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乃狗盗者!已于狱中脱身,抄小道前来与公子汇合!”一骑接近田文一行人。
“有劳先生涉险!快快入队!”田文呼唤着。
四更天,秦国境内,田文一行人已一路向东星驰数日。过驿馆不及多歇,只补充了些粮食,又换马前行,现下已终于接近函谷关。
“田文谢先生大恩!”毕竟牵引着追随他的上千条人命,田文也顾不得叫御者停车,在车上匆匆致谢。
“黄歇代楚王谢先生大恩!”同车的黄歇也致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重任正是主君对狗盗者的恩礼,狗盗者之忻慕也!”对方却这么回应。
“公子门下,人才济济。若无狗盗者随黄歇入狱接出公子,再伺机换出不毂来,不毂只怕仍深陷咸阳。”同车的还有一人,那便是老楚王熊槐。
“楚王,若非黄歇权略,哪有人想得到这一出偷梁换柱?”田文反而夸赞起了黄歇。
“兄长过奖。约莫六十年前,齐孙子被同门师兄弟庞涓囚于魏国,亦是通过齐国使臣暗中搭救而出,黄歇不过是效法齐国先贤之举,也多亏兄长食客济济彬彬。只是,还是委屈了我家大王。”黄歇惭愧着转向了老楚王。
“黄歇,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只是,若不能顺利回国,不毂也封赏不了你什么。即便回国,新王已立,国人也不定愿意接纳再次惹出大祸的不毂。自不毂被囚以来发生了太多苦难,秦王发兵出武关攻楚,斩我五万将士,再拔西境十五城。”虽然即将逃离函谷关外,但老楚王还是这么担忧着。
“赵国有主父,父子同治一国,楚国亦未尝不可效。”黄歇安慰着老楚王。
“你错了。孔丘和孟轲皆云:‘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晋文公外祖狐突死前亦云:‘子无二父,臣无二君。’”老楚王显得非常悲观。
“不仅如此。践土会盟前,卫成公不敢见曾被自己无礼的盟主晋文公,遣大夫元咺带公子叔武以代之,自己则出奔于陈。会盟时,晋文公见叔武不同于其兄,有心扶立,却被叔武拒之,表明自己只是为兄摄国,绝无自立之意。会盟后,奸臣歂犬谗毁叔武目无兄长,已自立,卫成公这才想着回国复位。叔武闻兄长归国,沭发尚未干,乃挽髻而出相迎,却被歂犬一箭射杀。有君命摄国,代行君事,尚且如此,老楚王之忧心,也不无道理。”田文也例举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典故。
“楚国不毂还是要回的,但此去凶险。黄歇,你若愿如这些门客一般追随田公子,还来得及。且不说能谋得一段更好的前程,至少性命安在。”老楚王给黄歇提了个醒。
“黄歇只愿侍奉大王左右,请大王勿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黄歇引用了《离骚》名句,以表达信念之坚定。
“不毂不疑,全然不疑。”老楚王也不觉得自己会看错黄歇,转而又问向了田文:“公子,去秦可有所遗憾?”
“秦王表面思贤心切,但疑窦如此之重,几句谗言便将我罢相。这样心胸狭窄的秦王,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够收得回王权。入秦时,还唱《东方未明》讽刺寡君,可他自己却也猜忌重臣。污君之禄,不食也罢!早日归齐也好,我定要集结魏、韩等国之力,攻破这道二十年前五国联军未曾动摇的关口!”田文不屑着。
“驭——已至函谷关!”前头传来这样的通知。
“夜方半,关门下钥已久,伺鸡鸣始开。退后,退后。”值夜的关吏领着守军没好声地驱逐着最靠前的门客。
“坏了。狗盗者已与我等汇合,追者或至,怕是等不了鸡鸣时分。”田文惶迫。
“咕咕咕——”在这千人焦虑之际,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
田文怪而视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鸡声音。
“公子,我乃鸡鸣者。”那门客低声自言于田文。
“咕咕咕——”于是群鸡尽鸣!
关吏望了望黑乎乎的天幕,摸着脑袋疑惑道:“难道……天且晓?”
