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蔺相如完璧归赵之后,秦国方面正如黄歇所料想的那样,秦王并未再言以十五座城池换取赵国的和氏璧,赵王最终也收好和氏璧,没再找秦王谈及此事。
可谁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王所怀的“璧”,正是赵国西境挡在秦国之前的一座座坚固城池。
这些年秦王东进的欲望愈加强烈,失去齐国庇护的魏、韩两国可是吃尽了苦头,再趁着齐国绝大部分城池已然被燕国所侵占,秦军再无后顾之忧,连楚国引以为傲的方城都被拿下了,下一步,自然是要侵略赵国。
黄歇的预想再次得到了印证,就在完璧归赵不久后,秦王不再紧盯着方城以外的楚国领土,而是四处召回秦军,集中兵力讨伐赵国,并拔了石城,但楚国的危机也无意中因此被解除,这让楚王喘了口气。
第二年,即秦昭襄王二十五年、赵惠文王十七年(西历前282年),秦复攻赵,杀两万人,两国矛盾愈加激化。
但又只是仅仅过去了两年,即秦昭襄王二十七年、楚顷襄王十九年、赵惠文王十九年(西历前280年),再次缓过神来的秦军兵分两路同时攻打楚、赵二国,司马错、张若攻楚取巫、黔中二郡,白起则攻赵取光狼城。
不仅如此,秦国还要求楚国割让上庸、汉北之地。
这事其实也怪楚王,黄歇都已经将秦国施加给楚国的危机,完美转嫁给了赵国,事后请楚王支援赵国。可楚王好了伤疤忘了疼,根本不把这话当回事,就想坐视秦、赵相争。
可楚王熊横没料到赵国这么不经打,秦国也恢复得那么快,当年楚怀王宁死也不肯让出的楚国西境千里之地,还是败在了自己手上。
黄歇辛辛苦苦从齐国那争来的淮北、下邳等地,全加起来也不过五百里,这让他非常地心疼,他显然还是高估了楚王的判断能力。
在楚王片面地看来,赵军当然只是废物。而在秦王看来,秦军虽略强于赵军,可那赵军也不是多好欺负的。秦王发现攻下赵国两座城池之后,第三座就迟迟攻不下来,这进攻方可比防守方的成本高出了数倍至十数倍,老这么耗也不是办法。他甚至又放下楚国战线不管,将兵力抽调至赵国战线,但还是无济于事。
于是就在秦昭襄王二十八年、赵惠文王二十年(西历前279年),秦王命令军队暂停进攻,但还是驻扎在秦、赵两国边境,并主动请赵王于西河之外的渑池进行会盟,口头上答应如果会盟愉快,便与赵国偃旗息鼓。
跟当初秦王索要和氏璧一样,赵王头又大了,毕竟二十年前楚怀王就吃过这样的亏,觉得自己应该不去,但又不得不再次问计于群臣,他深知这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整个国家的。
面对这样的难题,颇受赵武灵王勇武所影响的廉颇率先上前阐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廉将军说得不错,王必行。”蔺相如附议。
“那,汝等谁陪寡人去见秦王?”赵王问起。
“大王,当然是由臣来护送。即便那白起亲自护卫秦王,只要臣还在,就绝不会让他伤到大王分毫!”廉颇自告奋勇。
“将军,你与宦者令击剑,孰优孰劣?”蔺相如却问起了这么个问题。
廉颇先是看了眼缪贤,才中肯道:“宦者令得先王亲传,与我当是不相伯仲。”
“那若论用兵御敌,宦者令可比之将军?”蔺相如再问。
这回不等廉颇回答,缪贤已经抢答:“此非我所长,我不若廉将军也。”
“既如此,有我和宦者令随行王驾足已。相邦与平原君需留在朝中辅佐王子监国,而将军又执掌军权,此时若离开,谁来镇守国土?”蔺相如建议完了又质问了一句。
“这……”廉颇听着,着实答不上来,但他还是要问:“将大王交给你,你可有十成的把握将大王像和氏璧一样,安全带回?”
