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又惊又喜,激动地下阶时差点摔了,也没忘继续前进,直到他跪在了木匣前,万分仔细地捧起了匣中之物——
那是一环约莫两掌之宽的环形玉璧,远远厚于大多同等大小的玉璧。玉质色泽浑厚之中却又剔透,纹理自然,又布以楚国王室图腾九凤,精工匠造,触感上更是无比温润。
楚王活了四十几年,什么宝器没见过?此刻却令他深感自己枉为天下最富裕的王。
端详良久,他于怀中掏出了一枚珠子,径盈寸,奇的是那珠子纯白而夜光,可以烛室,霍然间竟与玉璧交相辉映,两件宝器灵气十足。
“珠联璧合,与日月齐光!这便是随侯珠?”黄歇直直地盯着珠子。
他知道自楚怀王被困于秦后,随侯珠一定是自然而然被新楚王占有,轻易不示人,但他还真没料到今日刚好被楚王带着。当然,这样的珍宝,楚王也可能就是随时带着。
“这便是和氏璧?”楚王直直地盯着玉璧。
“正是。”黄歇回答。
“你是从何得来?”楚王乐开了花一样。
“在淮北,无意得来。说是宋国灭亡时,出逃的宫人带至民间。”
这自然是黄歇信口所编。在得知楚王要召自己回去时,黄歇就即刻集合门客相商,众人分析了大局,并各自提出了楚王与上官子兰的用意。
针对楚王极有可能听信上官子兰的建议,让黄歇带领亲兵去西北战线对抗秦军,江汉当即献出了和氏璧与转嫁危机于赵的计策。
这和氏璧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话说当年江汉的曾祖父江乙凭借着一身才略,被楚宣王看中,与昭滑的祖父昭奚恤同朝为官。而昭奚恤封地又恰好在江国故地,早与江氏族人多有争端,因此江乙总是跟昭奚恤过不去,甚至在楚宣王面前公然以“狐假虎威”来讽刺高居令尹之位的昭奚恤,那时两家便明着表现出了仇深似海的一面。
后来江乙离奇去世,曾在郢都显赫一时的江氏开始败落,只能退回黄县。而关于江乙之死,虽无实证,但江家人怀疑就是昭家人干的。
又过了些年,昭奚恤虽然也去世了,但江乙之子仍不忘向昭氏后人复仇,于是隐姓埋名,混入了新一任令尹昭阳家中。
适逢昭阳败魏夺城,楚宣王之孙楚怀王以和氏璧赏赐,昭阳于府中出璧与百余宾客共同赏玩。席间,早有准备的江乙之子不露声色地将和氏璧盗取。没想到的是,同样在场的魏人张仪被诬陷为盗璧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替罪羊,当场被掠笞数百,只剩下半条命,但那根舌头还在。
后来的事情世人就都知道了,张仪以纵横家的身份出仕秦国,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以连横之计破合纵之策,其中遭到破坏最大的就是楚国,屈平也因张仪勾结郑袖、上官子兰等人而屡遭诬陷。
这一切的导火索,正是昭阳失璧。
但各中曲直,除江乙之子与其极少数的家人之外,根本无人知晓。包括黄歇,也是临近此时才知道的,若非燃眉之急,江汉也不会提起祖父传给他的和氏璧与背后的故事。
移祸赵国虽然可行,但黄歇开始是不同意的,毕竟他跟赵胜、廉颇、缪贤都有交情。可外交就是这样,乱世之中谁又能确保别人不会因利背叛自己呢?他只能亲自前往赵国,设法替赵国解一个自己苦心所计划的围。
而关于和氏璧的来历,黄歇倒是给楚王编了个可信的理由,那宋王荒淫无度,收罗个和氏璧也不算奇事。
“原来丢了几十年,藏在宋王手上。”楚王就这么信了。
“大王看上去如此爱惜和氏璧,不会是不太想割舍吧?”黄歇开了个轻松的玩笑。
楚王将和氏璧慢慢放置回木匣,不屑道:“这荆山玉再美,也是死的,它能美得过大好的江山?能比得过活生生的军民?献一玉而安我大楚天下,何尝不可?别说这一块玉,连手上这颗珠还有不毂的王子、公主一并让了也无妨!先王为了保住江山军民,也不是没把不毂送去秦国、齐国为质。”
面对宝玉和江山,楚王倒是真真正正地清醒了一回。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太子熊完正在暗处偷偷地听着这些话。
“大王知大义,是黄歇唐突了。”黄歇作揖道歉。
“只不过,和氏璧虽贵重,可你能确保秦王真的能入套?”这是楚王最后的疑问。