“大人,都响成这样了,开关吧!”鸡鸣者补了一句。
“行吧。开关!验券!”关吏命令着。
关吏们点着灯,为这上千人一一验券,费了好大工夫才全部放行。
刚出函谷关,田文向后望着城墙越来越远,才放心地夸赞道:“吾之得脱虎口,乃狗盗鸡鸣之力也。”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几番戏弄完秦人,众人欢快地唱起了《诗·齐风·鸡鸣》。
“何止如此?连咱们的驿券和照身帖用的都是假名。白起这回就是追到函谷关,查阅出关客籍,也查不到咱们的记录。搞不好,还傻乎乎地守在关口等着呢。他要反应过来,咱们怎么也在百里之外了。”黄歇稍稍放松。
“可算体会到,去年赵主父逃脱途中是如何凶险了。”一直紧绷着的田文也往后靠了靠。
“兄长,下一步何往?”黄歇问田文。
田文回答:“我回齐国,所经之地非魏即赵。秦王想必已知楚王出逃,事到如今你们向南回楚之路必已被自武关所出的秦军阻断,魏国、韩国又与楚国为敌国,唯有向尚未与秦国正式订盟的赵国请援,或有生机可言。不如这样,姑且再与我同乘一路,送你们去赵国。不过最多到那了,跟我回了齐国,我也说不准寡君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毕竟,楚国三闾以老楚王的假死讯,骗过了齐国上下,新楚王得以被送归继位。再者,此前秦臣韩珉与我交换,互为齐、秦之相,此事总令人觉着有人暗中操纵,却不知到底是谁在离间寡君与我的君臣之谊、手足之情。我此番返齐究竟是吉是凶,也是前途未卜,只怕会拖累汝等。”
“大王,意下如何?”黄歇请示着老楚王。
“就依公子所言。”老楚王示意。
一行人向着东北方向,先后穿过了魏国东境和韩国北境,进入了赵国南境。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
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有杕之杜,生于道周。
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前方不远处的赵胜下车步行,同时还唱着《诗·唐风·有杕之杜》,以明渴望好友到访之迫切。
“我来引荐。这位是孟尝君,这位是赵公子胜。”黄歇向双方引荐着。
“孟尝君?”赵胜对着田文作揖。
“赵公子?”田文同样对着赵胜作揖。
赵惠文王二年、楚顷襄王二年(西历前297年),年初,赵国南境,某县之外三十里。
年少的赵胜得知孟尝君田文去秦回齐,途经赵地,于是主动领着上百门客、上百仪从出迎,为其接风。
“久仰大名。”赵胜继续客套着。
“神交已久。”田文也这么回应,“文携众客叨扰,有劳赵公子除道郊迎三十里外,文实实受而有愧啊。”
“以孟尝君之贤明,何愧之有?孟尝君此番亲举玉趾见辱敝邑,还望莫嫌小县粗陋,姑且招待。”赵胜扶着孟尝君的手,请他上了自己的车驾。
“亡命之人,能有住所暂安其身,已是不胜感激。我虽名为齐国公子,但绝非养尊之人,每日与座下门客同寝同食。赵公子切勿只优待我一人,对我等也无需过于优待。孔子曰:‘安而不忘危,存而不亡,治而不忘乱。’孟子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田文直接向赵胜表明了自己的生活态度。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亦墨子之道也。孟尝君既无多求,胜自当依汝所言。”赵胜显得非常崇敬田文。
“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赵胜慎言,孟尝君只求辅国,可未尝有他想。”黄歇以《诗·郑风·将仲子》提醒着赵胜。
赵胜赞同着:“嗯,黄歇你提醒得是,我等具是人臣,众口铄金那。我的车驾早已虚左以待,上来吧,你我三人同乘一车,也好同我说道说道,你这一两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战车上车左负责执弓发矢,这样右手抽箭更方便。马车上的席次也有讲究,周礼以左为尊,因而迎客时空着车左即为礼。
黄歇回头望了眼几十步外的次车,老楚王对着他点了点头,他这才上了赵胜的车。
“你是不知道啊,那日与兄长出函谷关,正如当年那伍子胥过昭关,愁得险些一夜白头啊。好在兄长门下食客能者众多……”
回县城的这一小段路上,黄歇向赵胜描述着在秦国的遭遇,赵胜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县城之后,当地百姓接连喊道:“孟尝君入城!孟尝君入城!”
赵人素闻人传说孟尝之名,未见其貌,于是争出观之。孟尝君入城,千人紧随,还有王弟赵胜郊迎,结驷连骑,声势浩大。又不是行军打仗,小县里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看热闹的,可快赶上前几天过年那排场了,满街都唱起了《诗·陈风·泽陂》,以表示热烈欢迎孟尝君的到来: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听着赵音所唱的《泽陂》,田文显得非常惬意。
可令门客们没想到的是,孟尝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观者或笑。
“我听说这孟尝君生于五月初五,长成后会高至门户,因而其父弃之。与公子胜同乘的有两位,应是那位长得更高的公子?果然英武。”
“不对,不对。孟尝君与齐王年纪相仿,这齐王都廿六了,那位英武的公子都未加冠,怎可能会是孟尝君?”