“击剑、打仗,我不如将军。外交,也请将军信我。”蔺相如只是这么提醒着。
于是,廉颇带兵护送赵王一行人至赵、秦交界处,诀别时特地跪在赵王马车前,直言道:“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虽然这话大家都想说,但包括赵王的同胞兄弟在内,没一个是敢说的,直到最后一刻,竟从廉颇口中说出。且此时赵王的嫡王子赵丹尚未正式被立为太子,廉颇却直接以太子称呼,显然是在向赵王确立王子丹的合法继承权。
面对这样以下犯上的大实话,赵王并没有恼怒,而是淡淡道:“二十年前,楚怀王入秦境武关会盟,却被自己的外甥秦王扣留为质,并被索要巫、黔中二郡。楚怀王宁留质受辱亦不屈,楚廷得知楚怀王存了死志,亦忍痛扶立太子横为新王,秦王没讨到便宜,却又无可奈何。为人君者,当有此觉悟。若以寡人一人之性命,换取赵国之安戢,哪怕只是片刻安定,寡人亦当效楚怀王!平原君等诸臣请为廉将军作证,他是对的!”
听着赵王这样的自白,在场所有人都跪下了,不敢抬头。
做臣子的,当为君父分忧,今日却要君父为了国家以身犯险,这是臣子的不是,故而没有颜面去正视赵王。
“好啦,启程。”赵王毫不犹豫地下令,向着秦国驶去。
数日后,赵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渑池,面见秦王。
席上,秦王假装喝多了酒,向赵王提出了个请求:“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说着,还没等赵王想好拒绝的说辞,秦国的乐师还真就已经抱了一把锦瑟上来。
赵王见事已至此,也没时间多想,只好稍稍调了调音色,随手弹奏起了自己拿手的《诗·唐风·无衣》,并以纯正的晋语唱了起来: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这是一首赞美诗,赵王可以说是很给秦王面子了。
“好!寡人闻赵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传矣!今日得幸一品,真可谓是‘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御史,该怎么记?”秦王引用屈平的《远游》夸完,竟喊起了自家御史。
秦御史上前,一边在竹简上书写,一边念道:“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这一句话,说得赵王那是满面涨红!气得真想把酒给撒到秦王身上!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不行。同时又告诉他,不反抗的话对方只会更加得意忘形。
“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在谁都没注意的情况下,蔺相如竟然已经不知何时倒空了自己案边的那只盆缻,双手抱起上前,正对着秦王,毫无惧色。
盆缻这种瓦器在大多国家都是用来盛酒的,而秦人受到游牧民族的影响,喝起酒来也会随手敲击食具唱歌,盆缻就是他们惯用的物件。蔺相如自然是没机会特地去秦国乐师那夺一样乐器再送到秦王面前,便清空了盆缻充当乐器。
“你们赵国算个什么?胆敢叫寡人击缻!”秦王大怒,喝斥了蔺相如。
可蔺相如并未被这言语所动摇,而是大胆上前几步,在仅仅只距离约五步时,跪在了秦王面前,再次递上了盆缻,重复道:“请秦王击缻。”
秦王怒气更盛,问道:“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
蔺相如淡淡地答道:“臣未尝闻也。”
秦王继续抬高了音量:“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此言一出,赵王怔忡得差点坐不住,可既然蔺相如都已经将秦王触怒至此,便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
缪贤见状,也不动声色地往赵王身边再挪动了几分,右手将斟酒所用的铜制长枓捏得更紧,准备随时拼死保护赵王的人身安全。他曾听赵武灵王说过,赵襄子在约见自己的姐夫代王时,让斟酒的宰人借机以铜枓砸死了代王。这样极端的方式,真没想到自己今天也会拿来考虑,希望是用不上吧。
与此同时,赵王也已经将右手所持的一双梜慢慢贴近了缪贤,他太清楚缪贤的武艺了,跟赵武灵王一样都能以飞梜精准地杀人。赵王这是在暗示缪贤,必要时刻,杀秦王比救自己更重要。
但无论是赵王和缪贤都没注意到,白起也穿得跟文官一样正在现场,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举动,只有赵胜看出来这名默默无闻的文官并不一般。
蔺相如听完秦王放出的狠话,却继续云淡风轻地反问:“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哼!”秦王先是冷哼了一声,才尽显不屑地回答道:“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蔺相如目光顿而凌厉如剑,“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你……你想做什么?”先前无比硬气的秦王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蔺相如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一介文弱。
秦王左右也才反应了过来,不约而同地伸手要去拔剑。
“喝!谁敢上前?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蔺相如同时举起盆缻猛然起身,张目叱之,继续向前三步,直直地对着秦王的面门。
见蔺相如如此高大威武,又以秦王性命相要挟,左右骤然一震,剑都只拔出一半,就怎么也没劲接着拔了。
“秦王,这缻,击还是不击?”蔺相如慢慢将盆缻放平,就定格在秦王眼前。
秦王脸色非常难看,这还是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生命威胁,即便他是当今最强的王,也不得不服软,竟被逼得微颤着手指,在盆缻上轻触了一下,又及时缩回。
蔺相如敛起了凶狠的面目,转而一副喜悦之色,捧着盆缻向后退了几步,道:“御史,你们这些史官为了真相,是最不在意个人性命的,请效法晋国太史董狐直笔,来给秦王念念,你是怎么记的?”
