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秦王达成秘密协议之后,熊完又以小孟嬴的名义再次去往甘泉宫面见芈太后,而这次他们带着的可不只是黄歇,还多了名年轻的随从,典型的楚人装束。
“这位年轻的公子是?”果然不出黄歇所料,芈太后主动问起了这张显眼的生面孔。
“回太后,后生魏氏,名丑夫。”魏丑夫极度优雅地向芈太后行礼。
“嗯?如此俊美的面容,又怎会叫丑夫?”芈太后不大理解。
“先师因我相貌过于出众,恐难承,故而名之丑夫,以压之。”魏丑夫回答。
“原来是讲究这事。听你口音,也是楚人?”芈太后似乎对魏丑夫很感兴趣。
“我自小便是孤儿,已不记得是哪里人、叫什么,由先师于路边救回抚养,漂泊于各地。时先师年至七旬,行至黄县,亦离我而去。闻黄公四处招揽门客,便投入黄公门下,有幸能听黄公于东宫为太子讲学。”魏丑夫简单交代着自己的来历。
“如此说来,你也会屈子的辞?”芈太后追问着。
“哈哈哈!”黄歇笑了笑,“何止是会吾师之辞啊,他可是会作辞的!其悟性强于我百倍,芈太后不妨使他作一首。”
“哦?”芈太后略显惊讶。
会背屈平的辞的楚人不算少,但由于这是一种新兴的文体,而屈平又完全是凭自己的感觉去创作的,有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连屈平自己都没有一套相对系统性的教学,更别说有人敢说自己会写辞。有屈平这样的文学巨星在前,当代并未有多少人敢试着去以辞的形式公开创作。
此时,寺人恰好送来了一批舞女,芈太后有了主意:“高台深池,撞钟舞女。朕尤爱观诸国之舞,不如赋之?”
“唯唯。”
回应完后,魏丑夫起身,行至貌美如花的舞女们面前,含笑视之。
舞女们的心绪则都为这名谦谦君子所牵动,甚至都忘乎身份,而不由地去注视着对方,表露爱意。
魏丑夫大概是灵感到位了,开始指着舞女们作辞赋道:
“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熺洞房。黼帐祛而结组兮,铺首炳以焜煌。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腾觚爵之斟酌兮,漫既醉其乐康。严颜和而怡怿兮,幽情形而外扬。文人不能怀其藻兮,武毅不能隐其刚。简隋跳踃,般纷挐兮。渊塞沉荡,改恒常兮。”
魏丑夫吟及此处,舞女们早已按着华章而翩翩起舞,魏丑夫兴致更浓,伸手向黄歇讨要了一觞太子案上的酒,饮尽而继续酣畅道:
“于是郑女出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姁媮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的砾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为乐之方。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骩曲。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启泰贞之否隔兮,超遗物而度俗。扬《激徵》,骋《清角》,赞舞《操》,奏《均》曲。形态和,神意协,从容得,志不劫。
“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翔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鶣飘燕居,拉㧺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指,喟息激昂。气若浮云,志若秋霜。观者增叹,诸工莫当。
“于是合场递进,按次而俟。埒材角妙,夸容乃理。轶态横出,瑰姿谲起。眄般鼓则腾清眸,吐哇咬则发皓齿。摘齐行列,经营切拟。仿佛神动,回翔竦峙。击不致策,蹈不顿趾。翼尔悠往,暗复辍已。及至回身还入,迫于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纡形赴远,漼似摧折。纤縠蛾飞,纷猋若绝。超逾鸟集,纵弛殟殁。委蛇姌嫋,云转飘曶。体如游龙,袖如素霓。黎收而拜,曲度究毕。迁延微笑,退复次列。观者称丽,莫不怡悦。
“于是欢洽宴夜,命遣诸客。扰躟就驾,仆夫正策。车骑并狎,巃嵸逼迫。良骏逸足,跄捍陵越。龙骧横举,扬镳飞沫。马材不同,各相倾夺。或有逾埃赴辙,霆骇电灭,跖地远群,暗跳独绝。或有宛足郁怒,般桓不发,后往先至,遂为逐末。或有矜容爱仪,洋洋习习,迟速承意,控御缓急。车音若雷,骛骤相及。骆漠而归,云散城邑。
“天王燕胥,乐而不泆。娱神遗老,永年之术。优哉游哉,聊以永日。”
能吟得出如此辞赋的人,身份自然非同一般,魏丑夫不过是化名,只因魏是芈太后母亲原先夫家的姓,称丑夫则是为了与本人相貌形成强烈的反差,引起芈太后更多的兴趣。这般才貌双全的男子,当世除了宋玉,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人。
“好啊!黄歇,你门下竟有如此天资之大才!”芈太后对魏丑夫的天赋与才学赞不绝口。
“祖母若是喜欢,孙壻当请黄太傅将此人留在祖母身侧侍奉。”熊完忽然这么提出。
黄歇则对宋玉点了点头。
芈太后犹豫了下,问了问:“丑夫,你可愿陪在老妇身边?老妇可准你无需入宦。”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芈太后要将宋玉留在甘泉宫侍奉自己,但不是当宦官,而是做男宠。
“蒙太后不弃魏丑夫出身卑微,可魏丑夫闻……闻甘泉宫已有义渠君,恐怕触怒于他。”宋玉担心着。
芈太后不悦道:“朕可是太后,想要谁服侍,还需问他一名当臣子的不成?”