“大王尽可放心,臣的门客们早已各自前往列国,在各个国都乔装为方士、巫师,让他们看似不约而同地测出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之谶语,并散布于市。黄歇述说着正在执行的计划。
“原来,你早有盘算。”楚王对黄歇又是一阵刮目相看。
“但是,这和氏璧本是先王赐予昭家的,如今重现于世,就要被拿去献给赵王了。若昭家那几位知道,恐怕是会走漏了消息。因此,臣不得不恳请大王,和氏璧之事绝不可再让他人知晓,哪怕是令尹。”黄歇郑重地提醒着。
“放心,不毂掂量得轻。”楚王重重地点着头。
黄歇将手按住了木匣,“接下来,就看臣怎么用这举世称奇的和氏璧,去挑起秦、赵二王之间的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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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贤啊,可真是许久未见啦!”黄歇满面笑容。
“坐!今日便陪你一醉!”缪贤热情地接待着。
赵惠文王十六年、秦昭襄王二十四年(西历前283年),赵国邯郸,宦者令缪贤府上。
缪贤虽自小入宫为宦官,但他这身强健的筋骨无意间被赵武灵王所看中,于是被训练为举国上下难逢敌手的武士,与赵武灵王像是师徒,更是情同父子,而后新赵王也待他不薄,因此他在宫外也有自己的私宅。除了不能娶妻生子,他倒是什么都不缺。
且缪贤强壮高大,谈吐不凡,不知道的人是很难看得出来这是名宦官。
黄歇这次带着江汉来邯郸,并未急着去拜会与他更熟的平原君赵胜,而是直直地先来造访缪贤。而他很快就发现,这主家在场的除了缪贤,还有一位小了缪贤几岁的文士——
“这位先生是……”黄歇问起。
“哦!你看我,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舍人——蔺相如。”缪贤介绍着。
“蔺相如见过黄公,久闻黄公大才,今得一见,幸哉。”
这蔺相如操着赵国口音,谈吐之间尽显文雅,与缪贤站在一起竟也低不了几分,又留着一把浓密的长髯,颇具儒士风范。
“相如多礼了。”黄歇带着江汉回了一礼。
“好啦,都坐吧。”缪贤已经先行坐下。
“宦者令,有一事还需您先处理。平原君自魏归来,带了件宝物,说是替魏王子献给大王的,需您来审。”蔺相如却提起了一件要紧的公事。
“呈上来吧。”缪贤也绝不含糊,当即要办。
蔺相如捧着一只匣子,献到了缪贤案前。
缪贤起开了匣子,轻轻地将所盛之物取出,那是一块品相极为华美的玉石,其工艺也相当精湛,众人一眼就看出了是个难得的物件。
“梁之悬黎一件。”蔺相如报出了玉石的名称。
“这就是魏国的悬黎啊!真是难得一见!”黄歇表现得大为吃惊。
“怎么,你对玉石也有研究?”缪贤看黄歇那样,似乎也有些兴致。
“世人皆言,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我也是爱玉且识玉之人,又怎会不知?”黄歇自白着。
“那你今天可是来对了!悬黎在此!”缪贤举了举悬黎。
“砥厄、结绿、悬黎虽美,可惜呀可惜……”黄歇却面对悬黎摇了摇头,轻叹了起来。
“嗯?有什么可惜的?”缪贤不解。
“可惜加起来都不及我楚国的和璞,近日来可是有‘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传闻。”黄歇点破着。
“和璞……也只剩传说了,丢失的那一年你我都还未出生。若是真能拿来与悬黎摆在一块,还指不定谁压着谁了呢。”面对黄歇的说法,缪贤可不服气。
黄歇并未回应,而是对着江汉叫了一声:“江汉。”
“诺。”江汉收到指令,也拿出了一只匣子,安放在了缪贤案前,“请宦者令赏鉴。”
“你这匣子里,还能开出件比悬黎更贵重的宝器?”缪贤不大理解地指了指。
“起开便知。”黄歇自信着。
缪贤将悬黎放回了匣子,又伸手去开另一只匣子,“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放个什么……”
这匣子刚一开,缪贤直接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物!