默默记录一切的赵御史听到了呼唤,也是真有胆量,冒死答了句:“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王傻眼了,这是既没讨到好处,又被蔺相如当众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可不乐意,于是给秦国群臣使了个眼色,群臣见状,都跟预先排演好的那样齐声对赵王道:“赵王,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看来秦王不仅不把秦国的十五座城池跟赵国换和氏璧,反倒还觊觎着赵国的十五座城池,可见跟国土相比,举世无双的和氏璧着实是一文不值。
被这么一要求,赵王的冷汗又出来了。他知道秦王早有准备,割地求和也是常有的事,但从未想过对方胃口这么大,开口就是十五座城池!
“哈!哈哈!笑话!真是笑话!”还没等赵王想好怎么回应,蔺相如又已经做出反应了。
“有什么好笑?”秦王问道。
“寡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寸土皆是我赵国将士的性命所换,岂是一句为秦王祝寿,便可割让的?再者,记得秦王是蜚廉第卅三世孙,比我家赵王还低了三辈,哪有长辈给晚辈祝寿的道理?说句不客气的,秦王你这小辈的当年还在燕国为质,乃是我先王出兵将你接回咸阳所扶立,赵之于秦可是有大恩。若国土都可像秦人所说如此随意割让,赵又定要向秦索取回报,秦王,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蔺相如也毫不客气地向秦王索要国土。
听到这里,秦王不再忙着表露怒意,而是定了定,才道:“蔺相如,你当真不怕寡人杀了你,再强留赵王以易地?”
蔺相如眉目再次转为凌厉,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秦王,同样的伎俩你用不了两回。二十年前你扣留你舅父楚怀王,既没得地,又落下个骂名。不怕你知道,廉将军早已盛设兵以待秦,二十年后你若硬要扣留赵王,只会逼着廉将军、平原君扶立赵太子丹,这都是赵王事先安排好的。我等此行不顾性命,如此诚意,可别让人失望啊。且赵国第一剑士缪贤在此,其武艺不低于廉颇、乐毅,即便杀不了你秦王,拉几名大臣陪葬也不亏了。”
秦王听完了蔺相如的自白,又见赵王面色沉稳,再看缪贤同样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势,看来还真是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赴会的。
就这样,秦王始终不敢冒动,这顿酒吃下来,最后是不欢而散,赵王也被蔺相如和缪贤安全地护送回了赵境,自出境之日算起刚好在三十日之内。
“蔺相如听封。”回到赵王宫的赵王又要封赏蔺相如。
“臣蔺相如在。”蔺相如上前行礼。
“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赵王这次可是给了个大大的封赏。
在赵国,上卿为众卿之长,故而也称长卿。左右上卿一文一武,其地位仅次于赵王和相邦,类似于秦国的左右丞相。而又因左右上卿分别执掌军、政高权,在相邦之职悬空时,赵国民间也常会把他们简单并称为“将相”,是赵王最重要的副手。
而既然上卿分为左右,当然也代表了高低,右为高,左为低,因此现在蔺相如已经高了廉颇半级。
“大王!怎么又封了个上卿?”李兑又出来了。
也跟秦国一样,相邦和左右上卿总有一样是不常置的,若有三人同时填满了这三个职位,往往说明原先有一人独揽大权,赵王要以分权的形式去架空此人,三者之间虽然品级不同,但也都有互相监督检举的权力。
“大王,相邦怕是年迈了,连论功行赏都不能接受了。且当年是因国中动乱,而大王年幼,才请相邦主政。既然大王都已过而立之年,在位也已满二十年,不如请相邦回封地养老。”赵胜忽然站了出来,当面不给李兑台阶下。
“赵胜!我当年跟你叔祖赵成随肃侯、武灵王征战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敢这么跟我说话!”李兑恼羞成怒。
“你还敢提赵成那个老匹夫?”赵胜说起这人更来气了。
“相邦,只怕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和已故齐王田地暗中勾结之事吧?”赵王轻轻地提了这么一句。
“这……大王!冤枉……”
“什么冤不冤枉的?田地都许你封地了!你为了一己私利枉顾合纵大业而囚禁苏子!你敢说你还效忠赵国?”赵豹也霍然大声呵斥了起来。
“给我跪下!”廉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李兑身后,往他腿上踹了一脚,踹得他直接扑地。
“廉颇你大胆!”李兑还不肯松口。
廉颇怒吼:“平原君方才那么说是为了不让大王伤了君臣之间的情面,我可不一样!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跋扈的权臣吗?你的兵都已经被我的兵控制了,还不乖乖认罪!”