“好一个无需过问臣子!我难道不是你的男人?”
忽然传来了义渠君的厉声质问,随即来势汹汹地拔剑走向了宋玉。
“义渠君你放肆!”芈太后喝斥道。
但义渠君仍旧举剑要斩宋玉,吓得熊完和小孟嬴直接离席往后避开。
“啪!”
义渠君眼珠子往下一转,不知何时,黄歇已经交叉着双手封住了义渠君的双手。
义渠君尝试着挣脱,但毕竟年纪比黄歇大多了,几次下来并未成功,反而胸口被黄歇踹了一脚,向后猛退了几步。
“义渠君,得罪了,我可不能让你伤了我家太子。”黄歇作揖。
“你给我让开!我要劈了他!”义渠君愤怒地用剑劈断了摆满酒菜的漆木案,又指向了直直站在黄歇身后的宋玉。
“义渠君这里是秦王宫!别吓着我的孙女!”芈太后已经走了下来,此时现场的侍从们也都拔剑将义渠君团团包围。
义渠君气不打一处来,又将剑指着小孟嬴喊道:“那是你的孙女!看看她都给你带了些什么人来!”
“祖母我害怕!”小孟嬴一头埋在了芈太后肩膀之后。
“看来你还是没把我为赵氏生的这些子孙当成自家人。”芈太后对此似乎很失望。
“我可是为了你献上了整个义渠国,守护了赵氏的江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义渠君继续怒吼。
“我怎么对你的?我不顾名声在甘泉宫替你生了两个儿子!你不会还想当秦王吧?”芈太后反问。
黄歇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看来还是跟他让熊完向小孟嬴打听的一样,这两人一同经历了三十多年,矛盾日积月累,早已不可避免,只是差一条导火索,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芈太后都这把年纪了,不得不将后事安排妥帖,今日她必须面对,秦国加义渠这么大的一份产业,究竟是要留给姓嬴的儿子,还是要留给姓挛鞮的儿子。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回义渠,脱离秦国再次称王!接近义渠国的十五个县,必须全都划给我,我要留给我的儿子!这其中原本很多也是秦人从我们手中抢的!”义渠君开出了条件。
“你疯了吧?你我联手好不容易才将这个国家扩张成第一大国,你竟想着将它一分为二!”芈太后并不同意。
“我告诉你我另外几个儿子可都守在义渠,你要不给,我就让他们带着义渠的勇士把秦国的郡县逐一攻破!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义渠君开始直接威胁芈太后。
“老挛鞮,这是怎么了啊?”挛鞮伯这时才带着挛鞮仲赶过来。
“放下!你们都快把剑放下啊!别这么指着他!”挛鞮仲对芈太后的侍从们说,但没有一个人理他,于是他只能又转向了母亲,“母亲,这么指着父亲不好吧?”