“那另一位,看身形不高啊。都说齐人、燕人乃诸夏之民最高者,他这还远不及普通赵人呢。”
“始吾慕孟尝君,以为天人,必魁然有异,今观之,但渺小丈夫耳。”
街上议论孟尝君外表的还是大有人在的,门客们表面上看似没有任何反应,但在心里却一一记住这些嘴脸。
黄歇望着车外这情形,不禁摇摇头,嘀咕道:“今夜又不知得有多少人掉脑袋。”
“黄歇,你说什么?”赵胜隐约间听见黄歇在讲话。
其实这时候赵胜是有些尴尬的,虽然他也有点诧异田文的外表,可还是深信传闻中的田文必有过人之处。却没想到这么多国人会以貌取人,有损赵人之名。
黄歇回过头来,笑说:“没什么。我是说赵人太热情了,心还这么细,唱得是《陈风》而不是《齐风》。”
田文虽是齐人,但齐国公室之前可并非妫姓田氏,乃是八十二年前以臣位篡夺姜姓吕氏侯爵国的君位所得,史称“田氏代齐”或“田氏篡齐”。
田氏乃妫姓陈氏侯爵国公室的分支,因此《国风》中的《陈风》才是田文更熟悉的篇章。
“三晋之中,魏国有《魏风》七篇,韩国也在《大雅》中占有《韩奕》一篇,唯赵国并未在《诗》中留下痕迹。赵人虽善战,却不怎么善歌善舞,我们最多也只能去承袭晋国的《唐风》,让二位上宾见笑啦。”赵胜介绍着赵国的风土人情。
叔虞是周武王子、周成王弟,受封于唐地,建国之初始称唐国。后其子燮继位,迁居晋水之旁,遂改国号为晋,称晋氏。因而,《诗·国风》中的《唐风》十二篇,唱的即是晋国之风,如今的赵国则与魏国、韩国一样继承了部分晋国土地。
“看得出来,赵国民风略与秦同。一个收西戎,一个纳北狄,甚是彪悍。”田文评价着。
嬴姓子弟大多好战,黄氏、江氏、徐氏、廉氏、赵氏等家族都是这样,赵国的这一脉赵氏自然也不例外。
在晋国的赵、魏、韩三家合力灭智家之前,由狄族女子所生的赵家家主赵襄子诱杀了姐夫代王及其从官,就这么趁机出兵将位于赵家封地北面的代国灭了,并入自己的封地,这也是为什么赵、魏、韩三国成立之初赵国领土最大的原因之一。
而代国是狄族国家,因此在并入赵地这一百七十八年以来,狄族与土生土长的赵人进行了更为密切的交融,使得现在的赵人更加好战。
“也看得出,赵公子小小年纪,在赵国倒也是挺得民心啊。”黄歇也称赞着赵胜。
“我是大王之弟,全仗大王的声名。”赵胜还是一副官腔,“二位,到了。”
车毂止住,定格在黄歇眼前的是一座华丽的府邸。不用问了,赵胜在这款待田文一行人。
赵胜出手还是非常阔绰的,在回县的路上就已经吩咐好从人先行回府,竟以平时自己饮食的规格准备了上千份。也就是说,除了田文能跟自己享受同等的待遇,那追随田文的上千人亦同,想必赵胜早早听说过田文与门客们同寝同食之事。
“赵公子,今日这番宴好,可让你破费了。”
酒足饭饱,田文让门客们去自由活动了,自己则跟黄歇继续陪着赵胜闲聊。老楚王也还没走,坐边上自斟自饮。
田文也觉得赵胜过于热情,故而有此言。
“莫再叫赵公子啦。胜仰慕公子已久,若蒙不弃,还请与黄歇一样,称公子一声兄长可好?”原本在主席上的赵胜迁席至田文旁作着揖。
见赵胜如此诚恳,田文发话:“我田文结交四海,能被赵之君子仰慕,也是今生之幸。你我三人虽分别出自妫姓田氏、嬴姓赵氏、嬴姓黄氏,今日起亦为兄弟,共谋大业!”
“兄长!”
“兄长!”
对于田文的这个决定,赵胜与黄歇都表示赞同。
田文又将眼神转至黄歇,“赵胜,虽然现下说出口,颇有不妥,可为兄还是有一不情之请。”
“兄长只管讲。赵境之内,胜可尽力去办。”赵胜已夸下海口。
“黄歇尚有一难处,他带着落难的老楚王,欲面见主父、赵王,以求送还这对君臣归楚。”田文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个请求。
“楚王?在哪?”赵胜大惊。
“不毂正是。”赵胜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应答。
赵胜猛地一回头,“这老者……您竟是楚王?”
“是,也不算是啦……”老楚王哀叹。
“这……这……”从来很有主意的赵胜,这下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赵胜,你我故交一场,我也是对你颇有几分敬畏,才借着兄长之力前来投靠。我君臣沦落至此,举目无助,唯有你或可为我等开出一条生路。我也知赵、秦或将订盟,你不必为难,只需通报王宫,而后是何发落,汝父兄自有主张。”黄歇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赵胜品了品黄歇的话,反应过来后想着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仗义地答应着:“事不宜迟,今夜暂住安歇,明日一早随我出发,邯郸面王。”
说走就走,赵胜就这么带着由秦国而来的上千人去到了赵国都城邯郸城外。
“外臣黄歇,拜见赵王!赵王!我君臣今日已是无处可投,寡君早闻主父大义,曾助燕国复国,亦解秦国内乱,两立质子为王!赵王何不效主父之壮举,遣人将我等送归回国,楚国上下必感赵国大恩!”面对着紧闭的邯郸城西门,黄歇向着赵王恳求。
这天,赵廷早已从赵胜发回的消息中得知,他往邯郸带来的是老楚王,十二岁的小赵王也不好安坐于王位,而是携十余名重臣亲自走上了西门城楼。
赵胜和田文也都下了马车,他们一个是赵国公子,一个是齐国公子,在这种公开的场合面对这种敏感的话题,实在不好插嘴。
老楚王虽仍坐在车上,托黄歇传话,但也是焦躁不安,直直地望向高处的赵国君臣。
尚未亲政的赵王先是看了眼相邦肥义,只见肥义轻轻地摆了摆头,于是赵王略显为难地答道:“这……楚王您也知道,赵、秦订盟在即,此举恐触秦怒。且敝邑主父远在代地征伐中山,没个数月半载的也回不来,寡人不敢自专!想必秦王或已遣使入赵境,届时若以表示订盟诚意强要寡人交出楚王,寡人自不忍不义于楚王,必陷两难之境,还望……楚王另谋出路,恕寡人不能相送!”