听廉颇这么说,显然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李兑也只好缄口不言。
赵王见廉颇替自己出了口憋了十几年的恶气,却收起了狠话,道:“罢了,说他这些年完全没功也不对。缪贤,夺李兑相印,送回封地,其以下三代无召永不得出。李兑旁系族人尽数贬为平民,分为两拨,一拨去北边代地诸郡戍边,另一拨去南边光狼城郊戍边,若无大功,世代不得为士。”
缪贤左手按在剑鞘与剑柄之间,走到了李兑面前,道:“还不谢恩?”
李兑这才颤抖着双手,将相印递了出来,道:“谢大王。”
十六年过去了,无论是赵王,还是赵胜、赵豹、赵奢、缪贤、廉颇、乐毅,都对赵武灵王之死耿耿于怀。
李兑身为元凶之一,自然知道自己一旦失势,便不会有好下场,只是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似乎回想了起来,当年他的盟友赵成的死,也不简单。
此刻李兑在返回封地的途中,如临深渊,他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自杀,才是最不痛苦的。
“你以为,你还能走得出邯郸郊外吗?”李兑都还没想好自己的问题,车外便已经抛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马车骤然停顿。
“廉……廉颇。”李兑对着眼前的人叫出了这么一个名字。
“还有我,赵胜。”
“还有我,缪贤。”
“赵豹也在。”
“赵奢同在。”
除了赵王本人,赵武灵王生前最亲近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身后还带着上千名武士。而李兑这边连同家眷,不过百余人。
见这阵势,李兑以下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都是赵成的主意啊!不全怪我!”李兑将罪责全推到了赵成身上,想把自己稍微撇得干净点。
“这倒怪了,我用这把剑杀赵成之前,他硬说都是你哄骗的他,他才带兵杀了安阳君赵章,最终也是你唆使他将沙丘宫锁了,将先王……”说到这里,缪贤哽咽,“将先王活生生饿没了。”
“缪贤,你要替先王报仇,杀我可以,但求你……”
“咻——”
还没等李兑说完,缪贤已经放箭射杀了李兑的长孙。
“啊——孙儿啊!”李兑抱着即将咽气的长孙痛哭。
“这些年你放任李氏族人在赵国各地作威作福,时至今日还奢求我们放过谁?”缪贤边说边流着泪,他这十六年来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痛快过。
“你放心,你不会死得那么早,我们会把你的家眷们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慢慢杀掉,正如十六年前,你先杀我大哥,再杀我父亲,让我与我二哥生了嫌隙,流亡在魏国多年不敢归赵。”
说完,赵胜也当即射杀了李兑的另一个孙子,快意恩仇。
“到你们了,别手软。”赵胜对着两个也已经成年的弟弟说。
“诺!”
杀完了李氏一族,赵王在国内再无大敌,众人都如释重负。
只有廉颇,却还忿忿不平道:“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赵胜惊觉不对劲,“将军慎言!都是效忠大王的臣子,你这又是哪一出?”
“平原君不必多言!我见相如,必辱之。”廉颇宣言。
看来廉颇这些年对蔺相如的怨气颇深,只不过碍于李兑未除,才不予多做计较。
众人见廉颇如此顽梗不化,也不敢多劝。
料理完了李兑之事,赵胜特地去了趟蔺相如府上,好心提醒了句,生怕两人接下来会起冲突,还替廉颇解释,让蔺相如别计较,应当以大局为重。
这蔺相如也是深明大义,得知廉颇有此意,若上朝见了面,廉颇在左列,而他则位居更为尊贵的右列,必然会让廉颇更为恼怒,为此他竟每日称病不上朝,只在家中处理政务。
一日,蔺相如的马车出行,远远地望见廉颇的马车,便让御者引车避匿。
当天,蔺相如一名舍人带头,来势汹汹地领着数名舍人在府上强谏道:“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
“臣等不肖,请辞去!”众舍人皆附和,想以此逼迫蔺相如光明正大地面对廉颇。
蔺相如听完这话,失望地摇摇头,问起舍人:“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舍人先是一愣,才回答:“不若也。”
蔺相如面色更加严肃,解释道:“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听完这么个简单的推理,众舍人恍然大悟!
