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空中往下看,周唐两军就好像两团黑乎乎的乌云般迅速靠近,伴随着轰隆隆的吼声,让人心惊肉跳之余,也在期待着他们碰撞过后产生的电闪雷鸣。个中滋味,或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够体会得到了。
冲在最前头的两军士兵几乎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对方军卒脸上的狰狞面孔,对方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响亮,震得人耳膜疼痛万分。加上身旁同伴的吼声,差不多已经要将一个人的生理条件逼迫到极限。
须知道,这都还没开始打呢!
种蒙紧握腰间佩剑,在身旁亲卫头领的再三劝阻下终于是离开了原本待着的地方,转而走向那座修好不久的将台。他一度是不愿意要这个东西的,毕竟当初萧可晋在将台上出事,导致数万金军顷刻间崩溃败亡的教训也刚没过去几年。但周军修的这将台不高,防护措施齐全,自然不是萧可晋当时修建的那种半吊子可比。
“快了!”种蒙登上将台,视野登时开阔不少,望着远处微微一叹,便不再多费口舌,聚精会神地盯着两军即将交接的地方。
上一次经历这么多人的大战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北面打金人的时候吧……是潞州的完颜虫和尚,还是对付盘踞解州的完颜云享?一时居然有些记不起来……
远处的呼延炽同样手心出汗,他年龄比种蒙大一些,身子骨其实也有些不太爽利,要不然去岁不会这么轻易就从淮南东路宣抚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当时说是被弹劾后免职,实际上是朝廷借着他身体不适的理由让他主动请辞,结果一来二去不知道郭芳又在里头弄了什么名堂,竟是变成了罢免。丢了面子不说,整个人精神状态颓废日久,身子也没恢复完全,便匆匆上任。
此时大战在即,气氛焦灼到了极点,不由得让他浑身微颤。所幸旁人没有瞧见,否则一看,以为这位呼延将军是得了什么病,临到阵前才发作起来,军心就此乱了也说不定。
近了,近了……
双方前排都是一手钢刀、一手铁盾的悍卒,直接摆出一副要硬碰硬的狠架势。就在双方距离大约还剩下二百步左右时,周军前阵突然变速分离,刀盾兵间距稍微拉开,一片持长枪长矛的军卒从后方穿插上来,直接补入其中。唐军前阵集体微微一怔,然后就明白周人的打算。
但周军这法子实在有些冒险,要么干脆全上长枪兵用来冲刺,要么就全用刀盾手来碰个硬乎的,一半一半是几个意思?
这么接阵的话,恐怕伤亡更大的是周军吧?
唐军前阵众人这么想着,脑中兴奋感更加强烈,好像眼前飞速靠近的敌军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着自己去轻松将那军功捞过来便成了。
到两军距离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左右时,双方后方同时爆发出一阵弓弦响动的鸣声,霎时间漫天箭矢钻入空中,俄顷又迅速落下,织成一片密密麻麻、教人看了完全无处躲避的压阵黑云。
无论大小战争,在这个距离总是会受到来自对方弩箭弓矢的攻击。在场的除了已然心胆俱裂的新兵外,其他多是老卒,对这种情况视若无睹。箭来了,或举盾相迎,或调整头盔,或者干脆贱一点,用不熟的同伴身体来阻挡一二。战场上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也就体现在这里了。
箭矢落入双方阵中,登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器碰撞声,还有交杂在一起让人浑身汗毛竖起的皮肉破碎声。遍地哀嚎丛生,一下子就将战事推向了惨烈的开头。
“儿郎们,莫要轻敌,莫要轻敌!”随行在前阵,位置稍微靠后做指挥行动的周军底层兵官们冲身旁一众身子都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军卒们喊道,“唐人非是软柿子,莫要轻敌!”
周军如此,唐军一样下达了此令。只不过先前唐军节节败退,丢了好大一片疆土,此时是怎么也不可能去轻视这群样式看起来十分奇怪的周军的。
“铿锵!”
