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鸟兽散的周军极大地激发了唐人的凶性,这支唐军精锐本就是身经百战,从浩如烟海的杀人场中活下来的,算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眼前犹如猎物般的周军士兵,让这群人心中被压抑了很久的、好似野兽一样的凶厉彻底被释放了出来。
鲜血、断肢、哀鸣、尸身……
在战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此时却成为了这群唐军精锐最渴望的东西。如虎似豹的唐人们挥舞着手中刀枪,任凭温热的血液在自己脸上、身上飞溅沾落,丝毫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好像不听使唤,拼了命就要往前冲去,这在一支精锐部队的身上可有些不太常见。
杀红了眼的郭芳似乎是要一舒多日来的郁闷之气,又好像是要为先前战死的所有唐军军卒报仇雪恨,又或者干脆是要让更多敌军下去陪陪自己已经身首异处的至交好友……
“大帅,周人往东北撤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东北方向。彼处周军满满,摩肩接踵,为了往前冲刺逃生,完全不顾身旁同伴的死活,俨然是一副乱象。
郭芳一开始还担心周人是使了什么诡计,想要诈败而走,现在看来,周人应当真个是自顾不暇、有点顶不住了才对。
“追便是了!”郭芳稳稳抓住缰绳,身旁将佐们也是一脸兴奋,“这群人不过两千余,咱们四千人,其众又多丧气……优势在我!”
言毕,众人才齐齐高呼,宛如狂魔般朝着周军冲去。
从平地上杀到山林间,唐军丝毫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周军胆寒不说,就算是对方在这里设伏袭击,难道凭借自己这边数千精锐悍卒,还对付不过区区北面下来的废物吗?
君不见,这几日都打成什么鬼样子了!
追击战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双方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提速奔跑。唐军惊讶于周人对这片地带的熟悉,或者说对于周军在战败情况下还能够跑得如此快速的情形表示不解;周军同样惊讶于唐人那颇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杀也杀了,捉也捉了,难道非要死磕不放才行吗?
两边心里互相埋怨,交锋也逐渐少了下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唐军居然发现两边的距离保持得有些过于久了,没怎么拉近,也没怎么拉远,就这么干吊着,让人追也追不上,想走又不舍得。
唐军众人此时已经上头,对于局面还没有太过清晰的判断。而后头包括大帅郭芳在内的众将官也是纷纷策马,只有在最边缘缓缓跟着的一员年轻将领面带犹豫,时不时往郭芳的方向看去,想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让人有些疑惑。
半晌,他终于是鼓起了勇气,一夹马腹,朝郭芳所在的位置驰去。郭芳正跟身边几个亲信闲聊,说的是待会儿该如何处置生擒来的周军俘虏,被那年轻将领听了,当即一怔,随后其人开口便道:
“大帅,恐怕不能再追了。”
这话出来,不仅是郭芳有些茫然失色,周围一圈将佐也是相继投来略带敌视的目光。这次对付周军,难得遇到这么大一伙,更兼是大帅亲自带队擒杀,这功劳的分量可不小。
这年轻人看着面生,应该是刚从下面提上来不久的,又被大帅带来,按理说应该是个机灵、会说话的家伙,怎么这么扫兴?
莫不是见自家兵卒没捞到好处,也不想让老子们捞?
这样的念头非是一人所有,许多人想到这一点后,尽皆怒目而视。年轻兵官完全不顾旁人的目光,只对郭芳恳切说道:“大帅,从方才相遇,到如今追赶,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周军对此处不熟,又刚刚战败,队列秩序紊乱,却仍旧与我军来回往复拉扯这么久……”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芳便悚然瞪目,背后渗出的冷汗瞬间将内衬打湿。
大意,大意了!
就算周人没有这个想法,难道自己就不应该注意点吗?
须知道,这两千人可未必能对数十万大军的交战起什么用处,但对自己这几千人还是能够有所行动的!
更何况,周人真的只有这落败的两千人吗?
一连串的念头接连窜起,让郭芳一时哑然无话。旁边一个身材微胖、虎目虬髯的大汉见状,便冲那年轻兵官大喝道:“杜子腾!你这厮倒是狡猾,随便说上两句就让大帅神思不顾的,你是何居心!”