“主君!我等不懂主君苦心,还不为主君分忧,竟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我等当死!”
“我等当死!”
众舍人在替蔺相如感到不值的同时,一个个下跪致歉。
“都起来吧,不怪你们。是我令大家误会了,更让大家失望了。然虎狼之秦伏于西,我所受廉将军之气,只得委屈大家一起受着了。不要为了我,要为了国。”蔺相如边说边亲手将舍人们一一扶起。
“主君高义!我等诚心臣服!”
蔺相如蓦地一抬头,“哎,平原君,几时到的?”
“还说呢,一路走进来连个人通报的人都找不到,原来都来这要跟你请辞了。你这,可不能怪我无礼了啊。”站在对面的赵胜解释着。
“如此看来,平原君是都听到了?”舍人问起。
“全程都看在眼里。这个廉颇啊,可是把你整憋屈了。”
赵胜没好气地说完,也不说自己的来意,就这么径直往外走,上车驶去了廉颇府上。
“平原君啊!有日子没来我这了!”廉颇热情地迎接着。
“廉颇!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吗?”赵胜虽然是赵王的胞弟,可官职尚不及廉颇,还比对方小了不少岁数,就这么直呼其名地兴师问罪,是非常无礼的。
“平原君,这是怎的了?”廉颇虽然脾气大,可他也是头一次见赵胜对自己这种态度,必是事出有因,因此也没急着当场翻脸,一定是要先跟对方问清缘由的。
“都知你是大王心腹、一国大将,也都忍让着你,但也不能让右上卿如此委屈了自己!”赵胜怒喊。
“他又怎么了?”廉颇一听是这人的事就更加纳闷了。
“他知你要给他难堪,怕你寒了大王的心,频频称病不上朝!今日他马车与你马车即将遇上,竟让御者私下避让了去!”赵胜音量更大。
廉颇听是这事,不仅毫无愧意,反倒还乖张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别跟我扯大王那!我看那,就是他怕了我!”
“廉将军,你还不明白啊?”赵胜对廉颇的反应实在是失望至极,“你倒是觉得自己威风啊,可你再威风,还能威风得过秦王?”
被赵胜这么一问,廉颇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些什么,但还不敢去细想。
“你总说他只靠一张嘴,可我们都看到他还兼具一身的勇武,连秦王都奈何不了他,被他当众羞辱。你以为,你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这样的国士生畏?”赵胜终于把话挑明了。
“那……那他为什么要避我?”廉颇也总算有些明白了。
“秦王不敢轻易对赵加兵,只因文有蔺相如、武有廉颇!若将相不和,得利的只有秦国!你与乐毅将军本是故交,即便不是文武全才,也该处事清醒吧,就这点事都看不透?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的心胸就这么点!哼!”赵胜说完猛地甩了一下长袖,转身斜对着廉颇。
“啪!”
顿悟的廉颇重重地作了一揖,“是廉颇愚钝!谢平原君提点!”
说完廉颇竟拿来了绳索,撕开上衣,并在院落挑了根臂膀粗的荆条,徒手扯断,直接绑缚在了背上,那双掌与背部顿时鲜血淋漓。
“将军!你这是……”赵胜被这一举动给吓到了。
廉颇又将绳索勒得更紧,荆条上密密麻麻的刺更深一层地陷入原本就满是疤痕的背部。
“我当肉袒负荆,请罪于右上卿府!”
向赵胜解释完,廉颇就这么不顾形象地大步往外走去。
从左上卿府到右上卿府是一条很长的路,也是整个赵国最为繁华的宽大路段。这一天,整个邯郸城万人空巷,人们都聚集到廉颇身边,面对着这一幕瞠目结舌,而廉颇脸上却并无半丝退却。
直到走到了右上卿府,那鲜血也是滴了一路,简直是触目惊心。
蔺相如的宾客在门口见到这样的廉颇,一个个都吓坏了,甚至都不敢开口去问。
“烦请宾客通报,廉颇愧服于右上卿,特来登门谢罪。”廉颇强忍着剧痛说完后,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在门口跪地作揖。
须臾间,蔺相如慌忙奔了出来,半跪下以双手扶住廉颇双肘,也是颇为震惊:“将军,怎至于此?”