“赵王!秦虎狼之心!去岁寡君诚心与秦订盟,放着两广总计六千亲兵不用,仅携百骑前往秦地,却在进入武关之时被早有预谋的秦将白起挟持!秦人远不及楚人可信,还望赵王三思啊!寡君车马多日,还请赵王能先开城门,容寡君落脚,再行细细商榷可好?”黄歇退了一步来讲。
听黄歇说到这份上,赵王迟疑了。秦使还未到,就已经提前陷入了两难的窘境。
此时虽不比一两百年前那个更为标榜道德的年代,但道德绑架仍是无处不在,尤其对国君来说,可并非都像秦王、宋王那样不要脸,可以任意出尔反尔。
赵王年纪虽小,但也是处处顾忌颜面的。而且赵王也顾虑着黄歇所形容的秦方,毕竟父亲去年刚深入秦地查探,赵、秦订盟之事双方也都还在与大臣商议,即便订了也是各自信不过。
此刻赵王只想,若是父亲在邯郸就好了,定能给出个最妥善的解决方案。
赵王迟迟做不出决策,肥义也着急了,出面说道:“黄歇!勿要再逼迫寡君啦!寡君也想与楚交好。但你要知道,我等仅仅只是顾虑秦王吗?现下楚国已经有新王啦!把你们送归,楚国若是发生内乱,算谁的?我等谁都担待不起啊!楚王!外臣冒犯啦!”
赵王看肥义都已经把话给说死了,也不多说什么了,转身隐于女墙之后,肥义等重臣亦隐去。
“哎……赵王!赵相!”黄歇连叫。
“黄歇,不用喊了。赵王未亲政,实权捏在肥义手上,肥义是铁了心闭门不纳,他也不得不听。计穷兮。”老楚王长叹。
“楚王,外臣也只能做到这了,有负所托。”赵胜内疚着。
“不怪你,你毕竟是赵臣,能替不毂做到这一步,已是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老楚王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楚王,外臣将您由秦带往赵,如今您在赵国君臣面前也已暴露,都不便久留了,我欲继续东向往齐。”田文向老楚王交代了一番。
老楚王回应道:“这一路,多亏孟尝君仗义相助,不毂感念。黄歇。”
“臣在。”黄歇回应。
“赵国容不得不毂,欲再南奔大梁,秦人应已在此路设伏,只待不毂经过。不毂知你不愿随孟尝君入齐,但此行若遇秦军,你只管自己逃,往楚国逃,记得为不毂报仇。书信不毂已备好,熊横见此书,且你又有三闾背景,他绝不能为难你。”老楚王将早已准备好的帛书递向了黄歇,看来是真的已经事先预料到自己可能不会被赵国接纳。
黄歇见帛书立马跪下,“不!大王……”
“这是不毂下达的最后一道王命!不毂还是不是你的王?你听还是不听?”老楚王勃然大怒,那反应就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一样。
这个问题,黄歇无从回答。听与不听,他都要背负上不忠之名。他要保全老楚王,不仅仅是因为老楚王跟他有了过命的交情,若能回楚他必将得到重用,还因为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老楚王确确实实是个爱国爱民的君主,而且他现在也不是那么恨老楚王了。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真正恨过老楚王。
“黄歇,若我是汝主,全心待汝,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切不可负了汝主这片垂爱之心。古来君臣,试问能有几对能做到这份上?”田文劝说着。
“接!”楚王又是一声大喊。
黄歇颤抖着双手,还是接过了帛书。
“楚王,这驾马车就留给你们了,车上已有赵胜所赞助的补给,一路平安。黄歇、赵胜,二位贤弟,为兄先行了,望他日再聚。”田文作揖。
“我也该回城了,他日再聚。”赵胜作揖。
“感谢二位一路上的照顾和资助,他日再聚。”黄歇作揖。
相互道别之后,黄歇带着楚王驶向了南面。
赵国都城邯郸去往魏国都城大梁的行程长达五百余里,但老楚王不会骑马,黄歇驾着驷车目标又太大,也不敢走大道,行程会被拉得更长。倒是想换个两服,但又考虑到两匹马拉两个人绝对会被不着甲胄的秦国追兵赶上,还是就这么跑着吧。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按老楚王的要求,黄歇悲怆地唱完了屈平所作的《九歌·国殇》。
“四言北诗,终将没落。而在不毂看来,多言楚音又以这七言为绝,必为后世所效。以越语所作的《越人歌》甚是美妙,若能以此体译之,将为后世诗坛所颂。屈子,不愧为我荆楚大材。”老楚王的感叹,带着不少悔恨。
