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听候发落。
“他怎么归的?”秦王没急着治罪,先问缘由。
“穿着我的衣服,用了假的照身帖,跟我互换了身份,就这么通关的。此事公主和两位公子都不知情,请秦王明鉴。”黄歇简单解释着,并将熊完的妻儿撇清关系,把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
“寡人就知道……你这个欺君之徒!三十五年前也是这么欺骗寡人的!”秦王气得那叫一个热血倒流。
“外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讳,太子不得立,无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关矣,歇有欺君之罪,请伏斧锧。”黄歇面不改色,还是一心求死。
秦王大怒道:“楚人乃多诈如此!来人,赐楚王剑!念在你还顾着熊完的妻儿,自裁吧!只不过你在秦国生的那七个儿子也别想好好活了!”
宦者令即刻取来了当年扣留楚怀王时缴获的王者佩剑,递到黄歇面前,只等黄歇接剑。
范雎掐准时机,上前劝谏道:“大王,万万不可。”
“相邦何来此言?”秦王已经目眦尽裂。
范雎淡淡地解释道:“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王向来听范雎的话,范雎一开口,秦王的火气就被浇去了一半,脑子里空出来的部分开始重复地响着范雎的话。
范雎继续道:“况黄歇那五妾七子,可都是出自我秦国重臣之家啊。既然熊完和黄歇都已与秦国是亲戚了,原本也就是要将他们送归的,此事不如就到此为止。”
秦王又一阵细思,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终于对黄歇卖了个笑,道:“你想成为狐突、介子推那样为护主而死的忠臣鬼雄,然后好让后世称颂是吧?哎——寡人偏偏不吃你这套!”
无可奈何的秦王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对此,黄歇和范雎,包括在场所有人,都只好强忍着不笑出声。
“来人,给寡人重重地赏!”秦王继续强颜欢笑着。
黄歇盯着尚未被自己接过的楚王剑,大胆开口道:“秦王,方才您赐外臣楚王剑,外臣谨从命。”
秦王没想到黄歇竟敢如此得寸进尺,能够戏弄他两次的,除了蔺相如,居然还能找出第二个。
这下子他不仅真不生气了,反而欣赏着回道:“依你了。”
“外臣谢秦王开恩。”黄歇接过了楚怀王的遗物,感触良多。
说起这些宝剑,在吴越争霸结束之前时常有名剑问世,因为铸造水平有限,好剑的普及率实在是低。极少的好剑与极多的劣剑对撞,是完全有可能将后者劈断,故而好剑能够成名。在以剑为主要兵器且还能代表身份地位的大背景下,这些好剑也就显得更加珍贵。
而此时距吴越争霸结束已经过去两百多年,各国的冶炼技术都有质的飞越,尤其好战的秦国和楚国在这方面都是莫与之京的,甚至已经逐渐掌握了铁器的铸造工艺。因此,上古传下来的名剑也就只剩一个“名”是比较有用的,很多时候往往都是用来收藏。
这也是为什么,楚怀王这么轻易将越王勾践的佩剑赐给黄歇,秦王同样轻易地将楚怀王的佩剑还给黄歇。想要再造出与二者相当的好剑,对这两个王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对于黄歇来说,拿回这把剑的意义还是比较大的。
秦王又看向了一直不吭声的女儿和外孙,柔声道:“小孟嬴,你等母子,要随黄歇去楚国吗?”
“不!我是秦人!我才不要做什么楚人的王子!等我长大了就给外祖父当相!打楚国!”熊启已经抢先开口,他无法原谅父亲的“背叛”。
秦王大喜,“好!像是我秦王室的子孙!小孟嬴,好好培养你这个儿子!”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见双方决裂已成定局,小孟嬴只好顺从了父亲和儿子的意愿,而放弃了丈夫,于是谢恩道:“谢父亲。”
“来人,取寡人诫剑给启!”秦王呼唤。
宦者令又取来另一柄宝剑,长三尺,递交秦王。
秦王移步至外孙面前,双手将宝剑降下,郑重道:“此乃寡人元年岁次丙午特铸,铭曰诫,现今赐予你,你就跟大秦的王子等同,谁都不能将你看成楚人。”
熊启双手接剑,双眼通红,咬了咬刚换好的牙,喊道:“承外祖父厚爱,启谨受之!我要向秦人证明自己,我同样也是秦人!”
见证了这一幕,黄歇用最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但这已经是他预料中最好的一个结果了。
就这样,黄歇不仅好好地活了下来,还带上了丰厚的赏赐,跟一千多名门客由小将王翦带着一百骑兵护送,在穿过咸阳向西南方向的蓝田之后,由在秦国称为“秦楚古道”而在楚国称为“楚秦古道”的峡谷通过,经武关而出,去往楚国郢陈。
可当车队行至已归秦境的宛邑东郊,即将抵达楚境,王翦却喊了声:“止!”