廉颇不愿起身,羞愧难当道:“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将军,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难的不是事事做对,而是能像将军这般当众改正的诚意啊。赵胜敬佩。”赵胜佩服地对着廉颇作揖。
“平原君,廉颇不过是一莽夫,无甚度量。今日才知,右上卿不是无故高我半头的,竟能宽恤至此,为相者当真得是肚里能撑船!廉颇为了这点虚名,与右上卿阋墙,愧对大王所封的左上卿之职,为天下笑。”廉颇更为羞愧。
“廉将军请起。你我都是大王的重臣,往事不提。日后只要将相一心,秦人便不敢再冒进半步。今日,有邯郸百姓作证,蔺相如请与将军盟,为刎颈之交!”蔺相如也开口了,并当即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当如先生所言!”
廉颇这才起身,当着大家伙的面临时与蔺相如痛痛快快地举行了一场盟誓,由平原君主持,歃血饮酒,约为兄弟。
经此一事,赵国将相再无嫌隙,赵胜与左右上卿也是深相结纳,赵王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由邯郸传出了一段美谈,军民更加信赖赵廷。
这事很快也传到了秦王耳朵里。秦国君臣对外善用诡计,但李兑一死,赵廷又变得如此团结,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真想再动赵国只得战场上硬碰硬。
而赵国在赵武灵王时就已经全面崛起,这代又遇上个雄才大略的明君,若不是前些年的内乱,只怕早就对秦国动手了。现在李兑没了,内部再也没人能阻止这个国家持续崛起,与秦国的较量也只会越加频繁。
但秦国所顾忌的,还不止是这几位——
“三哥、右上卿、左上卿!大王急召三位,还请速速前往东郊!”赵豹行色匆匆地闯进了盟誓现场,但看神情并不像是突发了什么祸端。
“难道……是他要来了?”廉颇面上泛光,说不出的喜悦。
“正是!请!”
要说这事,又得再说到华夏大地东面的态势。
自燕昭王二十八年、齐湣王十八年(西历前284年)乐毅伐齐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五年之久,即燕昭王三十三年、齐襄王五年(西历前279年)。
在齐国被围攻当年,齐王田地在莒城被楚将淖齿所杀,淖齿很快又被齐王侍从王孙贾带领着愤怒的齐人所杀,楚军控制不住,便全面撤离。
事后,王孙贾则打听到了齐王之子太子田法章,就隐姓埋名在莒太史敫府上当家庸,而太史敫对此却毫不知情。
被王孙贾寻到的时候,田法章竟坦白已与太史敫之女私通,这让太史敫颇为恼怒,但既知其身份,身为臣子也是无从追究。
很快,王孙贾与莒人共立田法章为新齐王,并给先王田地上谥号为“湣”。又立太史氏之女为王后,称君王后,就在莒城生子田建。
针对这段不讲礼法的婚姻,刚正不阿的太史敫则说:“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决定终生不与女儿、外孙相认。
而燕国方面,乐毅短短数月便连下齐国境内七十余城,却唯独围困了莒和即墨整整五年始终无法攻克。
其实这莒城难攻,也是有一定原因的。
起初,燕军长驱直入,攻到了齐国画邑。乐毅早闻画邑人王蠋贤,原也是名朝臣,早年间因直言进谏而多番得罪于齐王田地,最终因进谏无果而退居老家画邑,这人他听苏秦夸过多次。
于是,乐毅严令军中“环画邑三十里无入”,并遣使入画邑见王蠋,招揽道:“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
这王蠋虽然不被齐王田地重用,却当场辞谢了乐毅的招揽。
那使者也是唐突,觉得对方给脸不要脸,恐吓了句:“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
一听要屠城,王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愤恨道:“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
没等使者出门,王蠋竟已在自家树上自缢,奋力扭动身躯,直至断气而亡。
