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枝头犹自挂着点点雪花的小树被压弯了下来,在微风的吹拂下阵阵晃动,给这座新加修缮的花园更添了几分生气。
园中忽地闪出数人,都身披狐裘大袄,窝着双手,漫步于花园当中,为首的正是成德皇帝,在他身侧的是近来新得圣眷的贵仪刘羽儿,以及刚入宫觐见的吴王世子柴迁。除他们三人之外,就连皇帝十分亲近的叶昆都没有出现在身边服侍,其人离得远远的,目光在花园各景打量,却半点不投到前面的三人身上。
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到了御花园中专设下的一处休憩点。两张石桌,八张石椅,除此之外也就只有旁边几乎快要结冰的小湖和一座规模不大的假山。至于此间翠绿嫣红之色,大多围绕在外,内里是一点也瞧不见的。
甫一进入,气氛就随着环境的变化严肃了许多,皇帝与刘娘子依旧言笑晏晏,柴迁脸上却禁不住沉凝下来,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心思电转,目光时不时往前头的刘娘子身上瞥去。
方才叶昆讲的那些话,绝对是宫中禁密,断然不能为外人道之的。至于事情是否真的发生,又是否像宫中传言的那般离谱,也只有当事人能知道,就连叶昆都未必能保证这件事情的准确性……
正想着,好似是感觉到后方投射来的锐利目光一般,挽着成德皇帝臂弯的刘羽儿兀地放缓脚步,微微转过头来,轻声笑道:“世子走得可累了?前头有桌椅摆放,不若歇息一二,官家看可好?”
柴迁脑中好似有雷电轰鸣一般,目光又尖锐了几分。
这刘娘子不先问皇帝,反倒先来问自己,表面看似关心,实则将世子的位置放到了皇帝之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表示了对一个年级与自己相仿的年轻男子之关心,还是在宫廷当中,面前的更是拥有这个国家的皇帝陛下,轻飘飘两句话间,已经让成德皇帝不由自主地微微皱眉。
“休息吧,这天候确实有些凉了,这石头椅子甚硬,你怀着孩子,如何能坐?”成德皇帝很快又笑着摆了摆手,“叶昆,取两面棉垫来……为先是年轻人,少年人屁股三把火,不怕冻,便直接坐吧!”
如此通俗的话从成德皇帝口中说出,多少有些奇怪,当即惹得刘娘子掩嘴而笑,银铃般的笑声传将开来,好似潺潺溪水流过心间,令人心神一净。柴迁心中虽有些不快,听这笑声却一下子静了下来,立时又反应过来,连忙躬身称是。
叶昆亲自送来了两面做工精细的棉垫,又命人将柴迁要坐的位置擦拭干净,朝后者投去一个谨慎的眼神后,便小步子蹿着挪到了一边。
“为先,你在南面已近两年,建康少尹做得可还习惯?朕听闻南面冬日是有些冷的,同样时分,在建康竟要比京师多穿一件棉服,是真的吗?”
还未坐定,成德皇帝便淡淡开口问道,柴迁正欲站起,被他摆手叫下,于是便挺背端坐答道:“回皇爷爷,建康不比京师,南面也不比北面。咱这里雪是大了些,可南面水气颇丰,待到冬日就好似冰刀似的在身上刮,莫说多穿一件,多穿三件也是无用的。”
“世子说的是!”话音刚落,刘娘子便接过了话头,“建康城冬日时雪下的不多,却严寒刺骨,妾身来了京师后,本以为北面较南面更冷些,未曾想竟暖和了几分,不知这是为何……”
柴迁识趣地闭上了嘴,而成德皇帝也笑着说让人去太史局崇天台和翰林局天文院里找人问问,那里的都是专司此事的,应该会晓得一二。刘娘子又掩嘴轻笑,惹得皇帝也不住地发笑,一时两人欢作一团,就这么将柴迁晾在一边,显得十分尴尬。
半晌,两人才从欢快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刘娘子识趣地稍稍坐直身子,成德皇帝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神色自如道:“为先,你这次回来,不如多住上些时日?明年三月春猎,朕有意挑选宗室子弟随行,你是这一代年轻人中最为出色的,当随朕同往。”
三月春猎……
皇帝每逢春日,都会组织一场春猎,到京师外早早圈起来的山林之中野猎。这不仅是面圣的极好机会,也是所有人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时机,一介布衣春猎过后或许便能登上庙堂,一个莽夫春猎过后不定就能当上将军,而宗室子弟经此一趟,心中那个缥缈不及的念想是不是又会近了一些?
