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记得你,你叫黄歇,楚王仅剩的随臣。不景从楚王,求见寡人,又有何事?”矜慢的秦王问着阶下的黄歇。
“秦王,寡君入秦前早已交待令尹景鲤,若有不测,楚国寸土不让。秦国徒留空质,不如早日放归,楚、秦关系或可复。”黄歇言明着利弊。
秦昭襄王八年(西历前299年),与楚王被困于咸阳已有十余日,黄歇日日不为脱身而苦恼。
同时,他察觉秦王案上九鼎八簋,这些食器以垂鳞纹和窃曲纹为主,按照次第摆放好。秦王身侧还坐着一美姬随侍,今日大殿的气氛可谓有所不同。
往下看,秦王的两个舅父魏冉、熊戎正一左一右地安坐于阶下首席,案上七鼎六簋,且往下两席均尚未有人入座。其余诸臣席次略靠前的案上也有七鼎六簋,比如说义渠君、芈太后的表侄向寿、国尉司马错、蜀郡太守张若等人,不过大多还是按五鼎四簋的规制来配。
软禁楚王的庆功宴摆了这么久?不至于。今日更像是设宴飨客,除了秦王的两个同母弟,该来的几乎都来了,也不知这秦王有什么喜事要办。
不过说起秦王的客,可不大好当,总不至于有人能来秦廷讨着便宜吧?
“舅父,不如将今日楚国送来的消息,念与黄歇。”秦王望向了魏冉。
“诺。”魏冉从袖中摸出了一块帛书,念着其中一句:“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
黄歇惊诧:“何人所书?”
“齐王已将楚太子横放归,三闾立其为王。”魏冉回答。
听着这样的消息,黄歇也不知什么心情,但这可能确实是三闾目前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策了。
“我倒是真没想到,这个无能的楚王,生死关头竟有如此骨气,也算没白生在熊氏一族。”芈太后说了句风凉话,但却也对楚王熊槐多了几分敬意。
“寡人也是方才得知,倍感讶异。此计,莫非又是齐相邦所出?”秦王推测着。
“正是如此。田文入城后,亲送泾阳君至王宫,现也已至殿外,大王可以见了。”熊戎汇报着这一外交活动的进度,但言语中始终表示不屑。
芈太后和魏冉脸上也不太好看,义渠君看上去更是连胃口都没了,将手中的连珠纹釉陶杯搁回了案角,他们似乎并不是很喜欢田文的到来。
这满朝的秦国政要,非虎即狼,非狼即狮,一双双或细长或浑圆的眼睛相互交流,黄歇甚至嗅出了一丝来自原野的杀机。
“快快有请!”秦王则是完全相反的态度,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传——齐国相邦田文觐见——”宦者令传令。
“外臣田文,拜见秦王,拜见秦太后。”田文身着齐国华服,身后连个副使都没带,只身前来。
群臣面对着这位并不高大的齐相,无不上下打量着他究竟具备什么样的魔力,能负得起当世第一名臣的盛名,追随者之巨足以匹敌儒、墨二家门下的弟子。他不是国君,却在影响力上远远胜于国君。
“母亲,质齐的兄长也回来了。”田文身侧,还有两名长相与秦王酷似的男子,说话的是更年轻的那位。
“母亲、大王、舅父,赵芾从齐国回来了。”另外一位开口。
“可算把你盼……”
“先生快快请起!”秦王打断了芈太后的话,左手略显吃力地拖着别于腰间的七尺长剑,降阶迎之,竟与从未见过的田文握手为欢。
“谢秦王。”田文重新站直。
这秦王的两个亲兄弟怔了怔,从秦王身上根本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兄友弟恭,先是相视了一眼,又同时尴尬地望向了他们的母亲芈太后。
芈太后也尴尬了,但却又不好当众责问秦王,只得对着这两个儿子向着四个空席一左一右转了转脑袋。
两人也懒得管秦王,各往一边入席。
领着田文和泾阳君赵芾上殿的是高陵君赵悝,即芈太后所生幼子,跟秦王赵稷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在芈太后的扶持下权位亦不低。现在魏冉和熊戎在朝中所拥有的势力,芈太后可是打算以后能让赵芾和赵悝继承。
“兄长!真的是你!”众人惊愕未却,黄歇又激动地伸手拉住了田文的手腕,显得比秦王还兴奋。
“这位是……”田文觉得眼前的少年略为眼熟,但他阅人无数,光是那上千的门客就够他记不过来的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太起来这人是谁。
“黄歇!荆楚三闾大夫屈子门下黄歇!”黄歇强调着。
“是你!”田文也激动了起来,反手拿住了黄歇的手腕,“多年未见,竟长这么大了!让兄长好好看看!”