齐国那些原先因战乱而四处流亡的大夫听闻王蠋刚烈至此,称颂道:“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于是一个个地前往尚未被攻陷的莒城一同镇守,并希望在城中寻得先王遗留的王子主持大局。
也就是在这一年,活在屈辱与仇恨中长达三十六年的燕昭王,在成功复仇的五年后,于燕国溘然长逝,太子与群臣为他上谥号为“昭”。
燕昭王职由赵武灵王雍扶立,在位三十三年。他谋略过人,在位期间韬光养晦,任用国内外贤人,守护北方,用兵齐国,残破的燕国在他手中翻盘,达到了全盛时期。
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样的强盛,并不是一个偶然,而将它推倒,往往却只需一个不留神。
燕国太子继位为新王,而他在太子时期就已经时常不快于乐毅,他总是认为先王太过纵容乐毅,这可是乐羊的子孙啊,恶虎尚且不食子,可那乐羊为了功名连儿子都能吃。
莒和即墨不好打虽然情有可原,但新上任的燕王可不管这么多,齐国的细作也混在了燕人之中,于是日积月累还是传出了一则流言——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再说即墨方面,即墨大夫早前出战阵亡,但即墨毕竟和莒一样也是一座陪都,并未因失去主将而直接沦陷。
齐湣王在位期间被冷落的人才有很多,田文是,王蠋亦是。此外,还有一名此前名不见经传的齐国宗室,名为田单,曾为临淄市掾,由刚被燕军攻陷的安平而来。
田单在逃亡期间表露出了诸多智慧,于是大家在城中共同推举他为主将,没想到还真是用兵有方,这一守就守了五年,虽然齐军出不去,可燕军也进不来,乐毅、剧辛都奈何不了这人,着实是个被埋没已久的良将。
但毕竟城中资源有限,五年基本已经是个极限了,只要再熬他一熬,即墨迟早还是要破的。
可这后来,田单一听闻燕王去世,就知道机会终于来了,让所剩无几的细作在燕国四处散布乐毅欲拥兵自立的谣言,这很快就传到了燕王宫。
受到这一蛊惑,虽然明知临阵易将是兵家大忌,但早与乐毅不和的燕王还是下狠心赌了一把,叫来与自己相熟的年轻将领骑劫带着一道命令去召回乐毅,骑劫则顺理成章接替乐毅继续攻城。
面对着骑劫所持的王命,乐毅已经推测到敌方对燕王使了反间计,而且成功奏效了。乐毅深知现在自己功劳太大,虽然自己除了报恩什么都不图,但燕王可不这么想,只会觉得自己回到燕国恐怕也是封无可封,因此他畏惧燕王可能是要将自己骗回去诛杀,最终落得个伍子胥或文种的下场。
但乐毅还是念在昔日与先王的情分上,将燕军的兵权交接给了骑劫,还仔细交待了各项军务,这比燕王和骑劫此前预想中的顺利了不要太多,骑劫甚至还提防着是否有诈。可直到乐毅带上了侄子乐乘和数百私兵,离开前也不过是简单向骑劫道别,叮嘱他善待军士。
由于莒城处于齐国东南,因此乐毅慢悠悠地沿着齐长城先往西到达漳河,再由水路往北回燕国,这样的路线并不可疑。但当乐毅走到了漳河,并未北归燕国,而是直接由河道的反方向继续往西迅速撤离齐地,并抵达赵国境内。
在乐毅得知骑劫来莒城是要取代自己时,他早已经派人送信给老朋友廉颇,请赵王接纳他。
赵国正是用人之际,赵王对于足以与秦将白起齐名的名将归顺,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且乐毅本就是赵国中山人,赵国还封过一块地给乐毅,乐毅此前所要效忠的燕王也已经不是现在的燕王,燕王不重用他,他投奔赵国本就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赵王亲迎乐毅叔侄于邯郸城外,将他益封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乐毅虽然位极人臣、战功卓越,但他在蓟却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只留下一个十几岁大的儿子乐间,是为了让先王更加安心地用自己。
燕王得知乐毅投赵,不敢得罪,却又不想就这么放掉人质,于是虽然限制了乐间的出行,但也还是客客气气的,隔三差五召他进宫聊天,还送了各种礼物。
在燕王罢免乐毅的同时,又听信谗谤,将齐人出身的阴阳家邹衍也囚禁了。邹衍忠直,显然是被冤枉的,他在狱中仰天而哭,而怪事发生了——
时值五月正夏,蓟全城上下竟然落霜。此所谓五月飞霜,以鸣其冤!