“大王,三闾大夫作了这么多的辞给您,您当真都未听过吗?”黄歇问了句不该问的。
老楚王也并不避讳:“《离骚》《九歌》《天问》等大作,名扬列国,不毂身在郢都,又怎会全无所闻?兰如君子,屈子爱兰,不毂亦爱兰,否则不毂将次子取名为子兰,岂非只是巧合?你一定恨不毂,恨不毂忌惮三户,不重用主张变法强楚、合纵弱秦的屈子,反倒轻信谗言,致他流放于外。不毂执政卅年,楚国内外战乱不断,失于秦之地何止十几城,殁于秦之将凡屈匄、逢侯丑、唐昧、景缺数十名,死于秦之军民数十万……不毂这个楚王啊,是最失败的楚王。至这步田地,已是几近重蹈楚灵王之末路,却难复伍子胥绝境逢生之故事。”
听老楚王如此自言,黄歇也不敢应声。
“若无三户与孟尝君里外相助,这个熊横,王位该交给上官子兰了。郑袖也不简单,总想着替儿子谋取王位。在武关不毂也看出来了,郑脩一开始就是她的人,以亲情打动不毂,安排在不毂身边打探不毂的想法。阳文君啊,是父亲对不住你,让你徒受了这十七年的苦。先王啊,儿有罪于楚,无颜于黄泉相见。”老楚王清点了一遍他的至亲们。
“大王如今,看得真是透彻啊。”黄歇也轻叹。
“可不透彻?凭你这才智,大概也已经能猜到,肥义拒不纳你我,不仅仅只是出于顾忌秦方势力。只怕上官氏也怂恿熊横,从中出了不少力啊。”老楚王心灰意冷。
黄歇接着楚王的话:“上官大夫只需遣一心腹至赵,子椒或靳尚皆可,言于肥义,一个楚国难容两王,楚廷必会陷入是子称父为君,还是父称子为君的窘境。楚虽不复当年之强,但赵亦未强到可以直接忽略楚的存在。尤其是在长久征伐中山国而尚未攻下其全境的关键时期,赵国为保后方无虞,尚须与秦国结盟。于赵国而言,哪怕主父那日坐镇邯郸,只要楚国不与己为敌,彻底攻灭中山国之前,由谁来当这个王,都一样。何苦冒着将楚国陷入内乱就这么将其得罪的风险,而送一失了势的旧王归朝?”
“你分析得很对,无论于楚于赵,不毂再无任何价值可言,甚至都当不毂是祸源。于秦,捉拿不毂这一空质,也不过是为了泄愤,再无多用。”现在的老楚王,终于看透了一切。
“大王,您可记得,本是卫国人、儒生出身的名将吴子?”黄歇忽然说起了这个人。
“怎会不知啊?”老楚王先是哀叹了下,才接着说:“齐宣公发兵攻鲁时,吴起被举荐给鲁穆公为将,只不过鲁穆公因吴起的妻子是齐国人而左右动摇。急功近利的吴起得知此事后,亲手斩杀了妻子,以此为鲁穆公除疑,吴起遂用为将,齐军果被鲁军击退……”
见老楚王不自觉地停下,似乎明白了黄歇的用意,于是黄歇又接着讲:“但鲁穆公嫌吴起太残忍,就像魏文侯嫌乐羊太残忍那样,不敢再用他,罢了他的官,这才又去投靠了魏文侯。吴起在魏国拜在了孔门十哲之一的卜子夏门下,与法家前辈李悝同学于西河学堂。在李悝的影响下,吴起出任西河郡守后,在魏国进行了军事改革,创立了武卒制,亲自训练并统帅五万精锐重装步兵,称魏武卒,二十多年下来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的不败神话,当时的秦军可是被夺取了河西五百多里地……”
这回轮到黄歇顿了住,他似乎也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了身边所发生的一些事。
老楚王见黄歇也不讲了,接回了故事:“而到了魏武侯时,临近晚年的吴起却屡遭谗害,又去魏奔楚。不毂的曾祖父楚悼王,任用外姓的吴起为令尹,在楚国开始进行全方面的变法。原本颇有成效,但仅仅只过了五年,身为吴起靠山的楚悼王崩了,因变法被触碰到利益的旧贵族们在葬礼上围攻孤立无援的吴起,但心思极深的吴起适时地扑在了楚悼王的遗体上,并大喊‘群臣乱王’,这对君臣就这么被乱箭射穿。”
不等老楚王继续说,黄歇又已经接了下去:“继位的楚肃王——也就是您的伯祖父,也是个狠角色。他深知吴起用意,同时早就时刻忌惮这些尾大不掉的旧贵族势力,刚好又借着吴起新立的刑法,查出先王身上的箭矢都是来自哪些家族的之后,一家家的抓,家家灭三族,被牵连的总共有七十余家旧贵族。自此,吴起变法可以说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半。少了那些旧贵族的干预,后来您的祖父楚宣王、父亲楚威王将楚国推上了长达四十年的‘宣威盛世’,只消再出现一个继承吴起之志的变法者,彻底让楚国脱胎换骨,便有望在百年之内彻底征服列国!”