“兄长近来安好?”黄歇问好着。
“好!好!见到你就是好!”田文高兴得都忘了自己还身在秦廷。
“原来二位是旧相识!黄歇,寡人略备宴飨为先生接风,姑且撇开楚国之事,你也留下陪先生喝几觞!”秦王一改此前的态度,热情地邀请着黄歇。
黄歇忽然变了脸,这如何安顿楚王熊槐还没得到明确答复,他哪有心思想别的。
“咳!咳咳!”在秦王身后的芈太后咳了两声。
听到这危险的信号,秦王脸色也变了,又乖乖坐回王座。
“大王,知道你求贤之心甚切,以致你兄弟为秦入齐为质,如今回来了也被你视而不见。这也就罢了,可赵使还未接见呢,可否容后存问齐国贵使?”芈太后提醒着得意忘形的秦王。
“太后提醒得是,寡人又忘了礼数。黄歇,先侍奉先生就坐。先生,寡人稍后全以宾礼。宦者令,传赵国使臣。”秦王履行着芈太后的吩咐。
“传——赵国使臣赵招觐见——”宦者令传令。
“赵使赵招,代主父、赵王向秦王、秦太后问安!”赵招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此人满面虬髯,且面容凛若冰霜,看上去应该有三十多岁,面对虎狼秦廷仍能时刻透着一丝狠厉。他不似田文那般身材短小,虎背熊腰的,跨步尽显不凡气度。
秦王一眼就看出此人的一举一动应是频繁练过军姿所致,这使者像是名宗室武将。不过怪就怪在,赵国连年用兵,此人年岁至此,秦王也不闻其名,并不是个名将。
见赵人豪迈这般,秦王亦再端了端坐姿,才道:“寡人尝闻邯郸男子步伐矫健,为世人所景仰,今日见赵使之气概,诚不我欺!赵使请起!赐座!”
“谢秦王!”赵招挺直了身子,旋即入座。
原来空出的这四席,除了预留给两位秦国王子的那两席,正是为了款待田文和赵招的。
秦王凝神,展示出了摄人的王者之气,仔细端详了赵招几眼。赵招也并不闪避秦王的眼神。
这是一场气场上的较量,二人威严震慑秦廷,竟无人敢发一丝声响,在场者具敛容屏气,包括芈太后和义渠君。
“昔年,寡人不过是燕国一落魄质子,若无主父派代相赵固迎寡人回秦继位,哪有寡人今日?寡人甚是感念主父恩情。只可惜形势紧急,回程经赵国却并未入邯郸得见主父真容。”秦王率先开口打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沉寂,述说着往事。
这话听上去并不假,倒还挺真情实意。八年前,要不是赵侯雍相助,他大姐夫燕王职可不见得会放他回秦国,今日坐在王座之上的应是芈太后的次子赵芾。虽然主父这么做,也有激化秦国内部矛盾之嫌,但确确实实扶立赵稷上位,于赵稷个人而言,还是应该感激的。
芈太后和赵芾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对视上了一眼。他们心里明白,这些年秦王对他们一直都怀有怨念。之前把赵芾送去齐国当人质是秦王的主意,芈太后虽心有不甘但并未反对,她觉得这是他们欠秦王的。但现在赵芾回来了,芈太后也不会再多让着秦王了。
“主父说过,他是蜚廉第廿九世孙,秦王则是第卅三世孙,八百多年前本是一家,这都是应该的。秦王乃知恩之君,我定当回禀主父,以明秦王之心。”赵招回应着。
这客套话也说过了,秦王开始问起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汝王年齿几何?”