后世所谓沉冤昭雪,正是由此而来。
之后,即墨战场,田单又用计令燕军屡屡做出惹怒即墨人的事,包括掘了城外的祖坟。他在城内招募老弱妇孺入伍,收编出了五千人的军队,并征集了上千头牛,假意与燕军约定献城出降的时日。
燕军都以为胜利在望,谁知某夜城墙从内部洞穿出十几个大洞,上千头双角顶着兵刃而尾部绑了着火的芦苇的狂牛突然袭来。
毫无防备的燕军被乱撞一通,随后而至的是五千名愤怒的即墨人,智将田单一马当先,杀得燕军仓惶败走。田单带兵乘胜追击,直取骑劫性命,各地齐人闻信也是纷纷响应田单,即墨不再是无援的孤城。
没有得到正确指导的燕军在火牛阵中受了惊,五年以来第一次吃了败仗,还直接损失了主将,就这么节节败退,丢了一城又一城,竟被齐军彻底逼出了齐境。
燕国不过是换了个上将军,田单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燕军全数赶出,创下了一次性收复七十余城的战绩。
见燕军均已被逼回河上,亡国危机已经彻底解除,田单部署好军务后,这才亲自去莒城迎回了齐王田法章,送还于临淄。田单有功,又因在安平才开始被齐人所熟知,故而被齐王封为安平君。
齐国虽然复国,但家园彻底被毁,财物也被尽数掠夺,青壮年死的死、残的残、病的病、逃的逃,直接伤到了根基,比此前燕国子之之乱后的三年齐治时期所遭受的破坏更大,没个两三代人,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现在别说霸主地位不复存在,连列国中的任何一国都没法去得罪了。齐王、田单、王孙贾就此达成了一致,认为守住疆土休养生息才是当务之急。
但燕王还是唏嘘,这个叫田单的无名小卒,要是早个几年被齐国启用,接替了匡章大司马的位置,乐毅还真不定能不能摆得平七十余城!只要他在一天,齐国看上去再怎么弱,也不能掉以轻心,燕国却只剩一个远不如乐毅的剧辛和多年镇守北境的秦开可以倚仗。
燕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万般无奈之下,燕王还是遣使入赵向乐毅传话:“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短短百余字,燕王先是夸了遍乐毅,还说成召回乐毅是因为操心他久居野外过于劳累,又将自己易将失齐之过撇得干干净净,并反过来说是乐毅误信了谣言,最终还搬出先王的恩情将乐毅给道德绑架了!强行要他回燕国指挥作战!
乐毅听完这番话,回想起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心有所触,含泪报遗燕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霸)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彊(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脩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氓)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在这封回信中,乐毅先是为自己辩白,明确了奔赵之举只是迫于保命,暗示了有奸人在使反间计。然后,又表明自己确实有受过先王的知遇之恩,称颂着先王的英明,但这知遇之恩也已经在伐齐之战中报答过了,而自己仍小心谨慎着惧怕获罪。后面又讲到了此前惨死的有功之臣伍子胥,暗喻自己也不明白前后两位君王的度量是否有偏差,更惧怕自己走了伍子胥的老路。最终他再次强调了先王对自己的恩德,决不会因为不再侍奉燕国而做出不利于燕国之事。
全文从头到尾,乐毅都没说自己是否还会回燕国效力,却也完美回避了这个问题,婉拒了燕王无礼的要求。
收到回信后,面对着乐毅这般口才,燕王也是自知理亏,根本没法再往下谈,他已经彻底失去可能是目前这世上唯一能与田单、白起正面抗衡的名将了。
他终于理智了一回,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不与乐毅为敌。于是他重新将乐毅在燕国的封地封给了其子乐间,同样称昌国君,同时仍保留着乐毅客卿的身份,并允许他们父子随时往来燕、赵。
田单见乐毅虽然不再仕燕,但仍与燕国维持友好关系,且齐国内部急需安民,也就决定暂时不再出兵讨燕。东方的局势,也终于算是尘埃落定,齐国失去了一流国家的地位,燕国却也没能因此进一步做大,都威胁不了秦国了。
同年,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两年后,即赵惠文王二十二年、齐襄王七年(西历前277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自此,廉颇之名愈加显赫。
赵国已经先后收下了廉颇、乐毅两大名将,并有赵胜、蔺相如等一众德才兼备的文臣相辅,赵王还一点都不昏庸,这不得不令秦国越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