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会会他去!”
见唐军已经有了整体后撤的形势,柴迁冷笑道。
……
在几个时辰前,这支唐军对逃亡的周军士兵进行追杀的途中,有一些底层军官为了提高速度,命令士兵将身上的重物卸下,待杀尽周军后再回来取也不迟。一部分兵官身体力行,亲自表率,打消了军卒们的疑惑后,也让唐军经过的地方满是头盔、甲胄、马鞍一类的东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呢!
于是乎,等唐军被埋伏打了个猝不及防,想要硬顶一波的殿后将士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防护好像不够。不仅不够,甚至略微有些单薄了……有的人甚至只穿了一件轻甲,薄得连匕首都挡不太住的那种。
天可怜见,让你丢点东西提高跑速,没让你丢成这样啊!
只能说,上头就是上头,在战场这种极容易渲染和传播气氛的地方更是如此。
殿后军卒完全挡不住扑将过来的周兵,几乎不过一两刻钟,就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又过一刻钟,面临骤然增多的伤亡,这群负责殿后的军汉也有些受不住了。
随着第一个从岗位上退下来的人出现,陆续有人放弃挣扎,抛下同伴往郭芳的方向跑去。一堤之溃只在瞬间,人墙破洞出现,周军自然加大力度。唐军虞侯本想着杀几个人,好阻挡一下看起来要变大的这股趋势,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该如何处理呢?难不成白白在这里送死?
“呼喝——”
随着周军齐刷刷的一阵怒吼,唐军殿后士兵组成的人墙终于是被冲垮。数不清的周军士兵从中穿过,近千名唐军士兵就这么被如洪流般的人群冲散开来,淹没其中,再也没有冒头和呼救。
郭芳远远瞧着,见彼处连半个唐军都看不到,心里已经满是绝望。细细一想,不正是自己将他们带入到这里的吗?如此一来,愧疚感和痛恨更甚,其人心头一梗,突然有些堵得慌……
“大帅,莫要迟疑,出去再回来报仇便是!”
正当其人抑郁不欢时,杜子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杜子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情知再在这么下去,恐怕性命堪忧,这才不顾上下级阶层差距直接出言相对,和遇袭前并无二致。
郭芳闻言,仿佛醍醐灌顶,一时愧色上脸:“你须是我的福星!此战过后若是得活,我提你做个将军!”
还是都尉之身、时时盼着往上再进一步的杜子腾显然惊喜万分,但在这种情景下,喜悦又瞬间被冲淡。他往前攥住郭芳手腕,后者颇为震惊,以为他是要行那擒拿主将献俘投降之举,当即虎目圆睁,浑身上下爆发出一股杀气来。
杜子腾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感到好笑,旋即连忙放开:“大帅莫慌,末将是要引大帅走一条道的!”
“哪里?”听到有路可走,郭芳霎时镇定下来。
“随我来!”杜子腾缩头躲过一支飞来的箭矢,右手朝某个方向一指,便双腿猛夹马腹,疾驰而去。
郭芳见状,连忙跟上,众将也不甘落后,纷纷策马向前。
跟着唐军诸将奔逃的只有他们的亲卫军兵,其他士兵,虽是精锐,但此时被周人纠缠难以脱身,根本只能看着将佐们仓皇逃窜而去……实实在在的绝望。
进入包围圈时四千精锐,到郭芳等人性命告急仓猝狂奔,其人身旁只剩下七八十骑,连个步兵也无,用凄惨二字来说也不为过。
喊杀声逐渐远去,郭芳浑身冒出的汗水也在烈日的照耀下慢慢烘干,黏黏糊糊的,还夹带着刚才战场上身旁不幸中箭身亡的亲卫溅来的血渍,一时有些难受。按理说,郭芳毕竟是战场上搏杀出的悍将,这样的不舒服也只是身体上的,完全不会对他的心理造成影响。
但情况紧急,其人又心焦恐慌,偏偏腋下、脖颈、腰间又瘙痒难耐,无法捉挠,让他感觉浑身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随行众人也是如此,大家都是军中出身,哪个真个会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是暗暗在盔甲里挪动蹭刮,好让身子爽利点。
跟随杜子腾从乱军中杀出后,数十人进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在官道旁,离得有些远,即便是周军在那里奔驰也未必可见。为了保险,杜子腾还建议大家将马匹尽数丢弃杀掉,防止因为高度和马蹄声被周人发现。
战马是骑兵的心血和战友,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但郭芳牙一咬,下令所有人都将战马杀了,甚至亲自动手挥刀将自己那匹跟了两年多的枣红大马的马头给劈翻了去。众将心惊胆战之余,也是无奈地纷纷动手,一时间马儿哀鸣,震人心肝,有些骑兵伏在马尸身上痛哭出声,气氛十分压抑。
正当众人打算起身离开时,从东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高亢的呼喊……分明是周军已至!