赵招对答:“尚壮。”
秦王接着问:“既在壮年,何以传位于子?”
赵招接着答:“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谙事,欲及其身,使娴习之。寡君虽为主父,然国事未尝不主裁也!”
听到这里,秦王颇有疑虑,却还是挑衅着问了出来:“汝国亦畏秦乎?”
赵招抿着笑意道:“寡君不畏秦,不胡服习骑射矣。今驰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终徼盟好。”
“这使者,不简单那。三言两语,既正视了问题,又表示在强大的秦人面前绝不服输,顺便还提出了结盟的想法。”田文对着黄歇悄悄说了两句。
黄歇总感觉这人在哪见过,这声音在哪听过,这气场在哪感受过,但也是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不过他知道,如果他见过这人,应该是有什么特定的因素,导致了他对这人的印象模糊化。
秦王也展露出了笑意:“结盟之事,寡人亦有思虑。还请赵使代寡人向主父问好、向赵王称贺。”
言毕,宦者令使了个眼色,现场的仆从们为入席者们各端上一套盘匜,由长者于高出倒出匜中的清水为入席者清洗双手,少者则托盘于低处接水。
黄歇自然就主动地为田文托盘,准备开席。
而后,赵招率先举觞,“赵招替寡君谢过秦王美意,亦伏祈秦王、芈太后上寿!”
秦王举爵,群臣亦响应,与赵招共饮。
秦王饮尽,又看向了田文,“今日还有一事,乃是田先生入仕我秦国,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
田文举觞,“田文不过一羁旅之臣耳,感秦王厚爱,先献秦王一觞。再献芈太后一觞。三献上将军一觞。四献新城君一觞。五献义渠君一觞。”
田文连敬秦王、芈太后、魏冉、熊戎、义渠君这五位秦国最重要的人物各一觞,快得连捧觯的黄歇都差点来不及斟出下一觞酒。
“薛公海量!你我当年于楚廷一别,也是多年未见,复饮一觞!”轮到熊戎向田文举觞。
田婴封于薛邑,田文是其子嗣子,因而也被尊称为薛公。
“谢新城君!”田文又饮一觞。
“先生好兴致!既有酒,又怎能无诗舞助兴?燕姬,可愿为寡人一舞?”秦王问向了身侧的美姬。
“王命所在,妾不敢违。不知大王,将吟何诗?”燕姬也是饶有兴致。
“《秦风·蒹葭》。”秦王回答完,黄铜相击之声亦起。
“此篇,妾之所长。”燕姬起身,随着清脆的乐声缓缓步入大殿中央,扬袖起舞。
望着燕姬曼妙的身姿,秦王亦跟着节拍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好!好!”秦王和燕姬合作下的这段西国经典歌舞,赢来了一片喝彩之声。
黄歇颇懂诗歌舞乐,还从未见过蛮荒之国能将男女情爱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也不免有些被惊艳到了。
田文面对秦王作揖道:“秦王,西国之风采早有耳闻,今始见之,竟不输于齐、鲁等东国分毫!此诗亦点醒了文,转眼白露将至,秦地渐寒,今有薄礼献之于秦王御寒。”
“哦?先生客气了!”秦王高兴得不得了。
“非也,是秦王客气了!”田文反倒这么回应。
“呵!那寡人借孟子门下高弟万章一言——却之不恭!”秦王对田文显得更为亲近,此刻根本不像是传闻中的虎狼之主。
宦者令见双方寒暄得差不多了,便识相地将田文早就准备好的厚礼呈了上来,“薛公献白狐裘一件于大王。”
秦王双手接过,瞪大了眼睛端详着这件世间难得的宝物,大声夸赞着:“毛深二寸,其白如雪,价值千金,天下无双!”
能令这世上最富有之人如此评价,燕姬也好奇了起来:“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贵?”