柴迁心中了然,也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随即很快掐灭。
“孙儿理当如此。”柴迁起身拜谢,随后又道,“只是皇爷爷,若是一气待到三月,再回建康,岂不是耽误了那许多的政务?”
“哪里有什么政务?”成德皇帝闻言笑道,“岳承泽与吕德莫不是将事情尽皆压到你身上去了?过两日朕可得唤他二人入宫好好训斥一顿才是……”
“自然不是!”柴迁心里头一松,搓着手道,“二位大人都是极好的,平素孙儿盲目,于军政要事多有阻碍,还得多亏二位大人帮衬,这才勉勉强强落了个全身下来,不至于被朝中相公们攻讦弹劾的。”
听他这话,成德皇帝眼神一凝,嘴角笑意登时消失,代之以满面严峻肃然。气氛一时转变,刘娘子见状也收敛起了微启的朱唇,双手放定,轻声问道:“官家要与世子讲事,不如妾身先候在一边……”
“不必,非是什么大事。”成德皇帝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笑容,“为先啊,朕问你,你在南京年余,所感所想,说与朕听听。”
柴迁连忙起身站到一边,拱手摆礼,脑袋微垂:“回禀陛下,臣于南京所感所思,实在冗杂繁多,非是三言两句说得清楚。臣思索,回府后当写一份劄子出来,尽言南京诸优劣,遍述彼处详情,何处该有所增益,何处该有所删改……但若要宣之于口,臣不才,拢共总结四字,用于平日为政时勉励自身之用。”
“哦?哪四字?”成德皇帝一挑眉。
“无他,勤毅信诚而已。”柴迁继续说道,“勤字,乃是为政要勤、读书要勤,为政若有懈怠懒惰,则庶务堆积,政令不通;读书疲惫不愿,则万千文字尽皆散落于外,脑中空空,好似无源之水一般。”
“毅字,乃是处事坚毅、不轻易为外力所阻。为政者当孜孜不缀、摩顶放踵,虽有身疾、困苦、心力交瘁之时,亦不可有所放弃。闻古时有愚公移山、夸父逐日之说,当以此为鉴。”
“信字,乃是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与民之事不可背信弃义,与同僚之务不可出尔反尔,与天下之义不可捉放自行。”
“诚字,乃是恳切做事,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陷南境不过年余光景,诸地依旧反复,以诚待之,则人心向附、军心安稳,基业可定。”
柴迁本来就不太会说这些话,此时说得磕磕绊绊,颇有些不太利索,听得刘娘子都有些想笑,而成德皇帝却是真个笑了出来:“这么紧张做甚?朕不过是板起了脸,你便慌张至此吗?”
“好教皇爷爷知道,孙儿三岁时背论语背不出时,父王便与方才皇爷爷的神情并无二致,教孙儿心里好生畏惧,这才……”柴迁连忙跟着笑道,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勤毅信诚,勤毅信诚……”成德皇帝喃喃道,“这四字好哇,过些时日,当在朝堂上教训一番,朝堂上的老相公们多少都忘了这四字,竟还不如一个年轻小子,可笑……”
至此,这场陪游活动的气氛才终于正常了起来,成德皇帝没有再多问别的什么,柴迁也没去刻意挑起话题,刘羽儿更是安安分分待在皇帝身边,目光倒是时不时朝柴迁这里瞥着,但柴迁是一点也不去与她接应。
又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成德皇帝以乏了为由将柴迁打发走了。
这边柴迁刚抵达宫城门口准备上马,那边叶昆的喊叫声就已经传来。
“中贵人不去服侍官家,怎么反倒来我这里了?”柴迁见他靠近,同他开了个玩笑。叶昆瞪了他一眼,旋即又压下声音道:“世子方才可有见得什么端倪?”
“那女子非是善类,一眼瞧去,便是红颜祸水之物。”柴迁说话很直,让叶昆为之一惊,“近一个时辰,那位刘娘子在老子身上落的眼珠子起码能治好三五百个瞎子!”
听他这奇怪到了极点的比喻,叶昆忍不住嗤笑一声,立马又恢复了正常:“世子慎言……这宫中诸事,颇有门道,世子一时难懂也是无妨,且先回去吧,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老奴自会告知吴王殿下的。”
两人道别过后,一个朝宫内小步跑去,一个朝王府疾驰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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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周以约束教诲诸臣之法,当以勤毅信诚四字为重。——《周史》