那和氏璧之绝美,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便将同时置于一片视野内的悬黎,比得黯然失色!
缪贤迫不及待地上手,几番查看且对比之后,终于确认了和氏璧的真实性。
“怎样?”黄歇笑问。
“和氏璧,真乃当世第一宝玉,无所匹者。”这是缪贤给出的评价。
“好啦,看也看了,收回匣子,咱们喝酒。”黄歇略显失礼地起身迈到缪贤面前,将和氏璧放回了匣子。
可正欲拿走,缪贤却伸手钳住了匣子,道:“啊!再给我看两眼!”
“啊喝了酒慢慢看,一样的。”黄歇却这么说,还将匣子往回拔。
“看完了这两眼再喝也不迟嘛。”缪贤也将匣子往自己的方向拔。
“先喝酒先喝酒。”
“先看玉先看玉。”
两人就这么来回拉扯,“啪”的一声,全场静默了!
摔的并不是和氏璧,而是另一只匣子……而且,那只匣子刚刚还没来得及封上呢……
“啊——悬黎!”缪贤看着悬黎的碎片惊叫,整张脸都绿了。
这悬黎自然不是无意间被推到地上的,而是黄歇趁乱有意碰落。
“这……可不关我的事啊……”黄歇赶紧把和氏璧的匣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完了!完了!完了!这大王可得治我的罪啊!”缪贤吓坏了。
“这可怎么办?”黄歇也故作替缪贤紧张之态。
缪贤慌张之余看了看黄歇,想怪他,但好像又觉得不好怪他,而且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眼前的事。
“我与乐毅有旧,去燕国,投靠燕王……”缪贤说了这么个主意,是想畏罪潜逃了。
“不可!”一直静默的蔺相如终于站出来说话了。
“怎的不可?”缪贤赶紧问。
“乐毅将军如今深入齐国讨伐,在燕国的只有燕王,而据闻燕太子又不喜乐毅将军,君何以知燕王?”这是蔺相如想要弄明白的。
缪贤回答:“我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我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
蔺相如担忧地摇摇头,分析道:“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缪贤听完一愣,着实觉得有道理。
“那……那按你的意思是……”缪贤只得请教蔺相如。
“据我所知,大王绝非是那种为一宝器,而伤及良臣之人。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蔺相如如此建议。
缪贤想了想,眼下看来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我倒是还有另一个建议,但跟相如所言并不冲突。”黄歇也开口了。
“你……说。”缪贤的惊惧尚未完全退却,但他很想听听黄歇还能有什么主意。
黄歇将怀里的匣子,又重新摆回了缪贤案上。
“你这是……”缪贤盯着匣子,今天都不知道第几回疑惑不解了。
“你先向赵王请罪,无论赵王会不会直接原谅你,你最后都可将和氏璧献上。我想,用它来填补摔碎悬黎之过,也是够的。同时,你也试探了赵王是否真如相如所言,是个明君。”这是黄歇的建议。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你不是爱惜这块玉吗?”缪贤反问。
“悬黎碎了,也不能全怪你,也因我不给你多看一下和氏璧。事已至此,我献出和氏璧替你解难,也是应该的。这就是块石头,我不能因为贪恋它,而坏了你和赵王之间的君臣关系吧?再者,这和氏璧,可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敢有的,原先也就是想给你们都看过之后,带回楚国献给我家大王的。现下给你家大王,也差不多。”黄歇解释了一下。
“那就……大恩不言谢。”缪贤掩饰着激动的情绪而收下了和氏璧。
“客气客气。”黄歇也客套了一句。
明明是黄歇有意为之,害得缪贤当场吓丢了半条命,到头来,黄歇的计划不仅正常进行中,又从中足足地赚到了一个人情。不过是丢出去块石头,这笔买卖还真不亏!