“奖耕战,举贤能,清壅蔽,禁朋党,明赏罚,易旧俗……你说的那个人,正是提出这些变法条款的屈正则吧?”老楚王竟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屈平为楚国拟定变法时的主要内容。
黄歇骇异之余,惶恐不敢答。
楚王自责道:“都怪不毂,用人却不能信到底。宣威盛世、变法大计,毁于不毂一人之手……”
“楚王休跑!驾!驾!”后方传来叫喊。
黄歇闻声便知:“是泾阳君!”
老楚王探视后方,二里开外,几十骑身着便装的秦人正在追击他们,“是秦国使团!”
“大王坐稳了!驾!”黄歇出鞭使劲抽马。
“若无人透露你我行踪,单凭这点人马,还不至于如此之快就能追上。”老楚王显得异常冷静。
“大王!丢弃身外之物!咱们四匹马两个人,有望逃脱!”黄歇告诉老楚王。
“唰——”老楚王却拔剑砍断了最侧方那匹马的挽具,还要接着去割马轭。
“大王不可!”黄歇出手制止。
老楚王反手抓住了黄歇,“黄歇你听不毂说,他们单人单马毫无拘束,行动起来更活跃,你我君臣今日若是还在一起,定然是逃不掉的!不毂只恨不会骑马,但你会!”
“黄歇与大王同乘一马!”黄歇还不肯放弃。
老楚王也坚定着:“卸下一匹马,你快走,或有生机可寻!这是不毂最后能为楚人做的一件事了!你是不毂最后能救的一个楚人了!今日不毂负责拯救你!他日你负责拯救楚国!”
听着后方越逼越近的马蹄声,黄歇还是松了手,不再强求老楚王。
老楚王把黄歇推上了马背,并为他割断了那匹马与马车最后的一丝联系,连声交待道:“好孩子!活着回去!代不毂向楚国父老请罪!向屈子致歉!向阳文君致歉!来吧!秦人!来吧!虎狼!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老楚王最后用《离骚》对着秦人呐喊,那声离黄歇越来越远,但楚王这份信念足以令他痛彻心扉。
就这样,黄歇和老楚王分开了,黄歇再也没力气去顾身后的动静,策马南奔了小半个白昼。
“咻——咻——咻——”
箭矢射出的声音虽然凶猛,但黄歇还是再一次躲过了,化险为夷,只不过后方的马蹄声可尚未停歇。
此时的黄歇人困马乏,这十来个秦人怎么甩也甩不掉,始终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当然,追击者也累到了,此前本身就是全速追击老楚王和黄歇,中途摔了好几匹马,而且所带箭矢也已经在刚刚全部耗尽。现在老楚王已被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同伴成功捉拿,头功必须是泾阳君的,只能看还能不能捡到黄歇这个漏了。
但黄歇胯下这匹田文所赠的马还能再跑多远,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了。要再不到魏境,真得被秦人给逮回去了。就秦王那小心眼,还有芈太后一党的狠厉,黄歇可是能预见他们会给协助老楚王逃亡的自己选个漂亮的死法,还会当着老楚王的面用刑。
“前方快到魏界了,还追吗?”黄歇听到后方有人用秦语问着。
“都追到这了,不抓到他回去还怎么交代?”
答话的秦人向右前方躬身,娴熟地从地上拾起了之前刚射空的那支仅剩的等边三棱羽箭,重新贯弓,箭镞上的沟槽闪着刺眼的光芒向黄歇射出。
“呜——”
黄歇的马后腿还是被这一箭射中了,它再也跑不动了,一股脑地伏在了黄土地。
在黄歇察觉到这一状况的同时,掌中也已及时松开紧勒金羁的缰绳,脱马向前疾冲,腰间的步光剑随之出鞘,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身前以魏文深刻着“魏界”的石碑。
“驭——”
身着便衣的秦人们总算追了上来,围着黄歇与石碑转圈圈,冷凝着一双双因西陲风沙而略显细长的眼睛。
“公子,久违了,跟我等走一遭吧。”领头的秦人收弓,率先拔剑。
“噌!噌!噌!噌…”另外十来柄剑也已出鞘,直指黄歇。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黄歇也引用起了《离骚》,表示绝不给楚人丢脸。
“得了吧。以一人之力敌十骑,你可不是白左庶长,也没有够长的剑。”领头人持续放话。
黄歇举剑,“若还在赵界,你要我就擒也就罢了。可你等好好看看这石碑,可是不认得魏文?”
领头人自恃人多势众,并未因此退缩,“已踏入魏境又如何?今日若不将你……”
“当!”
还没等领头人说完,黄歇突然弃剑伏地。
这就束手就擒了?