对白狐裘爱不释手的秦王笑着反问道:“夫人可曾听闻‘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燕姬更加狐疑:“怎能说是黄狗之皮?但这狐裘宽大,以狐皮补狐皮,不也是常事?”
秦王这才解释道:“那是齐臣淳于髡说的。且赵简子也说过‘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夫人有所不知,狐非数千岁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补缀而成。此乃纯白之皮,所以贵重,真无价之珍也。齐乃山东大国,故有此珍服耳。法家的慎子也说过‘集腋成裘’。”
燕姬听完大惊:“薛公,只怕此等宝物,即便是你山东大国,亦难制出第二件吧?”
“文惭愧,空有上千门客,门庭若市,举国搜罗亦不过勉强制成此一件,献于秦王,略表齐、秦友好之意,请秦王俯纳。”田文回答。
“寡人谢过先生美意!齐王都得不到的物件,却让给了寡人,足见先生对寡人真心相待啊!”秦王万分感动。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田文吟了一首《诗·秦风·终南》赞美秦王的仪态,甚是应景。
“宦者令,时天气尚暖,此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进御。”秦王吩咐着。
“诺。”宦者令接回白狐裘,向着殿外端去。
端到燕姬眼前,燕姬这眼睛都看直了。
“燕姬。燕姬。”
“啊?大王。”被秦王叫唤了两声,燕姬才缓过神来。
“不如,再为先生舞一曲?”秦王问了问燕姬。
“看得出来,秦王非常宠爱这位夫人,每次说话的声音都变细了。这根本不像是命令,倒像是请示。”黄歇趁着给田文斟酒,又偷偷嘀咕了两句。
“观察得挺仔细啊,是不是还察觉了夫人对白狐裘相当中意?”田文也轻轻说了句。
“妾自当代大王为薛公献舞。”燕姬欣然答允。
秦王指了指天,“奏。”
乐师们似乎是被提前安排好了一样,根本不需等秦王命令要奏何篇,便已然起奏,燕姬亦再次起舞。
田文闻声,突觉哪里不对劲。虽跟印象中的有些许差异,但此曲调极为熟悉,此刻他但愿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
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
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可秦王还是自顾自地唱完了这首《诗·齐风·东方未明》。
“秦王,此为何意?”田文明知故问。
秦王意犹未尽,定了定,才笑着反问:“先生乃齐国公子,此篇亦出自《齐风》,该不会不知此篇何意吧?”
田文沉默了,面上浮现出些许羞赧。
“《东方未明》,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还是由黄歇背了两句当时儒生们对该诗较为流行的一种讲解,打破了沉寂,“秦王是讽齐王无道,不识贤臣反倒猜忌,乃致公子名上如秦出仕,实是为去国为质,自以为如此便能稳坐齐国王位。”
“黄歇!大殿之上休得胡言!”田文喝斥着。
“先生,黄公子年岁尚小,寡人只当是孩童多言。无妨,无妨。”事因起于秦王,秦王这会儿却又出来打了个圆场。
“谢秦王恕罪。兄长,多有得罪。”黄歇致谢又致歉。
“不过,黄歇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先生西入咸阳谒见寡人,同宾客千余人,车骑百余乘。以先生之力,足以号令数国士人,比之于墨家钜子,何苦在那齐王宇下受窝囊气?寡人惜先生大才,欲效先穆公广招客卿之举,拜先生为相邦,行大秦军政大权。”秦王真切地表露着心意。
秦国丞相常设,而相邦之位往往悬着。直接封了一名相邦,而不置左右丞相分散相权的情况,又是少之甚少,可见秦王对田文的礼遇。
田文受宠若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大王不可!”大殿之上一片哗然,这些秦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寡人入燕为质是你们定的!继位前王后由你们挑的!继位后太子也任你们选的!这大秦究竟是寡人这个秦王说了算还是你等这些秦臣说了算?”秦王不顾群臣反对放声怒吼。
群臣大概也是头一次见秦王怒成这般,整个气场不对劲啊,竟被这把怒火给压制住了,连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魏冉和熊戎也没了主意,燕姬更是杵在了那儿,全场化为一片冷寂。
黄歇这才感受到,秦王并非甘心去做任人摆布的猫狗,虽爪牙未锋,发起火来却已尽显虎狼之态。
约莫半刻,芈太后才先开口:“田文是个罕见的人才,年纪轻轻在齐国亦已官至相邦,屡出强齐之策,还伙同三闾破了我等向楚国的割地之请。你等,谁能及之?大王不过是封他个相邦,你们就叨叨着不让,我还嫌屈才了呢。”
“母亲,这是允了?”秦王渴望着芈太后的回答。
“未尝不可呀。”芈太后点着头轻笑道。
得到这声回复,秦王大喜:“先生,寡人当择吉日授你相印!切勿推托!”