“杜都尉,你做的好事!”郭芳闻声惊悚,冲杜子腾低喝道,“杀了这些马,该如何跑得?你倒是说说!”
杜子腾终于是白了脸,大手握紧了长刀,余光在逐渐围起来的唐军众将身上扫过:“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破贼,你怕是周人的走狗!”蔡贡,也就是方才和杜子腾相争的那个蔡将军,此时已是勃然大怒,“故意引我们来此处,然后杀马,待周人来后一网成擒……是也不是!”
杜子腾浑身松弛下来,嘴角已经勾出一抹冷笑:“蔡将军说的是……但我不是周人走狗,老子就是周人!”
不仅是蔡贡和一众将领惊呆在原地,就连郭芳都是诧异莫名:“你是周人?”
“我生在襄阳,幼时发了水灾,家中凌乱,父母俱亡于其中,我当时被送到亲族家中才幸免于难。”杜子腾娓娓道来,氛围一时怪异,“后来才知,我父母并非是死在水灾里,而是有一伙水贼,水灾过后到处掠杀百姓。我父母不肯交出家中首饰,便被那伙人害死!”
“不知你还是否记得,三十余年前,你还是个水匪?!”
这句话对郭芳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在率千余水贼投降南唐后,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个校尉,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平虏大元帅,军政双持之下,当年做水匪时做过的缺德事已经被抹去了绝大多数痕迹。现在的人提起,也不会说高高在上的郭大帅当年是水匪云云,就连自己麾下的一些年轻将领也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半晌,当视线中已经出现周军骑兵时,郭芳才堪堪出声,整个人显得十分无力:“杀了吧……”
还未等杜子腾再说什么,蔡贡上前两步,手中大刀抡起直落,将这个大仇即将得报的年轻将领的头颅砍下。
杜子腾的首级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定定地看向郭芳,好似是注定了一般要看着他死在眼前。后者心里兀地涌起一阵疲惫感,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愈发靠近的周军喊道:“让你们领兵的将军出来与我说话!”
半晌,周军铿铿锵锵碰撞一番,让开一条路来。
柴迁走在前头,高源、扈再兴、单万柳三人跟在身旁,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几十个唐军将卒,难掩胸中舒畅。
“今日在此,恐怕你不会让我走了吧?”郭芳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要怎么个杀法?不若用弓弦吧,我是武人,理应……”
“这七日,我军将士是怎么死的?”
冷不丁一句话,让郭芳话头登时止住。其人内心翻腾,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偏偏又无法挣脱开来,真真是……
“弓弩手准备!”
唐军将卒们一阵哗然,蔡贡操刀横在郭芳面前,冷峻的面容间带着一丝紧张:“大帅,周人放箭后我替你挡着……你且先走!”
“走哪里去?”郭芳无助一笑,与几个时辰前的那个满面春风、尽抒胸中臆气的平虏大元帅判若两人,“唯有死路一条罢了。”
蔡贡一惊,还未待他再多劝说,前方已经响起了一阵弓弦松动之声。数百支箭矢齐刷刷射来,虽不至遮天蔽日,但在唐军众人眼中,每一支箭矢都好似是阎罗王的令箭,只要中了,就能看见鬼门关在面前晃悠……
柴迁还觉得不够,挥手又让弓弩手射了两轮。上千支箭矢覆盖满地,彼处的数十名唐军将士已经毫无生命体征,成了这场战事中万千死者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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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腾幼遇洪水,亲族家人尽殁于其中。及年长,行武举,以状元唱名。郭芳见之,又晓其事,乃叹曰:“当培养之!”遂收为心腹。——《旧南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