“小将军是要还辕复命了?”黄歇坐在车上问。
王翦骑着马,稍稍走近,低声道:“黄公,相邦有话托我带来。”
“请讲。”黄歇莞尔。
“与我军分开后,全速驶向东面。寡君派出了数千精锐伪为盗,只等你等到了楚境,便取你性命。”王翦好意提醒着。
“秦王也太看得起我了,当我是范蠡。”黄歇又笑了笑,并作揖道:“谢过相邦,也谢过小将军了。”
“谢就不必了,此行一别要再相见,只怕不是你打秦国,便是我打楚国了。”向来圆滑的王翦放下了这句话,调头就走。
“舍弃财物,只走大道,全速返楚!”
黄歇一声令下,自己也从车上换到了马上,身后所有车马一律丢弃没用的财物,一阵尘土高高扬起,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行不过几十里,身后果然又扬起了另一阵尘土,那是一路足有三四千人的骑兵队,全体不穿铠甲,只着各色各样的轻装,但极具组织性与纪律性,看不出来他们之中有谁去捡过黄歇卸下的那堆财物,只是在全力追赶他。
“弩机准备,不断向后放箭!”黄歇继续下令。
双方的速度几乎是不相上下,一追一逃,就这么跑出了十几里地,相互之间用弩机对射,但后者的箭愣是够不着前者,这一路下来反而让占了优势的前者射杀了上百人。
毕竟前者是一直在向前跑的,只要保持一定的间距就不容易被射杀。可后者不一样,一直在追赶前者,这就意味着一个不留神就会自行进入前者的有效射程,而且由前方扬起的尘土对后者的视线干扰更大。
不仅如此,追了这么远,后者发现前方的尘土范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隐约加到了两倍不止!而且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尘土还在不断扩大!
有援军?
“举盾!与敌军冲杀!”这名叫张唐的小将发布了这一号令。
而黄歇这头,他看到的是另一支骑兵队正由正面向自己冲来,随着两队人马越走越近,即将进入射程范围,远远望见对面已经开始列阵。
“即刻分兵南北两路!”千钧一发之际,黄歇做出了判断。
得到指令后,黄歇所带的上千人呈人字形各自向着南北两路散开。
也就是眨眼之间,秦国的追兵终于拨云见雾,看清了前方的前方还真有一路两三千人的骑兵队,占据着略高的地势,但箭雨已然落下,来不及再多加思考了。
高地上的那队人马面对这样的情景,也是有点傻眼——消息只说黄歇带着上千人,可没说后面还跟着一支两三千人的护送队啊!也来不及了,先打吧!
秦军虽然勇猛,但为了全速前进都没穿甲胄,这一阵冲杀下来,直接损失了近千人,才终于是杀到了高地,丢下弓弩后短兵器和长兵器混着用,双方进行了近距离作战。
高地上的人马在这一冲击中也有一定损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形成了一张弧形的包围网。
打了一阵,张唐发现这队人马虽然是正规军,但也都没穿甲胄,可他还没觉得不对劲,只是单纯地以为这是黄县前来接应黄歇的子弟兵。
可直到更前方又袭来了一阵密集的箭雨,竟连同两方人马无差别一同射杀,张唐终于感到情况不太对!
“撤离!撤离!”
可等张唐带人往回撤,黄歇的人马又已经重组,并对他们发出箭矢。
“箭不能停!但不许追击!”黄歇下令。
张唐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拼死突围,他带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出敌方射程范围后,仅剩一千人不到,个个疲惫不堪。见暂时无望再重整旗鼓与黄歇一战,张唐只好带着残部向秦国方向灰溜溜地逃窜。
而这时黄歇将兵力集中到了高地,在本阵与援军的夹击之下,高地上的人马全面溃败,能活着的只剩一半。
“弃兵投降!弃兵投降!”高地上的带头人下令。
很快,黄歇带人上了高地,出现了四张熟悉的面孔。
“黄歇,算你命大!还知道叫我们带三千人马提前部署!”越玉笑说。
“多谢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黄歇轻笑。
“真要说啊,你找江汉说去!要不是他,我可不打算救你。”越玉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江汉。
但黄歇和江汉这两兄弟一见面,却都不打算主动跟对方打招呼,想来他们都还在意十六年前江汉杀害昭滑之事,场面略显尴尬。
“父亲!”黄陆离见了父亲,对黄歇一跪。
黄歇没再去理会越玉的话,而是将身披犀甲且英姿飒爽的儿子扶起,欣慰道:“我的长子二十五岁了,像个男人了。”
“都给您生了三个孙子了,茂行、若木也各生了一个。”黄陆离终于能够亲口告诉父亲这一消息。
“我都知道了。”虽然嘴上是这么回应,但黄歇听儿子亲口说起却是格外高兴。
“来看看,敢刺杀你的是不是和上回一样!”越玉让人将头目押了过来,上去又是狠踹一脚。
“黄公饶命啊!我们是打错了!”那人求饶道。
“此人有些面熟,是谁?”黄歇离开楚国太久,接触的人又太多,一时很难认出之前见过的人。
“令尹府的二公子上官峻。”黄陆离告诉父亲。
“又是他的人,就这么着急想让我死。”黄歇倒是完全不意外。
“我们是真的打错了!完全是因为接到边防消息说西境有盗!”上官峻还在试图掩盖罪行。