终于,双方的第一对军卒碰在了一起,长枪刺在略微举起的铁盾上,迸发出令人赏心悦目的火花。
紧接着,无数周唐士兵撞在一起,血肉横飞、惨叫连连,预示着这场大战的正式到来。
周军的长枪兵在未战时显得十分突兀,但甫一接战,前阵的唐军士兵们就立即察觉到了一样……自己这边,好像倒下的人数有些多了!
再仔细看看,原来周军的长枪手都是些身材远高于常人的家伙,这些人手握长兵,一旦刺入唐军阵中,就不是单单直线行进,而是双手使劲将长兵扭动,摆出横扫的架势。虽然长枪手在碰撞的同时也死伤惨重,但横扫的长兵依旧在瞬间击倒了不少唐兵。
被扫倒的不一定立马身死,但在这数万人投入的战场上,倒下和死亡这两个词是挂钩的。
于是乎,唐军前阵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竟有点微微败退迹象。好在一些校尉、营正竭力维持,杀了几十个逃兵,这才堪堪把住了阵势。
弓矢齐鸣,在双方军卒耳边来回穿梭,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让人在每一次经历的时候心跳都会慢上一拍。每每躲过,都会有劫后余生、幸甚至哉之感,毕竟这纷乱战阵上,刀枪还能躲避,那仿若飞蝗般的箭矢如何躲得?
生命在这一刻就好像不值钱的东西一样,这些士兵在从军前大多是农夫、猎户、走卒,国家将他们尽数编入户口,以通过户数这个最明显的指标来彰显自己的国力。但到了战场上,他们的性命几乎没人在乎,甚至他们自己也未必在乎性命……一切只为了杀敌。
鏖战了约莫半个时辰,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又或是唐军本土作战意愿相对更强烈,总之周军非但没有向前推进,反倒是被唐人连连打退。相比于最开始的地方,周军竟已经后退了有百余步之远!
要知道,战场上只要退了一步,那后退的趋势恐怕就收不住了。
“传令给党怀英,方才他杀了个唐将,如今怎么阵势却是最差的?”种蒙远眺各部,然后死死盯住了一个方向,“问他,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守不住的话,老子这里就换人上!”
旗牌官得令而去,不久便传到了党怀英那里。
党怀英此时满身血迹,手臂、脸颊、肩膀都有豁口,显然是刚从前面退下来。其人听了旗牌官的话,当即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来,也不知这血是不是他自己的,然后狠狠道:“告诉大帅,我这里顷刻间就能将唐人杀回去!不用换人!”
待旗牌官远去,党怀英才抹了抹自己的脸庞,将那不晓得掺杂了多少东西的血污抹得好似地狱中来的恶鬼相仿,冲还在厮杀的军卒们喊道:“山东儿郎,岂能堕了威风?难道你们连这群刀都拿不稳的狗崽子都杀不过吗?”
这群军卒多是来自山东,有一些是外地调到山东驻守为兵的。山东人生性淳朴老实,战阵之上的山东军卒大多不会去喊叫,更多的是埋头杀敌。连连败退已经将这群山东士兵打得有些憋屈,满心愤懑却不知该如何发泄。
党怀英这一激,竟是直接激起了其众的怒火。不知从哪里有个人大吼出声,然后丝毫不顾扑来的数名唐军,舞着大刀便钻入了对方阵中,显然是不得活了。随即,越来越多的山东军卒爆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强的勇气和战力,一时间将扑面而来的唐军尽数挡住不说,甚至还大有往前将对方推回去的架势!
在党怀英部两侧的辛弃疾部与任再贤部受其影响,此时也轰然朝前,气势一时无两。
“彼处是怎么了?”
本来十分满意于唐军优势的呼延炽突然发现战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心里一惊,朝身旁副将问道。副将也有些迷茫,也朝身侧一个都尉问下去。层层询问,又层层传回,呼延炽方知是周人那里突然爆种,打了彼处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没什么可慌乱的!”呼延炽甩着双鞭,眼神凌厉,“方才已经推了他们百余步,其众士气必然零落,再撑上一两个时辰,不定就会败走……中军造饭,休息一番,准备轮换替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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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英每遇恶战,必身先士卒,以励其众。——《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