在缪贤出门之前,蔺相如早已派人分别前去赵胜与廉颇府上通知,此时一内一外两名重臣也都已赶到赵王宫,赵胜还带上了赵豹、赵奢这两个弟弟,黄歇同样以楚国使者身份拜会。
赵王宫阶下,缪贤肉袒而伏于斧质之上请罪,表示随时准备受戮:“大王,臣有负王恩,竟摔碎了魏国小王子所献的悬黎。”
那赵王见缪贤如此,立时降阶,踢开挡在前路的破碎悬黎,半跪下将缪贤扶起,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就要往缪贤身上披。
“大王不可!嬖悻受不起!”缪贤受宠若惊地抬手去挡。
“受不起也得受着,这是王命。”赵王却执意要为缪贤披上,并接着说:“缪贤,你可是先王所培养的赵国第一剑士,又与寡人兄弟几人亲如手足,在寡人这当个宦者令照顾寡人起居与安防,已是大大委屈了你。寡人又怎会为了区区一块石头,而降罪于你呢?”
“蒙大王不弃,缪贤虽为刀锯之余,却用为王宫环列之尹,当效死力。”缪贤感动地作揖谢恩。
赵王现在也已经二十六岁,比起当年在父亲和权臣手下战战兢兢的那个少年,早就能有自己的主见了。他深明大义,在缪贤和廉颇看来,应该不是他背叛的赵武灵王,那笔账还是得算在赵成和李兑头上。
而赵成也早被缪贤暗杀,现在难对付的是李兑,还久居在相邦之位,但也不能算是稳居。这些年来赵王不断提拔赵胜、赵豹、赵奢、廉颇的地位,还将远在燕国的旧臣乐毅也重新封了个官,李兑对此也是颇为忌惮。
“既然大王不追究了,臣这里还有个好消息。”缪贤稍稍松了口气。
“好消息?”赵王疑惑了。
“相如,奉进宝器。”缪贤叫唤。
“诺。”蔺相如抱匣上前,而由缪贤亲手起开。
“世人皆云‘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今缪贤就将此璧献于大王,望大王能得天下!”缪贤举璧而跪。
蔺相如也跟着跪下,而不明就里的赵胜、赵豹、赵奢、廉颇见状也是跪了一通,随声附和道:“臣等望大王能得天下!”
赵王先是一惊,才捧起了和氏璧仔细端详,几番之后,好像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望了望黄歇。
黄歇作揖主动问道:“赵王,可是想让外臣鉴别一番?”
赵王笑了笑,道:“玉,是绝好的玉。恰好先生是楚人,且汝师屈子早年间也应是见过此璧,汝应熟知相关典故,不妨一同品鉴?”
“吾师屈子的确见过和氏璧,也多次向我们提及。蒙赵王看得起,敢不如命?”
黄歇上前,从赵王手中接过了自己所带来的玉璧,装装样子地看了几遍,边看还边说起了故事:“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
黄歇故意顿了住,盯着玉上的一处细节多看了一眼。
“那这楚文王即位之后呢?”赵王听得入神,不禁追问。
黄歇这才继续道:“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好!”赵王听完拍手叫绝,“那依先生的眼力,这当是真和氏璧?”
黄歇指着方才细看的那处道:“赵王请看,这整块玉石通透,纹理雅致,却偏偏多了这么一道细微的血红色瑕疵。”
赵王端回了和氏璧,细细查看黄歇所指之处,点头道:“先生果然好眼力!可如此看来,这就是伪和氏璧?”