不过秦王根本没注意到,他身后的芈太后,向着前方左右首席的魏冉、熊戎各使了一个眼色,被田文和黄歇都察觉到了,他们从中读出了一丝杀机。
“赵招恭贺薛公拜为秦相!”赵招第一个举觞逢迎秦王之意。
田文亦举觞回应:“谢赵使。”
形势所迫,田文也只得先口头接受这样的安排,准备向秦国称臣。
“寡人已受先生享礼,当行九献礼!”
于是秦王前后九次向田文献爵,此所谓帝王接待上公朝聘所行之大礼,原为周天子专用,是人臣或宾客在酒宴上最体面的一个场景。
“先生稍歇几日,寡人下令,即日起整座咸阳城对先生全无禁忌。黄歇,你既是先生故交,寡人便取消对你的禁足,这几日就先多陪陪先生。”秦王连下了两道命令。
黄歇心想这是个机会,但却不能应得这么爽快,便故作顾虑道:“秦王,我乃楚臣,寡君尚在狱中,为臣的哪敢独自脱身?”
“你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狱中也是另起一处,小是小了点,可修得像行宫一样华美。楚王算起来也是寡人舅父,只要他不跑,寺人、美女日夜好生招待着,他就是多生几个王子也未尝不可。”秦王允诺着。
“可是……”
“黄歇,还不谢恩?”田文打断了黄歇的话,接下去陪着他演了一出。
黄歇不再多说,而是对着秦王作揖,“黄歇谢秦王恩典。”
秦王继续下令:“宦者令,还他步光剑,以护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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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才是赵招?”秦王大惊失色。
“不错,我乃真赵招。”答话之人毫无畏惧,台词似乎都已经编演多遍。
就在首次召见田文和赵国使者之后几日,多疑的秦王总对后者的表现颇有疑虑,因此辗转不寐,便重新召见。可赵国使者称病,三日未入宫谒见,秦王这才差白起直接去驿舍接人,整个赵国使团却只接了这么个从人回来。
不仅秦王大惊,同在秦宫后市的田文、黄歇、赵芾、白起也都惊了。
“汝既是真赵招,使者的系何人?”秦王赶紧追问。
“实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诈称使者而来,今已出咸阳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赵招回答。
秦王又吃一惊,顿足道:“主父大欺吾也!”
“难怪此人身形如此面熟!难怪主父接见外臣总是蒙面而出!”黄歇这才反应了过来。
“主父不是都四十出头了啊,那人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五,当真是主父?”秦王向黄歇确认。
“真赵招如此说来,全都对得上!我五月刚于邯郸见过主父!”黄歇肯定着。
“大王,既已知赵主父在秦,我等即刻星夜追之,得楚、赵二王为质,天下可图!”白起提议。
“泾阳君、白起听令!领精兵三千直追函谷关!”秦王交出了一枚虎符。
“诺!”赵芾、白起接令,即刻动身。
“大王,您是如何得知其中有诈?”田文也问起秦王。
“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秦王回答,“寡人就说嘛,他那步伐怎会不是名将?怎么都没想到原来正是赵国当世第一名将!”
“坏了!”田文又转向赵招,“除主父与你之外,他人莫非具是制图之工,欲窥秦之山川形势,一路图其地形?”