“咻——嗒——”
也没等在场的秦人反应过来,领头人已经被一支箭由后射穿脑门,其余秦人随后挨个被射于马下,根本连多加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怎么回事?”唯一幸存下来的秦人,按着被羽箭贯穿的肩胛大喊。
数十名兵甲很快围住了这些人,黄歇此时也高举双手慢慢起身。
这些兵甲们不似普通魏国士卒,个个身着多重坚甲,手持强弓,负矢五十,沉重的戟、剑亦不离身,但是却都能保持矫健的身手。
“百步之遥,十箭十中,九死一伤,不愧是魏武卒,也难怪当年魏能以五万败秦之五十万。”黄歇用雅言夸赞着。
但更多的,还是一分惊异。因为几十年前被齐国军师孙膑消灭殆尽的魏武卒,竟还存在!他们都是百余年前吴起军事改革下的余威!究竟是谁在秘密训练,延续这支曾雄霸列国的最强军团?
“你可知为何还有一骑未死?”魏军中发出了这样的问句,也是用雅言。
黄歇定睛一看,是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英俊小将,身姿魁梧,颇有统帅风范,已站在了伤者前面。魏军靠前站的九人均左手持弓,只有这人双手分持弓箭,还悠闲地用箭尾向上推了推额前厚重的兜鍪。
“这一箭,并非不能取他性命,而是你为留活口故意射偏的。”黄歇解释着。
小将将右手上的羽箭收入箕箙,“你很聪明。如果方才你为掩饰自己身份,而于我等到此之前拾剑诛杀此人,那这第十一支箭……”
“现下该扎在我的右手小臂之上。”黄歇晃了晃完好的右手,补全了小将想说的话。
小将与黄歇对视了一番,才低头看向了伤者,审问道:“竟敢凭陵我疆守,说吧,你们是谁?他是谁?为什么要追他?”
“我们是秦国泾阳君提挈的私兵,同泾阳君奉王命,以使团的身份赶赴赵地缉获楚王,这是楚王入武关后仅剩的随从。”伤兵完整地回答着。
“你就是黄歇?”小将大惊。
“正是亡虏。”黄歇慢慢地放下了双手,但还是时刻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楚王现下身在何处?”小将急切着。
“已在今早为泾阳君所拿。”黄歇不甘心地回答着。
“新垣衍。”小将唤人。
“小公子。”左右应声。
“将擅闯国境的秦人囚系,通知犀武大人和晋鄙大人西境戒备。另,知会公主杀鸡为黍,我等不日将抵达大梁,为楚国公子歇接风。去,将马车叫来,我将与贵客同车共载而归。”
“诺。”新垣衍接令。
听过这段对话,黄歇疑惑着问道:“你……是这个国家的公子?”
“魏国太子幼子魏无忌,久仰屈子门下黄歇高义,愿与汝坦诚结交。”魏无忌作揖。
黄歇也回了一揖,“幸辱王孙抬举,出手搭救已是大恩,歇还怎敢高攀?”
“楚国壮士,你我得见即是缘,我真心相交,便无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魏无忌诚恳着。
黄歇感受到了对方的热情,万分真实,不自觉地说了句:“王孙似乎让我看到了孟尝君和赵公子胜的影子。”
魏无忌却说:“今后唤我无忌即可!请上车左!”
上了魏无忌的战车之后,黄歇被带到了魏国都城大梁,进入魏无忌府,这一年也是魏襄王二十三年(西历前297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主席上不见魏无忌,而是其长姐——魏国公主孟姬,方才这首迎接黄歇的《魏风·十亩之间》正是由其鼓瑟所唱。
孟姬是魏国太子魏圉长女,不仅生了一副冷艳的迷人相貌,还颇懂《诗》《书》《礼》《乐》等儒家经典。魏王魏嗣可是说过他这个孙女,若是生为男儿,可比她几个亲兄弟、堂兄弟都强。
大概也正因如此,孟姬已年近二十,眼瞅着妹妹们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她的追求者也不少,却至今未婚。连魏王都觉得若是因政治上的需求而给她安排个王公贵族,但只要对方得不到她的认可,也是在委屈她,魏王可不忍心,就这么随她恣意地消耗着青春。
黄歇还注意到,孟姬并不叫伯姬,说明她是其父的庶出长女。因为无论长子还是长女,庶出的只能称孟,嫡出的则称伯,以别贵贱。
来时的路上魏无忌说过,自己并非嫡子。其实黄歇在得知“小公子”这一称呼后,就大概猜到魏无忌多半是庶出,因为越小的儿子普遍越有可能是更为年轻的妾室所生。同为庶出,这或许也是这俩姐弟关系较好的一大原因。
再说大梁,原是郑国的仪邑,后成为楚国的属地,是楚军北进的重要根据地。但因魏武侯时的魏国也是强盛一时,合三晋之力伐楚,仪邑与榆关一同被名将吴起所操练出来的魏军夺取。
从地图上来看,魏国领土由东西两大块组成,两者面积差不多,中间被韩国的一些领土阻隔,魏国立国时的都城就在西境的安邑,西境中黄河西岸还有座由秦国那抢来的城池叫少梁。