“非也,非也。”黄歇连连否定,“此乃当年荆山之下泣玉的卞和,血泪所染,丝丝缕缕皆是识玉者生命之精,故而令和氏璧更具灵性。若是白璧无瑕,反倒是伪和氏璧。”
“妙哉!妙哉!原来和氏璧之中,还藏着这样的细节!不愧为能与随侯珠齐名的至宝!岂是悬黎可比?今日,寡人当大宴群臣,共贺楚之精英终成赵之收藏!”赵王大喜之余,又伸手牢牢地握在了缪贤掌心,“缪贤,你若早献和氏璧,也不至于向寡人请罪啊,可见你实诚啊。”
“过便是过,怎可以功相抵?缪贤不敢贪天之功,所幸唯大王之豁达。”缪贤非常满意这样的结果,他似乎从赵何身上瞥见了赵武灵王那充满人格魅力的影子。
说着,缪贤就下去准备了起来,很快便吩咐宫人摆好了酒宴,大家都欢欢喜喜地为赵王庆祝,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大王,秦国使臣新城君熊戎来见。”缪贤的这句通报,遽然打断了席间的欢畅。
“他不是在驿馆住得好好的嘛,怎么说来就要来?”赵王扫兴着。
“他也没说什么事。那……是不见?”缪贤问着赵王的意思。
赵王向左扫了一眼,又同样向右扫了一眼,无奈道:“动静闹这么大,说有正事在忙也不好,还是叫他进来吧。”
“诺。”
缪贤转身去叫人把熊戎带了进来,而赵王则趁着这个空隙赶紧收好和氏璧,放到了身后,并非常明显地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眼色。
很快,熊戎进来拜会:“外臣熊戎,拜见赵王。”
赵王摆了摆坐姿,才道:“是新城君啊,是有何事急着找寡人?”
熊戎先是瞄了一下楚国来的黄歇,才回答:“吾王来急信,说是闻赵王得了和氏璧,命熊戎来见赵王相商,秦国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愣了愣,心里暗骂:“这也太快了吧!完了完了,光是顾着庆祝,倒忘了秦国的使臣还在邯郸做客了。秦王来信不可能这么快,肯定是这该死的熊戎听到和氏璧的事,马上制定了个假借秦王之名以城易璧的计划,来为难赵国。”
“咳。”赵王稍稍清了清嗓子,回应道:“不怕你知道,和氏璧是在寡人这,秦王想以十五城易之,并非不可。只不过么,十五城不是小数目啊,还需约定时间、地点,再商议具体割哪十五城。且这和氏璧乃是至宝,既然要送出去,寡人怎么也得斋戒个五日,以示恭敬吧。”
这熊戎也有意思,听赵王这么说完,轻笑着也对着左右各扫了一眼,道:“外臣当转告寡君。没什么事儿啦,叨扰各位了。好吃,好喝。先行告退。”
“哎!新城君,喝点再走啊。”赵胜礼貌性地挽留了一句。
“谢平原君,但我还要回秦国复命,希望五日后赵王当已取裁,失陪。”熊戎也礼貌性地婉拒,并大步走出了宫室。
赵王脸色很难看,问道:“虎狼之秦,谁可乘传?”
众文臣一听这名头,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去对上赵王的眼神。
见这些文士缩头,赵王无奈道:“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这秦王不就是想以赵国不给他和氏璧为借口,而攻打赵国嘛!大王,有我廉颇在,他秦军休想占到便宜!”廉颇表示自己可以出战。
赵王无奈道:“将军,寡人知道你能干,可这打仗是最坏的打算。”
廉颇听完,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正在众人束手无策之时,缪贤却站出来举荐:“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赵王一听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具体是谁,于是追问:“何以知之?”
“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于是,缪贤就将白天与蔺相如的对话当场一一说给了赵王听,“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赵王听完之后,对蔺相如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便即刻召见此人。
这是蔺相如今天第二次入朝,赵王这才上下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似乎很中意蔺相如的形象,完了才开始问:“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否)?”
蔺相如直言:“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赵王见对方对答如此爽快,也不绕弯子了:“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蔺相如分析道:“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赵王再问:“谁可使者?”