“是你们的父亲,在我家先拔的剑!”芈太后郑重着。
挛鞮仲又看了看父亲的剑,伸手去拿住父亲的手,慢慢往下推,劝道:“老挛鞮,放下吧,这可是母亲啊,多不好看。”
义渠君这才看在儿子的份上,将剑收回了鞘中。
芈太后对着侍从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也都退后了几步,给义渠君让出一条可以走出去的路。
义渠君大步往外走,可走到门口又停了住,背对着芈太后说:“我将召集咸阳及周围的部将守在城外,给你五日时间考虑,若愿意按我说的做,两国彼此相安。可若不愿意,就别怪我踏平咸阳。”
“你这是在要市。寸土都是秦人用鲜血换来的,十五个县太多,我儿子和那些大臣不会同意的。”芈太后对着义渠君的背影念了句。
但义渠君放完狠话只管自己走了出去,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芈太后的话他听到了。
挛鞮伯和挛鞮仲看着父母决裂了,究竟是该跟父亲一起出城,还是留在甘泉宫保护母亲,一时间也都没了主意。
“这样,我去找父亲说,你留着劝母亲吧。”挛鞮伯对挛鞮仲这么说。
“那你快去啊!”挛鞮仲烦透了。
挛鞮伯赶紧往外跑。
“来人,将挛鞮仲关了。”芈太后忽然下令。
“诺。”几名侍从站到了挛鞮仲前面。
“母亲!这不好吧?”挛鞮仲忽然有点后悔留下了。
“听话,把刀交出来,关你只是暂时的,这是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事,不想因此牵连到你,我想你也不想跟你父亲或母亲为敌吧?”芈太后这么问。
挛鞮仲想了想,只得交出刀,然后跟侍从们下去了。
“母亲!母亲!”秦王这时也赶了过来,身后还带着两个弟弟,恰好给他们看到挛鞮仲被请了出去。
“父亲!叔父!义渠君竟然对我们拔剑!”小孟嬴带着哭腔跑到了秦王面前。
“他没把你们怎么样吧?”秦王到处看小孟嬴是否受伤。
小孟嬴摇摇头,“女儿没事,只是受了点惊。”
芈太后调整了下呼吸,不再慌张,而是慢慢地坐回了主席,“你们都听说了?”
秦王往前多站了几步,建议着:“听说了!那义渠君好大的胆子!儿子们替您绑了他吧!”
看得出来,秦王想说这句话已经想了三十几年了。
“绑了之后呢?”芈太后淡淡地问。
“之后……”秦王语塞,与两个弟弟面面相觑。
“这几十年,也有不少义渠人在咸阳安家,还有一些加入王军保卫咸阳的。我告诉你们,你们就这么把他绑了,他城内城外的那小几万人,该反了一半啊。还有义渠本部,也该在北边打起来了。若是与赵人、匈奴人、月氏人勾结,可就更不得了了。”芈太后提示着三个儿子。
秦王三兄弟不再说话,似乎都在等芈太后做决断。
“唉——”芈太后先是长叹了声,才接着说:“稷,你即位之初,母亲为了保住你父祖打下的基业,还了一些地给楚国,又委身于义渠王,令他臣服。为了此事,你们三个是否有怪过母亲?”
秦王三兄弟又相互看来看去,都不太敢回答这个问题,秦王甚至还看了看小孟嬴和熊完,对此略显羞耻。
“这里没有外人,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也该懂这些事了,就当着他俩的面说,没事。”芈太后表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兄长,你……你代表我们说吧。”赵芾请秦王说。
“对啊,还是兄长来说吧。”赵悝也这么提议,实则也是逃避。
秦王满脸尽是无奈,道:“我们自然是知道母亲为了我们付出了多少,可……可母亲毕竟是父亲的女人,父亲生前又从未把我们当庶子对待,我们心里又怎会完全没有恨意?”