到了魏惠王六年(西历前364年),魏国为避开已经强大起来的秦军的锋芒,将魏国的都城由安邑东迁至仪邑,并改称为大梁,对应的正是位于西境的少梁,两年之后少梁果然被秦军攻下。
算起来,大梁作为魏国的都城,至今也有六十七年的历史了,其北面临近黄河。
“黄歇,我阿姊可是难得一歌。”客席为首的魏无忌,峨冠博带之间衬着一副英气勃发的俊秀面孔,对着对面的黄歇说了这么一句,还略带些许调侃。
这才跟孟姬接触短短一刻,黄歇已然能感受得到,魏无忌非常尊崇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长姐,想必平时军政之事她也没少参与发表观点。
而这几日与魏无忌接触下来,双方共谈天下大势,也是相互赏识对方的见解,又都是豪爽之人,很快就以好友相称。
黄歇对着主席拱手称谢:“谢公主厚爱,楚之亡臣无以为报,唯有奏一楚辞回敬。”
黄歇也没想到,他忠于老楚王的事迹已经使得他在列国之间小有名望,甚至有人将他比作与越王勾践一同卧薪尝胆的名臣范蠡、文种。再加上他与前秦相田文交好,田文这样的当世君子门客、好友虽多,但能被以兄弟相称者甚少,世人莫不仰慕黄歇之名。
就这样,他糊里糊涂地成了萍水相逢的魏国王孙的座上宾。这段际遇,想来也是受宠若惊。
魏王嗣年纪已经很大了,魏无忌很快就会从魏国的小公子变成小王子,届时地位仅次于其父兄,以其出身与能力,出将入相成就一番功业应当不在话下,黄歇可得把握这次机会。
“哦?公子还能奏楚乐?”孟姬也是来了兴致。
“歇不才,愿为公主一奏。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还请借贵府锦瑟一用。”黄歇引用着《诗·周南·关雎》中的名句。
“上瑟。”孟姬吩咐了下去。
主席案上那张精致的凤鸟彩漆瑟,随即被送到了黄歇眼前。
黄歇触摸着弦与柱,“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
于是按着楚乐的习惯稍稍正了正音色,便端坐着开始演奏,边鼓边用雅言哼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唱罢,黄歇及时鼓出了最后一个音调,双手平按于那二十五弦之上,各往左右轻抚,余音似千层之浪缭绕于耳边。
“屈子大作《九歌·云中君》!妙哉楚辞!妙哉楚调!”魏无忌大赞。
“公子来冀州,适逢赵主父自云中郡出兵攻伐中山国,于是演奏《云中君》。不过还是想问,你这明着应景,暗着捧我为云梦女神?”孟姬大胆问了句。
冀州乃九州之首,其地界以内基本被曾经的晋国所占,如今继承晋国领土的赵、魏、韩三国皆可自称冀州。
“黄歇绝无冒犯之意。以公主身份之尊荣、姿容之妍丽、仪态之端重,比作我楚国云梦之神,又有何妨?”黄歇的回答倒是挺长,但孟姬能听得出来似乎还并未答全。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孟姬细细回味了一番《云中君》的末句,才接着问起:“屈子总是将君臣比之男女,你可是还在忧心老楚王之安危?”
给孟姬一语中的,黄歇并不作答。
孟姬看了眼魏无忌,“二弟。”
“在。”魏无忌应声。
“公子既已鼓瑟,你何不吹笙以应之?”孟姬示意着。
魏无忌一点就透,“来人,为公主上瑟,为我取笙。”
见魏无忌已经捧笙吹奏,孟姬也鼓起瑟来,并应声而和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唱的是《诗·小雅》中的第一篇,即《鹿鸣》,是最典型的宴饮诗之一。相传该诗为当年周王会宴群臣嘉宾时所作,意在表明君主的厚待贤能之心。后世求贤之君主,无不吟唱该诗,以效仿其内容为重。
精于楚辞的黄歇,就是对《诗》的引用理解得再迟钝,也该听明白了魏氏姐弟的招揽之意。
黄歇作揖:“无忌,我与你不期而遇,你即视我为友,将我引荐于公主,待我已甚厚。然,歇为楚臣,吾王重困于秦,好歹不明,歇当思归故国,与国人设法竭力营救。今已南入魏境,且渡河至大梁,应再南下奔楚,望二位成全黄歇忠义之心。”
魏无忌看黄歇竟没心思多留,于是开口好意挽留:“黄歇……”
“公子”,孟姬举觞,及时打断了弟弟的话,“既有要事在身,强留非君子所为。今日宴好既是接风,亦当是饯行。听无忌说,公子的马伤得没法用了,明日,我赠公子五车之赆以为刍秣,再配二十名我府上的亲随以护周全,以公主上宾的名义返驾。魏、楚接壤,我保公子出我郊关之前无虞。”
一听姐姐这么决定,弟弟也没话了,只得听从安排,但却也接着说了句,“人是我迎回来的,再由我亲自去送才是。”
黄歇年纪虽然不大,但这一年多在田文手下免不了多番应酬,也是练就出了一些酒量。当他充分感受到了魏氏姐弟所传达而来的美意,于是举觞与孟姬共饮,后又连斟两觞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