蔺相如当即自荐:“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好!有胆识!”赵王大赞。
“大王!他一个文士,只怕说的都是大话吧!秦国以高官厚禄向列国招揽高贤,保不齐到了秦国,就献璧投诚了!”廉颇又坐不住了,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将军,你我曾一同追随平原君患难,总信得过我吧?”缪贤劝了一句。
“你……我自然信得过你啊!”这廉颇只懂得打仗,说话直来直去,往往容易被人绕进去。
“那这就够了!大王信得过我,同样也信得过我举荐之人!若蔺相如有差错,是我之过,我自愿请罪!”缪贤放狠话保举了蔺相如。
“蔺相如谢大王、宦者令、将军信任,当不辱使命!”不由分说,蔺相如已经抢在廉颇开口前致谢。
“这……”
廉颇无言以对,转向王座看了看赵王,赵王则自信地对着廉颇点点头,廉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又略带狐疑地跟蔺相如对了一眼,竟发现那眼中充满着他所未曾见过的笃定。
“好啦,廉颇,此事因我楚国之故国宝所起,我与那秦廷也算相熟,不如由我带着部分楚国送给赵国的礼物,以楚使之名,为赵使辟除,也可指点关节,确保任务顺利完成。”黄歇也自荐。
“有先生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蔺相如感激地作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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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使臣蔺相如,拜见秦王。”蔺相如行礼。
“楚国使臣黄歇,拜见秦王。”黄歇行礼。
在离开邯郸后,蔺相如和黄歇同路,各自代表着赵国和楚国出使秦国,并于秦王宫章台被秦王召见。
而正是在此期间,秦军接到命令,将方城的兵力分去一半,前往秦赵边界驻扎,给赵王施加着压力。
“赵使,和氏璧呢?”秦王着急得都没去细看蔺相如是不是生面孔,只管问着和氏璧,略显失态。
蔺相如捧起了匣子,恭敬道:“秦王,外臣奉寡君之命,奉璧奏秦王,以商与秦十五城交易之事。”
“行行行,拿上来吧!”秦王表现得毫无礼貌可言。
秦宫的宦者令也是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去接过蔺相如手中的匣子,上阶摆到了秦王案头,并打开了匣子。
“良璧!真乃绝世良璧!”秦王见璧大喜,爱不释手。
而就在秦王上下端详完和氏璧后,见燕姬与左右大臣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此璧,于是又迫不及待地让宦者令将璧传下去,让大家也都能近距离一睹真容。
熊戎捧着和氏璧也是赞叹不已:“不愧为楚国国宝和氏璧!世人皆称‘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今日一见,若非富有四海之王,又怎能拥有和氏璧?臣借此吉言,愿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群臣皆附和,三呼而止。
“哈哈哈!好!舅父说得好!和氏璧与天下,当皆为寡人所有!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秦王愈加喜形于色,还吟起了《尚书·商书·汤誓》。
《汤誓》是商朝开国之君成汤讨伐夏朝亡国之君夏桀时所发布的军事法令,秦王吟的这两句正是成汤为了说明自己师出有名,更表达了“君权神授”这一主旨——夏桀的暴行让他失去了为人君的天命,而自己则代表正义,天命理应转到自己身上。
纵观夏、商、周三代,九鼎被赋予了“君权神授”这一职能,而当今秦王赵稷的兄长秦武王赵荡,二十四年前正是在周国洛邑夺鼎之时反被鼎所砸死,秦国至今都不敢再觊觎九鼎。
而今世人盛传和氏璧也有这样的职能,且失踪了几十年后猛然现世,使得秦王聊以自慰。
但秦廷上现在所进行着的一切,都被蔺相如看在眼里。和氏璧一来,秦王欣赏了这么久,还传示了这么多回,却是对偿城之事只字不提。
“秦王,璧有瑕,请指示王。”正当群情激昂之刻,蔺相如却上前这么提醒了秦王。
“啊?”秦王面色一惊,“快!指来看看!”
熊戎也有点讶异,赶紧将和氏璧交到蔺相如手中。
而就在和氏璧从熊戎那一脱手,蔺相如即刻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冲着毫无防备的秦王喊道:“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说完,那蔺相如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这一举动可把秦王吓坏了,赶紧开口阻止道:“先生!先生误会了!寡人是见宝玉太开心了,以致怠慢了先生,不敢戏亵!”
蔺相如双手一止,和氏璧悬于半空中,还不至于直接砸到柱上,但也并未就此放下。
“那便请秦王,指清楚所献何城,再谈易璧!”蔺相如毫不客气地开出了谈判条件。
“有司!上舆图!”秦王紧忙呼唤有司。
“大王你怎可为了一块玉石而弃我大秦将士以血肉所换来的十五城?”见秦王那反应,熊戎即刻开口劝阻。
“舅父!若得和氏璧,何愁天下不得,岂值十五城哉?”