“你们家的封邑在上官邑,那伙人从追杀我们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时辰,你说你接到消息,特地从千里之外的上官邑奔赴而来平定?”黄陆离提了个问题。
“这……”这可就把上官峻难倒了。
“带下去,押回郢陈。”黄歇下令。
上官峻离场,黄陆离又道:“父亲,母亲还有二弟、三弟都在盼着您回……”
“师兄,你的家眷带过来了,没有损伤,只是受了些惊吓。”这时宋玉赶着几乘载有妇女和孩童的马车过来,将黄陆离的话打断。
“父亲!父亲!父亲……”那一堆孩童对着黄歇猛叫,一个个都还长得很像他。
“父亲……这是……”黄陆离惊得都不敢往下问了。
黄歇又一次感到尴尬,轻声解释道:“车上那五位……有些是秦王送我的,有些是我……是我主动去跟秦国重臣要的。但是,都没有举办过昏礼。那七个孩子,都是你弟弟,从四弟到十弟,都在这了……”
说到这里,黄歇稍微顿了顿,然后又补充道:“没别的了。”
黄陆离对此简直是叹为观止:“为了保命,您也太拼了吧?还有,这都生了十个了,就没一个女儿?”
黄陆离知道父亲在秦国这么多年,肯定有女人,但从没想过生了一堆的男娃一起带回来。
“嗯……回去后,帮我跟你母亲解释,你得站我这边。”黄歇开始笼络起了儿子。
“难怪你终于开始有些老了!你这都快赶上一年一个啦!我也才五个孩子!”
越玉拍了拍黄歇的背,力道不大,但差点没把黄歇拍倒。
“咳!你嗓门怎么还是这么大?”黄歇瞪了越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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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您回来了!”熊完激动地亲自起身迎接黄歇。
“太子,你现在在监国,还请注意礼法。”黄歇却依然淡定地以师长的身份告诫熊完,根本不像是死里逃生后才站在楚国东宫的。
“我知道,我知道。”熊完连忙点头。
“大王怎么样了?”黄歇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恐怕熬不过今年冬日。”熊完的回答非常从容,似乎大限将至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这几日太子可有见到令尹?”黄歇接着问。
熊完想了想,回答道:“有两日不见了,说是瓯越国有异动,带走了几万舟师。”
“看来是逃了。”黄歇猜测着。
“逃?”熊完不解。
“带上来。”黄歇对着门外吩咐了声。
上官峻被押了上来,跪在熊完面前就开始求饶:“太子我全都说!千万别要我的命啊!”
“这是……”熊完更加不解。
“是我父亲要我带人去截杀左徒的!我早就说过不能这样了他不听!”上官峻喊冤。
“你带人去杀太傅了?”熊完大惊。
“我父亲怕他回来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但我真的劝过他啊!你相信我!”上官峻继续大叫。
“带下去吧,留着当人质。”黄歇吩咐了声,上官峻又被押走。
熊完被这事情吓得不轻,连忙问道:“太傅,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二叔他不会是要回上官邑谋反吧?”
“不着急,先清剿了朝中这帮奸佞。”黄歇似乎又有了对策,然后又将手中的剑端平,“来,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剑,臣从秦国取回来了。”
一听是祖父的剑,熊完略微颤抖着双手,去接了过来。他慢慢将剑拔出,锋芒依旧,都能清楚地映出自己那双彷徨的眼睛。
“我祖父……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吗?”
熊完是在楚怀王去世之后出生的,自他记事以来,楚国基本上都是挨秦国暴打的一方,他的父亲总是将罪名扣到祖父头上,说楚国是由那代开始坏掉的,从而去逃避自己的责任。
“不,他是个英雄,值得每一个楚人敬畏的英雄。”黄歇却告诉了熊完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当然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教过。
得到了这样的肯定,熊完从剑身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神开始由彷徨转为坚毅。
他将剑收回鞘中,说道:“祖父不听屈子,招致祸端;父亲不听太傅,亦招致祸端。他们都信了一个人,那就是我二叔。我只要废黜二叔,好好听太傅的,在位期间全权委政于太傅,就不会犯错,就会是一位好楚王。”
“太子高抬老臣了。”黄歇作揖,表示不敢当。
“太傅,还有……我的妻儿……”熊完终于问起了这么一出。
“不会回来了,至少目前看来是不会。”黄歇摆摆脑袋,“此后他们便是敌人了。”
熊完再次失落,感叹道:“启是我的冢子,那么聪慧又有主见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甘愿去给秦国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