“外臣所知之,具已禀明秦王,其它的主父一件都未让外臣多知。”赵招回答。
“不用问了,主父既然敢将他留下,自然是有万全的筹策的。事到如今,只看白起的马够不够快了,或能与主父互以君王之名相叙。”秦王忽地看透了此事,“宦者令,先将这位无畏的赵使带下去,以贵使之礼相待。”
“谢大王。”赵招谢过后便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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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邦,近来可好?”赵芾前来问候。
“托泾阳君的福,人头暂且还悬在脖颈上。”田文开了个值得品味的玩笑。
秦昭襄王九年、楚顷襄王元年、赵惠文王元年(西历前298年),年末,秦国咸阳,相邦府,黄歇作陪。
这是田文出任秦国相邦的第二年,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之下愈加强大。这自然不单单归功于田文的政治才干,很大程度上还因为秦王的百般信赖,这才让田文有机会放开了施展。
不仅如此,秦国外戚集团极大程度上垄断了统治阶级,因此诸多有志之士无处伸展,也悉数投于田文门下,相邦府的门客数量发展得愈加壮大,田文还不断举荐这些依附自己的秦人入朝为官,形成了一股新兴势力。假以时日,定能与芈太后一党相抗衡。
这也正是秦王想看到的局面,就让他一步步坐大,但前提当然还是田文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发展势力。
“孟尝君高居相位,何出此言?”赵芾问道。
去年,田文的父亲靖郭君田婴于齐国封地薛邑去世,享年五十八岁。田文继承薛邑,齐王田地遥封其为孟尝君,故而赵芾这么称呼他。
“文入秦已逾年,泾阳君与文虽有故交,可碍于你我身份敏感,从未私下相见。今泾阳君独登文府,只恐不会是一叙旧事这么简单吧?”田文推测着。
赵芾点了点头,却并没回应。
黄歇见状,也推测道:“泾阳君是芈太后一党的要员,与上将军、新城君、高陵君称之为四贵,能与王权相抗衡。相邦是秦王扶持的新势力,泾阳君此来,莫不是……芈太后一党或将对相邦不利?”
话说到这里,赵芾示意:“相邦,还请屏退左右。”
田文扬了扬袖,除黄歇这个心腹之外其余人等均退去。
赵芾这才接着说:“秦国正欲联赵抗齐,太后授意,上将军、新城君、义渠君、高陵君进谗于大王‘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孟尝君高居秦相之位,其宾客千人,尽已得秦钜细之事,若遣之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更举荐赵国大臣楼缓为相,以巩固秦、赵邦交。对相邦的构陷,大王半信半疑,不日或将遣人至相府拿人。相邦门客众多,早做打算。”
听着赵芾的肺腑之言,田文也坦诚道:“泾阳君,你可要知道,你这是在叛秦啊。我这回了齐国,自然是会回头对付秦国的。”
“若无相邦相助,芾尚在齐国为质。秦国一旦联合赵国,无论是与魏国还是韩国开战,背后的齐国必与之共御,秦、齐敌对,我哪还能保全得了性命?”赵芾坦言。
“文谢过泾阳君冒险告密之恩。然,计将安出?”田文笃定着赵芾已经有了主意。
“王计尚未决也,宫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从,君携有重器,吾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则祸可免矣。此事我一人难成,若相邦被囚,还需借一亲信与我,以率众门客。”这是赵芾的建议。
“黄歇,你持白璧二双,速速随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记得,走后门。”田文吩咐着。
“孟尝君门客休要阻拦!我乃奉王命缉拿!孟尝君若无罪,当释之!”门外已传来白起的声音。
“这么快!”赵芾大惊。
黄歇起身,“泾阳君,事不宜迟!兄长,保重!”
“有赖贤弟!”