这句话秦王也藏了三十几年,说出后他感到长期压抑在胸腔的恨意终于得到了释放,无比畅快。
芈太后眼中略有湿润,“是母亲不好,苦了你们了,终于可以不用再受这气了。”
“母亲,千万别这么说!当年儿子们若是有兄长武王那么强,也不至于在他意外死后,让母亲受此等委屈!”向来高傲的秦王跪地号泣。
听这对母子如此相互诉苦,赵芾、赵悝、小孟嬴同样也都压抑不住了,随秦王下跪。
自秦王早年被送去燕国为人质,回到秦国后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的亲情一直以来都有一层隔阂,毕竟芈太后曾想过抛弃远在燕国的长子而扶立近在咫尺的次子,但他们四人始终明白对方才是自己最亲的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了。
今日义渠君的所作所为,却让他们母子四人再次团结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要对付。
“母亲告诉你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父亲给你们留下的秦国,但若有人想贪图这份基业,母亲也只能为你们着想了。”芈太后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母亲,请即刻下令防止义渠君叛乱!”秦王恳请着。
芈太后也没多想,开始部署:“义渠君给了我五天时间,同样也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时间。芾,你去魏舅父府上,让他暗遣白起、客卿造至雍筹集军队以西距义渠。悝,你去熊舅父府上,让他派司马蕲亲自去秘密召回司马错、张若,发兵支援咸阳。稷,趁我与义渠君决裂的消息尚未走漏太多,你去派向寿、章华大夫以封赏的名义,将城中义渠人的家眷连同一些大夫的家眷一并召集至甘泉宫,而你自己,带着蒙骜、胡伤还有你的儿子们守在宫里。”
“诺!”三兄弟接收命令。
芈太后的杀伐决断,令在场的另外两名楚人胆战心惊,如此魄力只怕连秦王和魏冉都没有。
“黄歇,此事因你所献门客而起,我也有任务指派给你,你可愿意?”芈太后最后看向了黄歇。
“芈太后尽管吩咐。”
五日之后,黄歇独自骑马,来到了咸阳西郊。
城墙之外,弓弩的安全距离外集结了数万骑兵,对咸阳虎视眈眈,义渠君和他的儿子挛鞮伯就骑着马立于大军之前,他们在等芈太后的答复。
“使者黄歇,前来见义渠王。”黄歇称呼对方时,特地将君字改成王字,表示承认这个老挛鞮已不再是秦国分封的贵族。
“又是你。”义渠君对黄歇没什么好印象,“我的条件,太后肯了吗?”
“义渠王错了,我是代表秦王而来,而非太后。”黄歇纠正着。
“你代表秦王?”义渠君不解。
“太后与秦王商讨割地予义渠之事,秦王不愿,于是联手大臣将太后与挛鞮仲双双拿下。”黄歇这么告诉对方。
“什么?他怎么敢?”义渠君诧异。
“你有两个选择。一,带着一半的人跟我进城,每人必须下马,都只许带一件短兵,护送你去甘泉宫与秦王结盟,而后你可以带走芈太后和挛鞮仲,但他们得全部留下。秦王允诺,只要你们跟城外这一半人马回到义渠,他立马将其他人也放了。二,你强攻咸阳,义渠本部在北境也直接反了,你想要的那十五个县也直接用打的吧。可你要想想,你在义渠的儿子或部将,说不定也趁乱反了你。”这是黄歇给出的选择和提醒。
“哼!太后党羽遍及朝野,怎么可能就这么被秦王拿下了?你让我怎么信你,怎么信太后?”义渠君连问。
黄歇不紧不慢道:“秦惠文王对相邦有知遇之恩,在胞姐与外甥之间,他终究还是选了外甥。况且你们义渠人是义渠人,秦人是秦人,他们没道理会愿意将自己自先祖起打来的土地,重新让给你们吧?而芈太后跟你呢……这么说吧,她给秦惠文王做妾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年。而跟你呢,虽无夫妻之名,可也是有了夫妻之实,这一做就是三十五年,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们父子三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可远远多于赵氏父子四人。我说她为了你跟秦王翻脸,你不信,那你大可自己攻进城。”
听黄歇说到这里,义渠君脸色不太好看,心中隐隐作痛,毕竟这几十年的夫妻不是白做的,现在的他似乎也很难断定芈太后一个楚国来的女人,究竟是否会为了秦国和自己彻底决裂。
“只是,城内义渠人的家眷均已被控制在秦王宫,他们还要反过来守城,各地的守军也在驰援咸阳的路上,你就试着攻攻看吧,我回城复命了。”黄歇通知完义渠君,调转马头,慢慢往回走。
“我要带全军入城,且不能下马!”义渠君跟黄歇谈条件。
黄歇头也不回地笑道:“哈哈哈!我说的已经是秦廷所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不能接受的话你只管攻城,秦人可从不结城下之盟。”
看着黄歇的背影逐渐远去,但义渠君还是很难立刻下决断。
“老挛鞮,那日你离开前,母亲确实有对你说十五个县太多了,说明她还是想跟你商量的!”挛鞮伯提醒了句。
被儿子这么一说,义渠君冷汗直冒,但黄歇却还在管自己往城门走,丝毫不给他多加思考的时间。
挛鞮伯继续喊着:“快把他叫住啊!秦王早就想动咱们了!他们会杀了仲的!可能连母亲都不会放过!”
义渠君终于看向了儿子,“譬使是个圈套呢?”