秦王说话间还给熊戎使了个眼色,对方立时心领神会,不再劝阻。
而有司也已叫来四名宦官,远远地在蔺相如面前张开了一张比人还高的地图,秦王则上前亲自一一指出了其中的十五座城池,“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见秦王虽然把那十五座城池指清楚了,但蔺相如听完并未开口需要更换为其它城池,他这批城池是秦境靠近赵境中最具价值的一批,这样的条件根本是挑无可挑,秦王竟如此爽快。
于是,蔺相如接着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蔺相如知道,这秦王根本就不会跟自己讲信用,现在好声好气的,就是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故而以此为由周旋。
而秦王见蔺相如如此刚毅,看来这和氏璧只要还拿捏在他手上,就不可强夺,便只好继续柔声道:“许。寡人许。”
蔺相如转向黄歇,“黄公,你是楚人,不为赵亦不为秦,请为证。”
黄歇回应道:“今日楚人黄歇为秦以十五城易赵之和氏璧作证,五日后见。”
这黄歇也是奇了,堂堂的秦王,竟被一个赵国宦者令的舍人给逼得冷汗直冒!如此荒谬,传出去不得被列国笑话?
蔺相如的能力太强了,根本用不着黄歇帮忙,而黄歇此前为蔺相如所做的设想全部都是多虑。
秦王不敢来硬的,还真是乖乖地斋戒了五日之后,设九宾礼于廷,并重新请来了蔺相如和黄歇,极为郑重。但秦王实际上真不真诚,其实来者心里有数。
蔺相如行至廷上,二话不说,利落地解开了上衣,挺直着立于阶下。
“先生,此为何意?”秦王没见着和氏璧,也不解蔺相如的行为。
蔺相如淡定道:“秦自缪(穆)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这秦王与群臣听完蔺相如的遗言,相互望了望,不禁唏嘘。这唏嘘的还不只是忙活了五天却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是被蔺相如舍生取义之壮举所震慑。
“大胆!竟敢欺吾王威严!那便遂了你的意,给我拿下!备汤镬之刑!”熊戎气得直跺脚,下令处死蔺相如。
可蔺相如却依然目空一切,根本不在意生死,两名侍从前来拿他,他连眉头也不皱。
“停手。”还没等侍从的手伸到蔺相如身上,秦王已经淡淡地抛出了一道命令,继而冷静地解释道:“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熊戎听了也觉得有点道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虽然还是比较失落的,但秦王也并未表现出恼火,毕竟如今的赵国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罪的,处死蔺相如反而也成就了他忠勇的美名,却徒增自己暴虐的骂名。
几番权衡之下,秦王只得继续恭顺道:“先生,既然这九宾之礼都为你设了,请入席与寡人共饮吧。楚使,同坐。”
九宾之礼是外交礼节中最高的一种规格,连国王都要出席这场国宴为重点招待的外宾敬酒。
蔺相如原本冷峻的面孔上这才露出了一丝轻笑:“既然秦王胸怀如此宽广,不计较外臣无礼之举,那外臣又怎敢不从秦国华筵?”