很快,赵芾就将黄歇乔装为自己的随从带入后宫,私见燕姬。
“泾阳君,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啊?”燕姬抱着五岁的儿子,散漫地问道。
“去岁赵主父伪为使臣入朝,后大王遣臣与白起追至函谷关,主父已出关三日矣。等臣回复大王,大王心跳不宁者数日,乃以礼遣赵招还国。今岁,主父复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楼烦,筑城于灵寿,以镇中山,名赵王城,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主父野心这般大,如今又派楼缓入秦易相,若罢了孟尝君相位,秦廷危矣。”赵芾先是以自己的角度去呈明利害。
“哦?还有此事?赵主父早有并秦之心,去岁也是见识了一番,竟敢戏弄我满朝君臣。”说起这事,燕姬也是心有余悸。
“夫人,可识得此人?”赵芾引出了身后的黄歇。
燕姬看了看,“像是相邦的门客,见过那么几次。”
“楚人黄歇,拜见夫人。”黄歇亮明了身份,同时亮出了宝器,“相邦已下狱,黄歇代相邦呈上白璧二双,请夫人顾全大局,在秦王面前美言一二。不求保住相位,只求苟活一命,另有重谢。”
“呈上来。”燕姬命令着宫人,接过白璧后,却又颇显不屑,“泾阳君,妾甚爱白狐裘,闻山东大国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
黄歇着急了:“夫人,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何可复得?”
燕姬将白璧交回了宫人手中,道:“相邦是好相邦,可这礼却不是重礼。白狐裘换堂堂秦国相邦一命,亏了吗?”
赵芾见燕姬这般态度,知道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于是回应:“夫人,臣必将白狐裘奉上!”
“嗯,这还差不多。另外……”燕姬对着赵芾举了举儿子,“柱儿也该寻一名太傅了。”
赵芾读懂了燕姬的意思,当即回应:“臣是柱儿嫡亲叔父,自然事事要为柱儿考量。这样,臣明日一早,入殿请为二王子太傅。”
这二王子赵柱是秦王另一妾室唐八子所生,但唐八子去得早,年轻貌美的燕姬尚无所出,一是见赵柱可怜,二是为自己年老失宠而提前寻得后路,于是请秦王将赵柱过继给自己为嗣子。
王后芈叶阳是楚国宗女,芈太后的从侄女,楚王熊槐的族侄女。这门亲事是芈太后安排的,意在巩固以自己为首的外戚势力,秦王并不满意,夫妻之间多有不合。秦王更宠爱的还是在燕国当人质时,与自己一同患难的侍妾燕姬。但王后生有嫡长子,并已被芈太后一党立为太子,这是燕姬最忌惮的。
燕姬希望能够拉拢赵芾,最好的方式便是让赵芾成为赵柱的师傅,这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日后必然不会得太子信任。
燕姬这交换条件可够多的,这一单可让她赚得盆满钵满。
“那妾在此谢过泾阳君。”燕姬得了便宜,喜出望外。
“臣不敢。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即刻去办夫人吩咐的事。”赵芾带着黄歇下去。
“泾阳君,怎么就应下了?”刚出门,黄歇就问起。
赵芾回答:“我太了解这个燕姬了,只要她认定的事情,多说无益。也算有所收获,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出宫后你秘密召集相府门客于我府上计议。”
“你府上?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黄歇疑虑着。
赵芾却反问:“怕什么?同样都是太后的儿子,大王还能管到我府上不成?”
见赵芾在咸阳如此肆无忌惮,黄歇也不再有什么疑惑,竟真的召集了田文的门客们来到了赵芾府中。
“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黄歇询问众门客。
众皆束手莫对,最下坐却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
大家端详了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年已五十多岁。
黄歇诧异道:“子有何计得裘?”
门客回答:“臣能为狗盗。”
“何谓狗盗?”黄歇不解。
门客解释:“从狗洞中潜入秦宫库藏,为狗吠声,主藏吏以为守狗,不疑。伺吏睡熟,取身边所藏钥匙,逗开藏柜,即得白狐裘。”
“相邦下了狱,做家臣的自然要设法保全主君。有劳先生,万不可失!”黄歇郑重地作了一揖。
“有劳先生,万不可失!”千人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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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
于嗟乎,不承权舆!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
于嗟乎,不承权舆!”