“譬使不是圈套呢?”挛鞮伯反问。
义渠君再度语塞。
“若不是你要与母亲为难,何至于此?母亲对我有生养之恩,你可以不救她,甚至可以杀了她,但无论谁要她死,我都得救她!何况仲还在城里!”挛鞮伯责问完父亲,策马上前去追黄歇。
义渠君一时间也来不及细想,只得跟着儿子追了上去,极不情愿地喊道:“那个叫黄什么的!按你说的我跟你进城!”
于是黄歇下马回身,就这么看着义渠君父子与半数士兵也下了马,并舍弃长兵,在黄歇的引导之下,步行进了咸阳城,又进了秦王宫,直至站在了甘泉宫前。
秦王和芈太后远远地站在义渠君前面,由太子和赵柱这两名孙儿持长戟守护在两侧,再往前一步则由司马错之孙司马蕲横戈备战。
挛鞮仲则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面,嘴也被堵住,赵芾和赵悝各自以剑按在其左右两肩。
向寿、章华大夫各领一支军队在高处以密集的弓弩正对着义渠部队,蒙骜、胡伤又各领一支军队在地面持盾牌与长兵。
“老挛鞮,你自尽吧。”还没等义渠君开口,芈太后便已经对他下令了。
“母亲!老挛鞮舍身来救你,你怎可如此欺他?”挛鞮伯怒吼,身后的那些义渠将士随即拔出刀剑戒备。
“你果然是诱召我。”义渠君似乎早已料到事情很有可能会发展成这样。
“可你还是愿意让我骗,一如三十五年前。”芈太后一滴热泪滑落。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制得了我?”义渠君也拔剑。
芈太后切换成义渠的语言:“你若不按我说的做,仲会先死。义渠的将士若放下兵器,每人赐爵一级,否则你们大多人今日将同义渠君与王军厮杀,无法再与亲人相见。”
那些义渠人环顾了下周边,王军占了优势,真打起来己方胜算着实不大,不免动摇。
“别听她的!把王宫占了,咸阳就算打下一半了!况且咱们还有那么多人围在城外!”义渠君则对自己人这么说。
芈太后却继续道:“司马错、张若已带兵回到咸阳城外,你的人包围了城,我的人又包围了你的人。另外,白起、客卿造也已发兵义渠。”
听到这样的消息,现场的义渠人更加没了战意,略有退缩。
“太后!你是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义渠君恼羞成怒。
“义渠君,为了你的人,还是收手吧。”胡伤劝了一句。
“义渠的将士们!这几十年你们与我们为秦国同袍而战,秦国给你们屋子、田地甚至仆人,使你们安顿父母妻儿,不再受到草原上的寒冷与饥饿,不再为了一口吃食而拼了命地去掠夺!你们早已是秦人,为何还要再去抢原本已经属于自己的事物?”蒙骜反问着。
“蒙骜你住嘴!这没你说话的份!”义渠君叫骂着。
“要住嘴的是你!你为了自己能当上秦国的王,而置数十万义渠人生死于不顾!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又凭什么为你而失去已经到手的好日子?义渠人此前打秦国为的是什么?为的还不是现在他们都有了的?”蒙骜这回连连反问义渠君。
义渠君无言以对,回头看向了自己带来的族人,已经有人开始丢掉了兵器,而这一举动就像是瘟疫一样,迅速传了开,不过少顷,只剩他自己和儿子挛鞮伯的手中还握着剑和刀。
义渠君此时才明白过来,他要造反,不仅是与这些土生土长的秦人为敌,还已经触犯到了全体义渠人的利益,这些义渠人根本不在乎究竟谁当王,只在乎眼前的生活。
而且三十五年过去了,可以说是经过了两三代,与秦人战斗过的那老一批义渠人早已所剩无几,新一批义渠人则自小跟秦人一同生活或与秦人通婚,义渠也普及了秦语、秦法、秦币,他们甚至还接受着身为秦人的教育,观念上有了本质上的改变,所谓的义渠各部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秦国的郡县,义渠君也只相当于是个郡守一样的人物,犯不着为了帮义渠君当上王,而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与秦王室做对。
“母亲,放过老挛鞮,我就听你的。”挛鞮伯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向母亲最后争取着饶过父亲的性命。
芈太后颔首,沉默不语,心里尽是苦衷。
“挛鞮伯,你还没看明白吗?你们带来的人根本就不想打,你们没有资格谈条件。义渠君不死,寡人如何安心?要他自裁,已经是看在他曾有功于国的份上了,也不想他死得太难看。”秦王明确着自己的底线。