席间,蔺相如与黄歇痛快地畅聊,狠狠地吃了秦王一桌又一桌的好酒好菜。
世人都畏惧秦王的权力与手段,这次却有人能当面狠狠地耍了秦王一回,一想到这里,黄歇又不得不举起羽觞与蔺相如会心一笑。
可好好的酒菜,被身为主人家的秦国君臣尝起来就根本不是一个滋味,甚至连食欲都没了。看得出来,他们都想把大镬抬进来,现场把这俩人丢进去搁水里煮了,才够解恨。奈何秦王已经下令,好好招待他俩。
酒足饭饱,蔺相如摸了摸吃撑了的肚皮,才起身作揖,“谢秦王款待,蔺相如尚有使命在身,需回赵国复命,恕不能久留。”
“秦王,既然今日不再需要黄歇作证了,那黄歇也先陪着赵使回赵国了,待秦国遣使至赵王宫取璧再出面作证。”
秦王强行抿起嘴,笑了笑:“二位使臣,这些天让你们劳累了。宦者令,准备好的土产,让贵客们带上。”
“诺。”宦者令接收到命令。
“却之却之为不恭。”蔺相如一边念着孟子的名言,一面又给秦王再作了一个揖。
黄歇和蔺相如大摇大摆又故作踉踉跄跄地出了秦王宫,早就侯在外面的江汉就来扶他们上了同一马车。
这两个使团的车队出了咸阳后,两人才开口笑谈。
“蔺老弟啊,你这是什么时候派人将和氏璧送回去的?连我都被你瞒过去了。”黄歇笑问。
“我要是不把你也骗了,可怎么骗得过秦王耳目?”蔺相如反问。
“你可是不知道,我听你当着秦国君臣的面,胆敢说那些触怒秦王的话,吓得我可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啊。”黄歇想想还是后怕,不得不佩服着蔺相如过人的胆魄和智谋。
“别看我面上不畏强权,真把我搁镬里烹了,我也得叫上几句。你也真是胆肥,就陪我在九宾礼上演了这么一出,好好将秦廷羞辱了一番。”蔺相如也敬佩着黄歇。
“我就知道,怎会有人愿意割掉十五座城池的国土,去换一块仅仅只是传说中可以象征王权的石头?既然这块石头已经回赵国了,等着吧,秦王不会再索要了,他要的是赵国的国土,早做下一步打算。”黄歇笃定着,因为他太了解秦王这个反复小人了。
“哼。交易虽然未成,但说不准啊,后世还真会有称这块叫和氏璧的石头价值连城。哪怕史官将今日之事记载得再清楚,人们也始终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面,那便是秦王愿以十五城易璧,而忽略了交易结果。”蔺相如也嘲弄了一番。
回到赵国邯郸后,赵王执和氏璧而迎蔺相如入殿。
“臣蔺相如,得大王之信出使秦国,今完璧归赵,幸不辱命。”蔺相如回禀着此次出使的结果。
“兴。寡人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当拜为上大夫。”赵王一开口,便封了蔺相如一个大官。
“臣谢大王恩典。”面对突如其来的赏赐,布衣出身的士人蔺相如回应时脸上竟毫无波澜,似乎宠辱不惊,颇具君子风范。
但另一个人,着急了——
“大王!他前一刻还只是宦者令府上的舍人啊,恩赏是否过盛?”廉颇又出列了。
“廉将军别急,寡人还未说完呢——廉颇听封。”赵王补了一句。
虽然有点摸不着边,但廉颇还是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廉颇攻齐取阳晋,论功行赏,拜为上卿。”赵王直接把廉颇抬上了好几级。
“大王!这就把廉颇封了上卿,未免过快了吧?”这回换到相邦李兑坐不住了。
廉颇刚想为自己鸣不平,却已有人先开口:“论功行赏,敢问相邦,何谓不可?”
那说话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新晋的上大夫蔺相如,廉颇对此也是一愣。
“蔺相如,他廉颇可是刚弹了你啊,你怎么还替他说话?”李兑纳闷了。
“大王说了,论功行赏,功过自有人评说。廉将军认为我忝为上大夫,自有他的道理。我认为廉将军当为上卿,自有我的看法。二者并无冲突,怎可以私废公?但你、我、他说了都不算,大王会有公断。”
蔺相如这回应很有见地,看似得罪了相邦,却时刻在强调相邦一人说了不算,最终决定权在赵王口中,同时也为赵王凝聚着权势。
廉颇虽然不喜欢这个凭着一张嘴就能上位的文士,但在这样的情势面前,他显然更在意赵王的图谋,他和蔺相如都是赵王现在重点提拔上来要与李兑相抗衡的重臣。
“蔺相如所言有理,臣附议。”最后廉颇只得来了这么一句。
“好啦,相邦,都是大王的重臣,为国而思量,这楚国使臣都还在呢,别让贵客见笑了。这趟秦国之行,也难为黄公涉险陪同跑了一趟。”缪贤出来打了个圆场。
“今日,当为赵不辱于秦,也为廉颇、蔺相如升迁而一同庆贺,别的事不提了,奏乐。”赵王也不看李兑什么表情,就这么自顾自地宣布着酒宴的开席。
这场赵国朝堂之上关于升迁的争端,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