燕姬唱完了一首《诗·秦风·权舆》,坐回秦王身侧,敬酒。
“燕姬,今夜怎么唱起了《权舆》这般悲怆之诗?”秦王问起。
田文下狱的第二日,燕姬正独自陪着秦王用飧。
“《权舆》,刺康公也。忘先君之旧臣,与贤者有始而无终也。”燕姬背了两句儒生常说的讲解。
“看来夫人对穆公、康公之故事,也是略有所知。”秦王忽然对燕姬刮目相看。
“我虽非大王正妻,但好歹也是秦国夫人,怎能不学秦史,为大王分忧?”燕姬反问。
“哦?还知哪些,说来听听。”秦王颇有兴致。
燕姬开始侃侃而谈:“昔穆公求士,得由余、百里奚、蹇叔、邳豹、公孙支等,均自秦外之戎、宛、宋、晋。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四方游士,望风奔秦。及至穆公薨,子康公立,贤士竟不得重用,再难与晋争霸,遂退出中原之列。自康公元年(西历前621年)至孝公五年(西历前356年),秦国独立于西方二百六十五年之久,幸孝公任用卫人卫鞅,得以再度名列强国。”
“不错啊,夫人能明大理,柱儿有母如此,所幸也!”秦王又吃了一惊。
当然,这些话可不是燕姬自己讲得出来的,而是今早为她献上白狐裘的黄歇和赵芾一字一句教的。
“妾尚有一言,恐触王怒。”燕姬事先提醒着秦王。
“请夫人言之与寡人,恕无罪。”秦王被吊足了胃口。
燕姬这才进言:“妾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孟尝君方为齐相,不欲来秦,秦请而致之,不用则已矣,乃欲加诛?夫请人国之相,而无故诛之,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将裹足而避秦。”
“善!若非夫人提点,寡人又将误国!”秦王深感言之有理。
燕姬建议着:“今大王未有孟尝君切实罪状而囚之,君臣已生隙,恐难再用。既不杀,于秦已无用,不如放归齐国,以稍挽大王爱惜贤才之名。”
蛮横的秦王就这么被燕姬说通了,随即授意赵芾将田文释放并驱逐出境。
“孟尝君,大王要我带话,说是误会你了。既然都已经把你关过了,那也不强求你还愿留在秦国继续为相。这是驿券,还有车马,若是想走,大王绝不拦你。”赵芾代表秦王向田文递出了驿券。
田文下狱的第三日,上百官员与上千门客堵在狱门接驾,吓得狱吏们个个按着剑柄,唯恐生变。
“孟尝君,这是您的照身帖。”直冒冷汗的狱吏也递出了一片竹牌。
照身帖,是商鞅变法时所创,凡在秦国活动的人具应有一片,刻录相貌与具体身份,在秦境出入各地与暂住客舍均需验明照身帖,后世称之为身份证。
当年秦惠文王继位后缉拿商鞅,出逃的商鞅遇到宵禁,正是不敢出示照身帖而无处投宿,此所谓作法自毙。
田文收下了驿券和照身帖,握着赵芾的手往马车方向走了十几步,才轻声道:“泾阳君大恩,他日必报之。”
“孟尝君不必言谢,你我恩情今日相抵,他日秦、齐若为敌,无需再留情面。”赵芾表示自己还完了人情,也不想多占便宜。
“那就此别过。”田文作揖。
“别过。”赵芾作揖,眼中饱含惺惺相惜之色。
黄歇和一老者扶孟尝君上车,老者为御,率上千门客去往东门。门客们或乘车或骑马,尘土飞扬,遮云蔽日,说这排场如君王出巡也不为过。
“恭送孟尝君出城!”身后传来了上百官员整齐的声音。
“吾侥幸燕姬之一言,得脱虎口,万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田文对黄歇说着顾忌之事。
“兄长,请将驿券和照身帖交给我。”早有准备的黄歇伸手。
“给。”田文递出。
黄歇又将物件转递出了车外,随行门客中的其中一人接过。
“这是何意?”田文不解。
“客有善为伪券者,为兄长易券中名姓。”黄歇解释完,又对着那头顶大笠的御者低声道:“大王,您和我的照身帖也已经准备好了,出城前先委屈您御车,确保您的安全后,请再治臣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