挛鞮伯知道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能再次看向了芈太后,“母亲,儿子不愿意老挛鞮杀你或不救你,同样也不能看着你逼死老挛鞮,只能先行一步。”
说完,挛鞮伯引刀自刎,丝毫没有给人过多反应的间隙。
“不!啊——”芈太后终于站不住,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面对儿子的死,义渠君则并未像芈太后反应这么大,只是问道:“太后,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芈太后已然失声,阵阵悲痛难以平息。
穷途末路的义渠君还是举剑,猛地往芈太后的方向冲去,但也只是冲出了三四步,便已被由高处发出的箭矢精准地射成了筛子。
义渠君单膝跪地,用剑强撑着地面不让身体持续往下倒,口吐鲜血,恶狠狠地盯着芈太后,就这么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仍未合眼。
眼睁睁地看着父兄惨死在几丈之外,挛鞮仲也是猛地起身,要去挣脱束缚,但也不知赵芾和赵悝有心还是无意,两把剑的刃口都划到了挛鞮仲的脖颈,很快连他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片刻间便丧失三个亲人的芈太后,终于晕厥过去了。
在咸阳的事已被稳住之后,蒙骜火速给驻扎在北边的白起和客卿造送去了义渠君的人头,按原定计划,他们带兵向义渠之地挺进。
义渠人得知义渠君与其二子均已伏诛,大多人都主动选择了投降,只有义渠君另外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仍引导着小股力量反抗,但很快也被人数众多的秦军消灭,他们或战死或被自己人绑了献给秦军,白起将被俘虏的那几个也都一并处死。
最后一支成规模的西戎部族义渠,就这么被秦国彻底灭了,或者说是从文化上潜移默化地将其同化为秦国的一部分,秦人在这片广袤而又荒凉的土地上正式设立了陇西、北地、上这三个郡,并在其北面继续加固长城。其它零星的西戎部族对秦人再也产生不了边患,要么西迁,要么主动归顺成为秦人,要么去往北狄。
这次的叛乱,虽然从秦国层面来说已经将伤亡降至最低,但对芈太后个人来说,她一连失去了三个亲人,而元凶则是她自己与另外三个亲人,可她同样别无选择。
恍惚之间,芈太后憔悴了不少,好在有小孟嬴与华阳夫人时常进宫陪伴左右,又有宋玉随侍为她念念辞赋,气色才晃过来一些,但毕竟她跟义渠君所生的两个儿子算是秦王三兄弟所杀,故而开始愈加疏远,严令这三个儿子无召不得入甘泉宫,母子之间再难相见。
事后,熊完私下里请教黄歇:“太傅,我等为何不趁着秦国内乱,联络楚国,与义渠君联手,一同打击秦国,反倒还助秦国戡乱?”
黄歇开始解释道:“以大王的脾性,绝不会冒险去听远在秦国的你我之言,何况郢陈满朝的奸佞。太子深入秦国为质,臣随之,首要考虑的自然是太子的性命与荣辱,顾不得更多了。且芈太后之处事,太子应当是见识了,她早就有这个准备。秦灭义渠不过是旦暮的事,臣不过是从中推了一把,让此事提前,将这份功劳也归在了你我君臣二人身上。要知道,咱们现在还斗不过秦廷,切勿妄动。等到时机合适,再做打算。”
熊完作揖,虚心道:“谢太傅指教,是弟子孟浪了。”
说回国际局势,同年,已与秦国交好的韩、魏、楚三国一同伐燕,秦相魏冉发兵佐之。有意思的是这四国都不与燕国接壤,它们是借道齐、赵两国去打的,不过现在的燕王确实可恶,该打。
另外,为了向魏国讨得更多陶邑周边的土地,魏冉竟然建议秦王将秦太子送去魏国当人质,他对魏国简直就是软硬兼施。
而由于芈太后迟迟不愿见秦王,秦王心里虽然是万般无奈,却也只得听从魏冉的建议,还真的就将自己的太子送了过去。
秦国的前任王后,也就是现任秦王的嫂子秦武后,正是魏国公主,在秦王继其兄秦武王之位当年便被魏冉赶回了魏国,这原本就是为了维护新秦王的正统性。现如今秦王的长子去到魏国当人质,且秦国近年来不断出兵打击魏国,只怕秦太子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去。
这又给安国君赵柱创造了新的机会,如果他大哥回不来了,按顺位继承来推算,他便是秦国新的储君。
黄歇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开始动秦国的相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