“蔡将军慎言!”杜子腾冷哼一声,明显对这大汉不太舒服,“若是真个遭重,非是单单将你我性命置于水火当中,而是大帅的性命受胁!”
“胡言乱语,打出去!”蔡将军睚眦欲裂,不知杜子腾的话是触动了他哪块柔软的心理防线,“打出去,快些打出去!”
还没等闻声而来的悍卒动手,前面就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是响遏行云。郭芳听声大惊,连忙冲犹自怒容的蔡将军喝道:“你快去看看是如何了!”
蔡将军领命,回瞪了杜子腾一眼,赶忙策马朝前跃去。
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两侧和后方均传来吼声。仔细听听,其中夹杂着的不是唐军的欢呼,而是不知来源为何的指挥声。
“唐人陷入埋伏,弓弩手轮流发射!”
“找唐人将领,找唐人将领!”
“郭芳已死,降者不杀!缴械不杀!”
鱼龙混杂之间,居然还出现了郭芳死了之类的谣言,让唐军军心顿时受撼。
郭芳闻言,霎时慌乱起来。
杜子腾也有些脸色苍白,总不至于真的言出法随了吧?刚说完有可能要被周人埋伏,结果就真的来了?
唐军众将还处在被突袭时的困惑和迷茫当中,而形成了一个最原始的口袋包围圈的周军众将士已经按捺不住了。多日下来的压抑、愤怒、伤感、无奈、心酸,种种情绪堆积上来,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犹如几个时辰前的唐军士兵一般,或者说比这群人还要凶残,还要狠厉,还要歇斯底里的宣泄,终于是在此时完全爆发出来。
铺天盖地的箭矢宛如黑网,从上至下迅速贴近,让身处山林间官道的唐军士兵们一时难以躲避。两侧周军士兵人数不多,却都用草皮和泥土遮掩身子,将自己伪装在林间。待逃窜的唐兵往两边散开时,就从中猛地探出,挥刀刺枪,将措手不及的唐军士兵杀了个底朝天。
柴迁握刀立在高处往下看,但见唐军人仰马翻,先前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劲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支唐军表现好像不算太好,是其中精锐吗?要不是的话,这几日岂不是白白花费?
正想着,从下头跑上来一个旗牌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柴迁道:“禀将军,有唐军降兵说,看到……看到郭芳了!”
柴迁大喜,朝旗牌官道:“兄弟辛苦……传下去,莫要管郭芳李芳的,但凡是唐军,尽皆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旗牌官领命而去,身旁的单万柳一时有些不解:“世子,不捉他吗?”
“捉他?”柴迁已经挂上了一副残忍冰冷的面孔,让单万柳浑身一抖,“这几日死了这么多弟兄,便是捉了他,也绝对不可能让他活了不是?就地杀了,也算全了他一份武人之心。”
单万柳明显对于这些世家子和上位圈的思维有点反应不过来,也不打算去想,只是叉着腰和柴迁一起看着下方逐渐胶着起来的战况。
这部唐军甫一遇袭,便有些分崩离析之势。但精锐毕竟是精锐,在短暂经历了伤亡过后,其众便在将佐的指挥下迅速分散,不给周军弓弩手以过于明显的目标。在郭芳那边传来撤退的命令后,陷在前头的唐军士兵四下无路,只能是顶着大片冒头的周兵的压力往后方跑去。
周军士兵人数众多,哪里会轻易让唐兵逃离?
呼啸而至的周军将卒刚一接触就将唐军堪堪集结起来的防线给冲垮,被推开挪动后形成了一个个小型团体。任凭这群人再怎么勇武,在如此情形下也是完全拖不得身。
一个,两个,三个……
以十余人、数十人组成的唐军小阵在周兵接连不断的攻势下逐渐覆灭,不少将领也在其中倒下。
而先头部队遭到重创,想要立马拨转马头的郭芳明显听到后方传来的呼喝声。纵使其人心理素质极高,这个时候也已经是面如土色,通体冰凉,双目无神,俨然是一副崩溃的情景。
“杀,杀出去!”
未几,郭芳咬咬牙,冲身旁众将下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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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迁)令众人以浅草、泥土、碎花裹身覆体,匿于林中,唐军不得察。——《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